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由于预先获得通知,说曹震拿震二奶奶的私房,都还了曹的亏空,震二奶奶恰似“哑巴梦见娘,有苦难言”。不过这话是真是假,固待求证,而数目多少,更要问个明白。为了可进可退,有所缓冲起见,震二奶奶仍决定自己暂不跟他见面,由锦儿去问他个水落石出。
因此,曹震一回来,锦儿已守在堂屋门口,见了他先说一句:“家里差点出人命,你没有想到吧?”
“我怎么会想到?”
“你也应该想到的,拿人家的根都刨完了,也未免太不留余地。”
曹震不答她的话,只问里屋指一指问:“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锦儿自从存银的酱园来通知,说折子已换了曹震的名义,急忙告知震二奶奶,赶回来开箱子一看,三个存折不翼而飞,不由得大惊失色。
但此时犹有希冀,曹震有三万银子,这个年一定可以过得去,余下的两个折子或许不会实时处理,还来得及搁住。及至锦儿坐轿子去问了余下的两处,才知道都已得手。震二奶奶急痛攻心,找了一服还是曹寅在日封存着的“鹤顶红”,待吞服自尽时,为锦儿及时抢了下来,因而上下都知道震二奶奶要寻短见。
锦儿派人去找曹震时,特为关照,说是吞金,用意吓一吓曹震,其实不险只惊。不过此时当然亦不必说实话。
“不要紧了!刚睡着。你请过来,咱们好好说一说。”
锦儿将曹震引到她自己屋子里,亲手关上房门,脸色便不同了,是埋怨的神色,同时将手一伸。
“拿来!”
“什么?”曹震故意问一声。
“三个折子啊!”
“三个折子!”曹震轻松自如地,“不在我身上了,现在是在八哥那里,明天一早就送到藩司衙门了。”
“怎么?”锦儿问说,“你拿二奶奶的私房补了公家的亏空?”
“对了!移私作公,四老爷的差使才能保住,全家才有饭吃。”
“别说得那么好听!”锦儿对他的唱高调,颇生反感,“只要你不是狂嫖滥赌,少花几文,又何至于会有今天的亏空。”
“我亏空,她攒私房,一出一入,正好扯个直。”
看他的这惫懒的神情,锦儿倒有些计穷了,想了想问:“你知道三个折子,一共多少钱?”
“十五万银子。”
“全补了亏空?”锦儿全神贯注着,看曹震稍现迟疑,立即以极具自信的语气说,“绝不会!不过装个幌子。你自己说,这是件瞒不住的事。”
“怎么是装幌子?”曹震抗声说道,“你叫人去问八哥,我交给他几个折子?”
“几个?”
“两个。”
“哪两个?”
曹震又迟疑了。而锦儿是从他一进门,便注意到他随手携着一个包裹,进屋时,那包裹也放在身边。此时知道那包裹贵重,便冷不防地一把抢了过来。
曹震大吃一惊,急忙伸手来夺,锦儿自然不给,但看他神情近乎狞厉,心知不能动蛮,当下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我不要你的。我看一看,仍旧还你。”
“说话算话?”
“对!”
“好吧,你看。”
锦儿不用看,捏一捏就知道了,“是金叶子?”她问。
“不错。”
锦儿就不再看了,但也没有将包裹还给他,随手往身旁一放,口中问道:“你给了哪两个折子?”
“何必多问?”曹震有些窘迫了。
“怎么能不问?就算二奶奶的私房是家用上省下来的,可也是十两八两,一点儿、一点儿积下来的,多少辛苦心血在内,能不问一声吗?”
“好吧,我告诉你。给了两个三万的。”
锦儿松了口气,幸好还剩下八万的折子。估量那包金叶子,大概值万把银子,必是提了一部分现款,用金叶子折算,那存折上至少还有六七万银子。要他吐出来,是件不可能的事,权衡利害,只有以小易大。
“这样说,还有个八万的折子在你手里?”
“没有那么多了。”
“我知道,你提了点儿现款。”锦儿将那包裹交了过去,“我擅做主,这个给你过年,你把折子跟图章给我。”
曹震一愣,旋即警悟,先将金叶子拿到手,放在身后,然后说道:“我跟你说过,没有那么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把东西给我。”
曹震便从皮袍口袋中,掏出新折跟他的图章,交了给锦儿。打开一看,不由得色变。
“怎么只剩了一半呢?”锦儿问道,“那包叶子不过一万两银子,最多一万五。数目不对啊!”
“原说没有那么多。”
“少的到哪里去了呢?”
“你别问了,行不行?”曹震悔之莫及,也很痛苦。
“怎么能不问?你倒摸摸良心看,对得起人对不起人?”
曹震默不作声,就越显得情虚。锦儿觉得他忒过分了,便数落他不告而取,即欠光明磊落,说到亏空,尽可以跟震二奶奶商量,看样子存心不良,只为东窗事发,无法交代,才找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话说中了曹震的心病,越发开不得口,锦儿也就更振振有词了,“公的不说,再说私的,我擅自做主,把这包金叶子给你过年,二奶奶那里,未必就通过。”她说,“现在折子上本金八万,利息两千多,这包金叶子一万——”
“是一万五。”曹震插了句嘴。
“好,就算一万五,加上四万,一共五万五,少了二万七千多银子,你让我怎么交代?不管怎么样,总有个去处,倒说连问都问不得一声,你也太霸道了。”
“我不是说你问不得,只劝你不必问。”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理由,有理由就告诉你了。”
“这可真是怪事!”锦儿问说,“是给了赛观音那个骚货了不是?”
“哪会有这种事?”
“输掉了?才多大的工夫,能输得掉两三万银子?”
“不是的。”曹震痛苦地摇摇头,“总而言之,怪我自己不好。”
“怎么怪你自己不好?你说。”
“唉!”曹震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逃避她的咄咄逼人的眼光。
锦儿看到那包金叶子,立刻有了主意,一把拿了过来,拉开抽斗,往里一丢,将插在锁眼上的钥匙一转,只听得清脆的“喀拉”一声,抽斗锁上了。
这一声惊动了曹震,回头一看,才想起金叶子得而复失,这一急非同小可,而锦儿不等他开口索取,先就提了条件。
“你说,说明白了,我把金叶子还给你。”
曹震无奈,只好编个理由:“让人借走了。”
“借给谁?”
“吴三爷。”
一听是吴铎,锦儿更不肯放松,“凭什么你借两三万银子给他?”她说,“这个人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你怎么会交上这种朋友?只怕不是借,是骗你,哄你吧?”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能受他的骗?”
锦儿细看他的脸色,他却将脸避了开去,锦儿就怎么样也不信“借”这一个字了。
“既然是借,总有字据吧?你倒拿出来瞧瞧。”
“朋友嘛,还不是一句话,何必要借据?”
“哼!”锦儿冷笑,“你倒真大方!既然能糟蹋二奶奶的钱,两三万银子送人,想来自己的债务已经了掉了。”说着,手捏存折,往外便走。
曹震自然要拦住她,“你别走!”他赔着笑说,“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锦儿便坐了下来,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发话,便说了句:“我等着呢!”
曹震实在说不出口,但除非弃金,不能不说。迟疑了很久,终于做了困难的选择,“你先把那包叶子给我。”他说,“我不骗你,一定说实话。”
“不行!”锦儿断然拒绝,“我上当只能上一回。”
“好吧,我就告诉你,赵胖子心太狠,我折了给他了。”
“怎么说?我不懂。”
于是曹震嗫嚅着说了经过,锦儿黯然无语,渐渐地起身,开了抽斗将一包金叶子摆在桌上,自语似的轻声说道:“现在我才明白,好大一家人家,怎么会一下子败了下来。”
曹震突然记起锦儿受震二奶奶指使,贿买曹世隆脱逃之事,立即有句反唇相讥的话:“与其让他们去塞狗洞,还不如我来用。”但将要出口时,终于忍住,因为想到自己的行径,比震二奶奶也好不到哪里,白白让赵胖子黑吃黑弄走两万七千银子,不也是“塞狗洞”吗?
震二奶奶听锦儿说完经过,拉长了脸不作声,那种脸色实在难看。
“看开点吧!”锦儿劝她,“不管怎么样,他总也有短处让人拿住了。‘财去身安乐’,他不会再打饥荒了。”
“十万银子,换来你这几句话,你看得开,我可看不开。”
言下大有责怪锦儿之意,使得她透骨冰凉,心都在发抖。
震二奶奶只顾心疼私房钱,忽略了锦儿的表情,话一说开头,当然也忍不住,“你也太好说话了!”她说,“早知如此,倒不如我豁出去,跟他大闹一场。”
这一下锦儿可忍不住了。她自以为忠心护主,不惜跟她一起蹚浑水,刚才能把曹震说得哑口无言,挫了他的锐气,让他无法兼提这桩家丑。唯一可以休妻的时机,已经错过,自己认为也很用了些手腕。不道所得的结果是如此,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
一冲动之下,霍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这一下震二奶奶方始省悟,是把她得罪了,回想一想自己的话,确是不能叫人心服。但等她方有悔意时,已经失去了安抚锦儿的机会。
这就不但悔,并且相当着急,不知锦儿一怒之下,会有什么动作?反正只要有任何动作,对她都不会有好处,因而心里七上八下,自觉得没有这样软弱无用过。
在锦儿倒真想拿行动来出气,她一个劲要找曹震,取回那包金叶子,同时告诉他说:“二奶奶心疼她的钱,你别让我为难,有话你自己跟她说去。”然后回来再跟震二奶奶说,“我把他现在手里有的东西,都替你拿回来了。总不能把他交给八哥的两个折子,跟赵胖子诈了去的两万七千银子,也记在我头上吧?”
这样做自然很痛快,可是,想到他们夫妇俩闹得天翻地覆,而马夫人又必然会找她去料理这桩麻烦,不由得就气馁了。
在堂屋里扶着桌子想了半天,到底还是忍住,但对震二奶奶却仍然负气莫释。再想到她跟曹世隆的那桩丑事,闹得合家皆知,无不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连自己见了人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抬不起头,不由得又气又恨,从心底浮起藐视,平时处处忌惮的感觉,十分中起码去了七分。
“我出去串串门子。”她唤住一个小丫头说,“二奶奶那里你看着一点儿,如果问起我,你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说完找秋月去诉苦发牢骚。震二奶奶自然要问,小丫头便照她的话回答。震二奶奶便说:“你去找一找,看在哪儿?”
“是!”小丫头问,“找到了怎么说?”
怎么说呢?自然是劝她回来,但这得有番婉转而不失身份的说辞。说得不好,给人一个锦儿跟她主子发脾气,震二奶奶做了亏心事,不能不跟她说好话的印象,以后还怎么能驭下服众。若说找个泛泛的理由,譬如伤处作疼,要她回来看看,万一她倒不理,这在面子上又怎么下得来?
“唉!”她叹口气,“你只去找一找,看她在哪里,干些什么?悄悄儿去,悄悄儿回来。”
这个小丫头很伶俐,很快地回来报告,锦儿在秋月那里,谈得很热闹。
“还有什么人在?”
“季姨娘屋子里的夏云也在。”
听说在秋月那里,震二奶奶比较能放心,因为秋月最识大体,一定会劝她回来,但有夏云在,事情就难说了。回想当时夏云输诚,本可趁势收服她,做个帮手,只为一念之误,猜忌疏远,以致生出多少是非。这一来又平添了几许悔恨,心情越发灰恶。
遥听得巡更的梆子打三更,秋月催着锦儿说:“夏云都走了一个更次了,你请吧!我也倦了。”
“不!今儿我睡在你这里。”
“别这么着。”秋月说道,“刚才大家劝了你半天,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不管怎么样,震二奶奶现在只靠你一个人,你想想她的心境!如今只能她对不起你,不能你对不起她。”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
“你不回去,就是对不起她。现在好比共患难,不能说共了一半,不理她了,那叫什么共患难?”
“还有一层,”冬雪插进来说,她的话很率直,“你得替我们想想,你如果今天不回去,震二奶奶一定会怪到我们头上,尤其是秋月。”
“这话说得倒是。”锦儿霍地起立,“我不能替你们招怨。”
秋月微微瞪了冬雪一眼,怪她不会说话,看样子锦儿越发负气,不会跟震二奶奶和解,这可得好好劝一劝她。
“你得聪明一点儿!”她拉着锦儿的手,一路送,一路说,“这会儿震二奶奶一定悔得要命,你宽宏大量,照样照应她,她会打心眼儿感激你,把你平时的好处都想了起来。不然呢,把你平时对她的好处都折了!你倒想想,哪一样合算?”
明知她的话不错,但锦儿实在是伤透了心,因而听不入耳,为了敷衍秋月,只含含糊糊地说:“等我好好儿想一想,我也困了。”
“对了,好好儿睡一觉,等醒过来,平心静气想一想,你就会知道,我劝你的话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我好。”锦儿的牢骚又来了,“人人对我都好,就一个人不是。”
这时小丫头已点上灯笼,预备送锦儿回去。秋月看她仍未心回意转,便要亲自送她,为的是同行一程,还有劝她的机会。
“不必,不必!”锦儿双手外推,作个坚决辞谢的姿势,“我懂你的意思。等我好好儿睡一觉,明儿早晨也许就忘记这回事了。”
秋月心想这倒是实话,不过还得切实劝一劝,沉吟了一会儿,想起一个说法,“千不看,万不看,只看两个人的分上。”她手往堂屋一指,“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芹官。老太太若是在此,瞧见震二奶奶今天这么可怜巴巴的模样,会伤心成个什么样儿,我可是想都不敢想,不过,只看芹官,也就可以猜想到了!这两天他拉长了脸,眉心都打成结了,不管春雨怎么劝他、逗他,总没有笑脸。说多了还惹他发脾气。如今再看你不理震二奶奶,只怕他真要哭出来了!好妹子,你有多少委屈,只算在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账上,行不行?”
这番话着实见效,锦儿等她话刚一完,立即答说:“我就看这一老一少的分上,将这一段儿丢开就是。”她接着又说,“这下儿你可以放心,不必再押解我回去了吧?”
秋月笑笑不答,只细心关照坐夜的老婆子:“好好儿送锦姑娘回去。夜深了,小声点儿,你喜欢多嘴,嗓门儿又大,别惊吵了震二奶奶。”
老婆子答应着,果然一路无话地将锦儿送了回去。门是虚掩着的,锦儿悄悄推了进去,顺手闩上。恰好刮起一阵西北风,直扑面门,冷得她发抖,急忙推开堂屋门,等门打盹的小丫头,方始惊醒,锦儿便指指震二奶奶的卧房,低声问道:“什么时候睡的?”
小丫头想了一下说:“大概刚睡。”
“怎么叫大概?”
“二更天还听见二奶奶起来的声音,灯也挺亮的,这会儿灯黑了。大概睡得不久。”
锦儿心想她睡着了不知道,所以说“大概”。既然睡得不久,就不必进去了,低声说一句:“你睡去吧!明儿一早叫我。”
等锦儿睡下,震二奶奶也醒了,唤起在她床前打地铺的小丫头,捻亮了灯,看钟上已交丑时,便即说道:“你去看看,回来了没有?”
这个小丫头出去一看,堂屋上了闩,等门的不见踪影,再转到锦儿卧房后窗下,只见窗帘有微光,自然是睡下了。
“回来了,都上了床。”
震二奶奶的心一沉!平时再晚回来,一定会悄悄儿来看一看,这晚上,果然是赌气了!
于是黯然拥被而坐,等小丫头复又睡下,鼾声渐起,虽极轻微,也觉得吵人,越发心烦意躁,只在想着锦儿。
“唉!”她悄然自语,“她不来,我找她去!反正委屈到家了,也不在乎这一点儿。”
念头转定,随即下床,小丝棉袄上披一件斗篷,轻轻开门出去,到得锦儿那里,举手推门,纹风不动。震二奶奶不觉气馁了。
她只当锦儿是有意相拒,因为以前她的房门是不上闩的——其实,从曹震夫妇感情破裂那两天起,锦儿便已改变了习惯。因为她怕卷入漩涡,更怕震二奶奶猜疑她暗中在帮曹震,所以除了白天疏远以外,归寝时特意闩上房门,免得曹震夜半来求欢,拒之不可,纳之又怕震二奶奶疑心他们枕上密语。
此中委屈,震二奶奶再机敏也猜想不到,此时她只在踌躇,倘或叩门而锦儿不理,岂非是再一次的自取其辱,但如悄然而回,可以预知,必是眼睁睁等天亮,那是种什么滋味?
突然间,擂门如鼓,既是深夜,震二奶奶又是草木皆惊的心境,所以这一吓,冷汗淋漓,手脚皆软,赶紧伸手在房门上撑住,才不致瘫了下去。
这时锦儿也惊醒了,亦是心跳不已,匆匆起来,抓了件丝棉袄披在身上,便来开门,哪知门闩一拔,震二奶奶撑不住了,整个身子往门槛上扑了进去,连锦儿一起撞倒在地。
“哇!”锦儿吓得狂喊,再想到听说过不止一回的故事,那就简直吓得魂灵出窍了——有那受人欺侮凌辱、含冤莫伸的,有个极狠毒的报复办法,半夜到冤家门前去上吊,或者服毒自杀,锦儿原就几次想到,而且这晚上秋月也曾谈起相同的想法,震二奶奶是极要面子的人,出了这件丑事,只怕会寻短见,需得防备。因此,这时她很快的发生联想,本就想寻死,又受了她的刺激,一时想不开,服了毒药,死在她房门外了。
就在这片刻昏瞀之中,堂屋门又“砰砰”地响了起来,“二爷进来了!”是坐夜的陈妈的声音,“谁来开开门?”
“我的天,是怎么回事?”锦儿强自挣扎着,将被震二奶奶压住的双腿抽了出来,顾不得外面叫门,先伸手到震二奶奶胸前一按,不觉松了口气,心还在跳。
于是,站起身来,先去开了堂屋门,连看一看曹震的工夫都没有,只说一句:“把灯给我!”从陈妈手中接过明角风灯,转身便走,只见震二奶奶已坐了起来。她是连番受惊,一时虚脱,离昏厥只一线之隔。人虽勉强坐了起来,要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了。
这时整座院子里的人都起来了,而且集中在堂屋内外,无不困惑万分。自然,最诧异的是曹震。
“没事了,各人去睡各人的觉。”锦儿看一看曹震的脸色,又发现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刚定下来的心,不觉又往下沉。
当然,先要将震二奶奶扶了回去,曹震跟在后面问道:“怎么回事?”
“我睡不着,想找锦儿去聊天,哪知道你半夜敲门——”震二奶奶突然想到,“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自恨措辞不好,所以停了一下,方又说道,“锦儿的门又开得猛了些,害我一跤跌了进去,差点摔死。”
曹震毕竟还是本性忠厚一路的人,看到妻子这种狼狈的模样,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因此,不忍加重她的刺激,说一句:“你好好睡吧!我有几句话跟锦儿谈。”
这个说法实在不高明,数九寒天,半夜里叫开中门有话说,自然是十分紧急的事,却偏又不肯跟震二奶奶谈,令人在着急之外,更增了几分猜疑。不过,锦儿比较冷静,向曹震示意说道:“你先到我屋子里等我。”
接着帮小丫头将震二奶奶扶上床,方始低声表示了她的看法,必是出了什么为难的,曹震不愿意让她着急,所以要避开说话。反正等不多时,她会来报告曹震说些什么。这会儿先好好儿息一息。
震二奶奶没有说什么,只投以感动的一瞥,锦儿看她要掉眼泪,赶紧转身,出门而去。
一回自己屋子,只见曹震对着灯发愣,她便先问:“什么等不到明天说的话,半夜里巴巴地叫中门?”
“出事了!”曹震说,“我来找你,是要让你去告诉太太。”
他的声音听上去空落落的,令人有种异样的感觉,锦儿心里七上八下,自觉软弱异常,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才能开口说话。
“出了什么事?半夜里就得跟太太去回?”
“你看!”
从曹震手中接过一封为汗水浸渍、既皱且脏的信,抽出信笺铺平了看,上面写的是:“内阁奉上谕:杭州织造孙文成年已老迈,李秉忠着以按察司衔管理杭州织造事务。江宁织造曹,审案未结,着隋赫德以内务府郎中职衔,管理江宁织造事务。钦此!”
“完了!”锦儿不觉失声,“上下担心的事,到底没有能避掉。”
“麻烦的是‘审案未结’这句话——”
“到底是什么案子呢?”
“还不是塞楞额那个王八羔子多事。”
这是指的三处织造差人进京,多索夫马、苦累驿站,为山东巡抚塞楞额所参那一案。锦儿想了想问道:“那是三处都有份的案子,为什么独独四老爷‘审案未结’?只怕还有别的案子吧?”
“那,那——”曹震乱搔着头,“那就更麻烦了!怎么办呢?我都没有主张了。”
锦儿陡然发觉,自己肩上的负荷加重了——震二奶奶的处境,有力也难使,料理这场麻烦的责任,只怕要落到她头上。她也知道,这是件不容犹豫推诿的事……因而自我鼓起劲来,先替曹震撑腰。
“二爷,”她正色说道,“这一回你可真的是一家之主了,你要拿出魄力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会儿也不必去见太太,见了没有用处,反而吓着了她。如今该怎么办,干脆你就自个儿拿主意吧!”
“我就是没有主意。你说,我来办。”
锦儿对他又失望、又怜惜,叹口气说:“这会儿你该知道了吧,咱们这一家人家,还真少不了二奶奶这么个人。”
曹震默然半晌,终于说了句:“你倒跟她去商量商量。”
锦儿在等他这句话,他的话一出口,她随即便说:“咱们一块儿去。”
“不,不!你跟她去商量,我回去也静静想一想。”
锦儿看钟上短针已指四点,料想这一夜也不用打算睡了,“你就睡我的床吧!”她说,“反正我到了二奶奶屋里,一定是谈到天亮。”
“也好!”
于是锦儿先服侍他上床,棉被犹温,芗泽微度,曹震心里动得一动,马上就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