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迟早有这么一天!不过年下来这么个消息,老天爷未免太无情了一点儿。”震二奶奶脸色落寞地想了好一会儿说,“你倒问问他,还有多少亏空?”
“怎么?二奶奶打算——”
“虽是赌账,也得弄清楚。”震二奶奶抢着说,“墙倒众人推,自己根脚不松动,别人就不容易推了。”
想想也是,现在要靠曹震出面应付各方,当然要让他站稳脚步。锦儿由衷地佩服震二奶奶,见识毕竟高人一等。
“另外还有些穷亲戚放的账,也得趁早料理清楚,拿单据收了回来。”
“这,”锦儿叹口气,“还不知道内账房有钱没有?”
“喏!”震二奶奶往枕头下一掏,将个纸包扔在锦儿身边,打开来一看,是曹震过了户的四万银子新存折,与他的一枚图章。
“二奶奶不打算要这四万银子了?”
“也要能要得起来,才能要啊!”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你把当票捡一捡,听说太太那里也有几张,你也去要了来。”
“要了来怎么样?都赎出来?”
“你怎么越说越傻?再说,赎出来干吗?莫非还充阔。”
“我,我不大懂你这话。”
“你不懂,我就干脆告诉你吧!大概一过了年,就会抄家,能多弄几张当票摆着,或许倒还减点儿罪过。”
锦儿一听这话,半晌作声不得,真的会抄家?她简直想都不敢想了。
“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不是不相信,我是在想,四老爷的亏空也补得差不多了,有王爷在里头照应,定一个期限补足,也就是了。何必非抄家不可?”
“你这是跟谁讲理?跟皇上讲理吗?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震二奶奶又说,“你没有想到舅太爷家的情形?”
一提这一点,锦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既不信,又不甘地说:“不会的!如果那样子,倒不如一索子吊死了还好些。”
“我想也不至于到那地步。”震二奶奶也觉得话说得过分,有害无益,因而郑重告诫,“你再去问问他,消息是怎么来的?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个消息,决不可透露,除了咱们这儿三个,明儿只能告诉两个人。”
她未曾说那两人是谁,不过锦儿能猜想得到,“一个自然是太太。”她问,“还有一个是秋月?”
“对了。”震二奶奶沉吟着,自语似的说,“春雨呢?要不要让她也知道?”
“春雨知道了,芹官自然也知道了。”
“那倒不尽然。关照她瞒着芹官,她一定听话。”
提到春雨,想到芹官,由芹官又想到曹老太太,震二奶奶再也无法强自矜持,故作刚强了,一时思前想后,凄凉万状,不过既无哭声,亦非饮泣,只是泪如雨下,眼中映光,五色闪烁,将锦儿看得怔怔地惊疑不定。
“从舅太爷出事以后,几次做梦,梦见抄家,哭醒来心里宽松,原来是梦,如今梦成真的了!”震二奶奶这时才有痛苦的表情,“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虽不至于像李家那么惨,一回了旗,那种冷冷清清的日子,也够人受的。芹官怎么能过那种日子?我真想都不敢想。”
这一说也勾动了锦儿的愁思,但也只能往宽处去想,“总算还好!”她说,“若是老太太在世,听到今天的消息,那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就一定先急死四个人!”震二奶奶说,“秋月、太太、芹官、我。”
“这样说,还是不幸中的大幸。”锦儿又说,“如今全靠二奶奶你了,可得定下心来,好好拿个大主意。”
“怎么叫‘拿个大主意’?”震二奶奶住了眼泪,用锦儿递给她的一方手绢拭着脸问。
“得,”锦儿低声说道,“总得留个退步啊!”
震二奶奶不作声,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好久才叹了口无声的气。
“晚了!又晚了一步!若非闹这场闲是非,把祭田那件事也办了。如今,哪里还有退步?”
震二奶奶说到这里,突然又停了下来,双眼乱眨,显然在考虑一个绝大的疑难,因此锦儿便不作声,静静等着。
“我起来!”震二奶奶冒出来一句,随即便要下床。
“干吗?”
“找秋月去商量,商量定了,天一亮就得动手。”
“这——”锦儿说道,“如果真是那么急,也不必二奶奶亲自去找她,我把她请来就是。”
“也好!”震二奶奶说,“别惊动人!”
等锦儿将秋月邀了来,让她们深感诧异的是,震二奶奶毫无愁苦之容,屋子里收拾过了,衾枕都叠得好好的,火盆续了炭,烧得极旺。她只穿一件宽大的薄棉袄,正在火盆上调制烫饭,靠窗的方桌上,点着明晃晃的一支新烛,已摆好了四个吃粥的荤素碟子。
“外面挺冷的吧!”震二奶奶头也不抬地说,“先吃烫饭。暖了身子,饱了肚子好办事。”
锦儿与秋月对看了一眼,都有莫测高深之感,因而也都不开口,只分别动手,一个从震二奶奶手里接过勺子,一个去检点餐桌。
震二奶奶居中,锦儿与秋月相向坐定,等小丫头盛上粥来,震二奶奶说道:“你盛了烫饭到后房吃去,这里不用你招呼。倘或耳朵里刮到一句、半句话,只当没有听见,你要敢胡说,当心我揭了你的皮。听清楚了没有?”
凡是为她挑在身边的,都知道守口如瓶是最要紧的一件事,那小丫头答一句:“听清楚了。”随即回避得远远的。
“我刚才前前后后都想过了。”震二奶奶从容说道,“事情要往远处去想,可得往妥当的地方安排。你们说,会坏到什么地步?”
“我还不怎么完全清楚。”秋月答说,“不过,总不至于像李家那样吧?”
“那大概不至于,抄家,想来是免不了的。”
“就那样也够受的了。”锦儿将饭碗放了下来。
震二奶奶挟了一个醉蟹的蟹盖,搁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就是这一个不抄。”她仿佛无视于锦儿的忧色,“我也担心太太会受不了。还有芹官,也是累赘。我有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我想请太太带着芹官,赶年内先进京,反正迟早是要回旗的,何必在这里受惊吓。”
这个主意,好像有点匪夷所思,但细想一想,却不失为妥当的安排,只是有一层顾虑。
“都快送灶了,忽然要赶进京,这不让人奇怪吗?”秋月又问,“少不得总有几家要替太太饯行,见了人怎么说呢?”
“自然有非马上赶进京不可的缘故。”震二奶奶问锦儿,“今天那封信是怎么来的?”
锦儿还在思索曹震所说的经过,秋月插了句嘴:“想来是专差。”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信里说些什么,当然不会有人知道,现在还来得及遮盖。你们听清了,大家的说法,不能有出入。”说着,端起碗来吃饭。
“是怎么个说法?”锦儿心急,看她那好整以暇的神情,近乎做作,不觉微生嗔意,“哪里就饿成这个样子?连说句话的工夫都顾不上来了。”
“急脉缓受。”震二奶奶正色说道,“往后风波不知多少,太太一走,内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撑,你得沉住气!”
原来她是故意在磨炼她们应变的涵养,锦儿倒是心平气和,生了信心,居然能剔着蟹盖中的紫膏吃了。
“怎么个说法呢?说外老太太得重病,来势不轻,想太太想得要命,外孙子也没有见过。舅老爷派专差送信来,请太太带着芹官赶进京去见一面,晚一步,只怕送终都不能够。”
这个说法,一面为马夫人进京找了非常充足的理由,一面也可以消释全家上下,因为京差星夜送信而引起的惊疑。锦儿与秋月都心领神会,深深点头。
“我还在想,”震二奶奶又说,“甚至连太太面前都这么说,索性瞒到底。”
“那不好!”秋月接口,“外老太太八十多了,虽是嫡母,跟太太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听得这些话,不就急坏了?”
“太太面前不能瞒。”锦儿也不赞成,“不过,芹官倒是不让他知道真相的好。”
“好吧!就照你们的意思。”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吃完了,把咱们商量好了的主意,去告诉二爷,看他还有什么话?”
锦儿点点头,吃完一碗烫饭,搁下筷子就走了。
这时震二奶奶起身去开了红木大柜,东寻西找,口中不断在自语:“咦!会搁到哪儿去了呢?”
秋月忍不住问道:“震二奶奶,你倒是找什么呀?”
一语未毕,听她欢然说道:“在这儿了!”随即见她探身进去,不知从哪个角落中找出来一个瓶子。瓶子是水晶的,高约尺许,一望而知是瓶药酒。秋月知道它的来历,是先帝所御赐,用老山人参、茯苓、黄术等药料,浸泡天主教士进献的陈年白酒,真正“上用”,与寻常赏人的药酒不同。曹寅去世时,还剩下三瓶,那年李煦来看曹老太太,喝了两瓶,剩下一瓶,让震二奶奶要了来,一直舍不得喝,说是她的“一宝”。
“怎么?你宝贝都不要了?”
“家都破了,还留着这个干什么?”震二奶奶突然住手,“今天还是不能喝。过一天给老太太除灵,先上了供,大家‘散福’。”
听得“除灵”二字,秋月格外关心,不过察言观色,已知震二奶奶对应付这场倾家的灾难,有全盘的打算,所以并不急着动问。
震二奶奶将药酒仍旧送回柜子,走回来说道:“秋月,如今内里要靠我们三个了。其实锦儿只能算我的帮手,真正要挑这副担子的,只你我两个。”
秋月顿有负荷不胜之感,急忙说道:“震二奶奶,你太抬举我了——”
“你不必客气。”震二奶奶抢着说,“可也不必怕,这副担子当然也要让你挑得动。刚才我细想过了,事情也还不至于糟得不可收拾。咱们家跟大舅太爷的情形不同,大舅太爷是跟八阿哥、九阿哥都有往来,当今皇上,早就讨厌他了。四老爷为人忠厚老实,皇上也知道的,如今不过闹了亏空,办事也不怎么漂亮。亏空好在有几万银子已经先补进去了,抄家就来抄好了,把亏空补完,自然没事。”
听她说得在理,而且语气又是从容坚定,秋月不觉愁怀一宽,肩上的也就不太觉得沉重了。
“如今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别让太太受惊,芹官是咱们家一棵苗,将来长成大树,让全家遮荫,都指望着他,当然也要格外看住。这件事,我托你跟太太去说,该挑什么人跟了去,该带什么东西,你跟太太商量好了,就算定规了。”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太太只怕要你跟了去,我可得把你留下。”
“我明白。我不走!不过太太的私房,现银虽没有,东西也不少,光是大毛衣服,就有上十口箱子。这要带了去,不惹眼吗?”
“不但惹眼,路上还怕遭抢。”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我要托你去跟太太说的道理,就在这里。”
秋月点点头,明知道是桩不好办的差使,也只得硬了头皮答应下来。
“第二件,是务必不能惹出闲是闲非来。”震二奶奶又说,“咱们破家不要紧,得要买人家‘可惜’两个字。若落得人说一声‘活该’,那就完了!甭想再翻身了。”
接着震二奶奶又论曹家的形势,有平郡王这门贵亲,将来一定可望有照应。就怕落个坏名声在那里,变成爱莫能助。“震二奶奶,你真拿得起来。”秋月越发有信心了,“你说吧!怎么才能买人家‘可惜’两个字。”
“自然是行事别刻薄,更不能落个话把柄在那里。”震二奶奶用感慨而豁达的语气说,“反正咱们家还没有破,我可是让我们那位二爷玩儿完了!既然命该如此,就认命吧!我手里还有五六万银子,预备让太太带一万银子走,其余的先还二爷的亏空。余下亲戚存在这里吃利息的钱,扫数还清了它。至于人欠的,也很有个数目,大可不必去讨。反正要抄家了,只拿借据往外一送,自有官府去追,咱们既不藏私,又做了人情,何乐不为?”
秋月心想,震二奶奶真是厉害,不过,这样做法,表面是尽了人情,实际上却是害了别人。因而提出建议:“官府一追,不但一个子儿不能少,额外还得花费。倒不如先跟欠钱的人说通了,哪怕打个折扣呢,把借据还了人家,岂不干净?”
震二奶奶看了她一眼说:“我们都是菩萨心肠。有天芹官跟我闲聊,说什么世界上最痛快的事,莫如孟尝君那个姓冯的清客,替东家去收账,空双手回来,连人家的借据都烧掉了。曹李两家的老太爷,当初都是太慷慨了,才落得个抄家还亏空的下场。”稍停一下又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这会儿没法子跟人家去说,你是好意,他还只当这会儿去要债,竟是年都不叫人家过了。你那个主意,咱们到时候再看吧!”
“原是到一个地步说一个地步的话。”秋月想起一个人,“全家上下,别的都好办,就怕季姨娘不懂事,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人心都烦了。”
“这话一点儿不错!”震二奶奶叹口气,“我也是什么都有办法,就拿季姨娘没法子。说不得也只好交给你了,好在有夏云。”
“我在想,”秋月很谨慎地说,“是不是让太太把棠官也带了去呢?”
“照道理说,芹官跟棠官应该一例看待,才显得公平。不过,这番意思,怕季姨娘不明白。”
看震二奶奶不反对,秋月急忙说道:“这不要紧!让夏云跟她细细说明白。”
“好吧!你告诉夏云,把棠官带了去,季姨娘可不能再乱吵了。”
“当然,这非说明白了不可的。”
震二奶奶不作声,拿着象牙签子剔了好一会儿的牙,突然显得有些激动地说:“秋月,我拿你当妹妹看,告诉你一句心腹话,我是最要强的人,这一回让我们那位吃里爬外的二爷,把我弄得灰头土脸,人面前抬不起头,你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出了这场祸事,倒是我的一个机会,你看着好了,我一定把已丢了的面子捡回来。”
秋月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泛泛安慰,“震二奶奶把这件事忘掉了吧!”她说,“公道自在人心,日久天长,自然知道震二奶奶你是怎么样一个人。”
“对了!就是这句话。”震二奶奶说,“泥人还有个土性,别以为我就会受这么大的委屈。”
听得这话,秋月颇为不安。听她的语气,仿佛要报复,而看她的脸色,却又不像。
这时锦儿已去而复回,进门便说:“二爷说,全照你的意思,倘能还清了他的亏空,他替你赔不是。”
“我才不稀罕,拿钱买出来的。”震二奶奶撇撇嘴。
“震二奶奶,这话你可错了。”秋月急忙代为辩解,“震二爷的意思是,你替他还亏空,足见得你顾夫妻的情分,相形之下,就显得他不对了,所以替你赔不是。”
“不管你们怎么说吧,我算是怕了他了。”震二奶奶犹有悻悻之意。
秋月和锦儿都不搭腔。收拾了桌子,酽酽地沏了一壶茶,细谈应变要办的几件事,该如何着手,等谈得都有了头绪,曙色也透上窗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