05
吃完饭又叙家常,直到太阳偏西,曹才由朱实伴送,仍回朱家。曹跟曹颀虽是同父同母的手足,但自幼南北暌隔,他对“三哥”敬而不亲,觉得住在朱家,反比较舒服,而且,他也还有事要跟朱实商议。
“啊!”碧文一见便说,“三老爷刚才打发人来说,王府里给四老爷送了一个一品锅,四样点心。怕四老爷不知道,说请你老早点儿回去吃饭。”
“喔,你跟来人怎么说?”
“我说四老爷到王府去了,也许还回来,我把话转到就是。”碧文又说,“我倒也预备了菜,不过,按道理说,该回三老爷那里去吃饭。”
曹想了一下说:“说得是!我先回去吃饭,吃完了我还回来。今天仍旧在府上借榻。”
“唷!”碧文笑道,“连‘府上’两个字都用上了!”接着又说,“你老快去快回,来找补第二顿。不然,天气热,我给预备的菜就糟蹋了。”
“好!”曹欣然答说,“我一定来扰你的。”
曹真的早去早回,起更时分便已到了朱家。带来两样点心,却非平郡王府所送,是宫里带回来的——曹颀是内务府茶膳房的首脑,常有御用的点心带回家。
两样点心一甜一咸。甜的是枣泥核桃奶卷,咸的是火腿、鲜肉、虾米馅的酥饼。碧文每样尝了一个说:“奶卷是南边吃不到的,这三鲜馅的酥饼,不是我说,还不如咱们府里来得讲究。”
“如今也不行了!”曹接口说道,“从老太太一去世,谁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也没有那种兴致去讲究了。”
虽是饮食之微,也听得出他语气中大有沧桑之感。这也勾起了碧文怀旧的情绪,等安排好了酒菜,让朱实陪曹喝酒,她就坐在一旁,一面嗑瓜子,一面为朱实谈曹家的岁时乐事。
曹一直不曾开口,等碧文忆往告一段落,他才徐徐开口,“有件事,我至今不解。”他说,“怡亲王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说我家有人悄悄儿将家财挪移到别处。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喔,”朱实问道,“这话是郡王告诉昂公的?”
“是的。”
“四老爷,”碧文插嘴问道,“会不会是震二爷?”
“不会。”曹便将曹震对于御用褂子落色这件事,根本未加重视的话,说了给她听。
“既然震二爷不在乎,震二奶奶也就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看起来,另外有人。”
曹听出弦外有音,再看到朱实投以阻拦的眼色,越觉事有蹊跷,便率直问道:“看起来你似乎已知其人,谁啊?”碧文踌躇了一会儿,看着朱实说道,“怡亲王特为把四老爷请到京里来问这句话,可见得这件事关系不轻,我看,应该告诉四老爷。”
要告诉曹的是什么事,朱实自然心照,他有些不以为然,“你也是猜测之词。”他说,意思是倘或冤枉了好人,于心不安。
“不错,我是猜测。请四老爷放在心里,暗中留心。”碧文又说,“四老爷是最明白的人,绝不会在心里存成见。”
“对了!”曹急忙表白,“我不会存成见。不过,我得查一查,如果有这回事,当然得向上头有个交代,可没有这回事,我亦已明白,何以有此谣言?止谤莫如自修,总是自己有不周到的地方,找出毛病来才好改。”
这番话说得通达而恳切,朱实改了主意,赞成碧文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
从眼色中得到了同意,碧文便即说道:“如果真有人把家财挪到别处,第一犯嫌疑的是隆官。”
“喔,”曹问道,“与他何干?”
“莫非四老爷不知道,颜料是隆官采办的?”
“我知道。”
“四老爷既然知道,莫非就想不到隆官采办的颜料是下等货色?”
“不会!他采办来的颜料,我亲自验看过的,货色不错。”曹又说,“而且是隆官一定要我亲验,足见他问心无愧。”
听这一说,碧文愣住了!朱实当然懂得这些事务上的弊端,心想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曹实在忠厚得可怜了!于是,他忍不住说道:“昂公,给你验看的那一包样品,是上等货,入库的东西就不同了。贵本家隆官嫌疑实在很重!何以见得呢?”
朱实自问自答,将当初自尚志舜那里,初次得闻御用褂落色的消息,转告曹世隆时,他如何惊慌失色,急于赶回江宁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当然,为了要证明碧文与他所见不虚,对于当时的情况,虽未添枝加叶,而语气是加重了的。因此,曹颇为动容,听完默无一语,脸上却有种莫可言喻的痛苦神色。
这表情就很奇怪了。照常理说,这些话不信则已,信了不是生气,就是着急。何以有此痛苦之色——倒像曹世隆是亲近的子弟,他有错处,亦须容忍,不便发作似的,这就令人莫测高深了。
“四老爷,”碧文实在忍不住了,“这里跟在家一样,你老有话尽管说,闷在心里别闷出病来,可不是当耍的事。”
曹只用软弱的眼光看着她,好久才长叹一声,然后看着碧文说:“华仲亦跟休戚相关的至亲一样,我亦无须再有什么顾忌,刚才听你们所说,让我想到一件我一直不肯信以为真的事。看起来,季姨娘跟我的说话,似乎还不是全属虚妄。”
“季姨娘怎么说?”
“她,她——”曹很吃力地,终于将一句从未形诸口舌的话,说了出来,“她说,隆官跟你震二奶奶,不干净!”
碧文、朱实相视动容,却都默无一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种不以为绝无可能的态度。
“我一直不信。”曹仍旧是只看着碧文说,“季姨娘没有智识,不知轻重,她的毛病,没有一样是你所不知道的。从老太太一去世,她跟你震二奶奶更加不和,也是你在家的时候,都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当时很生气,狠狠地说了她一顿,责备她其心可诛。现在看起来,她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哪几句?”
“她说,你震二奶奶包庇隆官,很发了些财。我也曾问过人,说隆官没有钱——”
“四老爷,”碧文打断他的话问,“你问的是哪些人?”
“无非那几个管事的。”
“管事的没有一个不是巴结震二奶奶的,自然看震二奶奶的分上,替隆官隐瞒。不然怎么叫包庇呢?”
曹连连点头,“说得有理!”他说,“我现在也明白了,我一直是蒙在鼓里。如果不是他自己心里有病,如果不是他发了财,何必急着要赶回去?急着赶回去,就是唯恐出事,预做安排。不但隐匿财产,说不定还湮没了好些营私作弊的证据!”
“我的天!”碧文失声一呼,颇有如释重负之感,“四老爷到底全明白了。”
明白是一回事,处置又是一回事。考虑下来,只有写信给曹震之一法。朱实认为事不宜迟,信要赶快写,他可以托兵部驿递,或是另外安排最快的方法,将信带到江宁。
于是曹便止杯不饮,吃了一碗碧文特为替他包的馄饨,喝着茶便动起手来,这封信很长,写完已经四更天了,索性不睡,等朱实起身,当面托付。
“信没有封口,你看看妥当不妥当?”
朱实不愿参与人家的家务,答说:“昂公的处置,一定妥当的。”说着,当了曹的面,将信封好,还请他在封缄之处画了花押,方始带到王府。
未末申初回家,曹已经睡了一大觉,吃了午饭回曹颀家去了。朱实便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正好有江督衙门的折差回江宁,托他顺便捎带,大概半个月之后,曹震就可以收到信了。
信上一共四件事,首言怡亲王托平郡王转告,居官当差,务须持之以静,安分供职,谨慎为先,自能长沐皇恩。
第二件事就是谈隆官有挪移财产之事。话当然说得很活动,“风闻”有此情形,不知真假。眼前虽已蒙谅解,此后万不可再有类似举动,告诫曹震,要格外当心。
接下来便转述太福晋的意思,曹老太太的灵柩不宜久停,入土为安,今年山向不利,明年春天务须下葬。一切应该预备的事,早须备好,亦足以“上慰太福晋垂念”之意。
最后便谈到曹老太太留给芹官的那一口箱子。他说太福晋对置祭田一节,十分重视此事亦须速办。不过,不可擅作主张,“一切秉承汝二婶母意旨而行”。这“二婶母”是指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