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历
北岛
我曾正步走过广场
剃光脑袋
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
却在疯狂的季节
转了向,隔着栅栏
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直到从盐碱地似的
白纸上看见理想
我弓起了脊背
自以为找到表达真理的
唯一方式,如同
烘烤着的鱼梦见海洋
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
胡子就长出来
纠缠着像无数个世纪
我不得不和历史作战
并用刀子与偶像们
结成亲眷,倒不是为了应付
那从蝇眼中分裂的世界
在争吵不休的书堆里
我们安然平分了
倒卖每一颗星星的小钱
一夜之间,我赌输了
腰带,又赤条条地回到世上
点着无声的烟卷
是给这午夜致命的一枪
当天地翻转过来
我被倒挂在
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
眺望
选自《北岛诗选》,新世纪出版社1987年版
北岛有一首题为《青春》的两行诗:“红波浪/浸透孤独的桨”——它是诗题《履历》的极好注释:履历,是指人生青春期的中国一代人生存在“红波浪”(暗喻“文革”)里的“履历”。
北岛《履历》的审美视角,用北岛自己的诗说,是“倒挂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眺望”。真是一个绝妙而又沉重的审美向度啊。
诗人写《履历》时,“文革”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对于它,“有人不想旧事重提,有人不能不旧事重提”(巴金《随想录·旧事重提》)。北岛属于后者。
诗人像从自己青春期的身体撕下伤痕斑斑的皮肤似的撕下了刻在噩梦上的这一段青春“履历”,将它还原为被浩劫之火点燃后的一堆有着余温的灰烬。
对于“文革”,诗人仅仅从十年岁月里勾勒出两个场面。
其一是“我曾正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这正是当年剃着光头的狂热的红卫兵,像高烧的“红波浪”涌向天安门广场的写照。
其二是“我弓起了脊背”——这一场面和前一场面是同质异构的关系:所谓同质,是指两者都是“文革”的产物,所谓异构,是指两者的表现方式的不同,前者是事物的表象,后者是事物的本质;抑或说是诗人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切入同一个走向。
诗人笔触并没有滞留在这两幅视觉效果极强的动态画面上,他在使一个画面的单个意象具备自身的独立和自足的同时,又使得它和相隔很远的另一个画面的一个或数个意象之间产生共振,如同现代滚石音乐,旨在传达整体感觉上的旋律。
如诗的第一个画面有这样一个意象:“隔着栅栏/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当它和“我弓起了脊背”这幅画面浮生的意象——“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胡子就长出来”,“我不得不和历史作战/并用刀子与偶像们结成亲眷”——碰撞,便可发现,两者其实是脉断峰连,“山羊”和“偶像”是同一类物的不同面目的表现,冷漠的山羊长满了胡子(这是暗示的意义),“我”一声“万岁”,胡子便传染给“我”,顷刻之间“我”也胡子满腮,其弦外之音是:蔓延几千年的封建“瘟疫”在刹那间繁殖了“我”的劣根性,“我”已病入膏肓!
意象与意象辐射出的横向意绪的连接,传达出一种整体效果。诗人用愤怒的剑戟挑开了黑色梦魇的面纱,裸露出一代人的处女般的灵魂横遭异端诱奸的惨景。
《履历》可以说是陈列在未来“‘文革’博物馆”(巴金语)里的一块历史的用象形文字孵化出的化石,是诗人忧患意识的凝固物。
人类的忧患与生俱来。孔子首先提出忧患在人生道路上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孟子甚至提出“生于忧患”的著名命题(《孟子·告子下》)。正是残酷的现实对人类的捉弄构成人类不能摆脱的忧患意识,它,浸染着世世代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现在又深深扎根在青年北岛的心灵。忧患意识正是北岛的诗的感性动力,抑或说是这首诗的情绪基调。
诗中的锋芒所指向的现代封建迷信,它是封建意识形态的凸显,已经积淀为民族的无意识并腐蚀着民族的灵魂,是民族灾难的命运最深刻的根源之一,如果不真正从根子上彻底否定“文革”,产生动乱的社会环境的不复存在并不意味着动乱不会发生,说不定在某一个早晨,灾难又会降临。——这正是“众人皆醒他独醉”的诗人所深深忧患的。
诗人的忧患意识不仅表现为对历史的犀利反思,更重要的是表现了对自我的清醒审视,并且通过自审,深化了对人性的审视。诗人对佩戴红卫兵袖章的一代人切开其精神血管,将血涂抹历史的愚昧和疯狂残酷而又沉重地重现。诗里,北岛没有把他自己划在其外,而是看作是其中的一个。
诗的深刻在于,他不仅写出是历史欺骗了“我”,同时他坦陈自己的受骗也是具有一定的主动性的,并且在受骗后,“在争吵不休的书堆里/我们安然平分了/倒卖每一颗星星的小钱”,对知识真理的追求被愚弄,于是产生了畸形瓜分的赌博心理,成为一个赌徒:“一夜之间,我赌输了/腰带。”在被历史玩弄的同时也在玩弄自己!这正如诗人在《同谋》一诗中所说的:“我们不是无辜的/早已和镜中的历史成为/同谋。”
这首诗通过揭示出期望与实现之间、表象与真象之间、发出的信息与收到的信息之间存在着的讽刺性的差距,形成一种反讽的意义。如诗人写“我”剃光脑袋,正步走过广场去寻找太阳(期望),结果是在盐碱地似的白纸上看见理想(实现);写“我”弓起了脊背表达真理(表象),实质是“烘烤着的鱼梦见海洋”(真象);写“我”喊了一声万岁(发出的信息)却长出胡子(收到的信息),两者的因果关系的悖逆和漏洞形成讽刺性的差距,诗人用意象把它们表现出来,其间夹有戏谑的成分(如写“我”隔着栅栏与山羊“会见”),夹有的戏谑因含过度的悔恨和忧愤迸发出的一点粗鄙(如“他妈的”一词在诗中的运用),突现荒诞年代里的荒诞,从而达到一种深刻的反讽效果,使诗的抒情携带着强烈的自嘲意味。
诗人的自审意识正是通过自嘲得到了强劲的体现。
沉淀狂热和迷惘,泛起的是苏醒和沉思。
“并用刀子与偶像们/结成亲眷”透露了苏醒的先声;“点着无声的烟卷/是给这午夜致命的一枪”是沉思的剪影:《履历》呈示了趟过浩劫之火的一代人的心路历程。
诗的结尾,诗人推出了极具象征意味的特写镜头:“当天地翻转过来/我被倒挂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眺望”!
——将一代人在“文革”中的“履历”浓缩在时空定格。倒着“眺望”翻转的天地,既透露了《履历》的抒情视角,同时也揭示了整体的北岛诗的一个辽阔视角。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