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
北岛
消失的钟声
结成蛛网，在裂缝的柱子里
扩散成一圈圈年轮
没有记忆，石头
空濛的山谷里传播回声的
石头，没有记忆
当小路绕开这里的时候
龙和怪鸟也飞走了
从房檐上带走喑哑的铃铛
荒草一年一度
生长，那么漠然
不在乎它们屈从的主人
是僧侣的布鞋，还是风
石碑残缺，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
仿佛只有在一场大火之中
才能辨认，也许
会随着一道生者的目光
乌龟在泥土中复活
驮着沉重的秘密，爬出门坎
选自《北岛诗选》，新世纪出版社1987年
这是一首具有深刻思想意义的诗。
在表现形式上，它运用了象征的艺术手法。《古寺》所融合和融入的象征，不是局部的，而是整体的，质言之，《古寺》所呈示的是整体性的象征，它以一个中心意象结构象征关系，藉此表达诗人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的质疑和对世界的忧患，一以贯之地凸显了这个时代思想型诗人北岛冷隽、深邃、凝重的艺术风格。
什么是这首诗的中心意象？诗题揭示了这一发问——古寺。
古寺正是这首诗的中心意象。全诗围绕“古寺”，展开了一系列的蕴含象征意味的描写。
解读这首诗的关键在于怎么理解“古寺”这一中心意象？作为整体性象征的中心意象的“古寺”，它究竟象征什么？
象征大于比喻。象征的审美向度呈辐射状，且含多义性。通读全诗，寻“古”入“寺”，寻微探幽，我们大致可窥测《古寺》这首诗中的“古寺”这一中心意象的象征的审美向度，即它象征着中国古老传统的负面部分，包括封建专制、封建迷信等。当这样的解读通过细细地阅读文本最终顺畅地被读者所接受，那么，读者对全诗的深度解析的顺畅也就水到渠成了。
《古寺》开篇即意象不凡。体现时光脚步的“钟声”如长出青苔似的“结成蛛网”，昭示了时光是如此的古老。古老的时光延入柱子，且是开了裂缝的柱子，此处延续古老之意，“古寺”形象呼之欲出。钟声“扩散成一圈圈年轮”，这里，“一圈圈”与“蛛网”对应，“蛛网”本就是圆圆的，令这一串意象凭依细节的真实感并不让人感到突兀，“古寺”这一形象就此站住了脚，它给人初步的印象是苍老、苍凉、陈旧，并且日渐残败和腐朽。
紧接着对“石头”的描摹是对“古寺”周边环境的描写，延续并且进一步渲染了苍老、苍凉、陈旧，并且日渐残败和腐朽的气氛。“龙和怪鸟也飞走了”一句中的“龙和怪鸟”，可以理解它们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可是现在“也飞走了”，它们或许也忍受不了这陈旧和腐朽得令人窒息的氛围，悄然出走，也可解释不愿与中国古老传统思想中的糟粕为伍而毅然离去，那曾唱响漫长的中国古代社会的“铃铛”已经“喑哑”，意味中国古老传统思想中的精华的流失；“当小路绕开这里的时候”一句，“古寺”的封闭、封塞暴露无遗，连小路也不愿光顾这里。
说是俱往矣，实乃并未俱往矣，君不见“荒草一年一度/生长，那么漠然”。“古寺”所代表的中国古老传统的负面部分，包括封建专制、封建迷信等，虽然已成为历史但仍然在发酵，一如岁岁年年的离离荒草，它们以一种惰性的力量影响并且腐蚀着现实。“风”吹拂荒草——时光在流逝；“僧侣的布鞋”（“僧侣”一词切合“古寺”的总体意象）踏过——信奉和朝拜“古寺”的人们踩踏荒草：“那么漠然”！这漠然，来自荒草，也来自“风”所象征的流逝时光，来自信奉和朝拜“古寺”的人们。麻木和愚昧像瘟疫从“古寺”传染开去。至此，诗人对“古寺”刻画的封闭、麻木和愚昧的形象特征并未就此打住，而是令“古寺”的这些特征更形象化了：“石碑残缺，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仿佛只有在一场大火之中/才能辨认。”
全诗的唯一亮色是“一道生者的目光”，它试图（诗中用的是“也许”）穿透“古寺”所包孕和散发的一切，隐晦地表达了诗人渴望有一次新的思想启蒙的愿望。诗人所祈求的来一次新的思想启蒙，它并不意味对中国传统思想的全盘否定，而是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并且在精华的基础上天马行空，来一次思想大解放。“乌龟”这一生灵的赫然出场，如果依照本文的上下文的解读，它象征的似应是古老的中国传统思想，现在，“乌龟在泥土中复活”。这复活，是在“一道生者的目光”里复活的，所以，它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复活，此乌龟非彼乌龟也，它所象征的古老的中国传统思想应是“生者的目光”里的注视物。这注视物，它所驮着的秘密，正是诗人心目中的新的思想启蒙的产物，它来自于未来，无人知晓其为何物，所以称之为“秘密”。说秘密“沉重”，是觉之不易，“古寺”新生不易，所以觉得沉重。
最后，乌龟终究“爬出门坎”，人们似可吐出长长的一口压抑之气。且慢！这一切，仅仅是“也许”而已。如同乌龟驮着的秘密是沉重的，诗人的心也是沉重的。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