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无 影

［清］乐 钧

邓乙，年三十，独处。每夜坐，一灯荧然

[1] ，沉思郁结。因顾影叹息曰：“我与尔周旋日久，宁不能少怡我 [2] 乎？”其影忽从壁上下，应曰：“唯命。”乙甚惊，而影且笑曰：“既欲尔怡，而反我畏，何也？”乙心定，乃问：“尔有何道，而使我乐？”曰：“惟所欲。”乙曰：“吾以孤栖无偶，欲一少年良友长夜晤对，可乎？”影应曰：“何难。”即已成一少年，鸿骞 [3] 玉立，倾吐风流，真良友也。乙又令作贵人，俄顷，少年忽成官长，衣冠俨然，踞床中坐，乃至声音笑貌，无不逼肖。乙戏拜之，拱受而已。乙又笑曰：“能为妙人乎？”官长点头下床，眨眼间便作少女，容华绝代，长袖无言。乙即与同寝，无异妻妾。由是，日晏 [4] 灯明，变幻百出，罔不如念。

久之，日中亦渐离形，而为怪矣。他人不见，唯乙见之，如醉如狂，无复常态。人颇怪之，因诘而知之。视其影，果不与形肖也。形立，而影或坐；形男，而影或女也。以问乙，而乙言其所见，则又不同。一乡之人以为妖焉。

后数年，影忽辞去。问其所之，云在离次之山。去此数万余里。乙泣而送之门外，与之诀。影凌风而起，顷刻不见。乙自是无影。人呼为“邓无影”云。

徐懋庵言之。

——《耳食录》

【赏析】

这个故事貌似荒诞，但细思之，它却反映了一个失意文人孤独落寞的悲剧遭遇。邓乙已到而立之年，但却既无功名富贵，又无良友妻妾，“每夜坐，一灯荧然，沉思郁结”。他甚至只能面对自己的影子叹息，希望影子能给自己一点快乐。而影子竟然真的从壁上下来，满足了他的一切愿望：或变为少年良友，长夜晤对；或变为官长贵人，衣冠俨然；或变为绝色少女，与其同寝。总之，功名富贵、良友美妻等封建文人希望得到的东西，都从影子那里得到了满足。显然，这反映了一位封建文人的幻想和愿望。作品最后写“影忽辞去”，“乙泣而送之门外，与之诀”，恰好表现了这种幻想的破灭。穷极无聊，只能以虚幻的影子自娱，这已经够可悲的了；而邓乙最后“自是无影”，连这种虚幻的安慰也不可得，其悲剧命运又将如何忍受！所以，作品对失意文人的悲惨处境的描写是极为深刻的。

本篇可以说以描写人物穷愁孤寂的心态为主，但它却不像西方小说那样直接地、静止地对人物作长篇的心理剖析，而是叙述主人公夜间独坐，对影叹息，以己所欲，求影变幻，人影交往，自娱驱愁，亦即通过人物与影子的言行，表现人物的内在心态。这种间接的、动态的心理描写，简练含蓄，耐人寻味，同时又生动活泼，引人入胜，体现了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特色。还应该指出，本篇以人物言行表现其心态，又有其独特的奇思妙想。其丰富的想象，新颖的创造，确实使人耳目一新，令人读之兴味盎然。

（许金榜）

注　释

[1].荧（yíng）然：光微弱貌。

[2].怡我：使我开心。

[3].鸿骞：如鸿昂首。骞，举头。

[4].日晏：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