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为了平郡王的丧事,曹家累病了两个人,一个是马夫人,一个是锦儿。
旗下贵族的风俗,遇有家主之丧,至亲好友都要送席,意思是孝子哀毁过甚,水米不进,以至于日渐消瘦,送席便是劝进饮食之意。这一送,当然不是一桌席,而且也不止一次。关系越深,交情越厚,送的次数越多,曹家是至亲,一个月之中,马夫人与锦儿各送过三次,每次都忙得人仰马翻,马夫人首先支持不住,气喘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来锦儿的责任越重,因为曹家的两个姨娘,名分不正,上不得正场面,而锦儿扶正以后,便等于是“冢妇”的身份,马夫人不能去做主人,就应该由锦儿去照料,最后一次累得几乎晕倒,一回家躺下来,就得请大夫了。
曹雪芹得到消息,特地去探望,曹震虽不在家,但因跟锦儿亲如姊弟,所以直入卧内,坐在床前说话。
“瘦得多了。”曹雪芹问,“大夫怎么说?”
“没有病。”锦儿的声音很微弱,“多睡多吃喝,没有什么烦心的事,两三天就好了。可是⋯⋯”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就表示,还是有烦心的事。曹雪芹知道,平郡王府可以不过年,他们两家还是照常,年下事多,却又分不开身来办,心里当然会烦。
“亏得你还有帮手。”曹雪芹说,“我们家也亏得有秋月跟杏香,总算把该送的节礼都送出去了。唉,这些繁文缛节真累人。”
“是啊!”锦儿说,“我真恨不得一家一家去吵架,吵断了拉倒。”
原来旗人的世家大族,最重仪礼,沾亲带故,都得应酬,往往有中人之家,因为结了一门贵亲而倾家荡产的,唯一的办法,便是上门吵架,大骂一通,从此断绝往来。习俗如此,不必定有仇隙,彼此遇到有危难,需要亲戚援手时,照常可以往来。
“不过,这不过烦而已。”锦儿又说,“过去了也就好了,不会老揪着心,我是别的事烦。”
“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有用。”
“何以见得?”
“你不肯听我的。”
“我听。”曹雪芹说,“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你说。”
锦儿沉吟了一会,忽又摇摇头说:“算了,说了也没有用。”
“怎么回事?”曹雪芹有些不悦,“倒像不相信我似的。”
锦儿是故意用这种盘马弯弓的神态,要惹得不高兴了,才会下决心发愤,因而又接一句:“你不能怪人不相信你,知道你不肯听人劝,我又何必多说废话?”
“从哪里看出来,我不肯听人劝?只要是好事,我一定听。”
“好!我问你,读书是不是好事?”
“当然。”
“做文章是不是好事?”
曹雪芹觉得语有蹊跷,但不能说做文章不是好事,只好点点头。
哪知锦儿非要他开口不可,催促着说:“说啊!是不是好事?”
“是的。”
“那好,眼下过年了,不必提它,一过了元宵,你就得替我读书做文章。我打听过了,后年庚午是乡试的年份,你就打算着下场吧!”
果不其然,曹雪芹一听读八股文章,就像揭开一个陈腐的墨盒一般,鼻端便有一股令人欲呕的气味,便即赔着笑说:“念八股——”
“你不必讲理由,”锦儿打断他的话,“你就干净说:我不听劝。”
一句话将曹雪芹的口堵住了,停了一下便说:“我又没有进过学,哪有资格下秋闱?”
“你当我老赶不是?”锦儿立即驳他,“你虽不是秀才,捐个监生不就下场了?”
也不知她是哪里打听来的,曹雪芹料知唬不住她,只好先敷衍着再说,“好吧,我明年就捐个监生,后年下场。”他特意声明,“不过,我可没有把握说一定能中。”
“你要不中,就得给你派差使了。像三房那几位那样,派到茶膳房去当差,你就伺候皇上的饮食吧!”
原来曹家当初落籍在辽阳时,一共是五房,曹寅一支是老四房,老三房也是上三旗包衣,有几个派在茶膳房,倒是有油水的差使,但让人当作下人看待,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
“雪芹,你别在那里做梦。”锦儿正色警告,“你以为内务府子弟都能像你一样,在武英殿挂个名,逍遥自在,做你的大少爷?你震二哥跟我说过了,武英殿管御书处的郎中,已经发话了,说你终年到头不见人影,太不像话。如果不愿意在御书处,他打算回了堂官,把你的名字拿掉,让内务府另外派你差使;你不想做官,就当苏拉。两条路随你自己去挑。”
闲散旗人,名为“苏拉”,内务府的苏拉倒是能派在内廷,不过只是供奔走之役,比茶膳房的差使又下一等。曹雪芹心里倒又有些嘀咕了。
“太太这两天又好多了吧?”
“嗯。”曹雪芹点点头,很欣慰地说,“今儿起床,不然我还抽不出空来看你呐!”
“嗐!”锦儿大为振作,“我也起床了吧。”
“不,不!你还是躺着,多休息。”
“不要紧。”锦儿答说,“我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又答应我下场,精神好得多了,这会儿心里发空,得吃点儿什么才好。”说着,挣扎着要起身。
他们叔嫂的情分虽不同,但这种场合却不便插手去扶她,便走出房门去叫丫头来照料。趁这需要回避的工夫,问知翠宝在厨房蒸糕,便径自找了去。
“你怎么来了?太太怎么样?”
翠宝一面在忙,一面跟曹雪芹说话,等把一笼蜜糕蒸了出来,他便代替丫头的差使,捧了一盘回到锦儿屋子里。
锦儿正洗了脸在拢头发,曹雪芹将蜜糕摆在梳妆台上,自己先拈了一块吃。
“今儿晚点回去不要紧吧?”锦儿问说。
“不要紧。”
“那你就在这儿吃饭,回头得替我开几张单子。”
“是开送礼的单子?”
“可不是?”锦儿答说,“你那里的都送了,我这里还没有动呢。再不送,就要落褒贬了。”
“好吧!趁早动手。”
“不行。一定得吃完了饭,等翠宝闲了来商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要看自己的力量,又要顾交情的厚薄,一年三节的应酬,真烦死人。”锦儿又关照丫头,“你跟翠姨去说,留芹二爷在这里吃饭,要添两个菜。”
曹雪芹看时候还早,便即说道:“我上震二哥书房里看看去,记得我有一本《试帖诗集萃》,他借了来看了,如今我得收回。”
说罢起身到曹震书房,在书架上翻了半天,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诗,便又回到了锦儿那里。
“管御书处的郎中有两个,”曹雪芹问,“是哪一个说我终年到头不见人影?”
“姓哈的那个。”
“嗯,嗯,应该是他,他佩钥匙,凡事该由他做主。不过,”曹雪芹有些困惑,“御书处我虽不大去,平时应酬也常遇见,总是客客气气的,何以一下子会打这种官腔?”
“那还不是因为王爷出事了!听你震二哥说,武英殿一带的事,皇上常跟王爷要主意,如今不能出主意了,自然就没有人看他的面子了。”
曹雪芹黯然无语。歇了有一会,只听门外有脚步声,接着帘钩微响,有人说道:“原来芹二爷在这里,怎么不说说话,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是翠宝的声音,锦儿在镜子里看着她说:“说到教人不痛快的事,他就不开口了,向来是这样子的。”
“什么事不痛快?”
“还不是官场势利四个字。嗐,别提了。”曹雪芹问,“今儿请我吃什么?”
“今儿来得巧,我做了松子核桃肉末,回头吃火烧。”
那是曹雪芹最喜爱的一样食物,做起来很费事,先用极小的火炒松子与核桃,炒酥自然有油渗出来,然后把用陈酒泡过的肉末倒进去,仍旧是小火炒,直到水分快干了,加一勺清酱与磨得极细的花椒粉。
曹雪芹一想起那种香味,不由得口角流涎,正要从袖筒里掏手绢擦嘴时,翠宝已抽出她腋下的手绢抛了过来,揶揄着说:“真正是!看你馋得那样子。”
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拿起手绢,闻到一股香味,心中一荡,急忙将手绢递回给翠宝。
“别把你的弄脏了。”他说,“我自己有。”
“这蜜糕怎么样?”翠宝一面帮锦儿摘去肩上的发丝,一面问说。
“还没有吃呢,”锦儿答,“刚才倒有点儿饿,这会儿又不想吃了。”
“我弄那肉末,就是想给你开胃。回头还有炉鸭丝熬粥。”翠宝又问,“还想吃点儿什么?”
“行了。”锦儿答说,“咱们早点吃饭,吃完了再让雪芹把单子开出来。”
“好!”翠宝转身正待离去,忽又站住脚,听了一下说,“二爷回来了。”
果然,曹震大声咳着,走了进来,曹雪芹起身迎了出去,他见面先问马夫人的病,然后进屋,一见锦儿又惊又喜地说:“你能起床了?”
“还是起来的好,睡在那里气闷,反而添病。”锦儿问道,“你不是到西苑去了?”
“去了。”接着,曹震长叹一声,“唉!”颓然倒在椅子上不作声。
“怎么回事?”倒了茶来的翠宝问说。
“你不知道。”
见他如此,大家都不开口,翠宝也悄悄退了出去,曹雪芹茫然不解,低声问锦儿:“震二哥今天有西苑的差使?”
“你问他自己。”
“本不该是我的差使。来爷爷偏偏指名要我去照料,有什么法子?”
原来是来保特派的。听曹震的口气,便知不是什么好差使,但在内廷入值,便吃点辛苦,也是应该的,而况有了苦差使,才会有好差使调剂,这怨言发得没有道理。
他正在这样转着念头,曹震却又开口了,“这种差使,但愿以后再也不会有。”他说,“不是说我自己不愿意当这种差使,而是根本没有这样的差使,太惨了!”
这一下连锦儿都忍不住要问了:“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差使啊?”
“伺候皇上亲审——”
“啊,”曹雪芹急忙问说,“是张敬斋?”
“不是他,还有谁?”曹震又说,“王爷是早过去了,不然知道了今天这种情形,他也会吓死。”
“怎么啦?”锦儿一哆嗦,“你可别吓人!”
听这一说,曹震就不打算往下谈了,但曹雪芹急于知道下文,便看一看锦儿,回过头来说道:“震二哥,咱们上你书房里谈去。”
“好!”曹震问锦儿,“书房里生了火没有?”
“我不知道。”
“没有火。”曹雪芹刚去过,知道那里的情形,“不过也不算太冷。”
曹震最畏寒,闻言便有瑟缩的神色,锦儿知道曹雪芹急于想知道这件事的心情,便即起身说道:“我到厨房里看看去,顺便叫他们在书房里生火,你们哥俩先在这里谈,火生好了再挪过去。”
于是曹震谈亲鞫之事。这个差使名义上归御前大臣舒灵阿主办,实际上都推了给武英殿大学士来保,因为他不但管理兵部,而且也是内务府大臣,内廷差使有种种方便。
“刑部的‘八大圣人’,就数湖广司的姚青如最厉害。他说大清律例并无亲鞫这一条,所以除了案卷之外,什么事都不能管,当然更不用说把刑具拿到瀛台。可又私底下跟舒公说,内务府有慎刑司,他们可以伺候亲鞫行刑的差使。舒公一想不错,就交代了来爷爷,来爷爷推不掉就派我去照料。”
“这就奇了。”曹雪芹问,“为什么不派慎刑司的人呢?”
“慎刑司当然也派了。”曹震答说,“谁叫我是堂主事呢!说派我去看着点儿,才不会出错,我怎么能推?”
“嗯,嗯。”曹雪芹问,“出错了没有呢?”
“可不是出错了!”
“怎么回事?”曹雪芹向窗外望了一下,怕锦儿或是翠宝走来,听见了会着急。
“唉!窝囊得很。”曹震恨恨地自责,“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糊涂过。”
他因为提起来很痛心,说话少却常度,不愿意说的吞吐其词,愤慨之处,却又一再重复,曹雪芹很仔细地听了好一会,才将来龙去脉弄清楚。
原来当曹震奉派照料亲鞫行刑的差使以后,慎刑司郎中便派了个主事来跟他要主意,应该携带些什么刑具?曹震如果答一句,“该带什么带什么”便没事,因为他只不过受命在亲鞫时照料,事先该如何预备,慎刑司职有专属,当然知道,何用来问别人?错就错在曹震做了多余的一问:“平常什么刑具?”
“还不就是打屁股的板子,掌嘴的‘皮巴掌’之类。”慎刑司主事轻描淡写地说。
“那就带上这些好了。”
哪知到了亲鞫之时,张广泗答供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皇帝问一句,他答十句都不止,而十句之中,没有一句是皇帝爱听的,总而言之,便是死不认错。
“你狡辩!”皇帝怒斥,“莫非真要行刑,你才肯说真话?”
“奴才原是真话!皇上就一顿板子打死奴才,也还是这几句话。”
这下便如火上浇油,皇帝抑制盛怒,冷笑说道:“你打算着我会把你立毙杖下,好安上我一个无道暴君的恶名。你的居心险恶,由此可见。我不用刑,刑具便是虚设了。”他转脸对侍立在旁的来保说,“我要看看,所谓‘大刑’有多大威力。”
“是!”来保便向站在柱子下面的曹震吩咐:“传夹棍!”
曹震一听傻了。谁知道皇帝会像县官坐堂审江洋大盗那样用夹棍?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跪下来嗫嚅着说:“夹棍没有带来,得回去拿。”
来保一听这话,脸色铁青,此时此地当然不容他来训斥部属,只好转回身去,单腿下跪,轻声说道:“皇上请暂且歇一歇。谅张广泗是何心肝,逃不过皇上明见万里,回头再问吧!”
殿廷深远,皇帝未曾听见曹震说些什么,只听来保的话,料知其中必有缘故,便一言不发地从宝座中站起身来,到便殿去休息。
这时曹震已悄悄溜了出去,找到慎刑司的主事,不说一句埋怨的话,只兜头作了个揖说:“我的亲老子!劳你驾,赶快把夹棍取了来吧!”
“唉!曹二爷,”那主事答道,“夹棍原是带了来的。你怎么不问一声,就跟来大人回说,没有带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