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曹震回来很高兴,乌都统那里谈得很顺利,他不但赞成曹震的意见,而且有现成的图可用。这样,在明天下午就可以动身回京了。
“奏折稿子,我让雪芹来拟,意思我会告诉他。”曹震又说,“我还有好几封信,要让雪芹写,得弄到很晚才能回来,怕吵醒了四叔,干脆让他睡在我那里好了。”
“也好,”曹问说,“奏折稿子弄好了,明天上午我自己抄,尽来得及,图怎么样?”
“我回京找人画了,附在密折里面一起递好了。”
“好!就这么说吧!”
于是,曹震带着曹雪芹退了出来,命魏升在他所住的屋子里守着,收拾笔砚双双来到杏香那里。
杏香灯下独坐,困倦无聊,一看桐生点着灯笼,抱着笔砚,引领他们兄弟,双双而至,顿觉精神一振,开了门,高高兴兴地将他们迎入屋内,挑灯拨火,立即满室如春了。
“我让雪芹写点东西,写完了喝酒,然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曹震笑着问杏香,“你可怎么谢谢我这个媒人?”
杏香本想答说:我不也给你做了媒人了吗?转念觉得先别牵扯到翠宝的好,当下羞涩地笑道:“请震二爷自己说好了。”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反正你欠我一个情就是。”
这时桐生已将笔砚在靠窗的方桌上陈设妥当,曹雪芹便问:“震二哥,有什么话交代桐生?如果没有,就让他回去睡吧!”
“怎么没有?”曹震吩咐,“你到柜房里去问一问,他们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不拘点心,还是菜,只要能下酒的就行。”
“有吃的。”桐生答说,“承德县送了四老爷一个火锅、四样点心,何大叔叫留着,就存在柜房里。”
“点心是什么?”
“包子、肘丝卷、油糕,还有一样记不得了。”
“把包子、油糕,连火锅一起端了来。”曹震说道,“你明天跟老何说,我跟芹二爷赶夜工吃掉了。”
“是。”桐生问说,“要不要跟柜房要酒?”
“酒有。”杏香接口。
曹震不作声,桐生看看别无话说,便即走了。于是曹震招呼曹雪芹坐下,等他伸毫铺纸,准备好了,方始问道:“你以前替四叔代笔写过密折没有?”
曹雪芹愕然:“从回京以后,四叔又什么时候得要跟皇上写密折?”他这样反问。
问得有理!曹以废员回旗,连个请人代奏的身份都不具备,更哪里来的上密折的资格?曹震回想当年在金陵繁华全盛之时,自不免万千感慨,但毕竟喜多于悲,眼角中的两滴泪水,含而未坠,嘴角上的笑意,却欲隐还显。
“如今可又到了咱们家给皇上写密折的年头儿了,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雪芹!”他拍着曹雪芹的手背说,“你得好好儿干!”
接着,曹震便指点写密折的格式,最要紧的一点是必须时时刻刻记着,上折的是什么人,不可露出一点代笔的语气。叙事要条理分明,切忌浮词堆砌。措辞不必讲求典雅,以恭顺为主、肫挚为尚。
曹雪芹心想,这又何烦检点?不过口中还是唯唯应着。接着,便依曹震的意思,用曹的语气,写了个奏报修葺草房初步计划,附上简图的密折,写完搁笔,将稿子倒过来,推向曹震面前。
“写得不错。”曹震对最后一段“特命奴才胞侄曹震,冒雪星夜赍折进京,嘱其务在年内赶到,上达御前,俾得稍释圣怀”更为满意。“对了,”他指着稿子说,“照这么写法,你就算得了窍门儿了。”
听得曹震夸奖曹雪芹,一旁的杏香听了也高兴,笑吟吟地提高了声音说:“上炕来坐吧!”
于是兄弟俩在炕上隔着炕几对坐,炕几两头,一头摆烛台,一头是杏香打横,照料杯盘。喝的是翠宝特为带给曹震的药酒,色如琥珀,微带苦味,但极香极醇,加以曹震的心情,豁然开朗,所以一连干了三杯,显得兴致极豪。
“这酒很好吧!”杏香问说。
“美得很!”曹震深深点头。
曹雪芹灵机一动,接口便念了两句《诗经》:“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
这一下便自然而然地接到翠宝身上了,曹震举杯沉吟,是在盘算行程及年下有多少急事要办,而杏香却有些等不及了。
“震二爷,明天就回去,辰光总敷余了吧?”
“嗯!”曹震点点头,却并未表示准能在通州留宿。
杏香还待再说,让曹雪芹的眼色拦住了,接着,他又把话扯了开去。
“在乌都统那儿谈了些什么?”
“谈他这回出巡。”曹震问道,“你知道他这回出巡是去干什么?”
“出巡,无非看看围场,考查考查部下勤惰。还能干什么?”
“非也!他是找地方要盖寺庙,而且还不止盖一座。”
“那当然是先朝的意思,如今的皇上刚刚登基,不会干此不急之务吧?”
“非也!”曹震说道,“是圣母的意思。”
曹雪芹愣了一下,方始明白,“圣母”是指当今皇帝的生母,杏香却莫名其妙,悄悄问道:“震二爷说的是谁?”
“你不知道的一个人。”曹雪芹在这些地方很识轻重,用告诫的语气说,“你以后在这里,或许会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话,听了放在肚子里,别跟人说,也别问。”
杏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老天爷!”她说,“这可不闷煞人了!”
“对了!”曹震说道,“你要愿意来,就得守这个规矩,是个很重要的规矩。不过,以你的聪明,要不了一个月,你就全都明白了。最要紧的是自己明白,别跟人去多说。”
杏香不作声,偏着头想了半天,摇摇头说:“好吧!等我都弄明白了再做道理。”
“我倒想起来了。”曹震放下酒杯说,“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我跟震二爷一起走行不行?”
“行!”曹震答说,“不过你得先动身,在前站会齐了再一起走。”
取得这个承诺,杏香比较放心了,“谢谢震二爷!”她替曹震斟了酒,又替曹雪芹斟满,同时低声说道:“你们聊你们的。”
于是曹雪芹问说:“原来圣母也信佛!”
“怎么能不信?二十多年的日子,跟在冰窖里一样,除了拜佛求菩萨保佑以外,什么倚靠都没有。如今总算熬出头了,真正菩萨有灵。”
曹雪芹大为诧异,“怎么会跟在冰窖里一样?”他问,“至少,有子封王,也不能没有人照应啊!”
“不是说她没有人照应。衣食无忧,表面看起来,日子过得很舒服,可是行动不能自由,也不准有人去看她。照应她的老太监、老嬷嬷,都是先交代了的,不管她说什么,别理她,只能谈家常,不能谈身世,稍微能诉诉苦的话,一句都不能说,一说,就让人家拦了回去:老太太,你累了,歇着吧!”
“怎么,”曹雪芹问说,“称呼是‘老太太’?”
“是的。”
“如今呢?应该不同了吧?”
“下面还没有改,不过乌都统他们已加了‘圣母’两个字。”
“这位‘圣母老太太’真亏她!”曹雪芹设身处地想了一下,有不寒而栗之感,“那种日子比打入冷宫更凄凉,换了我怕一天都过不下去,居然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了。”
“她是熬过来了。以后,上头的日子,怕不大好过。”
这“上头”自然是指当今皇帝,曹雪芹点一点头表示会意,不解的是:“何以不大好过?”
“你想,这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所积的怨气,该发在谁头上?这还不去说它,顶糟糕的是,有点儿疯了,一发作会哭个不停,怎么劝也劝不住。”
“那可麻烦。”曹雪芹又问,“这毛病早就有了吧?”
“不!怪就怪在这里,是得了大喜的信儿才得的这个毛病。”
所谓“大喜”,是指雍正驾崩、乾隆即位。曹雪芹便说:“这是喜极而泣!应该不难治。”
“你倒说,该怎么治?”曹震非常注意他这句话,“乌都统为此愁得饭都吃不下,你懂治法,那可就太好了!我真没有想到,你还懂医道。”
“我可不懂医道!”曹雪芹急忙声明,“我是从情理上设想,请教请教大夫,一定有办法。”
“能请教大夫还愁什么?就因为是个不能露面儿的人!乌都统连应该不应该出奏,都还拿不定主意。”
“当然应该出奏。”曹雪芹断然决然地说,“讳疾而出了乱子,这个罪名他担当得起吗?”
曹震脸色矍然,放下酒杯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乌都统跟咱们家的交情,一向很厚,既然见到了,倒不能不告诉他。”
“请四叔告诉他好了。”
“当然,话要由四叔去说。”紧接着,曹震郑重嘱咐杏香,“咱们谈的话,你千万别说出去。”
“我只当没有听见。”杏香又说,“真的,我听过就丢开了。”
“这话,”曹震看着曹雪芹说,“你信吗?我可不信。如果我听见这些话,一定疑疑惑惑,这是怎么回事呢?心里会好一阵子静不下来。”接着,下命令似的,用手一指,“你摸摸她的心跳不跳?”
曹雪芹却未接受命令,只正色向杏香说道:“震二爷跟我谈的那些话,确是惊心动魄,你自己说,你听了心跳没有?”
“你摸好了!”杏香坦然答说。
曹雪芹只好伸手按在她左胸上,隔着棉袄,测探不出什么,不过看她脸色平静,相信她没有说假话。
“跳倒不跳。”
“那好!”曹震表示满意,对杏香说道,“你能这样子,才能叫人放心。”
杏香矜持地微笑不答,提起壶来要替曹震斟酒时,发觉壶中已空,还待续酒时,让曹震摇手拦住了。
“快三更天了。明天上午大家都有事,早点睡吧!”曹震又嘱咐曹雪芹,“你可别失了,四叔也许一大早就会找。”
“那!”杏香推一推他说,“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倒不必,真的吵醒了四老爷也不合适。反正只要你到时候叫醒他就是了。就怕你们折腾到天亮才睡着,那就非睡过了头不可。”
想到桐生就坐在门外,杏香不由得脸一红,“我可不懂震二爷说的什么。”她没话找话地说,“这么好一个火锅,没有大动什么,可是糟蹋了。”
“怎么会糟蹋?”曹雪芹接口,“让桐生带回去跟魏升一块儿吃。”
“说得是!”
于是将桐生唤了进来,收拾残肴。他一手提食盒,一手持灯笼,照着自己抱了笔札的曹震,往前院而去。杏香走回来关上了房门,拨一拨炉火说道:“咱们也别睡了,聊一会儿,你就请回去吧!”
“如果你愿意聊聊,我也赞成,倘说为了怕四老爷找我,连睡都不睡了,大可不必。哪有怕成这个样子的?”
“你不怕我怕,犯不上贪一时之懒,误了大事。”说着,坐到曹雪芹身边,拿手摸着他的脸说,“你好像胖一点儿。”
“才分手几天的工夫,哪里就看得出胖瘦来了?”
“你别那么说!我可是真的这么觉得。”
“真的吗?”曹雪芹摸着自己的脸,怎么样也没有异样之感,便即笑道,“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大概你总以为咱们一离开了,我朝思暮想,人一定瘦了,实在没有瘦,你就觉得胖了,是不是?”
这话很不中听,不过杏香倒也沉得住气,“你这话说得很好。”她说,“不过不说更好。”
“原想不说的,谁知道忍不住,还是说了。”曹雪芹自嘲似的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只怕你将来会吃亏在你这个脾气上。”
“谁知道呢?”曹雪芹将话题扯了开去,“你明天怎么走法?”
“我得找从前陪我来的人。”
“你知道在那儿找吗?”
“知道,在安平镖局。约好了的,只要我一招呼,随时可以走。”
“那,明儿一早,我让桐生替你去办这件事。那人叫什么名字?”
“姓陈,行三。名字我可不知道。”
“有姓就行了。”曹雪芹又谈另一件事,“有句话,我想问你,翠宝姊从前也是这么刚强精明的吗?”
杏香一时无以为答,她得把他所说的“刚强精明”四个字,仔细琢磨一下,才能有所辨别。
“我再老实跟你说了吧,照她现在这个不肯迁就的脾气,将来在我们家过日子,恐怕会很不痛快。”
这就不劳杏香再去思索,便很清楚他的意思了。大家规矩重,嫡庶之分很严,侧室如果性子比较刚强,一定会成众矢之的,处处遭遇打击。当然,她没有想到,他问到翠宝的性情,一大半是为锦儿担忧,只当他关心翠宝,所以笑语带着些感动的意味。
“你实在是个忠厚的好人,一直在替她着想,不过,你大可放心,翠宝为人很精明,脾气还是很好的,也很会做人。这一回是想劝震二爷,做得太过分了一点,她自己也悔得要命,不然也不会特为要我来这一趟。”杏香加重了语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到了你们曹府上,一定上上下下都合得来,绝不会有是非。”
“这样就再好不过。”
看他那欣慰的神色,可见得他对这一点很重视。于是杏香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上,自己当然也是朝翠宝这条路子在走,有一天会成为“芹二姨奶奶”。到了那时,自己心直口快的脾气,能不能为曹家上上下下所容?性子直爽的,也许也投缘。但忠言每每逆耳,烦恼常因口快,可想而知的,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样转着念头,顿时心都冷了,神色也就不自觉地显得沮丧。曹雪芹看在心里,不免奇怪,轻声问道:“怎么啦?”
“我在想,”她说,“像我这样的人,倒真的会处处吃亏。”
曹雪芹想了一下,知道她是指未来之事,觉得此刻言之过早,就不愿做何表示,免得看起来像做了承诺似的。
这就必然惹得她怀疑了,“你问我,我也回你的话了。”她说,“怎么你倒不开口了呢?”
“不是我不开口。”曹雪芹答说,“是我无法回答。”
“何以答不出来?”
“因为,你将来会遇到哪些人,现在还不知道。”曹雪芹紧接着又说,“至于眼前,假如说,你马上就能跟我回家,包你都合得来。”
这是句杏香爱听的话,便即追问:“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儿?”
既然已这么说了,当然不妨再多说些,“先说我们老太太,最能体恤人的,只要守她的规矩,最好说话。”曹雪芹又说,“再说一句,我们老太太遇到我的事,总是另眼相看的。”
“老太太的规矩重不重?”
“不重。”
“另外呢?”杏香问说,“还有哪几位长辈?”
“长辈可多得很,不过不在一起住,也不大来往。只有四老爷,喔,”曹雪芹突然想起,考虑了一下,觉得说亦不妨,“四老爷两个姨娘,一个姓邹、一个姓季。那季姨娘,最好少惹她。”
“怎么呢?”
“不大明事理。”曹雪芹说,“还有个人,现在就跟我们家姑奶奶一样了,她是我祖母的人,一直不肯出嫁,我娘现在也少不得她。人,可是再好不过。”
他口中的秋月如此,而杏香却又是一种想法,曹老太太的丫头,如今成了个不嫁的“老小姐”,可又当着家。这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不嫁呢?”
“这话,说来可长了。”曹雪芹确有无从谈起之苦,“以后慢慢儿讲给你听吧!”
杏香却急于想知道原因:“不是相貌上有什么缺陷吧?”她问。
“不是,不是!长得很端庄的,而且还会作诗。”
“我明白了!这是让高不成、低不就给耽误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也不光这么一个缘故。”曹雪芹停了一下又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要打我小的时候谈起,你想,这话很长不是?反正有的是日子,你将来自然会知道。”话说出口,方始发觉,心里不愿做任何承诺,嘴上已经都许下了。因而不免有些失悔,甚至是懊恼,站起身来想走了。
“你要干什么?”
“我想回去了。”
“回去?”杏香诧异,“这会儿?”
这会丑时已过,寅时未到,连客栈中都尚无动静,回去叫起人来开门,岂非扰人清梦?曹雪芹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便又坐了下来。
“怎么一下子不耐烦了?”杏香偎依在他身边,无限关切地低声问说。
柔荑在握,相对无言,终于还是拥抱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