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何大叔,”桐生伸手说道,“你把花园后门的钥匙给我,芹二爷有个同学从京里来,打算在花园后门下车,比较方便。”
“芹官的同学?”何谨有些疑虑,“你怎么知道京里有芹官的同学来,京里的车子又怎么找得到咱们这儿的后门?”
“不是京里的车子。”桐生从容答说,“芹二爷跟人家约好的,如果想来玩,到通州找仲四爷,自会把他送了来,这会儿是这里的镖局子来送的信。在花园后门下车,是芹二爷的意思,他懒得到前面来接,人家远道来做客的,也可以少走好些路。”
这里是狭长的基地,进仪门穿过三座厅堂,到后院金粟斋很有段路要走,何谨听他说得有理,把钥匙给了他。
等开了后门,把客人引了进来,转入花圃甬路时,桐生抢前数步,掀开门帘,高声说道:“芹二爷,有客。京里来的吴二公子。”
“吴二公子?”曹雪芹大为诧异,“谁啊?我怎么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一瞧就知道了。”桐生回身招呼,“吴二公子,请!”接着又喊:“阿元伺候茶水。”
“来了!”阿元不知从什么地方一闪而出,接手打门帘,桐生便管自己走了。
满腹疑团的曹雪芹,站在书房中间,目迎来客,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着一件灰布面的“萝卜丝”皮袍,上套玄色贡呢“卧龙袋”,脚下踩一双薄底快靴,头上却是一顶极名贵的海虎绒“两块瓦”的皮帽。帽子很大,帽檐压到眉际,上面还耸得很高。
“恕我眼拙。”曹雪芹问,“尊驾是——”
“我姓乌,行二。”声音出自喉际,听来有种造作的味道。
“吴?”
“乌。”
“乌?吴?”曹雪芹微皱着眉在辨别这两个字的四声。
阿元却忍不住笑了,但旋即掩口,然后轻声说了句:“露相吧。”
于是“吴二公子”一伸手摘了皮帽子,随即晃了一下脑袋,漆黑的一头长发抖了散了披在肩上。
“我是乌云娟。”她恢复了本来的声音,嗓音微哑,但如弹动琴弦似的,余韵不绝。
曹雪芹愣住了,突然间又惊又喜地醒了过来,还乱眨了一阵眼,仿佛要辨别是不是在做梦似的。
“请坐,二小姐。我实在没有想到,金粟斋会有你这位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果然从天而降,‘速’也无用。”乌云娟用很平静,但很冷的声音说,“你不是抱怨,我快把你‘烤煳’了,也看不见的影儿?如今我在这里,你尽看吧!”说着将脸向侧面一仰,带着挑衅的神情。
曹雪芹既困惑,又惶恐,“二小姐,”他看了阿元一眼说,“我不知道你这话是怎么来的?”
“请你不必问,只说有这话没有?”
曹雪芹定定神想,他只跟桐生说过抱怨的话,那不用说,是桐生在阿元面前搬嘴,而阿元又把她搬了来,只不知来意为何。
这样想着,不由得又转脸去看阿元,她脸上是狡黠而得意的神情,当然不会存着什么坏心眼。
“如果二小姐兴的是问罪之师,我负荆请罪就是了。”
“我如何敢兴师问罪?只是想来奉告足下,我不是狂妄没有教养的人。”
这一说,曹雪芹真如芒刺在背了:“言重,言重!我可真要请罪了!”说着,几乎长揖到地。
乌云娟仍旧不理不睬,看看要成僵局,阿元便说:“得了!请坐下来,先喝碗热茶吧!”说着,上前接过她的帽子,扶着她坐下。
“这么冷的天,”曹雪芹不安地说,“只为我一句无心之言,竟让二小姐冲寒劳步,真太过不去了。”
“只怕不是无心之言吧!”
“是无心之失。”曹雪芹复又道歉,“种种无状,我知罪了。请二小姐宽宏大量,放过我这一回。”
“芹二爷,”阿元插嘴说道,“你打算还有第二回?”
“不敢,不敢。”曹雪芹很客气地,“二小姐请用茶。”
乌云娟的脸,绷不下去了,端起茶杯,垂着眼,轻轻嘘气,将茶水中的浮沫吹开,曹雪芹趁此机会,深深看了两眼,觉得她的相貌像一个人。那是个什么人,急切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芹二爷,”阿元抛过来一个颜色,“你的诗稿呢?拿出来让我们二小姐瞧瞧。”
“喔,”曹雪芹心知她在穿针引线,但以稿本中有不便示人的诗句,便只好谦虚了,“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取在二小姐面前献丑!”
“你太客气了。”
“是啊,芹二爷不必客气⋯⋯”
“阿元,”乌云娟打断她的话,“别强人所难,哪里有把自己的诗稿随便给人看的。”
这虽是体谅的话,但曹雪芹反倒不能不表示坦然了,“其实也没有不能让二小姐看的诗。”他硬着头皮,打开抽斗,将一本装订得很精致的诗稿取出来,放在乌云娟面前,还加了句,“请指教。”
“不敢当!”乌云娟将手按在诗稿上,“不如请——”她停了一下才又往下说,“请芹二哥抄几首大作给我,我回去细细拜读。”
“是,是!”曹雪芹连声答应,随即掀开墨盒,吮毫铺纸,说一声,“请宽坐。”打开稿本,考虑哪几首诗可以公开。
眼角瞟处,只见乌云娟已悄悄起立,在打量四周的陈设,不久听得她跟阿元在交谈,语声低不可闻,也就不去管她们,专心一致地抄了三张纸,数一数一共九首诗,已可交卷,便将笔搁了下来。
“抄好了?”是阿元在他身后问。
“是的。”曹雪芹取了个信封,将诗稿装了进去,提笔写上“敬求郢正”四字,站起身来,双手捧上。
“今天实在有点儿冒昧。”乌云娟接着信封说,“此会不足为外人道。”
“谨遵所命。”曹雪芹很郑重地回答。
“我告辞了。”
“芹二爷不必送。”阿元紧接着说,“我跟桐生送出去好了。”
曹雪芹有些迟疑,不知是不是该听阿元的话,又想到临别之际似乎还应该说一两句什么话,但就在他踌躇未定之际,乌云娟已经跨出房门,回头看了一眼示意作别。这就不由得让曹雪芹在心里念了句:“‘临去秋波那一转。’”
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阿元,那不是活生生的《会真记》中的红娘!自己呢?他在想,算不算张生?
于是,他眼前浮起了乌云娟的影子,但却像宋朝画家梁楷的泼墨人物,模糊不清,而由她脸的轮廓,又触动了他的感觉,确是像他曾经见过的一个熟人,绝非无端而起的幻想。
那是谁呢?这个疑问不时在他脑际出现,形成干扰,使得他无法静下心来,考虑他与乌云娟之间的一切。
非把她想出来不可!他自己跟自己赌气,苦苦思索,杳无踪影,正当打算放弃不想时,突然一条影子闯入心头,失声说道:“不是像绣春吗?”
绣春的影子是非常清晰的,拿来一比,连对乌云娟的印象也很明显了。他很快地发现了自己何以只觉得面善,而一时想不起的缘故,原来只像得一半,双颊以下、鹅蛋脸、长隆鼻、菱角嘴,无一不似。此外,乌云娟的额头要比绣春宽些,但那双眼睛却没有绣春来得大,也欠灵活——那是必然的,身份不同,讲端庄就得目不斜视,如何能有一双顾盼自如的眼睛?
绣春到底怎么样了呢?他恻恻地在想,心里浮起阵阵酸楚,而就在这时候,阿元悄悄回来了,唇角含着一丝诡谲的笑意。
曹雪芹抛开绣春,定定神问说:“是怎么回事?”
“桐生把芹二爷对我们二小姐的误会,告诉我了。”阿元老实答说。
“喔,”曹雪芹问道,“你就照实告诉了你们二小姐?”
“当然不能‘灶王爷上天,直奏’。”阿元答说,“不过误会要弄清楚。桐生说,这不是空口讲白话的事。我觉得他的话不错,所以,我跟我们二小姐说,敢不敢做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她问是什么,我才把芹二爷让她考了半天,连个影儿都没瞧见的委屈,跟她说了,问她敢不敢来看芹二爷。我们二小姐,只要一激她就敢作敢为了。”
“照这么说,是瞒着你家老爷、太太,偷着来的!”
“大小姐知道。”阿元紧接着问道,“如今,芹二爷可是明白了,我们小姐是不是那种脾气孤傲任性的人?”
“看起来,”曹雪芹有些不甚情愿地说,“是我错了。”
“也不必说谁错谁不错。我只问,芹二爷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一句单刀直入,问到紧要关头的话,曹雪芹自然不能轻率回答,想了一下,故意问说:“照你看,我该怎么办?”
“现在是我们二小姐变成委屈了,芹二爷你得有点儿意思表示。”
“那行!”曹雪芹点点头,“不过,我可想不出来,该怎么表示。能不能写封信道歉?那样做,合适吗?”
这一下轮到阿元考虑了,她倚着门、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问道:“芹二爷,你到底打不打算娶我们二小姐?”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曹雪芹仍有些闪避的意味。
在阿元听来,这话却很有分量,仿佛是在要求保证:“如果我倒想娶,你家二小姐可又不愿意了,那该怎么办?”这就不由得使她想起一件她未说出来的事,乌云娟确有些负气的模样,曾经有过表示:“我只是要让他知道,我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人,他以为我有求于他,那就大错特错了。”照此看来,说不定弄巧成拙,或者说是弄假成真,真的惹起了她的“小姐脾气”,不愿做曹家的“少奶奶”,那可成了个难以收场的僵局。
想想又不至于如此,且等将他的意向弄清楚,果然他“一见倾心”了,再跟他说实话,一起来想个万全之计,也还不迟。
打定了主意,阿元便又说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芹二爷一个人的事,至少还要老太太点头,不过那都好想办法,顶要紧的还是要芹二爷你回心转意才行。”
“你这‘回心转意’四个字,我可当不起。”曹雪芹急忙解释,“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不愿意。”
这是当面撒谎,阿元觉得好笑,但也不必跟他辩,反正这样急着表白的态度,就很能让人满意了。
“好!芹二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现在把话说回来,我们二小姐受了委屈,得想法子让她心里好过些。”阿元想了一下说,“你说写信不大合适,这话倒也是,提名道姓的,落在外人眼里很不妥当,不如你作首诗吧!”
“啊、啊!”曹雪芹顿觉诗兴勃发,“行!我今天就作。”
“还有,再过半个月,是我们太太生日,最好也能意思点什么。”
“你说呢?”曹雪芹说,“若说办份重礼,只是我跟四老爷一句话的事,显不出我的敬意来。除非我写张字,或者画张画。”
“画张画好了。”阿元问说,“你想画什么?”
“这还得琢磨,反正不离祝寿的格局。”
“那就慢慢儿琢磨吧!还有,这可是一桩大事,老太太到底来不来?”
“来!”曹雪芹很有把握地,“一定来。”
“什么时候?”
“那,”曹雪芹照着马夫人向乌家说过的话,“总得到春暖花开。”
“那可还早得很呐!”阿元踌躇着说,“宜乎快!最好能赶上我们太太生日。”
她虽未说夜长梦多的话,但意思却看得出来,曹雪芹将她前后的话回想了一遍,不由得狐疑了。
“怎么?阿元,你好像有话还搁在肚子里?”
“是。”阿元坦然承认,“不过,有话也是为了芹二爷,为了我们二小姐。”
“那么,是什么话呢?”
阿元想了一下,用很果决的语气答说:“芹二爷也别问了。反正谈亲事总得乾宅多上劲,而且好姻缘也都是求来的。”
曹雪芹蓦然,想起秋月的信,又想起绣春的影子,心里乱得很。
见此光景,阿元只替他换了一杯热茶,便悄悄退了出去。她知道曹雪芹这时候需要有一段静静的时间去细想,她倒是宁愿他谋定后动,免得将来失悔,自己亦于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