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王之王
(一):万王之王
入侵巴比伦核心地带的波斯人最初也是尚武的骑士和封建制度的民族,但是他们接管的地带则是腐朽文明已经发展得太久、太彻底,所以以后波斯是雅利安人当中被腐蚀得最厉害的一支。
我们先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边界。这条边界从涅瓦河开始,向南沿着联结波罗的海和黑海的水道到达第聂伯河,从第聂伯河一直到黑海海口;然后沿着黑海的北海岸向东延伸,直到高加索山,沿着高加索山延伸到里海,然后通过阿姆河和锡尔河的河间地向东延伸,把线一直划到帕米尔高原;然后沿着帕米尔高原和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南下,直到印度河沿岸,然后顺着印度河向西南方划下去,一直划到海口;然后沿着印度洋的边界,把这条线一直划到红海和印度洋相交的海角;然后这条线向西,沿着撒哈拉沙漠一直划到大西洋。我们把这条想象的线划出来以后,这条线以西、以北,包括现在的地理欧洲和整个环地中海地区的一个“大欧洲”,就是人类已知文明的核心区;围绕着这个核心区自西向东,是西非、上尼罗河、印度次大陆(南亚次大陆)和东亚大陆,这四个地区是围绕核心区的次级文明;比这更远的非洲南部、澳洲和太平洋群岛以及南北美洲,是最远的边缘区。这就是世界文明从产生到扩张、从中心到边缘的一个基本盘。
红线以内:文明的核心区
hhh内亚就位于核心文明区联结东亚大陆和南亚次大陆的自动旋转门上面,它的区域就是从第聂伯河东岸的乌克兰草原一直延伸到大兴安岭和柳条边的满洲边沿这个区域,这个区域的作用就是一个旋转门。所谓的内亚黄金时代,就是从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巴比伦①开始,到河中地区的帖木儿帝国结束②的这段时间。内亚旋转门是核心区向东和向南输出的地区,也是南亚次大陆和东亚大陆相互联结的枢纽。从西向东、从西向南的输出是不平衡的,基本上是核心向外围的输出。南亚次大陆和东亚大陆的联结,虽然是南亚输出得更多一些,但是交流的性质比较明确。雅利安人的洪水结束了旧世界,西方多利安人——就是产生荷马史诗的希腊多利安人——和进入巴勒斯坦和埃及的所谓“海上民族”③都是这次雅利安洪水的西翼,产生佛陀和古典印度的那些民族则是这次洪水的东翼。洪水的核心地带则产生了居鲁士和阿契美尼德王朝,也就是波斯,他们产生了波斯语。波斯语的分支很多,包括最古典的阿维斯陀语,以及在东方更加偏远地带的于阗语和龟兹语。汉代史书中间记载的西域诸国基本上是伊朗系民族的最东侧,伊朗系民族的最西侧就是我们所知的占领了巴比伦、建立了波斯帝国的居鲁士的藩国。
公元前的鄂尔多斯银马,同时代乌克兰到满洲之间的流行样式和主题
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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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契美尼德王朝,又称“波斯第一帝国”。公元前559年居鲁士二世建立,公元前539年征服巴比伦,释放“巴比伦之囚”。公元前522年大流士登上王位,帝国进入鼎盛时期。公元前490年波斯军队在马拉松战役负于希腊。公元前330年亚历山大攻陷首都波斯波利斯,大流士三世在逃亡途中遇刺身亡,王朝结束。
2、帖木儿帝国,1370年建立,先后征服波斯、阿富汗、花剌子模、亚美尼亚、南高加索,占领印度北部,击败埃及马木留克王朝、奥斯曼帝国,1405年帖木儿在进攻明朝的路上去世。帖木儿死后发生内乱。1507年被乌兹别克人所灭。
3、“海上民族”(Sea Peoples)是古代埃及人对来自小亚沿海和爱琴海诸岛的不同部落的统称,他们在公元前十二世纪晚期和公元前十一世纪早期,掀起了一场穿越和环绕地中海周边地区的武装入侵和移民浪潮,对这一广大的地区的稳定的生活给以摧毁性的打击。
hhh开始的时候,产生阿维斯陀语的波斯人跟古典印度人和古典希腊人其实非常相似,包括神谱和许多重要的词汇,特别是与牛有关的词汇,从这些词汇我们可以推测出他们大概是养牛的民族。伊朗是这次入侵的核心地带,但是最后,在现代给人的印象却反而不如西侧和东侧,其实这恰好是因为他入侵了古代最古老的第一代文明——肥沃新月地带、接受了一个现成文明的结果。希腊人和印度人所接管的地带,原有的文明沉淀还比较薄弱,所以它费拉化的程度也比较少,它开始的封建时代是比较典型的。我们在《罗摩衍那》或者是诸如此类的史诗中间,可以看出印度人产生了非常接近于后来中世纪日耳曼人的骑士精神,而早期的希腊人也有类似精神。其实入侵巴比伦核心地带的波斯人最初也是这样尚武的、讲究骑士和封建制度的民族,但是他们接管的地带则是腐朽文明已经发展得太久、太彻底,所以以后波斯是雅利安人当中被腐蚀得最厉害的一支。本来他们是最核心的一支,在最初的时候产生的文明是最辉煌的,但是在最后却反而变成了不如东侧和西侧、最没有后劲的一支,这跟后来整个大伊朗地区对文明的创造有很大的关系。
波斯第一帝国都城波斯波利斯遗址的牛型柱头装饰
2013年印度史诗剧《摩诃婆罗多》中雅利安人武士的形象
hhh大伊朗地区从波斯开始,到波斯波利斯(位于伊朗扎格罗斯山区的一盆地中,“波斯波利斯”意为“波斯之都”。大流士一世开始建造,阿尔塔薛西斯一世时最终建成,毁于亚历山大军队)、法尔斯(又称“帕尔斯”或“波息斯”,波斯一名即源于此。阿契美尼德王朝与萨珊王朝均以此区为重心,波斯波利斯即位于此区),一直到木鹿(呼罗珊首府,位于今土库曼斯坦的巴伊拉姆阿里城附近)、河间地(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锡尔河、阿姆河之间),到龟兹(相当于今新疆阿克苏地区和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部分地区),到八剌沙衮(位于中亚吉尔吉斯托克马克东南,在楚河附近,比什凯克与伊塞克湖之间)这条线上,给世界首先提供的是三种组织形态。这三种组织形态可以视为是雅利安蛮族入侵巴比伦文明核心地带,两者发生化合的产物。这个化合的形式,有点像是后来日耳曼人入侵高度腐化的罗马帝国以后产生的作用。
hhh第一种制度就是土豪的封建制度,这种制度在两河核心地带不如河间边缘地带来得典型,特别是在东部跟现在阿富汗接壤的地带,所谓的锡斯坦(位于伊朗东南部,北面与南呼罗珊省为邻,东面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交界,西面与克尔曼省和荷姆兹甘省接壤,南面濒临阿拉伯海),和东北方向的河中地,就是现在乌兹别克和塔吉克边界上撒马尔罕和布哈拉所在的这些地区,土豪封建制发展得特别典型。土豪是当地灌溉地区的土地所有者,同时也是当地的民兵领袖。你如果联想一下曾国藩和湘军的情况,以及华盛顿在北美的情况,就可以大体想象出他们在当地社会的地位。他们是统治阶级的最低一层,同时也是平民阶级的最上层。后来阿契美尼德王朝、安息王朝(即帕提亚帝国,公元前247-公元224年)和萨珊王朝(也称波斯第二帝国,公元224年-651年)的基本军队和基本财政结构,都离不开他们的贡献。
公元前二世纪波斯帝国东部的帕提亚武士陶土头像(希腊式头盔)
hhh这几个王朝,可以说封建性是渐次减弱的。最初的阿契美尼德王朝,他们训练子弟的方式很像是满洲人刚刚入关或者是日耳曼人刚刚到罗马的情形:他们强调他们的子弟应该是勇武的人,同时是只讲真话的人,要训练他们骑马作战、像武士一样生活,但是不需要去学习那些腐朽文明通过学校教育掌握的那些繁琐技术。这是一个骑士的训练。同时最初他们的武力也是来自于传统的雅利安武士,只把被征服的巴比伦那个系统当作财政上的来源。但是安息王朝就已经有了一些皇家城市,而萨珊王朝的皇家城市就尤其多。像内沙布尔(位于伊朗东北部,公元三世纪萨珊王朝沙普尔一世所建)这样的城市,就跟两河地区原有的自由城市是不一样的,它是由君主本人通过把他的被征服人口和俘虏集结起来、人为建立起来的新城。这样的城市在安息时代,安息人、亚美尼亚人和罗马人征战的时候首先开始出现,然后在萨珊一朝才开始大规模地加以运用。它跟其他的封建领地制度和自由城市掺杂在一起,使萨珊帝国呈现出一种镶嵌画或者百衲被式的局面。土豪在河间地带和伊朗东北部是最常见的,他们为三个波斯人王朝提供了基干民兵。这些民兵在历代波斯王朝的军队中的地位就相当于面包,是最不起眼但最核心的基干部队。等到这些基干部队完全提供不出来的时候,帝国也就没有办法维持了。
波斯波利斯古城浮雕上的帝国武士
中古波斯文献中对内沙布尔帝国城市的记载
hhh第二种人是部落。部落不完全是雅利安人带来的原始部落,但是绝大部分都在语言上、行为模式上和文化上跟他们有密切的关系。部落的组织大体上是这个样子的:所谓的部落,理论上讲是一个血缘团体,但实际上是包含了大量义子和收养者以及各种虚拟的家庭构成的一个团体。部落人口最少的几百人,最多的上万人,甚至达到十万人,但是一般来说不会超过这个上限,而且达到十万人的大部落是极少数,通常的部落就是几千人,顶多是几万人的规模。部落长老的收入有可能来自于某些传统牧场或者是诸如此类的部落原先给他的利益,也可能是通过各种合纵连横的手段,在部落和君主国之间达成的某些协议,或者是他跟某些富裕的城市达成的保护协议,或者是跟商业城邦达成的保护协议,得到的额外收入。这里面的重点就是,部落首领所在的这一层可以有部落传统习惯法之外的收入,而普通部落民则一般是没有这种收入的,普通部落民是完全依靠习惯法生存的。
里海到天山,外伊朗诸多部落的主要来源区域
hhh习惯法的体系非常复杂,它可以说是比近代的市场经济更接近于哈耶克所谓的那种通过行为选择而不是有意识设计产生出来的产物,是一种交错纵横的契约网的关系,不仅有空间性,而且有时间性。因为有很多夏季牧场、冬季牧场、游牧道路、打猎地点这些东西,使用都是有时间性的,例如冬季牧场在夏天、秋天可能就是完全没有用的,所以它的使用权是交错纵横的,很像是小猫或者小狗划分势力范围的办法。你如果养过猫或养过狗的话,就可以看出,猫和狗会用撒尿的方法标出自己的领地,标出的领地有空间性,这不用说,但是不仅有空间性还有时间性。例如某一只狗早上在某一个电线杆上撒了尿,那么在这个尿的气味仍然很浓厚的几个小时之内,别的狗不能侵入,侵入了以后就会打架;但是在尿的气味消散以后,比如说它早上撒了尿,中午气味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有别的狗来撒尿,标识领土。这两只狗的领土就是相互重叠的,空间上完全一致,但是在时间上相互隔开。同时还可能有猫进来,尽管早上撒尿的狗容不得别的狗在早上侵入,但是另一只猫过来,同样在早上撒尿,那只狗就会毫无反应。游牧民族的习惯法规定的各种产权也是这样错综复杂的。
hhh后来罗马人强调的这种绝对财产权,在最初和最近的游牧民族当中几乎是不存在的。他们的产权都是附有各种附加条件的,只有在许多种附加条件同时存在的时候,才能够享有对某些特殊项目起局部作用的那种有限的产权。这些产权从来不排斥其他团体或者是个人在其他条件下享受类似的产权。各种不同的产权相互交错的方式,也就像是不同的猫和不同的狗在不同地点和时间宣示领土的那种方式。这些习惯法通常是不成文的,只有部落长老才能够充分了解,但是它们的复杂程度比后来根据抽象原则制定出来的成文法还要更神圣得多。部落相互维持这些习惯法,以及在部落内部维持这些习惯法,利用这些习惯法分配部落内部的收入,同时利用部落普通成员和部落首领之间的阶级关系达成各种契约的能力,就构成了后来雅利安宗教和法律的基础。这是第二种组织。
今日伊朗境内的游牧部落
hhh第三种组织产生的影响最为深远,就是教团组织。刚才讲到的部落组织,可以明确肯定是雅利安人从里海到乌克兰那个大草原上带来的;封建是领主政治,也多半是入侵者带来的;但是以神庙为核心的这种教团体制,到底是雅利安人带来的,还是原先在两河地带就已经有、只是经过雅利安人改造的,那就不好说。因为原来两河流域在把沼泽地开垦成农田的过程中间,神庙就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这种体制很可能是来自于被征服者,只是在被征服者民德衰退到无法维持的情况下,由征服者加以重新改造以后产生出来的。但是这些都是纯粹的猜测,是没有实证的。我们只知道,至少在萨珊王朝的初年,这种教团结构已经发展得相当完善了。教团是经济活动最主要的组织者,也是适用范围最广的组织模式的创造者。我们在萨珊初年看到的这些教团模式,往往是在某些现在被称为是天然气矿的地方,从地下冒出些火苗,然后就可以形成长明灯这样的结构,然后围绕着长明灯就建立起神庙,就是现在俗称的拜火教的神庙。《阿维斯陀》是拜火教的主要经典,跟这一点大概是有点关系的。
一座大型祆教火祠的复原图
hhh围绕着教团产生出两种极端组织,在两种极端组织之间又有各种以不同比例混合的教团组织。一种极端组织就是,虽然教团的主持者原则上讲是神职人员,但是这个神职人员的神性是可以通过血缘来继承的。也就是说,父亲如果是神庙的长老的话,他的儿子一般都是,孙子也一般都是。神庙这个职位像封建领主的职位一样,是世袭的、可以继承的。一般没有这种神圣血统的人,是不能够要求这个特定神庙的主持权力的。像后来产生《一千零一夜》里面那位大臣张尔蕃的那个家族(巴尔马克(Barmak)家族,Barmak之称原为梵语pramukhi“官员”),其实最初就是这个神庙的主持人。他们主持的这个神庙,最初很可能是多神教的,然后可以确定变成拜火教的,然后可以确定变成佛教的,最后变成了伊斯兰教的。宗教是改过几次,但是神庙的主权一直握在这个家族的手里面。
已荒废的巴尔赫古城中一座清真寺遗址。该城市在伊斯兰化之前也是祆教、佛教重镇,该清真寺一般被认为曾经是一座佛教庙宇
hhh而且这个家族的很多功能——当然就不是现代人所想象的那种宗教功能,而是负责附近整个社会的组织功能——这个组织功能跟古代巴比伦那些开创城邦的神庙是很有相似之处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土地的测量和不动产的各种划分方式,以及围绕着不动产的各种税收和资金的流向。等于说,从这个阶级产生出了后来波斯人最自豪的那种所谓的治国之术和财政技术。可以推想,雅利安人刚刚进入文明地带的时候,是完全操纵不了比较复杂的定居地区的财政资源的,他们主要的物力也并不是来自于两河地区的具有水浇地的这种灌溉地带。这些灌溉地带的技术操作,可能就是由当地的神庙负责的。而巴比伦的神庙祭司对当地迦勒底①军事统治者的不合作,对巴比伦的沦陷和波斯人的征服又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这中间的历史缺环相当大,因为萨珊人是只有史诗遗存,而安息人连史诗遗存都没有,阿契美尼德王朝的记录多半是由希腊人和古罗马人流传下来的,自己的记录非常之少,所以这段历史中间留下的空白点是非常之多的。真正比较靠谱的历史,还要到萨珊王朝的后期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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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迦勒底人是闪米特人的一支,他们于公元前1000年代初来到两河流域南部定居。约公元前729年亚述帝国征服古巴比伦王国并统治了两河流域南部,公元前626 年,亚述人派迦勒底人领袖那波帕拉沙尔率军驻守巴比伦,他到巴比伦后,却建立新巴比伦王国,并与伊朗高原的米底(也称米堤亚)王国联合,共同对抗亚述。公元前612年,亚述帝国灭亡,遗产被新巴比伦王国及米底王国瓜分。公元前539年被波斯人消灭。
四世纪的波斯帝国萨珊王朝摩崖题刻
hhh在萨珊王朝后期,刚才讲的这三种结构瓜分了整个伊朗地区和外伊朗地区。伊朗地区和外伊朗地区的差别不是很大,也就是以木鹿为边界的那条河(阿姆河),把河中地、河外地跟伊朗本土划分开来。伊朗本土,照现在的说法来看,是经过了三轮帝国的轮替,中央集权的成分已经大大加强了,以至于在后来已经东方化的罗马人看来,这样一个帝国都是东方专制主义的典范。但是实际上,即使在这样的伊朗核心地区,这个帝国也并不是像东亚的秦政那样纯粹郡县制的国家,只是一个郡县制、神庙教团间接统治的地区和各种封建领地相互之间嵌插的地区。
萨珊王朝的疆域,621年
hhh从萨珊朝君主的称号就可以看出,他的称号是“万王之王”,并不是国王或者皇帝。“万王之王”的含义就是说,除他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小王的存在。而萨珊朝之所以推翻安息朝的统治,就是因为他在安息朝统治的时候,自己本身就是法尔斯地带的一个小王,他这个小王通过跟其他藩王的军事联盟,势力逐步扩大以后,西进进入两河流域推翻了安息朝的“大王”,然后自己就成为“大王”或者是“王中王”。显然,他并没有完全取消其他各个藩国和小国,只是把自己王室的一些立功子弟安插到那些藩国去,构成一种各藩国辅弼中央“王中王”的这种结构。而这些藩国连同藩王在胜利以后,通过将俘虏——比如说罗马人、亚美尼亚人的俘虏或者是安条克那些俘虏的市民——强制安置建立新城的方式构成的这些网络,是他最可靠甚至是唯一可靠的军事和财政支柱。其他的军事和财政支柱都是有条件的,不是完全可靠的。像各地土豪骑士所带来的那些民兵,在波斯军队中显然是占人数最多的部分,这些部分并不是完全受“王中王”直接领导的。只有在“王中王”的威望足够大,或者是能够给他们带来足够的战利品、使他们觉得参加战争是有利可图的时候,才能够保证这些土豪骑士的效忠;如果这些都保证不了的话,“王中王”本人也可能会被推翻的。被推翻以后,经常出现的情形就是,由某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属于王族、但并不是那个丧权辱国或者是经常打败仗的“大王”本人,这样一个王室的支脉会在土豪骑士的支持下取代原有的“大王”或者“王中王”,建立新的朝代。
沙普尔二世(Shapur II,309-379),他在位期间,喀什成为萨珊王朝疆域内最东北角的城市。
hhh教团统治的那些地方是最特殊的。他们看来应该是整个帝国当中经济生活最发达、财政组织最完善的一群,拥有这些规划和拥有这些土地的教团本身是极其富裕的。但是他们自己的财富并不容易被王室所染指,因为由他们产生出来的教士或者博士这些人,在帝国的统治中间看来是一个享有特权的阶级,他们跟土豪骑士和王室的直辖领地之间好像是一个三角凳式的平衡关系,他们在废立君主的时候往往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至少,如果他们强烈反对的话,被他们强烈反对的君主候选人是很难登基的。在废立君主的情况下,推翻前朝君主至少要通过这些博士或者穆贝德(mobed,教长)象征性地同意才行,最起码是象征性的同意,有些情况下甚至是深度的干预。同时他们发挥了中世纪教士的某些作用,就是说,他们是官僚或者说是治国专家的主要生产者。他们提供的治国技术,比东亚后来的儒生讲究的那些安民之术是要复杂得多的。
伊朗境内的三世纪摩崖造像,天神阿胡拉玛兹达(右侧)向萨珊皇朝的创立者阿尔达希尔一世授予权力的象征
hhh跟波斯人强调的治国之术相比,东亚的郡县制国家可以说是非常简陋的,其实也就只有两个系统:第一就是围绕着皇帝的天官系统,包括皇帝的顾问、皇帝的娱乐者、皇帝的巫师诸如此类的人;另一部分就是地官或者说理民之官,就是郡县的各官僚,他们简单地说就是搞编户齐民的,编制户籍,然后根据户籍收取地方的赋税,同时替地方处理一些简单的司法事务。相比之下,他们搞的东西基本上是非常简单的。户籍制度从秦代到明代,基本上都是一个平行的制度,某某户、某某户、某某户,看上去像是马克思所谓的一口袋土豆①,这一户跟那一户原则上讲都是可以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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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法国国民的广大群众,便是由一些同名数简单相加形成的,好像一袋马铃薯是由袋中的一个个马铃薯所集成的那样。……各个小农彼此间只存在地域的联系,他们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们彼此间形成共同关系,形成全国性的联系,形成政治组织……因此,他们不能以自己的名义来保护自己的阶级利益,无论是通过议会或通过国民公会。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这种权力保护他们不受其他阶级侵犯,并从上面赐给他们雨水和阳光。所以,归根到底,小农的政治影响表现为行政权支配社会。”
hhh而波斯人这些治国专家所处理的问题就要复杂得多。他们可以征税的各种土地,性质上是相差非常之大的。有些是直接征税的,一般来说可以直接征税的那些部分,被征税的对象或者他们的祖先,最初是王室的俘虏,只有这些人才是处在完全没有权利、可以随意征税的状态。但是这样的地区并不是太多,大多数地方都需要通过各种特殊条件。特殊条件的起源并不太清楚,有些可能要延伸到前朝,也会随着军事形势和政治形势的改变而签署新的条约,收取不同程度的费用。另外一些呢,与其说像是收税协定,不如说像是贸易协定和外交协定的东西,经常发生在牧地、定居地带和商团之间相互犬牙交错的插花地,这些地方带来的收入对王室来说是特别宝贵的,因为他不仅是收入,而且还有某些非常重要的物资,一部分是奢侈品,一部分是重要的、需要进口的军备物资,王室所需要的情报也是从这个来源来的。因此这些所谓的治国专家,他不仅是需要产生出非常复杂的测量土地的技术、各种处理商业和土地纠纷的司法技术,而且需要有外交家的能力和相当于是欧洲处理封建法的那些习惯法家的能力。
波斯式治国模式的典范人物尼扎木(Nizam al-Mulk,1018-1092)宰相雕像
hhh可能在中世纪,至少是在罗马帝国产生以前,这些人处理复杂结构的能力,可以说是“CPU能力”吧,应该说是整个文明世界最强的。东亚和南亚的类似人物跟他们比起来的话,就像是学徒一样简单。后来阿拉伯人和伊斯兰教征服以后,阿拉伯人流行的说法就是:各个族群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而波斯人最大的强项就是产生治国专家。后来波斯人在自己亡国以后,能够对征服者实施部分的反征服,主要也就依靠这种技术。但是这种技术也就是波斯人后来衰落的根源。因为有了这种技术,他们原先赖以取代旧世界的那种骑士精神就渐渐地衰退了,以至于到萨珊后期,在阿契美尼德初期仍然表现得很明显的那种尚武精神和注重诚实勇敢的德性、不注重专业技术的精神,基本上已经完全衰退了。晚期的波斯人很像是被他们征服的巴比伦人,而不大像他们在居鲁士和大流士时代的那些祖先。他们越来越依靠神职人员培养出来的这些文官,越来越少地依靠那些土豪或者是自治城市。土豪在萨珊王朝政治中所占比例的下降,跟萨珊王朝的整个军事实力下降基本上是成正比的。随着河间地区的土豪渐渐退出帝国的废立,来自中亚的新的游牧民族对波斯帝国就越来越占上风了。波斯人的祖先其实原先也是从里海北岸大草原来的,但是在这个时候,新来的游牧民族,特别是在塞人、大月氏人都经过以后,来自阿尔泰山地区的新的突厥人的出现,是内亚黄金时代结束和波斯语诸民族走向衰败的一个先声,尽管这个替代的时间还需要长达几百年甚至将近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