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遥望

曾卓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

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

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

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选自《悬崖边的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我遥望》短短八行，看似平淡之至，其实蕴含深厚，值得细细咀嚼和回味。新诗中反映童趣、母爱的作品不少，描写老年的境遇和心态的作品也时有所见，但像此诗将年轻时期和老年时期分置人生之旅的两端，然后加以审视和回顾的写法却前所未有，真可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立意好，表现更佳，请看诗中前后两个比喻，多么丝丝入扣。第一节，先点明“生活的海洋”，接着用了“异国的港口”作喻，取得了不同一般的表现效果：第一，有“海洋”就有航行，有航行，就会到“港”，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读者读来有思想准备，不会产生隔阂。第二，“港口”是人群熙来攘往、货物聚而复散之处，它那种热闹的气氛、多彩的场景和年轻人色彩斑斓的理想正相吻合。第三，在“港口”之前冠以定语“异国的”，这就凭空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年轻人的理想可望而不可即，可以预料却又难以把握，用“异国的港口”作喻，可谓恰当之至。第四，对于年轻人来说，尽管六十岁是极其遥远的未来，但并不意味着生活的终结，“港口”恰恰既是旅行的目的地，又是一个新的起点，和那种死气沉沉的“归宿地”无干，这又正好体现出年轻人的远大抱负。

诗的第二节以“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开头，这是为了呼应“生活的海洋”，把前后两节构成一个艺术的整体。这一节结尾处的“烟雾中的故乡”和“异国的港口”之喻同样出色。杜甫《小寒食舟中作》诗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老眼昏花，触目所及，全像罩在一层薄雾中似的，此中甘苦远非年轻人所能体会，曾卓作此诗也许从老杜诗中受过启发。当然，此处提出“烟雾中的故乡”这一比喻，不仅着眼于老年人的生理特征，更主要还是基于老年人的心理状态。人到老年，差不多都会萌发一种愿望：人生要是重返童年时期，那该有多好啊！而“故乡”不是别的，正是自己的诞生地，是童年时沐浴父母慈爱之光的栖息所，故乡的山山水水多么令人神往，当年的亲情友谊多么令人怀念，还有故乡那特殊的风俗习惯，童年住惯了的房屋场院……这一切无不散发着温馨的气息，无不滋润着渴望“归根”的老年人枯寂的心灵。可见诗人此处不写别的，独独拈出“故乡”，真是妙不可言，遗憾的是经过几十年风雨的侵袭和剥蚀，记忆的“底版”上难免褪色，于是诗人巧妙地化漫长的“时间”为辽阔的“空间”，把记忆中的“童年”和“故乡”一下子推向“烟雾”深处，变得又清晰又朦胧，永远不可企及了。

两个比喻，两番心态。“港口”与“故乡”并不稀罕，可说尽人皆知，但这并没有取消它们作为“喻体”的资格，重要的是看它们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展示事物的精髓。刘勰《文心雕龙》云：“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我遥望》正是一首用喻“切至”的好诗。

（孙光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