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落日余晖
些军事兄弟会的种族是非常混杂的,有些是昭武九姓,也就是索格地亚那人,有些是突厥人,有些是其他来源。宗教信仰也是千奇百怪,他们好像是什么宗教都可以信仰,无所谓的,只要能够讨他们的雇主喜欢,如果他们在为伊斯兰教君主服务的话,多半最后也会改信伊斯兰教。但是阿拉伯人的史学家和波斯的史学家也可能是出于失败者的愤怒,把他们描写得相当丑陋,把他们描写成为那种,无论他们表面上说他们信仰什么教,或者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哪一个教派,其实他们真正贪图的无非是黄金、果园、美丽的女奴,总而言之是贪图雇主给他们各种各样的赏赐,只要给了他们赏赐或者是有利于使他们得到更多的赏赐,那么信什么教对他们来说其实是无所谓的。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原来阿拉伯人非常赞赏的那些高个子、金头发、膀大腰圆、长相非常好看、也就是菲尔多西①在《列王纪》中描写的那些波斯武士,在战场上是斗不过这些自称是突厥人、但其实不一定是突厥人的军事兄弟会的。 ————
1、菲尔多西(Abu’l Qasim Firdausi,940-1020),波斯诗人,用四十年时间写成12万行的波斯语史诗《列王纪》,从开天辟地写到萨珊王朝灭亡。
波斯细密画经典题材:菲尔多西《列王纪》中波斯人与图兰人(在很多情况下指代突厥人)两军对垒
hhh这些军事兄弟会发动的军事革命,把整个中东和东亚的军事组织和政治组织完全改变了。他们首先是通过突厥禁卫军向哈里发索取赏赐,最后就直接推翻了哈里发,产生出他们容易控制的年幼的或者是软弱的哈里发候选人。这种变化导致了哈里发帝国的分崩离析。哈里发帝国分崩离析以后,强大的藩镇,像是布韦希王朝①、萨曼王朝②、哥疾宁王朝③这样的君主,分割了阿拔斯哈里发帝国。而这些帝国无一例外的,要么他们也要像哈里发帝国一样引用突厥人的军事兄弟会来保卫自己,要么他们自己就是禁卫军建立起来的突厥王朝。在波斯文化势力最强大、经济最发达的河间地区,最初产生的还是萨曼王朝,他们是波斯性质很强的。现在波斯人当作民族史诗的《列王纪》和其他名著,其实不是产生在波斯本土,而是产生在外伊朗,就是河间地区。萨曼王朝在伊斯兰史籍中留下了一句名言,叫做“离开了萨曼家族,连树都不肯好好生长”,就可以看出这个王朝的君主是非常开明的,他们乐于奖励文学和艺术。而文学和艺术的承载者往往是波斯语的诗人和学者,所以他们是波斯语文化的一个重要传递者。但是即使是他们,在他们的军事组织中也要大量引进突厥和杂胡。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后来往往都被归到突厥人名下,因为突厥人好像是在组成它们的各个集团当中人数最多的一个,而且由于突厥语在后来占了上风,差不多统一了大半个中亚,所以历史学家用后来的情况追溯以前的情况,往往把以前其实并不是说突厥语的很多河间地区居民也都算成了突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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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布韦希王朝(945-1055),由里海南岸的德莱木人建立,将巴格达的哈里发作为傀儡,而又崇奉什叶派,统治伊朗西南部和伊拉克。
阿拔斯帝国分崩离析,哈里发沦为傀儡
2、萨曼王朝(874-999),由河中地总督纳斯尔·伊本·艾哈迈德(Nasr ibn Ahmad,874-892在位)奠基的政权,名义上仍承认阿巴斯王朝哈里发的宗主权,其领土以乌兹别克斯坦为核心,囊括哈萨克斯坦南部、土克曼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斯坦以及伊朗大部分,与西部的布韦希王朝遥相呼应,波斯文化在此期间复兴。
布哈拉的萨曼王朝君主陵墓,波斯传统建筑风格
3、哥疾宁王朝,又译伽色尼王朝(962-1186),由曾任萨曼王朝禁军首长、呼罗珊总督的阿勒普特勤(AlbTikin,?-977)建立,首都在伽色尼(今阿富汗东南部的加兹尼)。仿效萨曼王朝的各项制度,统治中亚南部、伊朗高原东部、阿富汗、印度河流域等地。前期名义上遵奉萨曼王朝,自称哈米尔,后期自称苏丹。在马哈茂德(Mahmud,971-1030)统治期间达到鼎盛。
菲尔多西读《列王纪》给马哈茂德听
hhh他们的主要优势除了在军事技术上没有偏见、能够引用新的技术以外,更重要的就是他们的理性客观中立性质。这个理性客观中立性质搞到最后,不仅使他们占据了禁卫军的职务,而且使他们在原先波斯人把持的文官系统中也占据了一席之地。因为公务员制度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理性客观中立。最重要的不是技术能力,而是公务员是不偏袒任何阶级,不偏袒任何城市、任何部族,在任何人面前都是绝对中立的。请问什么人能够保持绝对中立呢?答案是,他们必须是外来人。如果你是这个社会内部的人的话,那么你在这个社会内部肯定有各式各样的关系网,因此,如果你是社会内部有机共同体产生出来的精英的话,那么你不可避免地要具备一些土豪性质,而土豪性质就要使你不公正。华盛顿将军和李将军肯定是要偏袒弗吉尼亚老乡的,否则他就不能叫做土豪。
昭武九姓
hhh波斯人产生出来的土豪——河间地区的土豪,他们的乡土性还是有的,尤其是在费拉化程度比较差的河间地区,他们的城市出身是非常重要的。你从昭武九姓这个词就可以看出来,每一个姓对应的都是一个特定的城邦。他们对原来那个城邦的忠诚,即使在几代人都离开城邦以后仍然保存着。像迁居敦煌或者是东亚内地的那些姓康的或者是姓安的索格地亚那商人来说的话,他们很明显已经根本就不打算回到中亚地区了,但是他们彼此之间仍然通过他们的姓氏和祖籍,形成单独的特殊团体。而北朝和隋唐帝国为了处理这些团体,不得不根据他们原来的传统设立像萨宝①这样的官职,跟原先的郡县制不同的官职,来安抚他们或者是羁縻他们。但他们担任了这些官职之后,仍然坚持强有力的属地主义或者是宗派主义的特点。某一个姓氏的人担任了这个官职,通常就会把这个官职传递给他们的子侄,而不会传递给其他城邦或者姓氏来源的同样是中亚人的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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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戴孚礼(Deveria)和伯希和认为萨宝源自叙利亚语saba,意为长者。劳费尔认为萨宝为古波斯语Xsathra—pavan的对音,意为主帅或首领。藤田丰八认为是梵文Sarthavaho的对音,意为商主。萨宝一职可上溯至北魏。《元和姓纂》:“后魏安难陀至孙盘娑罗代居凉州为萨宝。”《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后魏有难脱孙婆罗,周隋间居凉州为萨宝。”萨宝多为粟特贵族,其家世可上溯至康国王族、史国王族及安氏、何氏、翟氏诸贵族。
西安北周安伽墓部分,河中移民群体生态的珍贵样本
hhh这些人在萨曼王朝和其他波斯语王朝当官,自然也就免不了把他们足够客观中立的性质引入原先的“治国之术”去。所以在后来像尼扎姆这样的在塞尔柱突厥当权、但是在文化上基本上是波斯人的大臣看来,当时在外伊朗地区最先进的机构其实还不是文官机构,而是禁卫军。禁卫军的好处是什么呢?照尼扎姆①的说法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是五湖四海的国际主义者。在他看来,最优秀的君主甚至不是萨曼王朝的君主,而是阿富汗的哥疾宁王朝的君主,因为这些君主搞出来的军队,像安禄山的军队一样,国际主义势力最强,他们来自于普天之下的各个部落,没有任何一个部落能够自夸说是这支军队是我们本部落的军队。而在阿拉伯征服的初期,这个特点是非常明确的:征服西班牙的阿拉伯人的军队,就是也门人和北方阿拉伯人的两支军队,他们相互之间的仇恨往往比对敌人的仇恨还要大。哪一支军队是哪一个部族组成的,壁垒分明。先打下某一座城市,然后他们死也不会让另一个部族组成的另一支军队来占领。即使在科尔多瓦哈里发国成立以后很久,原先控制城市的那些阿拉伯家族宁可把这些城市交给犹太人或者是其他异教徒来管辖,也绝不会交给他们的敌对部族。波斯人在这方面就比他们好得多,但是最优秀的还是由突厥人和其他乱七八糟、出身不明的军事冒险家组成的禁卫军。
十一世纪伊比利亚诸伊斯兰小邦分布图。在科尔多瓦哈里发中央政权结束后,传统上由各部族统辖的藩镇更加壁垒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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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尼扎姆·穆勒克(Nizam al-Mulk,1018-1092),本名哈桑·本·阿里·本·伊斯哈格·图西,“尼扎姆·穆勒克”意为“王国的纪纲”。据说他早年与奥马尔·海亚姆(《鲁拜集》作者)、哈桑·本·萨巴赫(“山中老人”)为同窗好友,后来成为塞尔柱王朝维齐尔(宰相)。他执政29年,为塞尔柱王朝稳定了河中地区和呼罗珊的形势,并将疆土扩大到东起锡尔河,西至地中海边。他实施军事采邑制(即伊克达制度),改革税制,发展商业,开凿运河,修筑大道,奖励学术,最后被萨巴赫派人刺杀。
hhh塞尔柱人在伊朗的统治是通过宰相领导一个枢密院的行政中心进行工作的,行政中心内大多数是波斯人。于是,从宰相到下级行政部门都掌握在波斯人手中,因为只有他们懂得行政事务。据记述,父母们都迫不及待地将其子女送到尼扎姆宰相家中接受教育,成为他的弟子和家仆,以后进入他领导的行政部门工作。在尼扎姆后至少半个世纪中,他们在公共事务中仍然起着重要作用,许多人是塞尔柱苏丹或哈里发的宰相或官员。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塞尔柱王朝末期。
hhh哥疾宁王朝的军队由突厥人、印度诸族、戴拉曼人(来自里海地区的山地居民)、阿拉伯人、库尔德人和呼罗珊波斯人组成。尼扎姆在《治国策》第24章《论创建多种族部队》中说,马哈茂德的军队一直是由多民族组成的,这些民族互相监视,在作战时,每个民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而奋勇冲杀。因此,应该避免单一民族的军队,因为它只会导致阴谋和暴乱。
尼扎姆遇刺
尼扎姆的主君,塞尔柱帝国第二代苏丹阿尔普·阿尔斯兰
塞尔柱帝国的扩张
hhh一座城市或一个地区如果交给波斯行政长官来管辖的话,国际主义性质和公平性质就要比阿拉伯部族要大得多,收到的税收要多得多;但是如果它被交给了突厥禁卫军的话,那么它的国际主义性质是最突出的,任何人只要有才干,都能在突厥禁卫军中发迹,所以它的效率是最高的,办事也是最公正的。尼扎姆尽管在文化上讲是一个波斯人,但是他佩服波斯人文官的程度好像还不如佩服突厥人的禁卫军,因为任何一个优秀公务员,他最佩服的,一是公正,二是理性,三是效率,这三者都要求无根的才子,无论这个才子是搞文的还是武的。其实文武之间的区别是个技术性的区别,而客观理性公正才是政治德性上的区别。
哥疾宁帝国苏丹马赫穆特和他的同伴
hhh突厥禁卫军,可以说,从专制主义的角度来看是最理想的公务员。伊斯兰世界引进突厥禁卫军的过程,很像是现代西方世界引入公务员制度的过程。引入了公务员制度以后,你就得到了一批理性客观的公仆,不会再受原来的土豪和豪强、各种宗教和教派的影响了。但是与此同时,潜入国家机器内部的专制主义和福利主义暗中就上升了一层。萨曼王朝灭亡以后,内亚地区的政权最终完全转移到突厥禁卫军手里面,因此平等主义的性质就更深了一层,同时原有的各城邦的特殊主义也就相应地更降低了一层。当然这个降低是相对的,相对于波斯本土和东亚来说,河间地区的多样性还是要比它们稍微多一点。直到蒙古征服前夜,从花剌子模诸沙帝国的征税制度你就可以看出,它对于自己花剌子模老家的税收制度是一回事,对于河间地区各个结盟城市的税收制度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些结盟城市尽管在地图上讲是被划在花剌子模帝国内部的,但是他们原有的灌溉系统和土地管理系统产生了自己的土豪,仍然是只有这些土豪才最善于经营本地的税收机器,花剌子模政权需要任用这些土豪当当地的收税官,实行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收税制度。也就是说,这些城市仍然保留着一定程度的自治城市的性质。
八到十二世纪的内亚势力,突厥军事团体的主要发源地
hhh蒙古人的征服对这些自治城市作了进一步打击,消灭了它们大量的人口,也打乱了它们原有的灌溉系统。因此蒙古人以后产生出来的各个新的政权,就不如萨曼王朝和花剌子模帝国那样尊重河间地区原有城市的自治权。这是内亚地区历史向下转折的一个重大的关口。但是即使是到帖木儿帝国时代,帖木儿本人,第一是对撒马尔罕是采取特殊政策的,第二是对喀布尔、哥疾宁、八剌沙衮各地的领地仍然是保留了相当多的封建主义和特殊主义的。有很多地方是专门保留下了封建领地,是封给他自己的子侄的,而他自己的子侄做了当地的领主之后,要想站住脚跟,则必须在当地的各大家族和自己原先出自帖木儿家族的各个亲族之间搞好平衡,如果平衡搞不好的话,这些封建领地本身仍然会发生政变,同时领地的继承人仍然要考虑帖木儿家族内部的宗族关系和各地方势力之间的平衡。帖木儿帝国的这种状态,可以说是内亚地区古老的多样性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点回声。
帖木儿帝国时代细密画中的帖木儿
hhh从萨曼王朝到帖木儿帝国的这整个过程中间,大体上讲,就是原有的在萨珊朝时期仍然在河中地区居于统治地位的土豪领主和商团势力日益衰竭,最后变得只剩下一点影子的过程,同时也是号称突厥人的军事兄弟会势力不断上升,最后不仅在军事部门,而且在文职部门都占据统治地位的一个水涨船高的过程。这个过程,基本上是每一个新的征服者都应该负一点责任。尽管后代的伊斯兰的编年史学家往往把一切责任都算在帖木儿本人身上,但帖木儿本人起的破坏作用好像也不比以前的喀喇汗国①或者是哥疾宁王朝来得更大一些。基本上是,每一次发生改朝换代,新朝代的突厥人性质、浪人性质、雇佣兵性质都会比原来的朝代更深一层,波斯人占据的政府部门都会比原来更少一些,同时城邦和地方的势力也会比原来更削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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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喀喇汗王朝(840-1212),由漠北回鹘西迁到葱岭以西的一支联合当时在这一地区活动的其他民族和部落联盟建立,极盛时据有东起库车,东南起罗布泊,西至咸海、花剌子模,南临阿姆河,北至巴尔喀什湖、七河流域的广大区域,1041年,汗国正式分裂为东西两部。东部汗国后来成为西辽的附庸,1211年汗国贵族暴动,东部汗国灭亡;西部汗国后沦为塞尔柱帝国的附庸,后又转为西辽的附庸,1212年为新兴的花剌子模王朝所灭。
花剌子模军队
hhh帖木儿的征服尽管被外伊朗地区的很多人痛骂了几百年,但是他所派出的总督通过军事承包制度和包税制度,仍然还是保留了没有被他完全摧毁的原来一点地方自治的残余。其实包税制度本身就是对地方多样性的一种承认。元代对中原地区实行的包税制度受到儒生的一贯反对,其实它跟儒生比较习惯的那种编户齐民制度相比,实际上是更多地保存了各种地方多样性的因素。如果你采取包税制度的话,在扬州这样的贸易口岸就可以包一个很高的税值,同时在比较贫瘠的地方,例如在德州或者山东其他地方,你就可以定一个很低的数目,这样的体制相对而言是不那么僵硬的。而且包税商本人所征到的税收不一定是直接从居民身上得到的,很可能是通过他本人的经商或者是跟当地的商业寡头达成各种协议,通过对当地流通的商品间接征税而得来的,也就是说,不一定需要把负担安插到每一个户籍居民头上。
现存建筑建于明代的山东临清清真寺,蒙元时代居住在大运河沿线的回回人往往与财税征收相关。明代该城镇曾因税收问题爆发重大冲突。
hhh而后来明代儒生实行的那种税收制度就等于是一种僵硬得多的制度,某一个地区的税收在建国初年固定为多少丁额以后,长期都没法改变,无论当地的经济发展形势可能是更繁荣,也可能更衰落,但是国初定下的税额很难改变。同时税额是直接摊到每一户身上的,所以中间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如果某一户太穷的话,即使是非常轻、非常少的一点税都可以让他破产,完全维持不住;同时比较富裕的人,尽管有能力交出更多的税,但是在这种税制之下没办法向他要钱。负责征税的地方官府没有办法通过金融手段或商业手段,在“纳税难”区域和“纳税易”区域之间来回进行调节。而包税制是从中亚产生出来的,它比较适合于中亚,哪怕是相隔几百里,经济形势就非常不同。例如在撒马尔罕以西的某些灌溉农业地带,有产量非常高的农庄,有些农庄甚至是萨珊君主本人的私人产业,后来被阿拉伯哈里发继承,以后又变成历代君主的私人产业了,性质跟其他地方不同。仅仅是这些产量非常高的私人果园和农庄产生出来的税收,就足可以替整个省份付税,因此可以减轻甚至豁免掉整个省份的税收负担。这样的事情在郡县制度和编户齐民制度下都是没法实施的,但是在河间地区的包税制度之下是可以灵活处理的。
花剌子模帝国故都玉龙杰赤,被蒙古军队毁灭后只留下遗迹
hhh但是经过历次的征服,每一次征服都是来一次新的破坏。成吉思汗的蒙古人来了以后,河间地区过去有很多,一个精耕细作的果园地带就可以替整个省区纳税的这样的地方,大部分都遭到了破坏。《长春真人西游记》就记载了丘处机在河间地带居住的时候看到的惨状,他说,山中都是被打散的盗匪,还经常出来骚扰破坏,原先河间地带的居民,现在剩下了不到四分之一。①原先享有巨大交税能力、而且能够通过金融手段在国家和纳税人之间缓冲的那些商团,已经破产或者消失了一大半,原先那些精耕细作的果园也遭到了严重破坏。尽管如此,成吉思汗留下来的蒙古诸领主拥有的资源,仍然比帖木儿时代拥有的资源要大得多。帖木儿的征服,等于是把成吉思汗的征服没有破坏的那些东西又重新洗荡和破坏了。原先剩下的东西,在他和他的子孙统治之下,也就是撒马尔罕、布哈拉这几座他特别宠爱和保护的城市还保留了原先的特权和生机,之外的很多地方已经变成盗匪横行了。在强有力的军事强人的统治之下能够做到暂时的盗匪匿迹、好像是社会治安很好的状态,但这种状态是依靠军事恐怖主义维持的,时间也不长久。而且这样的总督多半会引起最高君主本人的猜忌,如果他不很快就篡位的话,自己也会死于非命。死于非命的结果,随着他的下台,道路上又会充满了盗匪,治安又会变得很差劲,税收又会维持不上。帖木儿时代以及帖木儿去世以后的波斯语史官,在他们留下的记录中间充满了这样的哀鸣。他们非常清楚,波斯人在艺术和学术上领先于全世界、以至于可以使全世界忘记他们军事低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们不仅在军事上受制于突厥人和蛮族,甚至在他们最自豪的点缀文明的各种艺术方面也渐渐落到了下风。西北部的大不里士这样的地方被土耳其人一再地蹂躏,东部和东南部则被帖木儿帝国一再地蹂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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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方算端氏(指花剌子模)之未败也,(撒马尔罕)城中常十万余户,国破而来,存者四之一……有冈高十余丈,算端氏之新宫据焉,太师先居之;以回纥艰食,盗贼多有,恐其变,出居于水北。”
丘处机
波斯历史名城大不里士被损毁的清真寺
hhh直到萨法维帝国①建立,波斯语地区就没有产生出一个比较负责任的中央政权,而萨法维王朝的建立主要是依靠教团组织。在蒙古人和帖木儿帝国造成的一片混乱当中,唯一不但没有受到削弱、反而能够跟军事兄弟会并驾齐驱、不断扩张的组织,也就是教团组织。而且这些教团组织,在早期还比较多样化,在晚期,苏菲主义的成分就占了压倒优势,而且是越来越大的优势。苏菲主义在中亚的意义很像是禅宗在东亚的意义:第一,它是平等主义的,因此强调简易,平等主义的程度比原先伊斯兰派各教派更大;第二,它是神秘主义的,强调个人冥想,因此学究式地做学问在这些僧侣看来变成是多余的了。这两个特点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的费拉化。因此,十四、十五世纪时期的内亚,宗教兄弟会-教团和军事兄弟会-禁卫军势力不断扩张,原先的各种多样化组织,像是分化完善的正常细胞被癌细胞吞噬一样,渐渐地被这两种组织吞噬,变成了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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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萨菲王朝(1501-1736),旧译萨法维王朝,起源于14世纪在阿塞拜疆的一个萨菲教团,先后定都大不里士、加兹温、伊斯法罕。将伊斯兰教什叶派正式定为伊朗国教,将什叶派正式定为国教,自萨珊王朝之后首次完全统一了波斯的东部与西部各个省份。
萨菲王朝创始人祖辈为著名苏菲教团的谢赫,萨菲王朝建立后扩建了华丽的萨菲谢赫圣祠
hhh帖木儿帝国尽管破坏者的成分很重,但是他原先出于偏爱,还是保留下来一点点残余;而在帖木儿的子孙完全衰亡、昔班尼人①和乌兹别克牧民横扫过来以后,撒马尔罕和布哈拉这些城市最后的辉煌也就结束了。昔班尼人和吉尔吉斯人愿意保留的唯一一种先进技术,就是冶铁技术、刀剑铸造技术和后来才引进的火炮技术。在十五、十六世纪以后的中亚,唯一还能领先于全世界的技术,也就是他们用进口钢铁铸造刀剑的技术和铸造原始大炮的技术,这是他们唯一残存下来优越于世界的东西。而波斯人萨曼王朝时期曾经使河间居民感到骄傲的那些律法学、医学、各种工艺技术,都已经找不到痕迹了。最后在俄罗斯人征服中亚的时候,那三个汗国(浩罕、布哈拉、希瓦)能够使俄罗斯人感到惊讶的唯一一个地方,就是在这样原始的地方居然还能够有优秀的军械厂,而且造出来的大炮和武器跟俄罗斯人自己造出来的武器没有明显区别,甚至有些质量还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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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昔班尼王朝(1500-1598)原定都于撒马尔罕,1561年迁都布哈拉,遂称布哈拉汗国。创始人为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后裔穆罕默德·昔班尼(1451-1510),他率领乌兹别克部落南下到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的河中地区,驱逐了帖木儿后王们的王朝。在位时大大扩展了国家疆域,同波斯伊斯迈尔—世作战时身亡。昔班尼死后,国家濒于崩溃。1512年,昔班尼之侄速云赤执政时,率军在尼尔杜万战役中打败萨菲王朝和巴布尔的军队,恢复和巩固了乌兹别克人在河中地区的统治。在阿布德·阿拉赫二世统治时期,布哈拉汗国国势强盛,重新征服霍拉桑、花拉子模,夺取费尔干纳和塔什干,并侵入哈萨克草原腹地。18世纪前期,浩罕(中心在费尔干纳)从布哈拉汗国分裂出去,建立了独立的浩罕汗国。
1510年,伊斯迈尔一世击杀昔班尼汗
中亚三汗国
1873年沙俄入侵希瓦汗国,与希瓦军交火
hhh在突厥化战胜波斯化的过程中间,原先种族倾向并不是很明显、甚至是已经接受了伊朗语的某一个分支的很多种族,都在语言文化上接受了突厥语。而波斯语的衰亡和突厥语的流行,本身就是内亚地区整个经济和政治形势恶化过程的一部分。等到最后萨法维王朝和俄罗斯人彻底瓜分了伊朗地区的时候,伊朗语本身的地位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朝廷本身要么是讲突厥语的外国人(萨法维王朝君主及其“红头”教团武装都是阿塞拜疆突厥人),要么是俄罗斯人,而这些朝廷比较先进的技术人员本身也是外来的。朝廷如果还有什么忌惮的话,那么他们就只忌惮两种人:一是仍然穿插在各帝国周边不断流动的游牧部族;二是信仰虔诚和狂热,由于高度平等主义和高度团结,具有巨大杀伤力的教团组织。这些教团组织有能力发动叛乱,甚至能够把他们自己选出的依靠宗教虔诚和仲裁力量、而不太依靠军事的领袖送上宝座。萨法维王朝有一半都要依靠这些教团组织支撑。而正是类似的教团组织,在汉志和阿拉伯半岛产生出了近代的沙特阿拉伯王国。①
波斯恺加王朝的主力军“波斯哥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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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汉志,中文又译希贾兹(阿拉伯文 ??????,?英文 Hejaz),是沙特阿拉伯王国西部沿海地区三个行省(塔布克省、麦地那省和麦加省)的合称。曾先后被巴比伦和迦勒底王国、伍麦叶王朝、阿拔斯王朝、埃及马木鲁克王朝、奥斯曼帝国统治,而圣城麦加则由圣裔哈希姆家族统治。1916年6月,哈希姆家族第38代族长、麦加大谢里夫侯赛因·伊本·阿里宣布独立,建立汉志王国。1924年,内志的伊本·沙特进攻汉志王国,赶走了哈希姆家族。1927年5月,伊本·沙特和英国签订友好条约,英国承认他作为汉志和内志及其属地之王的完全独立地位。1932年,他正式将自己获得的领土称为沙特阿拉伯王国,自立为国王,兼瓦哈比派教长。
现代沙特阿拉伯初代国王伊本·沙特与罗斯福谈笑风生
hhh但是从伊斯兰教本身的角度来看,在阿拔斯王朝时期刚刚皈依伊斯兰教不久的波斯语学者,在教义教法方面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不但能够跟阿拉伯语的学者竞争,甚至能够凌驾于其上;到苏菲主义盛行以后,尽管朝廷变得非常尊重教法学家,甚至在二十世纪初叶通过的波斯宪法中还有这样的词语:“一面要保佑国王陛下安康,一面要保佑教法学家日益繁荣,人数日益增多”,但尽管在这样全社会崇拜的状况下,教法学家仍然产生不出什么新东西来。最后的几个世纪不仅是经济和政治的凋敝时代,甚至也是伊斯兰教教义学和教法学的凋敝时代。苏菲派产生出了强有力的神秘主义传统,但是神秘主义传统是很难言传的,有很多东西就是像我们后来见过的气功一样,是只能口传,只能心领神会,不可能记录下来。其实东亚的气功,有很多都是通过直接间接方式、运用苏菲派的口诀传入的。苏菲派在伊朗,尽管原先创始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人神融合,但他们对宗教和学术产生的主要结果就是,用比较简单的、比较神秘主义的、外人没法理解的口诀和心法,取代了非常讲究逻辑和文法的教法学和教义学。结果,无论从阿拉伯文化还是波斯文化的角度来看,教法学和教义学应该是学术的繁荣时期,而口诀和心法则是学术的衰敝时期。苏菲主义最后的盛行,等于是为内亚的落日余晖涂上了一点点象征性的反光,以后内亚就要进入长期的黑暗之中。
布哈拉的纳格什班迪苏菲教团祖师陵墓,该教团对内亚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