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太监冯公预作寿藏记

冯公寿藏，在京城西南可二十余里。实黑山之壤，聚为太监刚公墓。刚在永乐时，随成祖靖难有功。公素慕其为人，故即其地旁而卜兆焉。左瞻城阙崔巍，右瞰香山碧云；广途前舒，层峦背拥，气佳哉！郁郁葱葱，信灵境也。前为大门，驰道属之。门内左为僧寺，以奉香火；右为护藏之宅；寺宅后为石楼各一。中为祠堂，堂后为寿藏地。缭以周垣，树之松柏。左右又各为茔兆一，左则公之名下太监王君喜辈之藏，右则公弟都督君佑之藏。其制务为朴素坚固，不事华饰。其工费则以三朝赐金为之。董工者即其弟都督君，与王君喜也。工始于万历改元之九月，至二年九月而告成。事役既竣，公蕲余文记其事，用垂不朽。

余惟霄壤间，万物皆有尽，惟令名为不朽。今京西之原，珥貂贵宠，高冢连云者何限，无论后代，即今人所与知者几何？昔巷伯兴咏于亩丘，史游殚精于籀书，吕疆清贞，承业忠鲠，皆并耀四星，流芳千古。今求其所为葬地，尚有存者乎？固知不朽之图，在此而不在彼也。

公昔以勤诚敏练，早受知于肃祖，常呼为大写字而不名。无何即超拜司礼，管内政。嘉靖丙寅，迎立穆宗皇帝，以功荫其弟侄数辈。穆宗不豫，召辅臣至御榻前，受顾命。公宣遗诏，音旨悲怆。今上践祚，奉先帝遗命，以公掌司礼监事。适余得上召见于平台，付以国政。宫中府中，事无大小，悉咨于余而后行。未尝内出一旨，外干一事。调和两宫，赞成圣孝，侍上左右，服勤备至。凡宸居早暮，出入饮膳，皆有常度。亵御供事，皆选端慎者以充。上日御讲幄，无间寒暑，公惓惓劝学，侍立终日，日无惰容。凡宫中冗费，悉从减省，务在节财爱民。如大庖减供御，惜薪司裁去柴炭，御马监省刍豆数，皆公所奏施行。余每对便殿，从容语及国家事，有关于君德治道者，公必导上曰：“先生忠臣，先帝简托以辅上者，所言宜审听之。”宫壸之内，尤极严肃。有干纪者，悉置之理，虽所厚亦不少贷。故上以冲龄践祚，中外宁谧，宫府清宴。盖公之力为多。语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今以公建立，视古巷伯之伦何让焉！诚由此永肩一心，始终弗替，虽与霄壤俱存可也，又奚竢于寿藏而后永乎！然窀穸之事，人所讳言也。而公乃预为之，达也。营以赐金，用彰君赐，忠也。制用质朴，不为厚藏，智也。爱其身，施及其弟，葬其属，仁也。此皆即事可纪者。因略述公之行谊，与其作藏日月，勒之于石，俾后来者观焉。公讳保，常山之深州人。

（懋修谨按：先父之与冯司礼处也，亦宫府相关，不得不然。谢世之后，言者用为罪端。今观其与预藏文，惓惓勉以令名，固非阿私贿结者。曾记万历丙子年，司礼之侄都督冯邦宁者，以贵倨使酒凌市人。适遇先父长班隶人姚旷者，劝之。邦宁手抠姚旷，旷即捽碎其衣带，同赴朝房，禀先父。先父即致一帖与司礼，云其侄之使酒失仪，宜戒饬。冯即杖其侄四十，奏革职，待罪一年，方得与朝列。按此一事，即士大夫之贤者，犹不能无护短之意，作于言色。而冯君信先父之深，竟割爱处断。可见先父当主少之时，于左右侍近，其调处之术，可谓深矣。不然，以先父之严毅，使左右不服其调处，亦将奈之何哉？苦心国事者，自当有推谅其衷者矣。余言虽嫌由父子之私衷，似乎违众非之极诋，然已幽沉之善，安忍避私畏违而掩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