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主客仅得三人,却设了五副杯筷。曹雪芹以为还有陪客,但入席之后,酒已再巡,却无动静,不免纳闷。
“仲四哥,”他问,“还有谁?”
仲四笑而不答,曹震却说了句:“回头你就知道了。”
“芹二爷刚才是跟连三刀在谈王达臣?”仲四找话来敷衍。
“是的。”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说王爷回京的时候,是有个庶福晋先到张家口等着接,有这回事吗?”
“有啊!是去年新娶的那个。”
“我想也应该是她。”
“怎么样?”曹震诧异地,“你何以忽然问到这话?”
“是谈夏云谈起来的。”曹雪芹将连三刀所说的情形,转述了一遍。
曹震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看仲四,终于仲四也注意听了。
等听完,曹震喝了口酒,望着仲四说道:“咱们谈的那件事,有路子了。”
仲四点点头,神色很谨慎,不再有别的表示。曹雪芹心知其中有花样,却不便率直动问。不过看样子会牵涉到夏云,他不能不关心,私下寻思,得想个什么法子,能把他们的话套出来才好。
就这时候,仲四的一个跟班,推门进来,在他主人身边低声说了句:“来了。”
“一个还是两个?”
“自然是两个。”
“好!”仲四转脸向外,大声说道,“都进来吧!”
那跟班的疾趋到门,掀开棉门帘,只见进来一个妇人,后面跟着个小伙子。那妇人花信年华,初看长得不怎么好,但接触到她的视线,那双一泓秋水似的眼睛,有股摄人的魔力,顿时觉得她别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仲四爷!”那妇人将手中衣包摆在一旁,在筵前行礼。
“来,来,先给曹二爷请安,她叫翠宝。”仲四指指点点地引见,“这是曹二爷的令弟芹二爷。”
“曹二爷、芹二爷!”翠宝一一请安,然后转身招呼,“杏香,来见两位二爷。”
那杏香戴着一顶罩头遮耳的圆皮帽,身上是一件俄罗斯呢面、狐腿里子的“一裹圆”,脱去帽子,卸下斗篷,曹雪芹才发觉是个十六七岁的女郎,长得很白,也有一双灵活的眼睛,极长的一条辫子,衬着红袖棉袄,显得分外地黑。
“曹二爷!”
“你叫杏香,”曹震一把拉起她来,在她冻红了的双颊上摸了一下,“真是书上形容的杏脸桃腮。”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大内赏人用的足赤金钱,往她手里一塞,“留着玩!”
“谢谢曹二爷。”杏香请了安,把手掌伸开来,把玩着那枚金钱说,“这上面四个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是什么呀?”
“你问我弟弟好了。”
“对了!”杏香看一看曹雪芹,问仲四,“曹二爷的弟弟,怎么会姓秦呢?”
仲四大笑,“你缠到哪里去了?”他说,“人家是别号里头有一个‘芹’字,水芹菜的芹。”
“喔,”杏香向曹雪芹歉意地笑笑,“芹二爷!”接着福了福。
“别客气!”曹雪芹说道,“钱上是四个篆字:万国通宝。”
“原来这就叫篆字。”说着,杏香转脸去看翠宝。
“没有外人。”仲四开始安排,“就一起坐吧。”
照他的指定,翠宝坐在曹震右面,杏香却与曹雪芹并坐一方。坐定敬酒,又布了菜,便成对地聊了起来。向隅的仲四,不时在两面插嘴,席面上立刻就热闹了。
“我看你衣服多了吧?”仲四向满脸泛红的翠宝说。
“是啊!”翠宝答说,“倒是杏香穿斗篷的好,进屋子就脱了,出去再穿,我的皮袄穿在身上,脱了不像样。”
“你不是带了衣包?干脆到里面去换了。”说着,仲四手一指,“喏,曹二爷住这里。”
翠宝双眼很快地往曹震一瞟,站起身来,携着衣包进屋去了。
“你呢?”仲四又转脸问杏香。
杏香尚无表示,曹雪芹抢着说道:“她自然得回去。”
“我看——”
仲四还待再劝,杏香便开口了:“芹二爷说得不错,我得回去。”
仲四与曹震相视一笑,仿佛笑他们两人脸皮都薄,曹雪芹装作不见,心里却在想,应该做点老练的样子出来。于是他找话来谈:“你叫杏香,当然是二月里出生?”
“是啊,芹二爷你呢?”
“我是四月里。”
“对了!四月里芹菜长得最好。”
杏香一面说,一面不断点头,那种带些稚气的认真,看来很可笑,但也很可爱。
这时翠宝已换了一件紫花布的薄棉袄、撒脚裤,走回来笑着说:“这一来可轻快得多了。”
说着,提壶一一斟酒,斟到曹雪芹面前,向杏香说道:“你也跟芹二爷说说话才是。”
“一直在谈。”曹雪芹接口,“看你出来了才停的。”
“喔。”翠宝又说,“我这妹子不懂事,芹二爷你多包涵。”
“很好。谈不到包涵。”曹雪芹又问杏香,“你们是姊妹?看上去不很像。”
“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不像。”
“那⋯⋯”曹雪芹想明白了,“原来你们是姑嫂。”
“也不是姑嫂。”
这使得曹雪芹困惑了,“既非姊妹,又非姑嫂,”他问,“怎么又以姊妹相称呢?”
“那也没有什么稀奇。”杏香答说,“你们爷儿们,不也是‘仁兄’‘老弟’的,叫得很热闹吗?”
曹雪芹语塞,曹震便即笑道:“倒看不出杏香生了一张利口。”
“我这妹子样样都好,就是嘴上,得理不让人,到头来自己吃亏。”
“这倒是实话。”仲四按着杏香的手,是一种长者的神情,“你如果不是那么心直口快,那天又何至于受气?”
听得这一说,杏香的眼圈便有些红了。曹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可断定,讲出来一定不会有趣,所以也不想问,只说:“好好儿的,干吗伤心?来,来,喝了门杯,咱们行个什么酒令玩。”
“划拳吧!”仲四说。
“不好!”曹震否决,“太吵了。”
“那行什么令呢?”仲四赶紧声明,“文绉绉的可不行。”
“自然得想个大家都能玩的。”曹震转脸说道,“雪芹,你倒想想。”
曹雪芹最好这些杂学,连猜枚、射覆、投壶之类,几乎已经失传的酒令都考查过,这时略想一想说道:“咱们‘拍七’吧!”
“什么叫‘拍七’?”杏香立即发问,“我得先弄清楚。”
“挨着往下报数,遇到‘七’不能张嘴,得拍一下桌子,‘明七’拍桌面,‘暗七’拍桌底。”
“什么叫‘明七’‘暗七’?”
“明摆着有个‘七’,是明七;如果是七的倍数,譬如十四、二十一,就是暗七。”
“我懂了,没有什么难。”
这时曹震已打算过了,随即说道:“我做令官,杏香怎么样?”
“咦!”杏香问道,“震二爷怎么不问别人,单单问我?”
“因为你嘴厉害,意见最多,所以先问问你。你不反对,我可就要走马上任了。”
“好吧!我替你放起身炮。”
吐语尖新可喜,连曹震也笑了,旋即正一正颜色,咳嗽一声,方始开口:“酒令大如军令,有几件事,大家听清了。第一,接得要快,打个顿就算违令、罚酒;连错两次,罚个‘皮杯’——”
“什么叫‘皮杯’?”杏香插嘴问说。
“回头你就知道了。”
“不!得请令官先说明白。”
“咆哮公堂,罚酒!”曹震神气活现地说。
杏香不服,还待声辩,仲四劝阻她说:“你乖乖喝一杯吧!不然就要罚皮杯了。”
杏香无奈,只好喝了一杯,只听曹震又说:“罚完重新起令,逆数、顺数,或者接着数、从头数,临时再定。”接着便起令,“从我起,顺数。一!”
顺数是自左往右,以下便是曹雪芹、杏香、仲四、翠宝,周而复始又到了曹雪芹,拍了一下桌面,杏香喊八,再一转到了仲四,脱口喊了一声“十四”,自知违令,一言不发地罚了酒。
“接着数,逆数。”
逆数便是倒回来,该杏香接令,却无动静,曹雪芹便轻轻推了一下:“该你!”
“该我?”杏香慌慌张张地,“怎么会该我?”
“不听令官说逆数吗?”
“啊,啊,不错!”杏香茫然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
曹雪芹不答,却向曹震问道:“请令官的示,能不能代酒?”
“第一次不准。”
“那可没法子了。”曹雪芹将自己的酒,故意泼掉些,放在杏香面前,“你喝吧!”
连曹雪芹都这么说,杏香料知辩也无用,等她喝了酒,曹震说了一句:“下一个接令!”曹雪芹自十五数了下去。
曹震是有意要拿杏香开玩笑,逆数、顺数,接着数、从头数,一无准则。尽管杏香整顿全神,丝毫不敢大意,但绕来绕去,到底还是将她的脑筋搅昏了,一连错了两次。
第一次是曹雪芹顺数到二十七,未拍桌面而开了口,罚酒一杯。等曹震宣示“往下接着数”,杏香随即一拍桌面,暗七当作明七处理,也是一错。
“嘿!”仲四大为高兴,“要喝皮杯了!”
“令官!”曹雪芹为杏香缓颊,“第一次代酒不准,这回是第二次。”
“好!姑且照准!”曹震又向杏香警告,“再错,可得罚皮杯了。”
“不会错,令官请放心吧!”
“不错最好,倒回来接着数。”
于是曹雪芹接着数二十九,曹震三十,下一轮该他三十五,故意弄错了自己罚酒;然后又反过来接着数,曹雪芹三十六,紧接着便是杏香的三十七。
这一下便搞得她应接不暇了,四十二、四十七、五十七、六十七、七十七,轮了八圈,倒拍了五回桌子,最后一回该拍桌面,拍了桌底,终于错了。
“雪芹,”曹震下令,“给她一个皮杯。”
曹雪芹面有难色,杏香却还在问:“什么叫皮杯?在哪儿?”
这对照的神态,加上令官一本正经的脸色,惹得仲四跟翠宝匿笑不已。而曹雪芹却更觉尴尬,额上都冒汗了。
一急之下,倒急出来一个计较,“我还不大会。”他说,“回头谁连错两次,做个样儿出来瞧瞧,我再缴令,如何?”
曹震尚未答言,仲四已拍掌附和,曹震自然同意,而且自己连错两次,有意作法自毙。
当然,用不着他自己下令,就有仲四越俎司令,“翠宝,”他说,“罚曹二爷一个皮杯!”
翠宝看了杏香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着,也是为难的神气。
“这样吧!算我受罚行不行?”
“不行!”杏香抱不平,“你凭什么受罚?”
“不算受罚,不算受罚。”仲四接口说道,“算替曹二爷代酒,不过这个皮杯仍旧得由曹二爷给。”
杏香不知该不该反对,也不知如何反对。但见曹震衔了一大口酒,搂着翠宝,双唇相接,将口中的酒踱了过去。
“原来这就叫皮杯啊!”杏香睁大了眼说,“喂酒嘛!”
“对了,喂酒。”仲四笑道,“马喂草料人喂酒。让芹二爷喂你一喂。”
杏香欲言又止,猩红闪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是默默地把头低了下去。
“请吧!”仲四推一推酒杯。
曹雪芹只是憨笑,翠宝便即说道:“芹二爷,你可别辜负了我妹子的意思。”
听得这一说,杏香起身就走,躲入曹震的卧室,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不是恼怒,而是羞涩。
“害臊了!”仲四向翠宝使个眼色,“劝劝她去。”
“芹二爷,”仲四等翠宝离座后低声说道,“这杏香眼界极高,能让她看中的人,真还不多。”
“不,不!多谢盛意。”曹雪芹答说,“这几天在通州等于作客,萍水相逢,不必多此一举了。”
“跟她们这些人,谁不是萍水相逢?你别怕!”曹震拍拍胸说,“有我!四叔绝不能知道这回事。”
曹雪芹主要的顾虑,便是曹,所以听得曹震这一说,意思便有些活动了,但无正面的表示,只问仲四:“她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是姑嫂俩,跟普通的暗门子不同,说起来还是书香人家——”
据仲四说,翠宝的丈夫叫刘剑平,原是山东东昌府的书香旧族,这刘剑平还进过学,翠宝是地地道道的“秀才娘子”。但不知为何,刘剑平会跟他们的族长,结下了深仇大恨。那族长做过掌理一省刑名的按察使而发了大财,有名的心狠手辣,不知替刘剑平安上了一个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居然开祠堂将刘剑平逐出宗族之外,而且具公禀给学政,将刘剑平的功名也革掉了。
由于家乡无法存身,刘剑平携妻挈妹,搭漕船北上,打算到天津来投奔他的一个堂兄,他这堂兄是个孤儿,由刘剑平的父亲抚养成人,这样如同胞手足的关系,居然拒而不纳,只送了二十两银子的程仪。第二次再去,连大门都不让进去了。
这个打击,在刘剑平觉得比出族、革秀才还要沉重!世态如此冷酷,仕途又如此崎岖,以致生趣全无,抑郁成病,在通州客栈中,一病而亡。
“以后就不必说了。年纪轻轻的一双姑嫂,无依无靠,不走上这条路又怎么办?”仲四又说,“不过,她们倒不是那种下三烂的货色,也不在家里接客。杏香尤其挑剔,心直口快,不大看得起人。”
“我倒想起来了。”曹雪芹问道,“刚才提到她受了委屈,看她眼都红了,委屈想必不小,那是怎么回事?”
“是——”
仲四刚一张口,发现翠宝和杏香的影子,便即住了口,曹震便即笑着问道:“酒令还行不行?”
“不行了!”杏香噘着嘴说,“什么皮杯不皮杯,谁想出来的,这种倒霉的花样?缺德透了!”说着,仍旧在曹雪芹身旁坐了下来。
“怎么样?”仲四问翠宝,又向曹雪芹努一努嘴。
“看芹二爷的意思。”
“那好。”仲四便看着曹雪芹说,“听见了吧!”
曹雪芹笑而不答,喝口酒才问杏香:“你的意思呢?”
“嗐!”曹震大不以为然。
他刚一张口,杏香已经对曹雪芹做了回答:“我要回去。”
“是不是?”曹震大声说道,“人家已经说了,听你的意思,你还多问什么?教人家又怎么再说?说我留下来陪你?年轻轻的女孩子,这话说得出口吗?”
这话说到了杏香心里。原来觉得曹震有些讨厌,这一下印象改变了,报以感激的一瞥,却又为曹雪芹辩护。
“我原是想回去的。当然,一定要留我,也是身不由己。还有日子嘛!明儿来接我姊姊,不还有见面的时候吗?”
“好吧!都随你。”曹震喝干了酒说,“拿粥来喝吧!”
于是喝完了粥又喝茶,闲聊了一会,起身各散。仲四送曹雪芹回南屋,曹雪芹又要送杏香出门,穿过夹弄时,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明儿什么时候来?”
“自然是下午。”
“好!下午我不出去,等你来吃晚饭。”
“嗯。”杏香捧起曹雪芹的手,按在唇上亲了一回。
到得送客回来,见翠宝为他在铺床,不无意外之感,但也无须客气,等她铺好了床,道一声谢,也少不得找几句话谈谈。
“刚才我听仲四爷谈了,原来你们是姑嫂。”
翠宝脸上闪过一阵抑郁的神色:“命苦!”她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再无别话。
看样子,再说下去就犯交浅言深之失了。于是曹雪芹起身说:“我震二哥大概在等了。一刻千金,你请吧!”
“喔,芹二爷,你管你二哥叫什么?”
“震二哥。他单名震,震动的震,我从小就管他叫震二哥。”
“那在府上,不都该管他叫震二爷吗?”
“一点不错。”
“嗯,嗯。”翠宝点点头,深有领悟似的。
看看没有话,曹雪芹再一次催促,用戏谑的口吻说:“小嫂子,你请吧!我震二哥脾气毛躁,等急了不骂你,骂我。”
翠宝微微笑了一下,很仔细地将屋子里都看遍了,一一交代,都是些火烛小心的话,最后探手到被窝中探了探说:“这个汤婆子很管用,被窝暖了,芹二爷早点安置吧!”
“是的。我也累了。”曹雪芹拱拱手,“多谢,多谢。”
话虽如此,他却无丝毫睡意,而且他也知道,有件“大事”未办,即使想睡亦不会入梦。这件大事,便是为秋月写信,洋洋洒洒,写了十三张八行彩笺,方始歇手,晨钟已经动了。
醒来时,首先闻得松枝的香味,心知炭盆已经升起来了,揭开帐门一看,恰有条纤影,扑入眼帘,心想,这是谁?刚要发问,那条影子正侧转过来,让他看清楚了,是杏香。
“是你!”
“醒了!”杏香走近来,将帐门上了钩,坐在床沿上说,“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吧!”
“我写信写到天快亮才睡的。”曹雪芹说,“劳驾把书桌上的表给我。”
“我刚看过,午初一刻。”
“啊!”曹雪芹一翻身坐了起来,“快正午了。”
“不必慌。震二爷也是刚醒,还没有开房门呢!”说着,将曹雪芹的那件皮背心拿了起来,不由得大为诧异,“你这是件什么衣服?爷儿们哪有穿这种式样的坎肩儿的?”
“喔!”曹雪芹接过皮背心,从容穿着,同时答说,“这有个缘故,为了临时决定要出关,赶一件皮坎肩来不及,我娘把她的那件给了我了。”
听得这话,杏香顿时面现凄惶,盈盈欲涕,倒把曹雪芹吓一跳。
“怎么啦?”
“没有什么!”杏香掏出拴在纽扣上的手绢,擦一擦眼说,“大家都有亲娘疼,就是⋯⋯”她说不下去了。
“原来是为这个伤心。”曹雪芹说,“我可没有什么话劝你。不过,你至少还有个亲人,我看你嫂子待你还挺不错的。”
“大概仲四爷把我们的境况都跟你说了?”
“是的。”曹雪芹说,“我就不明白,你哥哥何以会结了那么深的怨?”
“唉!说来话长,总而言之,心不能太直。我们家的那个族长,是个老浑蛋,贪赃枉法,无恶不作,有一回京里派人来查案,问起那老浑蛋的事,我哥哥不该多了两句嘴。这个梁子可就结得解不开了。”
“这也不是什么罪过,就算是罪过,也不至于闹到开祠堂出族,还革掉功名。莫非你们族里,就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多向着那个老浑蛋?”
“这是我哥哥自己不好,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谁?”
“还有谁?自然是那个老浑蛋。”杏香回忆着说,“是去年夏天的事,有一天老浑蛋着人来请我哥哥,说商议修宗谱的事,约的是晚饭以后,在他修道的那个小院子里见面。到了那里,满院漆黑,我哥哥心知不好,正要退出来,不道黑头里不知打哪儿钻出四五个狗腿子,不由分说,先一个麻核桃塞在他嘴里,剥了他的衣服,只剩一条短裤头,五花大绑,说是勾引他的姨娘成奸,要报官究办。”
“这就不对了!”曹雪芹问道,“捉奸捉双,也不能凭他一张嘴说啊!”
“自然有串通好了的人证。那老浑蛋的姨娘,装得还真像,在屏风后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着说我哥哥怎么样闯进去逼她,我哥哥有口难辩,加以族里有老浑蛋的狐群狗党埋伏着,说一声‘家丑不可外扬,送官不必,祠堂里可容不得他了’,就此撵了出来。”
曹雪芹心想,别样可以作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号啕大哭,如何能假?心疑莫释,口中不觉问了出来。
“杏香,我说句话,你可别见气,也许你哥哥,真的是一时糊涂,让人抓住了把柄?”
“当时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我嫂子说,绝不会!”
“你嫂子又怎么知道的呢?”
“当时她没有告诉我其中的缘故,后来我才知道,也是我嫂子告诉我的,”杏香低着头说,“我哥哥不行了。”
遽听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曹雪芹方始领悟,“啊!”他说,“原来你哥哥是天阉。”
“不是天生的,不知道怎么受了伤,就不行了。”
“那就怪不得了!这件事只有你嫂子知道,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曹雪芹一面起床,一面嗟叹不绝,“世界上偏就有这种有口难言、至死莫白的沉冤!”
听得这话,杏香心中掀起阵阵波澜,一年多来,荆天棘地,受尽凄凉屈辱的遭遇,好不容易在这两三个月的日子,慢慢冲淡了,如今却又无端让曹雪芹勾了起来。不过,记得老浑蛋和他的姨娘、那些狐群狗党,还有在天津的堂兄时,心血依旧会一阵阵上冲,恨不得要杀人似的,但看到曹雪芹这种就像自己遭受了冤屈,无限懊恼的神态,顿时心里踏实得多,仿佛在穷途末路时,突然想起有个人可以投靠似的。
“我得到我四叔那里去一趟,看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事,我吃了饭马上回来,最晚上灯之前一定能见面。”曹雪芹问道,“你怎么样?”
“我?”杏香睃了他一眼,“又要来问我了。”
“喔!”曹雪芹歉意地笑道,“那我就老实说吧,我愿意让你陪我。”
“有这一句话,不就行了吗?”
说完,杏香便为他打来洗脸水,然后收拾屋子。曹雪芹漱洗既罢,便管自己到对屋,屋暖如春,翠宝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露出两截肥藕似的手臂,替曹震在打辫子。
彼此道一声“晚上睡得安适?”曹雪芹便问翠宝,知道不知道杏香来了。
“知道。”翠宝答说,“芹二爷,我妹子是第一回这么待客人。”
“嗯,嗯。”曹雪芹含含糊糊答应着,然后问曹震的行止。
“我得看看京里的人下来了没有。你先到四叔那里去敷衍一会儿,就说下午我会去。”
“是!我原来也有这个意思。”曹雪芹起身说道,“快放午炮了,我赶紧走吧。”
“慢着!”曹震问道,“晚上怎么样?”
曹雪芹想了一下,老实答说:“我跟杏香约好了,上灯以前一定得回来。”
“好!你们在家吃晚饭等我。我在那儿陪一陪四叔,也许有应酬,就得晚一点儿。”
曹雪芹答应着,找了仲老四的伙计相陪,骑马到了曹寓处,不想扑了个空,曹到仓场侍郎那里作客去了。
“四老爷留下话,有差使派给你。”何谨捧出一部《顺天府志》来,曹派给曹雪芹的差使是,由京师到热河,一路上行宫所在地的里程,与康熙、雍正两朝为行宫所题的匾额联对,都抄录下来。
这件差使不费事。曹雪芹吃了午饭,从容开手,不过个把时辰,便已完工。曹、曹震亦都先后到了。
曹雪芹交了卷,曹略略看了一下,搁在一边,正要考查他看了些什么书,曹震抢在前面,装出很要紧的神色开了口:“雪芹,你快回去吧,仲四回头会带两个人来看我。有什么话交代,你替我记住;有东西交下来,你也替我收着。”
“是!”曹雪芹看着曹问,“四叔还有什么事?”
“事是有,今天总不行了。”
“明儿下午吧!”曹震怕他第二天早晨起不来,“明儿上午我要让雪芹替我写几封信。”
“好!”曹点点头,“你明儿下午来。”
“是!”曹雪芹答应着退了出来,抬头一望,彤阴漠漠,看来要下雪了。
果然,马到半路,空中已飘来鹅毛般的雪片,到地融化,最滑马蹄,那趟子手是好身手,一催马腹,赶上前来,帮着曹雪芹收紧缰绳,才不致倾跌,但已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谈到刚才几乎马失前蹄的事,杏香不由得替他犯愁。
“年底下,一路雨雪,又是山路,怎么走法?”
“我自己会留神,你不必替我担心。”曹雪芹满饮一杯,“这种天气,能跟你们俩在一起围炉喝酒聊闲天,实在是人生一乐。”
“一点不错。”翠宝答说,“一年多了,心里难得有像今天这么舒坦过。芹二爷,我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咱们一见如故,我说心里的话,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把你们看低了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翠宝一迭连声地,“这就是我心里觉得舒坦的缘故。下午我跟杏香一直在谈芹二爷你——”
“干嘛呀!”杏香打断她的话,不让她说下去,“老说废话。”
“人生在世,能说几句正经话?”曹雪芹接口,“一天到晚说正经话,不把人闷死了?”
“好吧!你们说废话去吧!可就别扯上我。”
“行!”曹雪芹使个小小的手段,“我今儿听了一段新闻,足可下酒。我先让你们看一样东西,我屋子里有个嵌螺钿的乌木盒子,劳你驾给拿了来。”
杏香不知是计,很快地走了,曹雪芹望着她的背影匿笑。这一笑,翠宝自然就明白了。
“原来是条调虎离山之计。”
“对了!”曹雪芹说,“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的。”翠宝沉吟着。
曹雪芹并不催她,“该说不该说,你慢慢儿琢磨吧!”他说,“杏香一时回不来。”
“这,”翠宝问道,“那是什么道理?”
“根本没有那么个盒子,尽她找去吧!”
这句话倒提醒了翠宝,心里在想:杏香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也会想到她会跟曹雪芹说她的事。如果她真的不愿意,一定会很快地回来,借以阻扰他们谈话,否则就会将计就计,故意躲在南屋,容她从容细谈。
因此,这一下倒是试杏香心意的一个机会,她就索性暂且不提了,“缓一缓吧!”她说,“我这话能不能跟你说,过一会儿就知道了。能说可以当着人说;不能说,说了也无用。”
“这叫什么话?”曹雪芹摇摇头,“透着有点儿玄。”
“玄就玄吧!”翠宝笑道,“来,来,我敬你一杯酒,算是赔罪。”
但等到太久,曹雪芹毕竟也忍不住了,“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他说,“如果不想说了,你也说一句,咱们可以聊别的。”
翠宝心想,杏香故意拖延着,她的心意便很明显了,那就不如让他们自己在枕上去私语,岂不更美?不过,为了踏实起见,至少有一句话得问一问。
“芹二爷,你老老实实说一句,你喜不喜欢杏香?”她紧接着又说,“你不必想别的,光说喜欢不喜欢好了。”
这表示回答之前,不须有任何顾虑,曹雪芹便毫不迟疑地说:“喜欢。”
“我看你也喜欢她。”翠宝脸上忽然浮起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似乎又安慰又伤感似的,“看来我们俩要苦出头了。”
表情奇怪,话中更透着蹊跷,但也无从究诘,只怔怔地望着翠宝,毫不掩饰他的困惑。
“我看看去。”
等翠宝起身想到对面去看杏香时,杏香却一掀门帘,进来便鼓起嘴说:“你骗人!哪里有什么嵌螺钿的乌木盒子?”
“没有?”曹雪芹故作诧异地,“我记得是放在书桌上的。”
“别装了!”杏香伸一指,轻轻在他额上戳了一下,“根本就是想把我支使开去,不知道要说我什么!”
曹雪芹忍不住笑了,转眼看翠宝也有想嘲弄的神情,便把话顶了回去说:“你既然知道,怎么不赶紧回来?不是明摆着让我们有工夫谈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赶紧回来?告诉你吧,我在屋子外面站了老半天了!”杏香伸出手来,“你摸摸我的手。”
“好啊!亏得没有骂你。”曹雪芹一摸她的手,果然冰凉,便又埋怨着说,“你看你,要长了冻瘃,你就识得厉害了。”
“赶紧揉!”翠宝接口,然后挪一挪椅子,跟曹雪芹各自拉住杏香的一只手,在手背上使劲揉着。
“你简直自讨苦吃!我跟你嫂子,一共也没有说上三句话,你自己罚自己站了好半天,冤不冤?”
“也不能说冤。”翠宝若无其事地说,“想听的话,只要一句就够了。”
“是吗?”曹雪芹故意仰起脸来,看着杏香问。
“我不知道。”杏香把视线避了开去,还故意绷着脸。
“这会儿别问她。”翠宝暗示着,“回头她会把我们在下午谈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行了!”杏香把手缩了回去,自己去捻耳垂,又摸摸脸,等觉得气脉都流通了,才坐下来说,“我可饿了。”
刚扶起筷子,只听门外有人声,不言可知,是曹震回来了,杏香便又把筷子放下,与曹雪芹、翠宝一起都站了起来。
“好家伙!”曹震一进门便嚷,“差一点摔我一大跤。”
“巧了,”杏香笑道,“真是难兄难弟。”
“摔着了没有?”翠宝上前接过曹震的皮帽子,又替他卸马褂。杏香便收拾餐桌,在上首另外摆了一副杯筷。
“这么大的雪,”曹震一坐下来,便看着杏香说,“你想回去也不成了。”
“这叫下雪天留客,”杏香看着曹雪芹说,“只怕天留人不留。”
曹雪芹有些发窘,明知应该怎么回答,只为曹家的规矩严,在这样的场合,做弟弟的自然而然就拘谨了。
曹震当然明白他的隐衷,笑着说道:“你这会儿别问他,他脸皮子薄。”
曹雪芹笑笑不作声,只捏着杏香的手,低声说道:“你刚才不说饿了吗?你想吃什么?”
“一桌子的菜,还有火烧,我什么不好吃。”
“我以为你想吃粥呢!”
杏香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吃粥,老实说好了,我还能不听使唤吗?何必拐弯抹角儿地取巧?”说着,她站起身来,袅袅娜娜地出屋去了。
原来走廊藏风之处,架着一具小风炉,翠宝拿烧鸭架子煨着一瓦罐粥,火候已到,香味透入重帘,曹雪芹很想喝一碗,却不好意思差遣杏香,因而耍个小小的枪花。不道心直口快的杏香,一下拆穿,而且似有误会,使得曹雪芹颇为不安,所以紧接着跟了出来。
“你又出来干什么?”杏香正揭开盖子在料理,回头说道,“外头冷,快进去!”
“我陪陪你。”曹雪芹说。
杏香没工夫跟他搭话了,她一手提着“手照”,一手夹着长竹筷在捞鸭架子。白汽蒙蒙,往上直冒,“手照”的火焰被冲得一闪一闪,看不真切,那具鸭架子又大,纤手力弱,很难对付,刚夹了起来,“扑通”一声,又掉在粥罐里,滚烫的粥,几乎溅到她手上。
“我来!”曹雪芹说,“你只管掌灯好了。”
于是杏香将竹筷交了给曹雪芹,举灯高照,曹雪芹把鸭架子夹了出来,杏香便下盐、下胡椒、下香头,最后将撕好的一碗烧鸭丝倾了下去。曹雪芹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看你馋得这样子!”杏香笑道,“哪像个公子哥儿?”
“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是什么公子哥儿,你跟我处长了就知道了。”
杏香方欲答话,一眼瞥见魏升,便缩住了口,招招手喊道:“魏升哥,魏升哥,劳驾,来端一端。”
魏升原是有事来回,将一罐粥端入堂屋以后,趋至曹震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曹震的双眉便微微皱了起来。
等魏升一退了出去,他说:“早点散吧!我明儿得起早。”
“怎么回事?”曹雪芹问说。
“明儿一大早,京里有人来,我非去接不可。”曹震又说,“与你不相干,你尽管睡你的。不过明儿下午,得防着四叔来找你陪他作诗。”
听这一说,曹雪芹有些紧张:“四叔不会明儿上午来找我吧?”他问。
“不会。”曹震答说,“明儿一大早我跟四叔在一起,陪京里下来的人,一直要到饭后。上午不会有事。”
“嗯,嗯!咱们喝粥吧。”
这顿粥自然喝得痛快淋漓。食饱摩腹,得想法子消食,自然不能喝普洱茶,便只有嚼豆蔻了。
“雪芹,”曹震在她们姑嫂收拾餐桌时,将曹雪芹邀入卧室,低声问道,“翠宝、杏香,跟你谈了些什么?”
曹雪芹一时无从回答,想了一会说:“翠宝问我,喜欢不喜欢杏香。”
“还有呢!”
“还有,她说,不必想别的,只说喜欢不喜欢好了。”
“那么,你怎么说呢?”
“因为翠宝的话,似乎表示我不必有什么顾虑,所以我也就老实说了。”
“是喜欢?”
“是的。”
“还有呢?”
“没有了。”
曹震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方又开口,“虽说一切有我,不过有四叔在,也是麻烦。”他说,“什么事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是!”曹雪芹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