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第二天上午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尚书,在内阁大堂审问张敬斋,只是过一过堂,随即具稿复奏。奏稿是刑部预备的,按律拟议,说他“失误军机,泄露军情,煽惑人心,守备不设,为贼所掩袭,因而失陷城寨,毁弃军器,罪皆应斩。加以种种负恩,有心误国,实刑章所莫逭,应将张广泗拟斩立决。”
复奏是前一天下午递进去的,第二天一早就会批复,“斩立决”是绝不待时,旨下即行,刑部都已经预备好了,阿克敦与汪由敦、汉满左右侍郎,所谓“六堂”都一大早赶到部里,准备接旨。哪知上谕未到,来了个军机处的苏拉,气喘吁吁地求见汪由敦。
“奉张中堂面谕,请汪大人马上进宫。”
“喔,”汪由敦奇怪,前一天就跟张廷玉说过,为了接旨,这天不到军机处,何以派急足特召,“是什么事?”
“皇上今儿个‘叫大起’,张中堂说,汪大人非到不可。”
军机大臣觐见,平时除领班的张廷玉以外,往往只有来保、汪由敦等少数人奉召,“叫大起”是全班觐见,而汪由敦又非到不可。
阿克敦便猜想到,或许有张广泗的恩旨,便即说道:“你赶快请吧!坐我的车,我的车快。”
汪由敦点点头,立即起身,赶到军机处一看,张廷玉、来保,以及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陈大受、户部尚书舒赫德、理藩院尚书纳延泰,都在焦急地等他。
“好了!”张廷玉吩咐,“通知养心殿总管,说可以‘叫’了。”
“叫”进养心殿西暇阁,皇帝问道:“张广泗这一案的复奏,是谁主稿?”
“刑部。”张廷玉答说。
“汪由敦!”皇帝喊。
“臣在!”跪在陈大受后面的汪由敦,膝行两步,听候垂询。
“复奏的稿子,你总看过?”
“是。”
“你们引的是哪一条大清律?”
“引的是‘领军征讨,逗留观望,因而失误军机者斩’这一条。”
“这一条是斩监候?”
“是。”
“照你们这么说,张广泗罪只斩监候,斩立决是你们加重的?”
汪由敦不知道皇帝的真意何在,不敢造次回答,想了想说:“张广泗种种负恩,斩监候不足以蔽其辜。”
“你们知道张广泗自己怎么说?”
这一问,汪由敦张口结舌,无以为答。因为张广泗的口供很多,不知道皇帝指的是哪一句话。
“张广泗自己都说,他的罪应该立斩,而你们以为只是斩监候的罪。领兵逗留观望,不过提督、总兵的罪,不是张广泗这种身份的罪。如果他的罪不过斩监候,我何必亲自来审?”
听得这一番指责,穿了狐皮袍的汪由敦,背脊冒汗,唯有连连碰响头,表示承认过失。
“你们军机六大臣,合办一件事,潦草错误,一至于此。实在让我不能不想到傅恒。”皇帝又问,“以前年羹尧的案子,一共引了多少斩条?”
这是雍正三年,也是腊月里的事,由怡贤亲王胤祥,以议政王的身份,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在内阁会审年羹尧。那时汪由敦在翰林院还未散馆,不知其详。而张廷玉正由协办大学士署理大学士,而且复奏即由他主稿,年羹尧一共有多少“斩条”,他当然非常清楚。
“回皇上的话,”张廷玉从容陈奏,“年羹尧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专擅之罪六、贪黩之罪十八、侵蚀之罪十五、忌刻之罪六、残忍之罪四,总计九十二款大罪。谋反凌迟,斩罪一共十条。有一于此,法所不宥。”
“张广泗固然没有年羹尧那么罪大恶极,可是罪名亦绝不至于只有斩监候一条。”
张廷玉心想,那九十二款之中,不少是欲加之罪,就是张广泗处以斩立决,亦稍嫌过分。皇帝认为需要他来亲鞫,一定是极重之罪,先有成见在胸,那就无从分辨了。因而沉默不言,但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这种神色,十三年来,皇帝见得多了。以万乘之尊,竟要看臣下的嘴脸,他不止一次,怒火填膺,但以投鼠忌器,不能不忍。这一回有点忍不住了,但就在快要爆发的一刹那,想到他是先帝面许配享太庙,而且经由自己用明发上谕宣布过的。凡是襄助皇帝取天下,或者有安邦定国,不世之功者,方能配享太庙;这样的人不但杀不得,而且还不能不礼遇,否则就会引起极大的麻烦。
这一转念间,皇帝还是忍住了,但觉得不妨拿话刺他几句。
“你们六个人办这么一件事,还办不妥当,我不知道其故安在?”皇帝又说,“如果傅恒在这里,一定用不着我来操心。由此看来,我就不得不更期望傅恒克奏肤功,早日还朝了。”
“傅恒蒙皇上指受方略,必能如皇上的期望,肃清西陲。”张廷玉说道,“万一时机不顺,亦请皇上早抒庙谟,把傅恒调回来,为皇上分劳,似犹胜于师劳无功,逗留在外。”
这话亦含着讥讽之意,皇帝自然听得出来,但这亦正是他自己平时说过的话,张廷玉用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毫无可驳之处,皇帝只能生闷气。
“张广泗一案,臣等办理欠当,请皇上治罪。”张廷玉又说,“不过张广泗请旨斩决,刑部已经预备妥当,请皇上即赐裁决,以伸国法。”
“我另有旨。”皇帝吩咐,“你们跪安吧!”
皇帝吩咐“跪安”,即等于一二品大员接见属下时的“端茶碗”,是一种结束会面的表示。
张廷玉便即领先磕头,然后起身退出。
“谨堂!”张廷玉回到军机处,吩咐汪由敦说,“你替我拟个折子,我非告老不可了。”
汪由敦是张廷玉的门生,他深受老师的提携,但对老师亦很照料,谊如子侄,说话很直率,悄悄说道:“老师,犯不着这么做。”
“怎么叫犯不着?”
“仿佛跟皇上赌气似的,何必?”
“当然不是马上就递。”张廷玉又说,“反正年里一定要递。”
“过了年不行吗?”
“像我这样告老,自然不能说走就走,总得有一段部署的辰光,皇上亦可早为之计。”
“老师——”
刚喊得一声,便让张廷玉拦住了,“我志已决。”他说,“你不必再多说。”
“老师”有些生气了,汪由敦自然不能再说下去。其时养心殿总管太监已将会审张广泗的复奏送了回来,上面的朱批是:“张广泗着即处斩,派德保、勒尔森前往监视行刑。”汪由敦急于赶回刑部去料理,便说一句:“下午我给师母去请安。”表示若有未尽之言,要跟张廷玉细谈。
到得刑部,阿克敦才知道有张广泗的“恩旨”的想法,直可说是妄想。不过,他的“妄想”也不是凭空而生的,“从皇上决定瀛台亲鞫,我就想到是把张敬斋比作年亮工了。”他说,“那时我是兵部侍郎,定罪的时候,我亦参与末议,张中堂主持,一共定了九十二条大罪,结果呢,不但没有剐,而且没有斩,赐令自尽。张敬斋不过一个斩罪,以彼例此,赏他一个全尸,亦不为过,不道皇上还嫌拟得轻了。”
“天威不测。”汪由敦说,“咱们只能法内留情,看张敬斋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替他办一办。”
“说得是,张敬斋是一条汉子,咱们当面去跟他诀别吧!”
于是由提牢厅主事,引领两尚书亲临囚禁张广泗的火房,他已经得到消息了,果然是条硬汉,神色之间,非常平静。由于足胫被夹伤了,只能直挺挺地躺在高铺上。听说阿、汪二人联袂而至,便叫人将他身子翻了过来,用两肘撑得将脑袋仰了起来,在枕上顿首。
“敬斋兄,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阿克敦避到侧面,拱手答说,“太不敢当了。”
这时已有人端了两张凳子,摆在高铺前面,等他们坐定了,张广泗喊着他的侄子说:“贵乾,你给阿大人、汪大人磕头,代我道谢。”
“慢慢,慢慢!”这回是汪由敦摇着手阻拦,“这就更不敢当了。”
“两公的大恩大德,我张广泗命在顷刻,无可言报,只有来生结草衔环了。”
这时张贵乾已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于是阿克敦与汪由敦双双起立,连连哈腰,作为答礼。
等行完了礼,张广泗又吩咐:“贵乾,你给何老爷也该磕个头,我多亏何老爷照应,这份恩德,你们也该谨记着。”
“何老爷”是指提牢厅的何主事,他急忙拉住张贵乾的手说:“万万不可!”
但是张贵乾手不自由,双膝却能自主,已遵他叔父之命,跪了下去,到底还是磕了一个头才罢。
“贵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还有几句用兵的肺腑之言,要请两位大人密奏皇上。你先回避。”
一听“密奏”二字,何主事也要回避了。张广泗的本意,就是用“密奏”二字当“逐客令”,他要说的话,是不宜让何主事知道的。
“我已经听说了。”张广泗伏枕说道,“刑部主稿,引的是斩监候的律,加重变斩决,我全家大小,还能苟且活命,全出两公成全。我张广泗的满腔委屈,总算还有人知道,死亦可以瞑目了。”
阿克敦正想答话,汪由敦拉一拉他的衣服,然后提高了声音说:“张将军,你这番感激天恩,至死不变的忠诚,我跟阿公一定替你面奏皇上。至于西陲用兵,你有所见,不妨细细陈述。”
阿克敦明白,张广泗更明白,这是故意掩饰的话,便即放低了声音说:“从奉召进京,我就知道我的命,绝不能保,皇上要杀大臣立威,借我杀讷公,反过来又借讷公杀我,自古雄猜之主,常有这样的作为。今上虽是先帝的亲骨血,但如是刘阿斗,先帝亦不会以大位相付。两公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张将军,”汪由敦答说,“你不必问我们,你心里有话,尽管说你的好了。”
“是。”张广泗继续往下说,“当时我心里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诬服’,诬虽在人,服则由己,我亦不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句话。如今,总算过来了。”
听得这句话,阿克敦毕竟忍不住了,“敬斋兄!”他说,“你真是忍人!”
“我想到一家妻儿老小,不能不忍。”张广泗说,“皇上问我克扣了多少军饷。我回奏,军饷由班第经管,何从克扣?上了夹棍再问,我还是这句话。如果我松一句口,两公亦就无法成全我了。”
阿克敦与汪由敦到此时才知道他熬刑的本意,不求免死,只求不抄家。如果承认克扣军饷,甚至不是有意克扣,只是亏空公款,亦必依律籍没家财来赔补,不足尚须追比家族,后患无穷。
“两位恩公,”张广泗又问,“以后如果尚有余波,譬如有人讦告我如何扣军饷,请问刑部如何处置?”
“此案已结,无须再论。”阿克敦转脸问道,“是这样吗?”
“是。”汪由敦答说,“皇上亲鞫之案,是真正的定谳。皇上英明过人,亦绝不会‘贰过’。”
“蒙两公始终成全,这是真的可以瞑目了。”张广泗说完,双眼一闭,眼角立即出现了黄豆大的泪水,这是张广泗被逮以来,头一次哭。
阿克敦与汪由敦都觉得心中恻恻然地很难过,但此时实在不宜动感情,“张将军,”汪由敦轻声说道,“关于西陲用兵,你到底也要稍为谈一谈,以便密奏。”
这是他格外谨慎之处,因为“有几句用兵的肺腑之言”,请他们代为密奏,是张广泗自己公然宣布的,这话辗转达于天听,就一定会查问,倘无下文,追究起来,又是一桩极大的麻烦。
“是。”张广泗拭去泪痕,定定神说道,“皇上一再宣谕,金川用兵之期,不可过明年四月初旬。傅中堂回奏是,非成功,不班师。请两公密奏皇上,兵机瞬息万变,固不宜遥制,而长治久安之计,更非身经其地、身历其事,不能细心策划。是故只请皇上密谕傅中堂,凡事不必勉强,只抛开功过之心,纯任自然,若拘定期限,反而会偾事。譬如说,本来五月里可以收功,只为皇上有四月上旬的限期,傅中堂自然不肯无功而还,急于图功,提早发动攻击,时机未到,一定不能成功。这真正是我的肺腑之言,请皇上勿存张广泗饰言巧辩之心,虚衷以听,那样,即令我觉得委屈,在九泉之下,总还有可能自解自慰之处。”
听得这番话,阿、汪两人,都为之动容。阿克敦答说:“敬斋,我一定把你的话,据实密奏,不过,我不能骗你,你那最后几句话,说了反而坏事,我想把它拿掉。”
“是。谋国之忠,谁不如我?全在两公自己斟酌,反正我的心是尽到了。”
阿克敦正要开口回答时,听得身后一声咳嗽,回头看时是何主事进来回事。
“德侍卫到部!”
是奉派监视行刑的御前侍卫德保来了,何主事是暗示,德保在催促处决,以便复命。这便真的到了诀别的时候了。
“敬斋兄,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要交代?”
张广泗黯然无语,而且看得出来,是强忍着眼泪,于是汪由敦便说:“张将军,你请放心,此案到今天为止了。”
张广泗点点头说:“一切拜托。”
这时何主事便横身过来,双臂一张,隔断在中间,汪由敦便将阿克敦一拉,很快地退了出去。但阿克敦走到门外却站住了,喊一声:“何老爷!”
等何主事应召而至,他特别交代,不必上绑。此与定制不合,言官参奏,即便是奉堂官之命,何主事职责所在,亦脱不得干系,因而面有难色。
“回头我跟德侍卫说明白,不会有事。”
听得这么说,何主事勉强答应了。阿、汪两人回到白云亭,御前侍卫德保及刑部左侍郎勒尔森这两个监斩官,都在等待,阿克敦将特许张广泗不上绑这一点,跟德保说了,希望他略作担待,回奏时勿提此事。
“阿公交代,我不能不听。不过,有句话我得声明在先,皇上不问我不提,皇上要问到,我可不敢隐瞒。”
“我明白。”阿克敦答说,“不然岂非欺罔之罪?”
汪由敦冷眼旁观,心知皇帝不但钦派御前侍卫监视,而且监斩向来是刑部右侍郎的职司,特旨派了左侍郎勒尔森,其中必有缘故,因而悄悄派人去通知何主事,仍旧按规矩明正典刑,该上绑仍旧要上绑,不过不可凌虐。
原来刑部从前明以来,就有一种胥吏敛财的积习。凡是秋后处斩,事先“勾决”时,已知某人“情实”,罪无可逭;某人“可矜”,得以不死,但处决之前,仍旧一例上绑,到了菜市口,等京畿道御史斋到“驾帖”,上面没有名字的,只是“陪斩”,但已经吓得半死,而在此以前,先已吃过一番苦头,如果家属事先不托人打点,上绑时,双臂反捩,表面皮肉不伤,而筋骨已受重创,即令不死,亦必终生残废。
至于斩立决的囚犯,当然并无陪斩的人,可是上绑时,一样要吃苦头,汪由敦交代不准凌虐,何主事自然不准胥吏胡作非为。其实亦不至于如此,因为张贵乾在狱中跟胥吏差役混得很熟,“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上绑只是松松地拢住双手,做个样子而已。
等囚车一出刑部,汪由敦便已得报,他当然不告诉阿克敦,他对张广泗的那番厚待之情,人家只是“心领”,而且张广泗其人其事,在他自然而然地一下子就抛开了,因为他虽不曾学过幕,也不曾做过州县官,但久在刑部,自然而然地受了刑幕心传的两句秘诀的影响,能很快地将已死的人忘掉。
那两句秘诀:“救生不救死,救大不救小。”照学刑名的幕友的说法:天下所有的幕友,尤其是“县大老爷”尊为“老夫子”、实际上也是左右两臂的“钱谷”“刑名”两席,他们唯一的使命,也就是游幕的最高的名声,是在既能助东家升官发财,又能为百姓除害申冤;其次是襄助“东家”,一切之一切,以东家的前程为重。既然如此,“救生”则生者感激再造之恩,必然有所报答;同样的道理“救大”则“大”者的感激涕零,与“小”者无异,但论到报答,“大小”之别悬殊。幕友既然要报答相处无间的东家,“大”者与“小”者的馈赠是大不相同的。
汪由敦与阿克敦对张广泗都很帮忙,但在感情上却完全是两回事,阿克敦在白云亭“会食”之时,对张广泗的遭遇,还在那里嗟叹不绝;而汪由敦“救生不救死,救大不救小”,心里想到的,只是一个年将八旬、精神如昔的首辅张廷玉。
未正刚过,得报知道张广泗已在“西市”——宣武门外菜市口毕命以后,汪由敦便即起身说道:“我先告辞,这里就请阿公偏劳了。”
“你上哪儿?”阿克敦道,“万一有事,总还有一定的地方可以‘搜索’到你。”
“那,那就鸿印轩吧。”
“以后呢?”
“以后,”汪由敦答说,“当然是回舍下。”
“好,我知道了。”
于是汪由敦出西华门,直驱张廷玉的赐第——张家赐第在北京城内的有两处,一处在西安门大街的蚕池口,是张廷玉之父、文华殿大学士张英的赐第;张廷玉的赐第在护国寺西,这天是十二月十八,恰逢护国寺庙会之期,车马喧阗,热闹非凡。汪由敦想起来了,每逢庙会,张廷玉为了避嚣,每每移往蚕池口,到门一问,果不其然,汪由敦原车转往蚕池口。
到了张家,汪由敦先看张若澄——张廷玉有三个儿子,除姨太太生的小儿子还在读书外,老大张若蔼是雍正十一年的传胪,官至内阁学士,乾隆十一年病歿;皇帝因为张廷玉在内廷行走,需要有人扶掖,特命前一年方成进士,分部当司官的张若澄改为庶吉士,并派在南书房当差,以便张廷玉进宫后,有人照料。
张若澄跟汪由敦读过书,而且乾隆九年他在北闱中举人时,汪由敦是主考,所以称他“老师”,但汪由敦却因张廷玉的关系,跟他兄弟相称,问起张廷玉近来的情形,张若澄不由得便皱紧了双眉。
“这几年总是想回桐城,逢年过节,乡思更甚。”张若澄说,“这几天又在闹着上折子了。”
“我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汪由敦说,“二弟,你该切切实实劝一劝老师,今年正月里那个折子,说起来是碰了个软钉子。而且,那时孝贤皇后还没有出事。二弟,你在内廷行走,总看得出来,孝贤皇后生前身后,皇上变成两个人了,这会儿如果再碰一个钉子,那⋯⋯”
汪由敦虽不说,张若澄也能意会得到,第二次碰钉子,可能碰得头破血流,绝不能像这年正月里那样“优诏褒答”。
原来张廷玉年已七十有八,自七十五岁以后,并常在口头上表示想告老,而皇帝总是很恳切地慰留。
这年正月里,过了元宵,命张若澄写了一个乞休的折子,面呈皇帝,谈到乡思,至于泪下,因而皇帝跟他展开了一场辩论。
皇帝不准他告老还乡的理由是,张廷玉受康熙、雍正两朝厚恩,而且世宗遗命,将来配享太庙,岂有从祀元臣,归田终老之理?
张廷玉的回奏是:宋明配享之臣,亦有告老而奉准的。而且举了几个人,如司马光等为证。又引《汉书・薛广德传》,说“七十悬车,古之通义”——七十岁退休,户悬车,不预政事。又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认为年将八旬,不应恋栈。
皇帝辩才无碍,说“知足”“知止”,是就一般臣子而言。张廷玉与国同休戚,不当引用此论。至于说“七十悬车”为必然之事,则又何以有“八十杖期”这句成语。如果张廷玉必以泉石徜徉,高蹈才能适意,那么诸葛武侯“鞠躬尽瘁”这句话,又该怎么解释?
接下来又动之以情,说日日同堂相处,一旦远离,虽朋友亦有所不忍;且不说康、雍两朝相待之厚,即是皇帝这十三年中,种种眷顾,亦不应言去。他如果真的忍心要走,亦当为皇帝想一想舍不得跟他分离之情。
不过总算还有体恤之意,其实也是削权,命张廷玉不必管理吏部,“俾从容内直,以绥眉寿”。
“二弟,”汪由敦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愿老师退归林下?”
“怎么?”张若澄诧异地问,“莫非还有内幕?”
“怎么没有?皇上用心极深,凡是不平常的举动,无一件没有内幕。”
“那么,老爷子的事,是什么内幕呢?”
“皇上是怕老师去掀内幕。”
“这,这话怎么说?”
“嗐,二弟!你怎么这么老实,说到这里还不明白?”汪由敦将声音放得极低,“雍正十三年、乾隆十三年,这二十六年之中的宫闱秘辛,还有谁比老爷子更清楚的?”
张若澄骇然失色,“这不是‘以小’——”他急忙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句成语咽住。
“事实确是如此。”汪由敦说,“他怕老师回到桐城,优游林下,少不得常跟田里野老闲话麻桑,一谈到两朝得位经过,老师未必就能跟王文靖公那样。”
“王文靖”指顺治朝的内阁学士王熙。世祖因为自童年开始,便饱经沧桑,富贵荣华、悲欢离合,历人世感情之极致,加以不堪亲裁大政的沉重负荷,由虚幻之感,而生逃禅之想,决定到五台山出家,而且亲自为亲信太监吴良辅祝发,预备带到五台山做个伴当,哪知“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突然出痘,以致不起,临终以前,一直神志湛明。召王熙至御榻之前,口授遗诏,其时皇二子福全、皇三子玄烨,皆在冲龄,而初得天下,大局未定,外有三藩,内有诸王,正是“国赖长君”之时,因而决定传位给他的堂兄安亲王岳乐。
及至这道遗诏呈上孝庄太后,她跟她的“教父”德国天主教士汤若望商量,决定还是传位给已出过痘、由曹雪芹的曾祖母带着住在宫外的皇三子玄烨接位,便是后来的康熙。此与世祖的本意不符,但太后做主,没有人敢反对,仍由王熙秉笔,改动遗诏。这段秘密,王熙终生不泄,连他子侄面前都从未提过。
张廷玉能做得到这一点吗?这是连张若澄都不敢断言的事,他叹口气说:“照此看来,有孝贤皇后那件大事,如今比正月里更难得如愿了。”
“着!二弟,你总算明白了。”
“那么,”张若澄沉吟了一会说,“能不能想个办法,表明心迹,一定跟王文靖公一样,同时——”
“二弟,你别往下说了。”汪由敦乱摇双手,脸都变色了,“这个念头,动都动不得。这样的忌讳,怎么好碰?一碰,”他咽口唾沫,吃力地说,“只怕还有不测之祸。”
看他如此紧张,张若澄也是把脸都吓黄了,好一会神色稍定,“老师,”他说,“咱们一块儿见老爷子去。”
“见了怎么说?”
“能不能将你的看法,跟老爷子挑明了说?”
汪由敦紧闭着口,考虑了半天,摇摇头说:“不妥!说明了只有让老师的心境更坏。如今倒是有个法子,不妨试一试。”
汪由敦因为皇帝屡次表示,张廷玉精神矍铄,足资倚畀。如果召见时,显得老境颓唐,精力大衰,也许皇帝一念恻隐,准他回乡养老。
张若澄别无善策,只好很婉转地禀告老父。张廷玉认为此计大妙,第二天便即照计而行,在养心殿觐见时,下跪时故意装作扭了筋的模样,仆倒在地,喘息不止。
汪由敦不知是计,还当真的摔倒了,但面君之时,未曾奉谕,不敢起身去搀扶,只是急得忧形于色,欲语又止。
于是随手拿起宝座扶手旁的一具金钟,随手摇了两下,这是召唤太监、宫女的信号,但几乎绝少用到,因为皇帝到处,总是有人不离眼地在伺候,目动眉语,先意承志,不劳用金钟相召。但在养心殿召见军机时,太监皆须远远回避,因而进出殿廷打门帘时,亦须资浅的军机大臣执役。此时要召太监扶掖张廷玉,很难得地用了一次金钟。
“你们把张中堂扶出去歇一歇。”
养心殿总管遵旨督率另两名值殿的太监,去搀扶张廷玉时,他伏在地上先磕了个头,颤巍巍地说:“臣尚可支持,容臣仍旧在这里承旨。”
“不,你去歇一歇。”等将张廷玉快扶出殿门时,皇帝又喊:“高广德!”
“喳!”总管回身跪下来答应。
“把我这碗茶,端了去给张中堂喝,不必谢恩。”
御案上的这碗茶,其实是参汤。高广德答应着,站起身来,双手捧着那只内盛参汤的康熙窑五彩蓝碗,小心翼翼地向殿外走去。
皇帝又开口了:“汪由敦!”
“臣在。”
“你看看你老师去。”皇帝又说,“传旨:派御前侍卫一员,护送大学士张廷玉回赐第。”
“是。”汪由敦站起身来,退后数步,转身出殿。
张廷玉是在养心殿西,总管太监的屋子中休息,脸色已见缓和,正在啜饮御赐的参汤。等汪由敦传了旨意,张廷玉少不得在原处望着西暖阁磕头谢恩。接着,汪由敦找到相熟的御前侍卫三保,传宣纶音,将张廷玉托付了三保,方又回殿复命。
“张廷玉精力是差了。”皇帝说道,“我想,他亦不必天天入直;宋朝文彦博十日一上朝,有前例不妨援引。”
“是。”
接着,皇帝讲了大篇不能、亦不必让张廷玉回桐城的大道理,命汪由敦:“写旨来看。”
回到军机处,汪由敦照皇帝的意思,写好上谕,用黄匣子装了,递上御前,等发下来时,上谕只字未动,不过另外附了一页素笺,是用朱笔写的一首诗。
这是汪由敦的一项特殊差使,皇帝有时用朱笔,有时用墨笔,有时甚至是口述,都由汪由敦以楷书誊正,附带做一番词句上的修饰,失粘不合韵之处,都要改正,然后送呈复阅,称之为“诗片”。
由于这首诗是赐张廷玉的,所以汪由敦改好了诗,还要在上谕结尾加一句:“御制诗一章,以劝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