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等桐生回到热河,半月之隔,情形不大相同了,搬了家也多了两个人:杏香与阿元。
乌都统代为安排的公馆,对曹叔侄二人来说,有点大而无当,除大厅之外,正屋两进,后带一个花园。曹一个人占了第二进上房五间,第一进作为办事会客之用,还有余屋可做客房;曹雪芹住的是花园,园中有轩、有亭、有水阁,为了起居方便,曹为他挑了位在花圃之中,后有一树丹桂的三楹敞轩,题名“金粟斋”。乌都统亦赞成他住在这里,认为是个“蟾宫折桂”的好兆头。
房子大了,用的人就多了。房主是户部当过好些肥差使的一个司官,如今派在湖北收税,留下司阍、花匠、打杂各一人看房子,当然都要留用。乌都统又荐了一名熟悉官场的干仆,充作曹出门办事拜客的跟班。上房照料起居不能没有人,便将阿元也派了来。
“这不必了!”曹辞谢,“通声会送一个女孩子来使唤。”
将阿元派来,原是乌太太跟乌大小姐商量好了的,乌太太是决意好曹雪芹做女婿了,而且自觉这头亲事已成定局,一切的打算,都拿曹雪芹当未过门的娇客看待。阿元原是派来照料曹雪芹的书房,督促他读书用功,不过不便明言。一听曹的话,正好将这件事挑明了,说他们叔侄分住两处,一个丫头照顾不到。杏香伺候上房,阿元照料金粟斋,方为两全其美。曹觉得这话不错,而曹雪芹却有苦难言,这一来,他跟杏香便无从亲近了。
杏香是除夕那天到的,起初茫无所知,只看新年里与乌家往还密切,不是乌都统带着儿子来访,便是派人将曹叔侄接了去盘桓,而乌家天天有人派了来,或者送食盒,或者跟何谨来接头搬家的事,在显示两家不是普通的交情。得到听说乌家要派一个叫阿元的丫头来,她觉得不能不打听了。
“何大叔,”杏香也这样唤何谨,“这乌都统跟四老爷的交情真厚,是多年世交吧?”
“是啊!原是世交,现在又要结新亲了。咱们芹官将来是乌都统的女婿。”
一听这话,杏香立刻想到阿元,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这天找到一个机会,直接向曹雪芹动问。
“芹二爷,恭喜你啊!”
曹雪芹猜到她指的是什么,却故意问一句:“什么喜事?”
“咦!不说要娶乌家的小姐吗?”
“喔,你指这件事。”曹雪芹坦然说道,“这件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四老爷非常热心,我亦不便泼他的冷水,反正到头来是一场空。”
“怎么?芹二爷我不懂你的话。”
“好!我告诉你——”他细谈了亲事的来历及对乌二小姐的观感,接着又说,“只要我娘不来,这件事便等于无形打消了。你等着,看桐生回来怎么说。”
等桐生到热河时,阿元管领金粟斋已经五天了。先看到阿元,大感意外,再看到杏香,虽是意料中事,却陡生浓重的不安,深怕旦夕之间会起风波,着实为曹雪芹担着心事。
首先是见曹复命,照秋月的话说了一遍,曹已从乌家得知马夫人一时还不能来的消息,所以并未多问。
接下来是到金粟斋去见曹雪芹,因为有阿元在,不便多说,只将秋月的信交了出去。信写得很长,也很坦率,说在京中已多方打听乌二小姐的一切,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所以疑心曹雪芹是有了成见,劝他虚衷以听,冷眼观察,打破心中的蔽境。又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乌二小姐既然亲自考验,深为赏识,即此一端,便是知心,就算本性高傲,对他也会另眼相看。
这番见解,已使得曹雪芹对乌二小姐的看法动摇了,最后的一段话,冲击的力量更大,她说马夫人为爱子的婚事,已苦恼了好几年,这一次更觉烦心,她一方面不能不顾他的爱憎,另一方面又不能不顾乌太太当年情如姊妹的情分。即令乌二小姐不堪作配,要辞谢这门亲事,本就很难,若是各方面都过得去,而硬生生回绝了,倒像是有意作对,于心何安?因而由衷地盼着曹雪芹仰体亲心,就算乌二小姐不如理想,娶了她略嫌委屈,看在老母的分上,也就容忍了吧!
看完信,他的双眼润湿了,阿元忍不住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伤心?”
“唉!”曹雪芹叹口气,“天下父母心!”
这就不便深问了,她很识进退,料想桐生应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以回避为宜。
于是她托辞找杏香有事,飘然远去,这时曹雪芹还未开口,桐生却以极关切的语气问道:“阿元怎么来了?杏香的脾气不太好,会出事。”
这话说中了曹雪芹的心事,“眼前倒还好。”他说,“杏香还沉得住气,在形迹上没有显出来。日子一长,可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了。”
“杏香是怎么个说法?”
“她也知道乌家的事。”曹雪芹答说,“我告诉她,这件事不会成功的。太太不来,就算无形中打消了。她大概是在等这件事的下落,所以这几天深藏不露。”
“那么,芹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打算?看样子,乌家的亲事会成功。”
“噢!”曹雪芹很注意地问,“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四老爷、太太、秋姑娘、锦二奶奶,全都赞成这门亲事,光凭芹二爷一个人反对,恐怕反对不了。”桐生又说,“芹二爷真的反对,就不该让阿元来!这就像打仗一样,主将未到,先锋已经把人家的营盘都占领了,芹二爷你倒想,能不投降吗?”
听这一说,曹雪芹方始发觉,自己在无意之中陷入重重纠结、层层束缚的困局之中,细细想去,竟不知何以自解。
“唉!”他软弱地叹口气,“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
“错也已经错了。”桐生接口说道,“芹二爷,你得拿定主意才好。”
“我毫无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摇摇头说,“我实在不甘于投降。”
“不投降行吗?芹二爷,你得把事情想明白,乌家的亲事,看来非成不可,麻烦是在杏香,趁早了断的好。”
“怎么个了断法?”
“告诉她,不能要她了!”
“那不是薄幸?”曹雪芹使劲地摇头,“负心之事,我不能做。”
“不愿意这么做,就只有一个办法。”
“你说,说来我听听。”
“告诉四老爷,你得把杏香收房,乌家也不能管你这件事。不过,芹二爷,”桐生问说,“你有敢跟四老爷说的胆子吗?”
听此藐视之语,曹雪芹勃然大怒,想立即回他一句:“有何不敢?”但念头尚未转完,便已气馁,怒火当然也消失无余,只剩下惭愧了。
桐生对他此时的心情,可说洞若观火,心里在想,想拿杏香收房,是不容易办到的事,就能办到,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但要让他亲自来斩断与杏香的一缕情丝,却又是千难万难。看样子,只有自己做恶人了。
“你,”曹雪芹抬眼问道,“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哪里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弄得不好,还两败俱伤呢!”
曹雪芹愣了一下,“两败俱伤,两败俱伤。”他轻轻地念了两句,突然大声说道,“对!就让它来个两败俱伤好了。”
意思很明显的,他不能要杏香,但亦不愿娶乌二小姐——猜想他是推拖的手段,不说不愿,只说事业未成、功名未立,一时不想娶亲,甚至立下誓愿,非中了举人不娶亲。想中举人很难,想不中是他自己做得了主的。为了逃婚耽误了功名,这种傻事,在他是做得出来的。
桐生摸熟了曹雪芹的脾气,劝亦无用,只有另辟蹊径来挽救此事。这样转着念头,突然觉得负荷加重了,本来只须想法子弄走杏香即可,现在还得设计让他不能不娶乌二小姐,否则即无法避免两败俱伤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