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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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被惊醒的是杏香,掀开帐门问道:“谁?”

“是我!”是翠宝的声音,“震二爷派人回来通知,要芹二爷赶快到仲四爷那儿,有京里来的来大人,等着要看他。”

她的话还没有完,杏香已将曹雪芹推醒,说一声:“赶快起来吧!震二爷派人接你来了。”接着披衣下床,先开了房门,放翠宝进来。

姑嫂俩一面照料曹雪芹梳洗穿戴,一面说起经过,语焉不详,“我也闹不清楚,什么京里来的来大人。”翠宝说道,“反正一到了仲四爷那里就知道了。”

“你一定听错了。”杏香接口,“一定是京里来的大人。”

“翠宝姊说得不错,是京里来的来大人。不要紧,他不过想看看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原来真有个京里来的来大人。”翠宝问说,“倒是谁呀?”

“是我爷爷一辈儿的,我就管他叫来爷爷。”曹雪芹想想又奇怪,“这么个下雪天,他上了年纪的人,到通州来干什么?”

“当然是有要紧事,你就快请吧!”翠宝因为曹雪芹叫了她一声“翠宝姊”,心里一高兴,决定将替曹震预备的一小锅银耳、红枣、薏米、莲子粥,送给曹雪芹享用,当下向杏香说道:“空心肚子出门可不好,预备别的吃食也来不及了,我那儿五更鸡上有莲子粥,你去端了来。”

“那,那不是替震二爷预备的吗?”

“傻丫头!”翠宝推了她一推,“回头不会再炖吗?”

“对了,我倒没有想到。”杏香高高兴兴地去了。

“芹二爷!”翠宝问道,“杏香昨晚跟你谈了些什么?”

“那可多了。我跟她聊了一宵,到天亮才睡。”

看看时间不多,翠宝单刀直入地问:“谈到她跟我的事没有?”

“喔,我倒正要问你。”曹雪芹说,“震二爷是不是打算把你安置在易州?”

“易州?”翠宝摇摇头,“我没有听他说过,我连这个地名都是头一回听说。”

“那么,他是预备把你安置在什么地方呢?”

“说暂时还是在通州,也许得挪窝儿。”翠宝紧接着又问,“芹二爷,你到底怎么样?”

这话很难回答,曹雪芹故意虚晃一枪地问:“什么到底怎么样?”

“你别装蒜,自然是指杏香。”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很喜欢她。”

“光喜欢不行,得有个办法拿出来。”

“这,”曹雪芹无法搪塞,只有说老实话了,“你看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件事,我得问震二哥。”

翠宝不作声,很用心地想了一下说:“好吧!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跟震二爷来商量,不过商量定了,你可又别另生意见。”

听她说得如此有把握,俨然是另一个“震二奶奶”,曹雪芹倒不免替她担心,怕一旦好事不谐,那份打击会让她受不了。

“翠宝姊,你也别心急,凡事慢慢儿来!事缓则圆,急也无用。”

翠宝似乎听出来一丝言外之意,逼视着他问:“芹二爷,怎么叫急也无用?你是指什么事?”

曹雪芹反问一句:“你心里急的是什么?”

翠宝是急于求得一个归宿。此时将曹雪芹的话体味了一下,立即悟出言外之意,接着便是心头一凉,看来自己的打算,恐不免一厢情愿。

不过这一年多来饱尝世味,经历了好些磨炼,世间随处是荆棘,倘或望而生畏,势必寸步难行。这样转着念头,刚泄的气便又鼓了起来,心想,事情是有些难,幸而现成有个帮手,倒不可轻易错过。

于是她说:“芹二爷,我也不瞒你,既然震二爷不讨厌我,我怎么能不识抬举?像府上这样的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将来还得请芹二爷成全我。”说着,退后一步,敛衽下拜。

曹雪芹急忙避了开去,一面拱手,一面说道:“言重、言重!只怕我效不上劳。”

“一定能帮得上忙。”翠宝极有信心地,“一定的!”

曹雪芹还想有所辩白,但已没有机会了,因为门外已有杏香大声在喊:“打帘子!”

翠宝去掀开棉门帘,只见杏香手端托盘,除了莲子粥以外,还有餐具,那一小锅莲子粥,煨得到了火候,十分香甜,曹雪芹饱餐一顿,通体皆暖,精神抖擞地由魏升引路,骑着马去见来保。

来保是在内务府的一个“庄头”家歇脚。此人姓文、行三,顶着内务府一个工匠的名义,却管着一处有一百多顷良田的“皇庄”,家道富饶,盖了一座极整齐的住宅。来保跟曹都管他叫“文老三”,曹震却用官称,叫他“文司务”,曹雪芹跟他见过,当然亦是如此称呼。

到了文家,来保正由曹、曹震陪着喝酒,文老三却只在廊下伺候,一见曹雪芹,亲自打帘子通报:“芹二爷来了。”

“来爷爷!”曹雪芹进门便磕头,接着是替曹请安,起身站在曹震下首。

“雪芹,我替你找了一匹好马。来,先坐下来,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文老三已叫人在下首添设了杯筷,曹雪芹先敬了来保的酒,然后又敬曹,口中已在发问:“来爷爷是今之伯乐,马能中你老的法眼,必是良驹,可不知道在哪儿。”

“在粮台上,我已经替你留下来了。”曹震接口说道,“你先陪来爷爷好好儿喝几杯再说。”

曹雪芹答应着,站起身来走到来保身边,替他斟满了酒。来保不待他劝,自己干了一杯,等曹雪芹斟第二杯时,他说:“难得的还是匹白马,一根杂毛都没有。”

“这不是纯驷吗?应该供养在天厩的。”

“可惜破了相,耳朵上让别的马咬了个缺口,破了相,不能在宫里喂了,不然也轮不到你。”

“是!”曹雪芹很高兴地说,“像这种下雪天,骑一匹白马,那才有意思,谢谢来爷爷。”说着,他放下酒壶又请了个安。

“你倒先别谢我,我告诉你,这匹马虽好,可是有脾气,你得亲自喂,跟马有了感情,包管你得力。”来保又重复一句,“你得亲自喂!你听清楚了没有?”

“来爷爷的意思是,你如果不能亲自喂,趁早说。”曹震在一旁提示,“免得糟蹋了一匹好马。”

“喂!”曹雪芹毫不考虑地说,“我喂。”

“好!”来保说,“你坐下来,我教你一点儿诀窍。”

于是来保谈了好些马经,他很健谈,加以谈的是亲身的经验,益显得真切动听,连曹、曹震都听得出神了。

这顿酒喝到未末申初,方始结束。曹震向曹雪芹做了一个暗示,让他先行辞去,然后在文老三为来保预备的宿处——一座精致而隐秘的小院落中,还有正事密谈。

原来来保是奉旨赶往苏州,去问江苏巡抚高其倬——这正是曹雪芹不愿跟杏香说的一段内幕:泰宁山的万年吉地,在修地宫时出了毛病,但却不一定是高其倬看走了眼。

原来雍正对高其倬用的心思很深,一方面想重用他,一方面又不大放心,要掌握着黜陟进退、自由处置的便利,所以命他以两江总督兼署云贵总督,希望他能成为鄂尔泰第二,可说期许甚高。但高其倬的才具怎能与鄂尔泰相比?性情更不似鄂尔泰那样严毅,所以到了云南一年多,始终还是“待观后效”的兼署身份。

到了雍正十一年二月,高其倬奉旨回任。江南地方比云贵舒服得多,又得与家人团聚,自是一大喜讯。奉旨以后办交代,万里南天,一站一站到了江宁,已是五月下旬,不想只过了一个夏天,事情又发生变化了。

当高其倬奉旨署理云贵总督时,两江总督本派漕运总督魏廷珍署理。此人直隶景州人,康熙五十二年的探花,为人耿直。当文觉国师奉旨朝南岳时,所经地方,封疆大吏多以钦差之礼接待,甚至跪拜大礼,只有魏廷珍不买账。文觉怀恨在心,在写给皇帝的密折中随便说了两句不负责任的话,魏廷珍的江督便署理不成,回任漕督;而高其倬则捡了一个便宜,可惜为时甚暂,因为湖南巡抚赵宏恩,拍上了文觉的马屁。

这赵宏恩字芸书,汉军镶红旗人,出身是一名岁贡。此人小有才,恰恰宜于伺候小人。他知道,他人对文觉此行不甚关心不要紧,他不能不关心,因为南岳衡山,就在他治下。因而事先仔仔细细打听过,文觉此行到底是来干什么。

打听到一个对佛门渊源颇有研究的人,才知道五岳之中,文觉独朝南岳的目的何在。就表面来说,是雍正皇帝要在大内弘开“法会”,选天下有学行的僧徒,亲加考验,特命文觉南来物色。其实呢,是文觉要过一过“衣锦还乡”的瘾。

原来佛教自达摩东来,创立禅宗以后,下分五派,至宋末元初,只“临济”“曹洞”两宗独盛,临济声势尤在曹洞之上,而此宗的发祥地在南岳。

到得明朝,两宗并衰,而入清以后,由于八旗王公以及各类新贵的提倡,两派复又大盛,依旧是临济更胜曹洞。

顺、康年间,有两个力能呼风唤雨的大和尚:一个是杭州灵隐寺的弘礼,号具德;一个是苏州灵岩寺的弘储,号继起。弘礼门下造就了两个名人,一个是为雍正皇帝许为正人君子的左都御史沈近思,一个是花卉翎毛名家恽南田。弘储门下则多前明逃禅的遗民志士,如吴江县知县熊开元,便皈依在弘储座下,法号正志;还有一个超揆,是弘储最小的弟子,据说是“东林孤儿”。

明朝末年,东林党与魏忠贤、客氏这一伙阉党的冲突,正气凛然的东林党,备受荼毒,但孝子出于忠臣之门,留下了一班卓荦不凡的好子弟,以黄尊素之子黄宗羲为首的东林第二代、第三代,世称“东林孤儿”。提起这四个字,令人肃然起敬,连“大人先生”亦不敢小看。因为如此,便有些先世是遗民,而跟东林扯得上些微关系的,往往以“东林孤儿”自居,不过超揆倒是确有来历的。

超揆俗家姓文,单名一个果字。提起苏州文家,名气响遍江南,文征明、文彭父子以后,出了个状元文震孟,是东林巨头。文震孟的胞弟震亨,便是文果之父,顺治二年绝食而死,得年六十一岁。

“中丞”赵弘恩所求教的那个人问说:“请问,超揆如果今天还在世,应该是多少岁?”

赵弘恩被提醒了,“就算他是遗腹子好了。”他屈着手指说,“顺治二年一岁,十八年十七岁,康熙六十一年就是八十八岁,今年雍正十一年,好家伙,明年不就是百岁大庆了?”

“正是这话啰!中丞,你想,如今还会有个九十九岁的老和尚来朝南岳吗?”

这个“老和尚”就是文觉,他自称是继起“关山门”收的弟子超揆,以前一直如此冒充,现在要改口也改不过来了,只好将错就错充到底。但一路上随处都有通人,有的算一算年龄不对,私底下付之一笑,不大理他;有的故意请教他俗家的年龄。凡此都使文觉大为困窘,赵弘恩决定不让这种事发生。

赵弘恩心想,要巴结文觉,首须识得忌讳,在事的官员,不妨预先告诫,请来陪“国师”的在籍士绅,却不便以官府势力相加,湖南人是有名的“骡子脾气”,越是叫他要识趣,他偏不识趣。不过湖南人最重桑梓之情,不妨从这方面下手来试一试。

于是,他备下盛筵,将省城到衡州府,预计能够跟文觉见面的士绅都请了来。觥筹交错之余,闲闲谈起,这一回国师南来,是一个能够将民隐上达的难得的好机会,向大家殷殷求教,应该提出一些什么要求,请文觉回京复命时,造膝密陈?

发言的很多,内容亦很广泛,但一致认为湖南人最大的痛苦是,徭役特重。因为湖南是中原通西南的孔道,所以只要在西南用兵,湖南便是必经的冲途,当年平“三藩之乱”时,湖南被骚扰得鸡犬不宁;这几年苗疆有事,湖南复又大遭池鱼之殃。国家为了戡平大乱,不得已而起大兵讨伐,这是举国皆当效力之事,不应独独苦累湖南百姓。

赵弘恩全神贯注地听完了所有的意见,当即以极诚恳的态度表示,他身为地方长官,对民间的隐痛,早已深切地感受到了,湖南徭役太重,他奏报过不止一次,可是皇帝不能因为某一省督抚的请求,破格准许。此例一开,试问对他省又如何?

“国师这一次来,我当然要把本省的苦处,跟他详详细细谈一谈,请他代达天听。不过,”赵弘恩加重了语气说,“把我们的话,转奏给皇上是一回事,肯不肯替我们湖南人说好话又是一回事。湖南有什么请求,事关通案,碍难照准,皇上也有皇上的苦衷,如果旁边另外有人帮我们湖南人说话,皇上自己降旨加恩湖南,恩出自上,不算湖南人的请求,他省无可援例,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一席话说得举座动容,赵弘恩却不再作声了,让士绅们自己私下去谈论,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怎么样要把文觉拉到湖南这一边来,帮湖南人说好话。

然则是如何一个拉拢法呢?问到这一层,赵弘恩才向几个领头的大绅士私下嘱咐,要讨得文觉的欢心,首先就不能做文觉所忌讳的事,谈到他的家世,少说为妙,更切忌问他的年龄;此外当然还有好些让文觉感到有面子,而且皇帝亦认为处置得宜的事。譬如根据“寿比南山”这句俗语,说“南岳为我皇上主寿之山”,在衡阳第一名刹的上国清寺兴建御书楼、藏经阁,所需经费,既未向百姓加派,又未向士绅捐募,而是在提火耗充公用的款项内开支。此举无损皇帝的声名,便很蒙嘉许。

至于文觉之对赵弘恩大为满意,自不在话下。回京之后,如何减轻湖南的徭役,倒没有说多少,对赵弘恩却盛赞不已,说他是第一等的吏才。

这话也是文觉参透了雍正的心事而说的。雍正即位以后,孜孜求治,各省吏治皆有起色,唯独南北两直隶,疲软如故,引为一大恨事。这年已将善于捕盗的浙江总督李卫北调为直隶总督,而整顿两江难以寄望于有“好好先生”之称的高其倬,因而决定派赵弘恩署理两江总督,高其倬则以“总督衔管理江苏巡抚事务”,实权虽减,名义如旧,是顾全他的面子的一种做法。

可是高其倬还是大感委屈。这也难怪,无论出身、资格,都比赵弘恩高出多多,学问更不必谈,最难堪的是他还封过爵。只是官场只论官位,不管怎么说,巡抚总比总督低一等,在任何场合,都不能不屈居赵弘恩之下。为此,高其倬便想尽办法不跟赵弘恩见面;而赵弘恩小人得志,当然怀恨在心,暗箭中伤之事,不一而足。渐渐地,弄成个势如水火的局面了。

满怀牢骚抑郁,只有寄托于吟咏,唱和的对手是他的妻子蔡夫人。蔡家亦是汉军家世,入关以后,蔡士英、蔡毓荣父子都做过总督。三藩之乱时,蔡毓荣正当四川湖广总督,恰好封住吴三桂的去路,调兵遣将,分头拦截,初期应变,颇具劳绩,因而获得圣祖的信任,授为绥远将军,专任湖广总督,督造战船,统率绿营,功劳不小。及至吴三桂病殁,吴世璠继位,官军分道合围昆明,吴世璠自杀时,蔡毓荣为破城的主将。子女玉帛,予取予求。吴三桂有个宠姬,人称“八面观音”,蔡毓荣纳之为妾,生一个女儿单名琬,字季玉,亦是国色,而且是才媛,她就是高其倬的蔡夫人。

这年草长莺飞的季节,苏州巡抚衙门后堂,飞来一双白燕,高其倬诗兴又发,决定写一首七律,而下笔便有牢骚,那就费推敲了。第二联的上句是“有色何曾相假借”,有藐视赵弘恩且不与同流合污之意,自觉寄托遥深,得有个好对句才衬得起来。正当沉吟未就时,蔡夫人来了,一看他那未完成的诗稿,提笔为他对了一句:“不群仍恐太分明”。是劝丈夫不必太认真。接下来有番切切实实的规谏,以他的父兄蔡毓荣、蔡珽为例,恃才逞强,常遭人忌。蔡毓荣为内务府所攻击,几乎家破人亡;蔡珽牵涉在年羹尧的党祸中,至今囚禁在刑部的“天牢”。

高其倬倒是听了夫人之劝,而赵弘恩却仍旧不放过他,常在密奏中谈高其倬的短处。又恰逢泰陵地宫渗水,这一下,看来要大祸临头了。

不过高其倬本人倒很沉着。当内务府大臣莽鹄立奉旨来查问时,他不慌不忙地,检出雍正八年五月十九日,也就是怡亲王去世以后半个月所颁的一道上谕给莽鹄立看,特别指出这一段:“怡亲王为朕办理大小诸务,无不用心周到,而于营度将来吉地一事,甚为竭力殚心,从前在九凤朝阳山经划有年,后因其地未为全美,复于易州泰宁山太平峪周详相度,得一上吉之地,王往来审视,备极辛勤。其所择吉壤,实由王亲自相度而得,而臣工之精地理者,详加斟酌,询谋佥同,且以为此皆王忠赤之心,感格神明,是以具此慧眼卓识也。”

“请看,太平峪的吉壤,是怡亲王亲自挑中的,他问我如何,我说,泰宁山实在不如昌瑞山,不过一定要在泰宁山,那就是太平峪最好。”

“这话能跟皇上回奏吗?”

“怎么不能?”高其倬答说,“其实,我这话早就有人私下跟皇上回奏过了。”

“那么,皇上问你动工以后,会不会有水有沙,你说不会。有这话吗?”

“有。”

“可是,如今地宫渗水了。”莽鹄立问,“这话又该怎么说呢?”

“你总记得雍正八年九月里那场地震吧?地脉变动了,不该渗水的地方渗水,是始料所不及的事。不过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工程格外做结实一点儿好了。”

“你倒说得轻松。”莽鹄立苦笑道,“跟陵工沾得上边儿的人,愁得睡不着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可真是想不开了!”高其倬低声说道,“如果有大毛病,还能称得上万年吉地吗?总而言之,要紧不要紧,只在各人的看法。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若说要紧,这一闹大了,事情不好收场。”

莽鹄立听出言外之意,便即说道:“老大哥别拐弯抹角儿了,干脆说吧,我该怎么回奏?”

“好!”高其倬想了一下,正色说道,“你就这么回奏,地呢,确确实实是万年吉壤,凭皇上的洪福、怡亲王的忠心跟眼力,这块地能不好吗?至于地宫渗水,是因为那年地震,地脉稍为有所变动的缘故,并无大碍。如果皇上还不放心,降旨下来,我可以进京复勘,跟皇上面奏。”

这番话发生了效用,地宫渗水之处,总算也堵住了。不过高其倬还是得了处分,取消了总督的衔头,由“管理江苏巡抚事务”改为实授江苏巡抚。

这是一年前的话,谁也没有想到雍正皇帝这么快就驾崩了,陵寝是现成的,添修的工程并不影响奉安大典——下葬要配合年份的干支讲求山向。钦天监已挑定了日子,但就在将正式颁发上谕、宣示奉安吉期时,当今皇帝听到一种流言,说怡亲王当初看走了眼,泰宁山那块地不甚吉利,但已经奏准,并已诏告天下,不便更改,因而忧虑成疾,最后且不能不设法自速其死,以期免祸。

这是个离奇得不能不澄清的传说。皇帝命人检出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亲王病殁以后有关的上谕来看,其中有一道论泰宁山的风水,说附近“山水回环,形势联络之处,又有中吉、次吉之地,朕以王经营吉地,实为首功,欲以中吉者赐之,王惊悚变色,惶惧固辞。朕鉴其诚心,遂寝其事”。这一点可以从两方面来看,虽是中吉之地,亦可能出帝皇,所以怡亲王惊惧至于变色,但又安知不是看走了眼,葬于此处会祸延子孙而固辞?

下面提到怡亲王自择葬地的情况说:“已而在六十里外涞水县境,得一平善之地曰:‘此庶几臣下可用者。’奏请赐给。朕彼时迟回,未曾降旨。王于病中,令侍郎刘声芳恳切转奏,朕不得已,允其所请。王得旨喜极,至于踊跃忭舞。云‘皇上待我隆恩异数,不可枚举。今兹恩赐,子子孙孙俱受皇上之福于绵长矣’。即日遣护卫前往起土。越数日,护卫呈看土色,王取一块,捧而吞之。盖王知朕眷王之深,唯恐茔域未定,将来仍以前所欲赐之地赐之也。”

泥土是多脏的东西,健壮之身,吞下这么一块,轻则致疾、重则丧命,何况是病人?再说,怡亲王为了决心要葬在涞水的这块地上,大可先行动工修一个生圹,亦不必出此下策以明志。看起来自速其死,形同自裁这一说,未尽子虚。

于是皇帝再检“雍正朱批谕旨”来看,收录高其倬的奏折,最后一通是在雍正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奏报所属各地,连日大雨,积水过多,严饬戽水补种。

折后朱批是:“高其倬巡抚江苏,安望免旱涝之虞?览所奏雨水各情形,原非意外事,殊无足讶。其中虽经淹浸而不致成灾者,乃督臣忠勤感召之所致耳。诚伪之征,昭如影响,明者睹之,莫不毛骨悚然。第未审下愚辈做如何体会也。”又像有不尽欲言之意,皇帝越想越怀疑,决定查个明白。

这种事当然不便形之于文字,于派个人到江苏面询高其倬。本来莽鹄立是原经手,应该派他,但皇帝不信任此人,改派了从小看着皇帝长大的来保,吩咐他向高其倬问明两件事:一件是泰宁山这块地到底是不是万年吉壤;再一件是先帝要将附近中吉之地赐怡亲王,他何以固辞,是由于已知此地不吉,怕子孙受祸呢,还是那中吉之地,也可能出帝皇,倘或如此,岂非中吉之地应为上吉才是?

“皇上为这件事,心里很烦,要我年前赶到苏州,尽元宵以前回京复命。”来保紧接着又说,“昨天下午我给小王去辞行,得了个消息,皇上的意思,将来陵工让恒亲王主办。”

一听这话,曹倒不觉得什么,曹震却如兜头一盆冷水,因为承袭恒亲王的弘晊,与他素无渊源,他图谋陵工的差使,只怕要落空了。

“通声,”来保与曹震所谋求的事有关,当然也想挽救,所以向他问计,“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心乱如麻的曹震,定定神,想了一下说:“现在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倘或高制军回奏,说泰宁山的地不好——”

“哪有这回事!”来保打断他的话说,“怡亲王能干那种大逆不道的事吗?”

“那么,”曹震问说,“何以怡亲王不愿意要那块中吉之地?上吉之地出皇上,中吉之地出王公,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你这话问得有理,不过,有人解说其中的缘故,似乎更有理。地是好地,稍微懂一点风水的人都看得出来,不过定穴或者没有定对,万一有个更高明的人指出来,泰陵应该定在那块中吉之地上,而这块地已经让怡亲王占了,那时候怎么办?”

“啊,啊!原来怡亲王是存着一个万一错了,还可以补救的心思。那就对了!”曹震又问,“穴是谁定的?”

“是怡亲王的一个门客,姓钟,前年去世了。”

“喔,”曹震又问,“没有请高制军看过?”

“高制军说再看看,后来因为雍正爷催着复命,就照姓钟的意见定了下来。”

“这,这好!我倒有个主意。”曹震灵机一动,“来爷爷,高制军不是在那儿受窝囊气吗?正好给他一个回京的机会。”

“喔,你说。”

“请高制军这么回奏,兹事体大,非面奏不可。皇上当然不愿意无缘无故召他进京,那就不妨让高制军告病。”

告病就得开缺,开缺便须回旗,回旗自然到京,到京应该请圣安,那时不就能造膝密陈了吗?这个办法,不着痕迹,来保连声称妙。

曹震也很得意。因为他确信高其倬必蒙当今皇帝赏识,高其倬毕竟是名副其实的翰林,在好风雅的“今上”,会另眼相看。而且高其倬的一个堂兄弟高其佩,善于指画,在今皇居藩时,便有往来,爱屋及乌,亦当推恩高其倬。

在高其倬,能设法让他摆脱赵弘恩,他一定衷心感激,而论到陵工,他说话必又是最有力量的,那时何愁他不“感恩图报”?转念到此,曹震便不在乎将来陵工是平郡王还是恒亲王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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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第二回|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7·三春争及初春景(上)|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 高阳|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