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一进院子,便觉得气氛异样,及至进了堂屋,只见马夫人坐着、震二奶奶站着,反倒坐镇中门的吴嬷嬷坐在靠门的一张小凳子上。
等春雨请了安,吴嬷嬷起身说道:“春雨,你跟我来。”
春雨料知事发,面色惨白,转眼向秋月望去,眼中有乞援的神色。秋月却仍是畏缩地避开了视线。
“你来!”震二奶奶看马夫人已起身入内,便轻轻地向秋月招呼。
“春雨恐怕不能再要了!”马夫人叹口气说,“我很伤心。”
伤心是由失望而生的,当初何等看重春雨,如今做出这种自轻自贱的事来,难怪马夫人伤心。秋月虽知其意,却苦于无词相慰,只好不作声。
死样的沉寂中,只听得门帘作响,回头看时,吴嬷嬷老远便深深点头,接着伸了三个指头。马夫人便问:“人呢?”
“在外面。”
“让她进来。”
这一进来的春雨忸怩万状,脸上赔笑不像赔笑,伤心不像伤心,神态尴尬极了。
“是有三个月了?”马夫人问吴嬷嬷。
“是!差不多三个月。”
“春雨,我顾你的面子,你自己说吧!”
“你可放明白些!”震二奶奶接口警告,“可别昧着良心说话。”
这是警告,别诬赖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芹官的骨血。这便使得春雨更气馁了,低垂着头,好久都不开口。
“我知道!”
秋月执着她的手还不肯放,震二奶奶便又开口了,“吴嬷嬷!”她说,“放丫头出去的规矩,你都知道,念在她照应芹官一场,箱子只略为看一看就可以了。”
“是!”吴嬷嬷向秋月使个眼色,让她放了手才向春雨说,“去吧!理你的箱子去。”
“你放明白些!太太跟震二奶奶开恩,放你一条生路。你怎么倒不开口了呢?”
原来马夫人、震二奶奶跟吴嬷嬷已经商定了处置的办法。春雨懂得吴嬷嬷的暗示,不觉由忧而喜,却不敢摆在脸上,只装出委委屈屈的神情说:“我错了!请太太、震二奶奶责罚。”
马夫人便向震二奶奶努一努嘴,示意她做处置。震二奶奶便用惋惜的语气说:“本来想让你风风光光地走,谁知道你的肚子不争气,把幌子都挂出来了!说不得只好这会儿就做个了断,趁芹官还没有放学,你就走了吧!我会替你瞒住,让他常会想起有情有义的好春雨。”
最后这句话,真比刀子还锋利,将春雨的一颗心割回来一半,不觉痛哭失声,但很快地将嘴捂住,泪流满面,偶尔发出一两声抽噎。马夫人心有不忍,将脸扭了过去。秋月更是陪着春雨淌眼泪。
“别哭了!”震二奶奶冷冷地说,“你如果还有点良心,就别再惹芹官为你伤心。”
听得这话,春雨顿时收泪,趴了下来给马夫人磕头,口中说道:“多谢太太的恩典。这一路进京,又是雪、又是雨,春雨不能伺候了太太去,请太太多保重。”
马夫人可真忍不住了,流着眼泪向震二奶奶说:“给春雨一百两银子,别出公账。”
“你听见了没有?太太自己赏你一百两银子。好好跟你表兄去做人家,小两口和和气气的,别辜负了太太的恩典。”春雨无话可说,只又给马夫人磕了头,接着又向震二奶奶磕头,站起身来,一转脸却正好与秋月视线相接。
“秋月,”她走过来脸色平静地说,“我求你一件事。”
秋月本怀歉意,听得这话,赶紧握住她的手,一迭连声地说:“你尽管说,你尽管说!我一定替你办。”
“请你到中门口等着,芹官一下了学,你就把他带到你那里去写疏头,再找些别的事绊住他。”
“嗯,嗯!我明白。”秋月连连点头,“你管你去收拾你的东西好了。”
“饭就在你那儿吃。”春雨又说,“他昨晚上跟我说,想喝萝卜丝鲫鱼汤,我已经替他煨好了。回头别忘了派人到我那里去端了来。”
为了不负春雨所托,秋月亲自守在中门上,等芹官一下了学,便一面从他手里接过书包,一面说道:“上我那里去,我要抓你的差。”
芹官不明所以,一进了萱荣堂,先到祖母灵前行礼,回身看看几篾篓折好的“银锭”,知道秋月要他干什么了。
“在哪里写?”他问。
“不忙!”秋月答说,“先吃饭。”
饭已经摆好了,秋月告诉他,鲫鱼汤是从双芝仙馆取来的,芹官要秋月、冬雪陪着吃,她们也都同意了。
“我告诉你件事,或者你会高兴。”秋月扶起筷子,从容不迫地说,“你要进京了。”
“我?”芹官大感诧异,“是四老爷写信来,要我去?”
“不是!你跟太太进京——”秋月将前因后果讲完了,又加一句,“观光京国,总是件好事吧?”
芹官自然感到兴奋,但也有浓重的依恋不舍之情,“好事倒是好事!”他说,“一来一去,总有三个月不能跟你们见面,那牵肠挂肚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
“你看你!”冬雪接口说道,“越来越娘娘腔了!”
“这也不是我一个。‘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江淹的文章很多,何以独独这个句子最流传,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你别跟我咬文嚼字!男子汉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才好。”
冬雪话中有味外味,秋月怕泄漏机关,便轻咳一声示意,紧接着说道:“太太为了要进京,所以先给老太太除灵,明儿起做三天佛事,白天梁皇忏,晚上瑜伽焰口,等你来写疏头。”
“原来是抓我这个差!我只当写‘银锭包’的签条。”
“那也要写。而且昭穆宗亲都要写到,够你忙半天的。”
“把棠官找了来帮着写。”
“喔,”秋月被提醒了,“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太太打算把棠官也带了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一定很高兴。还有,我们那位小师娘,不也挺想棠官的吗?”
这是指碧文,她是冬雪的表姊,芹官便又问冬雪可有信或东西捎给碧文,话题就此扯远了。
“喝喝茶,就动手吧!”秋月是有意要磨芹官的辰光,所以又说,“我看也不必找棠官来帮忙了,他们娘儿俩要分手了,让他陪季姨娘多说会子话。”
“也好!”
于是擦脸漱口,芹官又洗了手,才去写疏头。那不费事,疏头是从法藏寺取来的,印得有现成的格式,只要填上姓氏、籍贯之类就行了。费事的是签条——银锭装在桑皮纸剪成的“篮子”里,上面要加一张一行纸签条,写明什么人“冥中收用”。曹家的昭穆宗亲很多,列出长长一张单子,一一照写,很花工夫。
到得申正时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冬雪走了来,趁芹官埋头伏案时,使了个手势,暗示春雨已经离去。秋月松了口气,去倒了杯热茶来,等芹官写好一张签条搁笔时,便即说道:“累了吧!明天再写。喝杯热茶,我送你到太太那里去。”
芹官原就惦念着母亲,听得这一声,如释重负,匆匆喝了茶,说一声:“走吧!”
到了马夫人那里,但见箱笼凌乱,只喊得一声,却以马夫人忙着指挥丫头收拾行李,芹官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只觉得母亲容颜惨淡,心想必是为外祖母的病势愁烦,更不忍离去。而转来转去,深感无聊的神态,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帮着在收拾箱笼杂物的秋月便说:“太太歇一会儿吧!好在总还有三五天工夫,来得及拾掇。”
马夫人点点头坐了下来,开口第一句话是:“我有件要紧事,非春雨去办不可。只怕她年里都赶不回来。”
秋月不明白马夫人何以编这么一个理由?可是话已说出口来,便得帮腔,当下说道:“这一来,春雨可不能跟太太进京了。”
“多半不能。”
“本来双芝仙馆也少不了春雨看家。”秋月紧接着说,“好在太太来去也不过三个月。”
这是说给芹官听的,果然,芹官自宽自慰地在想:“也不过三个月的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
“冬雪怎么样?”马夫人问,“愿意不愿意跟了我去?”
秋月既不便说,冬雪不愿顶春雨的缺,也不肯说她已跟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因为如果说早有安排,自然是已知道春雨绝不能随行。既然如此,何以早不跟芹官说?在他看来,竟是有意隐瞒,疑心一生,麻烦甚多,因而很谨慎地作为临时提了个建议。
“冬雪不大得力。我倒有个主意,太太看使得使不得?”
“你说吧!”
“不如带了夏云去,她比冬雪能干得多,棠官也听她的话,不必多花工夫去管,带着照应芹官,不是一举两得?”
“这也好!”马夫人问芹官,“你看怎么样?”
“娘说了,自然就定规了。”芹官答说,“何必问儿子。”
“我问你的意思,是要让你知道,夏云不比春雨,她是有正主儿,不过带着照应你,一切是棠官当先。”
“我明白。”
这时秋月想起一件事,颇不放心,恰好锦儿来了,便抢先迎了上去,悄悄向她说道:“芹官如果要走,你务必把他绊住。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不等锦儿开口,就匆匆奔向双芝仙馆,一进堂屋,先到春雨住的那间屋子,但见一切陈设如常,才算放心。
其时只有一个小丫头跟了进来,秋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碧桃。”
“春雨走的时候,怎么交代你们的?”
“她说,芹官问起,只说太太派她到杭州办事去了。”
“怎么一下子会派她,她能替太太办得了什么事?”
秋月是模拟着芹官的感想,这样发问,碧桃哪里会知道她的心事,愣着无法回答。
“又是谁送了春雨去的呢?”
“我、我不知道。”
说“不知道”必不能使芹官满意,还会去问别人,秋月心想这得有个一致的说法,才不至于露马脚。
“秋月姊姊,”碧桃问道,“春雨到底为什么去了呢?”
“不就是太太派到杭州办事去了吗?”
“不是。”
“你怎么知道?”
“春雨一面理东西,一面直淌眼泪。吴嬷嬷还劝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缘分尽了,你看开一点儿吧!’这不是不要她了吗?”
“我可告诉你,”秋月沉下脸来,“这话你们敢在芹官面前说一句,小心震二奶奶把你们的嘴撕烂。”
“不会,决不会!”碧桃答说,“春雨也告诉我们了,决不能在芹官面前提到她的事,私底下也别谈她,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
秋月心想,春雨毕竟细心,而临别的那种凄凉悔恨,从小丫头的话中,亦大可想见。念头转到这里,不觉一阵心酸,双眼立刻就发热了。
“秋月姊姊,”碧桃又问了,“春雨说芹官要跟太太进京,他的东西让我们替他收拾,可怎么收拾啊?”
这提醒了秋月,确是一件要紧事,都还不曾想到,略一沉吟,立即做了决定,“不要紧!”她说,“明天我替他来收拾,你们只把芹官常用的东西,归在一起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