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峰
舒婷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了眺望天上来鸿
而错过无数人间月明
沿着江峰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着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选自《舒婷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1981年初夏，舒婷从宜宾乘船沿长江而下，途中目睹神女峰，感慨万千，柔肠寸断，一个女性诗人心中那根最柔软的心弦无风自鸣，悠悠琴声般的诗句从舒婷笔端涌出，铸就佳作《神女峰》。
神女峰位于重庆市巫山县城东约15千米处的巫峡长江北岸。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的少女，故名神女峰。每当云烟缭绕峰顶，那人形石柱，像披上薄纱似的，更显脉脉含情，妩媚动人。
船经巫峡，神女峰引得旅客驻足瞻望，在瞻望神女峰的众人中，诗人独独拈出向神女峰挥舞“花帕”的女性人群，将特写镜头对准了她们。这不仅仅是因为和诗人本身是个女性有关，更关键的是，它和本诗的主旨有关。女诗人站在女性的视角上对自身进行反省，在众女性对神女峰欢呼雀跃时，她却抽身而出，不仅仅是离去，而是痛心疾首——为神女峰前女同胞们啧啧赞叹神女的爱情这一行为所凸显的愚昧。以至当神女峰渐渐远去，游人散去，诗人还呆立船尾，一任衣裙如翻涌不息的云，漫飞，心潮澎湃，似“江涛/高一声/低一声”。
众人皆醉她独醒。
这“醒”字，锋芒直逼男权本位的人类社会。在男权本位的人类社会，女性自古就处于被动和从属的地位，男性按照自己的价值体系和审美标准要求和改造着女性，派定给她们“贤妻良母孝妇”的角色，并且打造和删削出一些“永远的女性”——如神女峰上的这一个“神女”——以此作为妇道妇德的标准和典范，使女性不但认同着这些规范和界定，而且逐渐将其内化为自我道德律令。女诗人舒婷以她的犀利的《神女峰》一诗，向世人宣告了现代女性对生命本体自由和解放的追求。
《神女峰》思想表现之深刻，得力于舒婷用现代意义对“神女峰”这一原型意象的改造。
原型批评理论奠基人、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原始意象即原型——无论是神怪、是人，还是一个过程，都是在历史进程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形象，在创造性幻想得到自由表现的地方，也会见到这种形象。根据荣格的原型理论，人的大脑在历史中不断进化，社会经验在人脑结构中留下了生理的痕迹，形成了各种无意识的原型，它们不断向下遗传，成为“集体无意识”。原型隐藏在人的集体无意识里。因此，现代意识对诗的原型的楔入，并不是简单的模拟或复制成原型意象，而是对原型作强有力的改造，质言之，是一种再创造，其强悍目的在于对集体无意识中的惰性因子起改造作用。
舒婷的《神女峰》即为此一往情深。诗人在众多的关于神女的神话传说中，舍去楚襄王梦与巫山神女相遇，或神女化鹊为织女造桥等情节，独独拈出这样一个形象：神女，一个忠贞于爱情的贫家渔女，盼夫未成成石人，“为了眺望天上来鸿/而错过无数人间月明”。
当长江从诗人的肩上流过，众多游客涌向甲板瞻仰神女风采，舒婷却面壁神女——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在向神女“挥舞的各色花帕中”突然收回自己的手，换言之，当众人把神女作为坚贞爱情的象征心向往之时，诗人却对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的那种已成为历史惰力的思古之幽情产生了困惑：神女不是神，而是人，她理应得到人所应该得到的幸福与爱情，于是，用心灵雕塑的原型意象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呼喊——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是的，即使作为道德展览的载体流芳千古，又怎比得上一宿牵肠挂肚、海誓山盟的真实的爱情倾诉呢？诗人看到了神女的悲剧所在，在民族的集体无意识遗存的封建意识的洋面上，舒婷借东风——即以现代意识改造原型进而创造出崭新的原型意象——扬起了逆行的白帆。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