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黄金地带
萨珊王朝的末期,王室渐渐地越来越依靠他们由降虏组成的那个缺乏战斗力的集团,一方面是他们疏远了教士集团,另一方面疏远了主要位于东部和北部边境地区的土豪集团。这些人越来越不愿意向波斯帝国、向萨珊王朝输送武力,越来越愿意跟游牧者和商团开展另一种合作关系。这种合作关系对东亚的历史有特殊影响。它在东亚历史中留下痕迹,最早是在东汉末年,以魏晋时期为多,就是索格地亚那(粟特)商团和草原武士之间的合作关系。索格地亚那商团的一端就是我们刚才讲到的土豪领主,他们把河间地区的灌溉地带产生出来的农产品和其他的医药和工艺品向世界各地输出,因此他们需要有商团。但是商团的成员不一定全是河间地区的人,包含了很多成分,有些成分是因为参加这些商团的部族有某些土特产——这些土特产可能是像佛教徒朝圣者讲的五盐,是某些工艺品必不可少的材料,例如玻璃制品或者是医药必不可少的材料,像法显这些人看到的出产红盐的山那样——因此这些产地的部族就要凭借他们对产地的特殊所有权或者是某种开发权加入商团。所有权我刚才讲过,是间断性的,不是彻底的所有权。例如某一个部族,他们对某一个产红盐或者是黄盐的山在某一个季节享有开发权,但是另一个部落则可能在洪水季节对产盐的山或者是对运输行业的某些重要交通管道享有另外一种权利,这些权利是彼此之间相互交错的。另一部分人则是长途跋涉所必须要的警卫和武装人员。突厥人开始跟索格地亚那人发展合作,最初就是作为索格地亚那人的护卫武士。
北齐碑刻上的粟特人形象
新疆柏孜克里克九世纪佛教题材壁画,壁画颜料中大量使用外来材料,画中供养人形象参照了内亚商团民族的样貌
hhh这两种人同时出现在东亚的时候,最初东亚的文官没有把他们区分开来,以为他们是同一种人。一直到唐代的记录,还经常搞不清楚昭武九姓跟回鹘人或者突厥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从西方的记录看来,他们之间的区别其实是相当明显的。最初出现的突厥人是作为这些商团的保镖,首先出现在历史当中的。他们产生这个作用,很可能跟冶铁工业有很密切的关系。冶铁工业最初开始出现的时候是在欧亚大草原地带:在西部是现在的安纳托利亚高原,赫梯人运用他们的铁器屡次挫败埃及人;在东方首先是,照佛教徒从那里经过时的记录,龟兹北部的铁山生产出大量的铁器,供应整个西域三十六国①的需要,同时也出口到东亚大陆。大概在四世纪和五世纪之间,铁矿集团的分布发生了变化,阿尔泰山脚下的铁矿产生出了一个新的铁矿经营者的集团,就是后来的突厥人。突厥人、铁勒人、高车人之间似乎有非常密切的亲缘关系,甚至有可能是同一个种族集团跟不同人接触以后产生的不同翻译。②但是无论如何,狭义的突厥部族是从阿尔泰山脚下的铁矿开采者产生出来的。汉文字记录开始出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铁矿冶炼技术已经非常发达,而且在东西方国际贸易当中已经是重要的铁矿输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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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汉书·西域传上》载:“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厄以玉门关、阳关,西则限以葱岭。”
2、丁零人最早散居于匈奴的北边、贝加尔湖以西一带,而狄历、敕勒、铁勒、特勒等都是丁零的音变。丁零人善于制作和普遍使用高轮大车,故晋以后的中原人又称丁零为“高车”。
西域三十六国
阿尔泰山,突厥人发源并主要活动于此
赫梯铁剑
hhh照汉文史籍的记录,他们不是消极地等待河间地区的商团来贩运他们的铁矿产品,而是主动地派出自己的推销员向四面八方推销。他们把他们的使团和铁器运到长安,跟北周发生联系并且得到了北周的订单以后,部落内部一片欢腾,说我们得到了大国的订单,总之我们以后国运昌隆,快要发财了。同时,东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堡的使臣也到过突厥,他们的目的是跟突厥人结成联盟,共同对付波斯人。这个使臣一路上经过中亚各城邦的时候也就发现,几乎所有这些城邦都有突厥商人在推销突厥的铁器产品。他们到达突厥本土或者核心地带的时候就已经确定,突厥人是整个内亚地区最主要的铁器提供者。鉴于三世纪的时候至少其他地方还有铁器提供者,所以可以想象,突厥人要么就是发现了品类更好的铁矿,要么就是在铁矿冶炼技术上胜过了前人,以至于他们的铁器推销工作变得很顺利。铁器跟武器是有联系的,能够推销铁器的人通常也就是最善于使用铁器的人,所以他们变成了河间人或者索格地亚那人的武装护卫团体,跟这些商团结成了长期的伙伴关系,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突厥人的铁器装备
hhh这时,就是在东亚史籍中相当于是南北朝后期的时代,整个伊朗和外伊朗地区的政治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是突厥人跟波斯人结盟,打败了骚扰波斯帝国的白匈奴人(嚈哒人①),瓜分了其领土。但是这个瓜分是很短暂的,照波斯人的记载,突厥武士很快就越过了阿姆河和锡尔河,一直推进到波斯帝国的内部边地,也就是说,波斯帝国瓜分得到的那些土地,实际上是很快就完全丧失了。这个故事的下一步就是,突厥人很快就跟拜占廷人结盟,夹攻波斯。后来萨珊波斯帝国的灭亡,跟这个夹攻是很有关系的。但是从河间地带那些同样是波斯语民族的记载来看,情况就完全不一样。如果是按照萨珊人的记载的话,那么应该是突厥人的武士一直打到他们家门口来了;但是按河间记载和中亚昭武九姓那些人的记载,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被突厥人征服过,突厥人似乎是作为同盟者或者是伙伴,以穿插交错的方式进入了河间甚至两河以南的木鹿和内沙布尔那些城邦的,这个跟波斯的记载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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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嚈哒人起源于蒙古草原,公元4世纪70年代初跨阿尔泰山向西南迁徙,占领索格狄亚那。5世纪20年代中叶,越过粟特侵入衰落中的贵霜帝国,西向同波斯冲突,一度占领大部分呼罗珊地区,使波斯称臣纳贡。6世纪初,北上同高车人争夺准噶尔盆地及其以西地区,并控制高昌,遏制柔然势力的西进。又东进控制塔里木盆地西部,南道直至于阗,北道直至焉耆。经过西域南北道,嚈哒人频繁地开展同北魏、西魏、北周乃至梁朝的交往。约558-567年间 ,萨珊波斯和新兴的突厥人联盟,夹击嚈哒人,瓜分其领土。
公元500年时的内亚各国疆域
公元600年,白匈奴已被消灭
hhh考虑到波斯到晚期的时候,它的记载像是汉文史书一样,也充满了恭维王室和讳败为胜的浮夸,也就是说把王室描写成为天朝上国,蛮夷畏服,产生出了很多像科幻小说而不像真实历史的胜利记录,诸如此类,同时蛮夷方面总是失败,但是蛮夷方面的记录则跟它恰好相反,所以实际情况很可能是这样,就是波斯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而且是政治上的失败,把他们丧失内亚外伊朗地区的整个过程描写为单纯的蛮族入侵。罗马帝国灭亡的时候情况也是这样的。但是实际上发生的过程则是,河间地区的各个城邦和贸易团体觉得波斯的官僚制度太具有剥削性和压迫性,反而不如突厥人是更好的合作对象,因此他们跟突厥人达成了协议,让突厥人来做他们的护卫者,跟突厥人合作,这个过程基本上是无血进行的。而波斯人因为过于腐败,已经不可能维持自己原先脆弱的帝国统治,然后就把他们丧失统治、被索格地亚那人赶出去这个过程描写成为纯粹是被更加强大、但是只有武力没有文化的突厥蛮族赶出去的过程。至少照拜占廷使节的描绘,以及从北魏到唐朝中原使臣的描绘,当时的中亚地带,黄金时代最高潮的中亚地带,是一连串各种城邦、各种部落断断续续形成的地带,并没有波斯人描绘的那种成吉思汗式的野蛮入侵的迹象。
六世纪前后撒马尔罕壁画白描图,看不到同期萨珊波斯历史记录中的军事冲突迹象
萨珊波斯王城遗址
hhh而且那些部族和城邦显然拥有很可能是当时世界上最多的金币、银币和金银器,这一点在东亚的史籍中留下的痕迹非常清楚。整个南北朝,一直到唐代初期,最主要的能工巧匠好像都有波斯语的姓名,给人的印象就是,他们要么本身就是波斯来的移民,要么就是波斯移民的学徒或者波斯人跟土著通婚产生的结果。同时现有的考古学证据就可以看出,南北朝时代,普通百姓在进行交易的时候,基本是用布匹或者以物易物,连秦汉的铜币都基本消失了,但是上层人物的墓葬和遗物中间,还留有金银器或者是玻璃器皿。当时的玻璃器皿尽管在埃及和叙利亚并不值钱,但是在中原地区、在东亚则是一种非常昂贵的奢侈品,比黄金还难得的,基本上是没有人会做。现在东亚地区挖出来的六朝和唐代的玻璃器皿,要么是萨珊系的,要么是罗马系的,所谓罗马系多半就是叙利亚的产品,萨珊系的不一定是现在伊朗地区的产品,也可能是河中地区的产品,但是总之都是外来货,要么是海外进口的,要么就是海外移民进来的商人和工匠在本地铸造出来的。
南京博物馆藏琅琊王氏家族墓葬中出土的磨花玻璃杯
大不里士博物馆藏萨珊玻璃碗
hhh像梁武帝,本来是南朝最富裕的皇帝,但是大同年间,有一个胡商给他带来了一个大玻璃镜,据史家记载,是晶莹透剔,比珍珠更美丽,皇帝和大臣都很想买下,但是算了一下价格,发现他在位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整个国库都买不下这一个玻璃镜,买了这个玻璃镜就再没有别的钱可供开支了,只好无可奈何地把那个胡商打发走了。①这就是玻璃器皿在东亚的价格。但是在西亚,这并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东西,埃及人早就会造玻璃了,叙利亚的玻璃是一个很常见的产品。即使是在河间地带甚至是突厥人当中,一般的比较小的土豪,远远达不到可汗这一级,都拥有玻璃器皿,同样他们也拥有黄金器皿。从北魏到唐代,上层人物所使用的黄金器皿都有明显的萨珊式或者是波斯式的风格。这就是这一时期外伊朗地区东向输出文明的产物的一个侧面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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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太平广记·卷第八十一》引《梁四公记》:“(梁大同年间)扶南大舶从西天竺国来,卖碧玻黎镜,面广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内外皎洁,置五色物于其上,向明视之,不见其质。问其价,约钱百万贯文,帝令有司算之,倾府库偿之不足。”萨珊玻璃在六朝时期的风靡,可参看王志高(南京市博物馆)《六朝墓葬出土玻璃容器漫谈》。
唐朝对萨珊金银器的模仿——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
鎏金舞马衔杯纹皮囊银壶
hhh从六朝到唐代经过内亚旋转门前往印度的这些佛教徒的记载可以清楚地看出,波斯人对于外伊朗地区的描绘是不实的。这些佛教徒朝圣者的记载虽然有各式各样的不同,但是有一点是根本上相同的,就是这些地方没有一个统一的威权。即使是后来西突厥汗国最强大的时候,它对这些各小邦也顶多是有一种保护人的关系,谈不上是直接统治。基本上所有的旅行者都记载,他们走不了多少路,或者是进入下一个绿洲,就会碰上新的统治者。这些统治者的宗教信仰是各式各样的,有新兴的佛教的,也有比较早的拜火教的和各式各样的多神教的。后来到唐朝初年,在突厥和回鹘人当中传播最广的宗教,仍然是来源自波斯的拜火教,而不是来源于印度的佛教,这就很说明问题了,可见是直到唐朝初年,在整个大的内亚地区,波斯人的文化输出仍然是占绝对优势的。突厥人在这个体系当中,最初,至少在语言文化上讲没有什么明显的优势,但他们的军事团体和冶铁技术已经为他们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今后这个一席之地会不断地扩大,但是真的要扩大到能对波斯语各民族取得优势,还有待于阿拉伯人的作用。
敦煌白画祆神,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隋代虞弘墓拜火教石刻
hhh阿拉伯人消灭萨珊帝国,向河间地带发展,起的主要作用就是摧毁了波斯系各民族对自己在军事方面的信心。阿拉伯人征服以后的波斯语各民族不再以产生土豪骑士著称,他们给阿拉伯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专门生产文官、财政专家、律法学家,总之他们全都变成了文人。这个过程本身也有很多复杂的成分,但是最关键的节点并不是发生在阿拉伯人对波斯的征服本身,而是发生在阿拔斯人对伍麦叶王朝的颠覆当中。最初的阿拉伯人征服波斯以后,把阿拉伯人的部落军事团体安插到主要的重要城市,例如像是木鹿或者内沙布尔这样的城市。这样,原先的土豪除了在河中地区、外伊朗地区还有些残余以外,在伊朗本地就基本上是没有用处了,他们此后在历史上消失了。但是教团和文官集团并没有消失。有很多理由显示,阿拉伯人对当地的宗教团体并没有进行过多干涉。原先那些由家族掌握的宗教团体在过了几代人以后还在发挥作用;另一种就是跟家族极端不同、由选拔产生的那种宗教团体,经过阿拉伯人和伊斯兰入侵以后,有了极大的发展。
被阿拉伯人征服前的萨珊波斯军队:战象和骑兵
伊斯兰势力入侵萨珊、拜占庭前夕形势图,图中西北角(呼罗珊)的木鹿、尼沙布尔、赫拉特在伍麦叶王朝末期改朝换代过程中起到了很突出的作用
hhh这种团体我刚才把它漏讲了。我刚才讲到宗教团体的时候,提到有两种:一种是,神圣的魅力是由家族传播;另一种方式则是,神圣的魅力是由品学兼优的门徒产生,由一种类似共和制的教团组织产生。也就是说,在信教的这些信徒当中,自己组成一个类似长老会或者是共和政体的组织,他们自己评选出最品学兼优、信仰最虔诚、魅力最强的人,让他来当下一任教主,而教主在代际更换的时候,不由血统,而由类似选举的程序产生。这种形式的教团跟由血缘传递的教团相互交错。两种极端的类型都有,但是更多的是两者兼而有之。例如某一个家族经常被选举产生,就很难说这个教团的传统到底是选举制度呢,还是家族世袭制度。伊斯兰和阿拉伯的入侵对波斯本土地区教团的冲击,主要是打击了世袭性的教团,使兄弟会性质的教团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时间越靠后,兄弟会性质的教团、具有平等主义和共和主义性质的教团所占的优势就越大。像张尔蕃家族这种家族世袭的教团,在初期似乎是更显眼一些,在后期就日渐减少了。
早期阿拉伯军队
位于伊朗中部古城纳因的伊朗现存最古老清真寺,与很多同期伊朗清真寺一样本为非伊斯兰宗教场所(通常是祆教的),原神职集团往往集体改宗伊斯兰
hhh这些教团在阿拔斯家族推翻伍麦叶家族的革命当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因为我们刚才讲过,萨珊王朝尽管在罗马人看来是高度东方专制的,但是它专制的程度其实仍然是很不彻底的,它保留了很多封建主义的成分,因此它是支离破碎的,平等主义的性质很差;而伊斯兰对内伊朗地区的影响,主要就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以平等主义方式重新组织教团的依据。尽管兄弟会性质的教团起源甚早,可以肯定,早在穆罕默德以前,波斯语地区就已经有很多这样的教团了,甚至早期北印度的佛教教团有很多都是受到他们影响的,然后东亚地区的教团又是间接受到北印度和外伊朗地区佛教教团的影响,所以这种兄弟会性质的教团痕迹是相当之重的,道教和佛教都有很多教团,他们的组织形式是从这儿借来的,起源肯定是早于伊斯兰教;但是伊斯兰的乌玛理念(Ummah,指全体穆斯林构成的跨地理、文化、政治边界的宗教共同体)无疑给这种平等主义提供了很大的战斗性。这个差别就在于:早先,伊朗语地区和北印度地区,无论是佛教还是拜火教的教团,尽管有很多是兄弟会性质的,但是他们自己的扩张性或者武力传教的本能都显得不是很强大,他们似乎更多地满足于建立原有的教团,然后以穿插插花的方式向外传播,他们没有把整个地方完全洗平的那种欲望,这种欲望明显是在伊斯兰教进入伊朗语地区以后才产生出来的。但是,和很多人的设想相反,它们不是征服者——信奉伊斯兰教的那些阿拉伯人强加给被征服者民族的,恰好相反,是被征服的各个族群在伊斯兰教当中发现了这种东西,用它来改造自己原有的非伊斯兰、非阿拉伯的各个社团,然后反过来利用这种强有力的武器打击阿拉伯征服者,最后把阿拉伯征服者完全打垮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