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
“奎大奶奶,你也得为我们大爷想一想。你害得他还不够吗?如果说,你真的能跟我们大爷过一辈子,倒还有可说,无奈那是办不到的事。你别只顾你自己痴心妄想了!请回去吧!这麽赖着不走,害了大爷,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说句实话,咱们大爷是决不会再要你了,为你,惹了那麽大一场祸,你想想他还敢招惹你吗?就敢,王爷不许,也是枉然。”
这番话说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气走,所以措词不留余地,他没有想到奎大奶奶受得了、受不了?
於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奶流着眼泪,检点载澂送她的首饰玩物。小云见她神色有异,不免害怕,怯怯地来探问究竟。
“大奶奶,”她问,“你这是干吗呀?是不是拾掇拾掇东西要回家了?”
“那儿是我的家?我回到那儿去?”奎大奶奶容颜惨淡地叹口气,“咳!叫我还有什麽脸见人?”
这是说无颜见兆奎的家人。小云也知人事了,自然能了解奎大奶奶的处境。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离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说,自己走到人面前,总觉得欠下人家什麽,抬不起头来。这当然不能回去。
但是,澂大爷家可不要她了,小云在想,何不回娘家呢?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就问了出来。
奎大奶奶叹口气,欲言又止,因为这话跟小云更说不明白。娘家在四川,路远迢迢且不说,做下这种丢脸的事,父兄不谅,嫂子讥讪,唯一能谅解的亲娘,却早就故世了。回娘家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难消受。
“唉,你不懂。”她摇摇头,“你睡去吧,别来烦我。”
听这麽说,小云不敢再打搅,管自己睡下。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自己失聪,耽误了伺候大奶奶起身,慌慌张张赶了去,推开门一看,吓得灵魂出窍,奎大奶奶的身子悬在床栏杆上。
“不得了啦!”
厉声一喊,惊动了护卫仆妇,纷纷赶来,只见小云面无人色,然後放声大哭,一只手只朝里指。等把奎大奶奶解了下来,身子已经既冷且僵了。
“出这麽个纰漏!”善福跌脚,“这下越发闹大了!”
这件事还不敢告诉恭王。善福自知闯了祸,一急倒急出一个主意,到马号里去挑了一匹快马,骑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觉罗的谱牒,登录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谥名爵;审核承袭次序,权力甚大。兆奎属於正白旗,归左司该管,这就是善福要来找麟俊的缘故。
听罢究竟,麟俊口中“啧、啧”出声,“我早就知道要出新闻。府里的事,我们不敢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语,我们更乐得不管。如今,”他摇摇头,“出了人命就麻烦了,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烦。”善福请个安:“四爷,全在你身上了。
等办妥了,我再跟王爷去回。”
一听这话,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这场麻烦,恭王一定见情。别人要想找这麽个巴结的机会还找不到,自己为何反倒往外推?
於是他拍着胸脯说:“好吧,谁叫咱们交情够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爷,”他问:“我这儿该怎麽办呐?”
“你那儿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说:“只把那个小丫头带走,好好儿敷衍着,省得她多话。”
善福会意,这是装糊涂的办法,只把小云带走,一问三不知,麟俊就好从中要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访兆奎,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奎大奶奶回娘家去了。奎公爷,你怎麽不派人来报一下儿啊?”
兆奎叹口气:“那里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四川。”
“那麽上那儿去了呢?”
奎大奶奶的行踪,教做丈夫的,如何说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实,不善支吾,胀红了脸,好半天才答了句:“我们家的那一档子丑事,麟四哥,你还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装得极像,加重了语气说:“我真不知道。”
“这麽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迟疑了一会,唤来在廊上伺候的郝顺,“你把大奶奶的事跟麟四爷说一说。”
来的郝顺不厌其详地细说,麟俊装模作样地细听。一面听,一面还有许多皱眉摇头的做作。
“这事情可怪了!”麟俊向兆奎说,“按规矩不至於,听说六爷把澂贝勒关了在书房里。”
“就是为这件事。”
“噢!这一说,六爷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爷。”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胜困惑的神气,然後才慢吞吞地说:“奎公爷,看起来倒有点像真的了。”
“什麽?”
“有人来报,东城有人上了吊,说是府上的奎大奶奶--。”
一语未完,兆奎睁大了眼抢着问:“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意来问一声。如今听管家一说,倒像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来,半晌不语,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像伤心,又像开心,最後点点头说:“死了也好,死了乾净!”
“是啊!”麟俊紧接着说:“府上的名声要紧,像这样的事,千万不宜张扬。如今,咱们就商量替奎大奶奶料理後事吧。”
“这可得费你的心了,反正没有拿屍首往家里抬的!再说,又是这麽个人。”
“是!当然得我来料理,奎公爷怎麽说怎麽好,我一定遵办。不过--照例,得请奎公爷写张纸报一下儿。”
“可以!”兆奎便喊:“郝顺。”
将郝顺喊了进来,说知究竟。郝顺便有迟疑的样子,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向麟俊问道:“请四爷示下,该怎麽报法?”
“就说暴病而亡好了。”
“是!”郝顺答道:“四爷请先回。我们办好了公事,马上送到司里去。”
麟俊十分满意,也十分得意,想不到这麽一件大事,如此轻易了结,急着要去表功,便不暇细想,匆匆告辞而去。
“大爷!这怎麽能报?”郝顺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情。
“怎麽不能报?”
“一报不太便宜了他们了吗?”
兆奎恍然大悟。“啊,我倒没有想到。”他问:“那麽,刚才你怎麽答应他了呢?”
郝顺觉得这位大爷老实无用得可怜了,连这麽一条缓兵之计都不懂。当时如果词色稍显不驯,麟俊一定会逼着写那张“报丧条”,寻常州县衙门,尚且“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何况麟俊的来意就是为了想替澂贝勒卸责。拿到那张报丧条,便是替澂贝勒开脱了罪过,只怕言语马上就不同了。
经过他这番解释,兆奎才彻底醒悟。但是,自己这方面虽是理由十足,而对方却实在碰不起,想想还是真不知道如何应付?
“大爷!”郝顺忍不住要说:“这件事还非请二爷来出头不可。我看,把二爷请了来再说吧!”
用不着派人去请,兆润已经得到消息赶了来了。一到先听郝顺讲了麟俊来访的经过,然後兄弟俩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谈。
“大哥,”兆润倒还冷静,“这件事可大可小,先得看你的意思。”
兆奎怎麽拿得出主意!同时他也不知道事情闹大了是怎麽个样子?所以只是吸着气,无从回答。
“本旗很有些人不平。大哥若是没有句话,没有一番举动,以後咱们一家人都会抬不起头。”
“原是丢人丢到家了。”兆奎哭丧着脸说,“本来答应我放个副都统,我说要到广州,也答应了。谁知道一直没有消息。
如今,当然也不用再谈了。”
兆润深为讶异,同时也深为不满,原来当初还有这样一番折冲!“怪不得,”他用埋怨兼讥讪的语气说:“大哥肯那样子委屈,敢情还有这麽大的好处!可又怎麽点水不漏,连我都瞒着呢?虽说我不成材,到底也还认识几个人,帮大哥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现在,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最後一句话,将兆奎挑拨得有了气性,“不能算完!”他提高了声音说:“咱们得算这笔帐。”
“大哥肯出头就好办了。眼前就有个人,肯替咱们打抱不平。”
“谁啊?”
“德三哥。”
兆润口中的“德三哥”,名叫德纪,跟他们同属正白旗,荫生出身,由部员改授御史。为人任侠负气,早对载澂不满,想动本参劾,就有人劝他,说帷薄丑事,外人难以究诘,兆奎自己都不讲话,何用旁人出头?律例并无“指奸”的明文,所以不能以为“风闻言事”,就可以毫无顾忌。此折一上,必是降旨着载澂跟兆奎“明白回奏”。如果兆奎窝囊,跟载澂取得妥协,或是家丑不愿外扬,复奏并无其事,则参劾的结果,反落个处分,何苦来哉?
德纪经过冷静考虑,认为这话极有道理,听从了忠告。但如今情势不同了,奎大奶奶上吊自尽是事实,不是死在她自己家,也是事实。然则何以致此?其中有何冤屈?当御史的自然应该奏请追究。
谈到这里,在一旁侍立静听的郝顺却忍不住了,走上前来,插嘴说道:“二爷,那些都老爷可惹不得。一上了折子,对咱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大爷,二爷请想,第一,奉旨查办,说起来,咱们家少了那麽一位正主儿,不言不语,也有错处;第二,一等奉了旨,凡事听朝廷的意思,没有咱们的主意;第三,虽说都老爷动本,与咱们无干,到底是结了怨。六爷为这件事,也挺生气的,不能怪六爷,咱们跟他结怨犯不上。再说--。”说到这里,郝顺停了下来。
一直从容陈词,忽然住口不语,自是有碍口的话。兆奎不想追问,兆润却不肯放过,“怎麽不往下说?”他催促着,“你的见识挺不错,讲吧!”
郝顺受了鼓励,越觉如骨鲠在喉,踏上两步,放低声音说:“论起来,前半截儿是人家错,後半截儿是大奶奶的错,人家已经肯放人了,大奶奶不肯回家。如今出了这件事,外头人的批评,一定很难听。”
“怎麽难听呢?”
“我不敢说。”
“嗐!”兆润有些不耐烦,“事情挤到这个地方,还有什麽好忌讳的?”
“那,那我就说。”郝顺咽了口唾沫,“外头人一定这麽说,不能怪人家,是奎大奶奶自愿的。你只看,她宁死不肯回家,平常日子缠住澂贝勒的那一份劲头儿,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番话说得兆奎抬不起头,兆润却是连连点头,并且虚心求教:“那麽,你来出个主意,该怎麽办?”
“不还就请五爷作主吗?”
惇王派人跟兆润谈判,愿意给他好处,这件事是瞒着兆奎主仆的,郝顺只知道二爷到惇王那里告过状,且有效验,所以作此建议。兆润心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有了好处,便得先给兆奎,似乎又不大愿意。
“大爷,”郝顺又向主人劝告,“这档子事,只有请二爷出头才合适。大爷上那儿躲一躲吧?”
最後那句话,在兆奎觉得很动听,同时也被提醒了,如今奎大奶奶自尽的消息,知道的人还少,等一传开来,少不得有至亲好友,登门慰问,而问既不可,慰亦难言,主客都会觉得尴尬万分,不如趁早躲开的好。
“对了,我可真有点儿受不了啦!我得找地方养病。”兆奎家的墓园在香山:“我上香山去住一阵子。这儿,你跟二爷商量着办吧!”
於是郝顺跟兆润密议,第一件事,得把奎大奶奶留下的东西,接收过来,因为这是可想而知的,载澂挥金如土,而奎大奶奶又得宠,自然替她置办了不少首饰。
有了这个打算,事情就一定得和平了结,否则不能接收遗物。因此,决定分头办事,郝顺跟麟俊去接头,预备办丧事,兆润去告状,写了禀帖,第二天一早在惇王府前,拦着轿子递了上去。
轿中昏暗,无法看清字迹,所以兆润的禀帖,到了朝房才看。惇王深为诧异,他竟还不知有奎大奶奶自尽这麽回事。身为宗令,论公事亦不容他袖手,当时便找了左司理事官麟俊来问话。
“这件事闹出来不好看,我已经安排好了。”麟俊很轻松地回答。
“我没有问你怎麽安排。”惇王问道,“兆奎的女人,到底为什麽上吊?”
“为了舍不得澂贝勒,六王爷又非让她回家不可,她不肯,只好一索子走了绝路。”
“照你这麽说,治家太严倒不好!”
一看惇王沉着脸,麟俊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於检点,无形中彷佛在说恭王逼死了奎大奶奶,同时也是做父亲的惇王,自然会不高兴。
於是他很机警地说:“六王爷跟王爷不同,王爷治家一向有法度,就是严一点儿,大家知道王爷的脾气,都是格外小心,背後不会有怨言。六王爷平时不大管,忽然一下子雷厉风行,奎大奶奶必以为存心跟她过不去,一个想不开,上了吊了。这也是有的。”
这番解释,言之成理,而且无形中为惇王戴上一顶高帽子。所以他点点头表示满意,接着又问:“你是怎麽安排的呢?”
“由奎公家报个丧,他家自己找地方办丧事,澂贝勒送了一万银子的奠仪。”
“哼!”惇王颇为鄙薄,心直口快,便说了出来:“兆奎算是卖老婆卖了一万银子。”
“卖老婆”是实,却不止一万银子。由麟俊居间,善福跟郝顺谈判了一夜,到黎明时分,兆润去递禀帖那时,才达成和解的协议:奎大奶奶的首饰衣物都归兆奎家,另外送一万银子。而实际上只得一半,另外一半归麟俊和善福分。奎大奶奶的遗物值两三万两银子,所以兆奎也算发了一笔财。
“你看看!既然安排好了,怎麽又来这麽一张东西?”
接过惇王交下来的,兆润的禀帖,麟俊略看一看,便即说道:“没事,没事。王爷交给我好了,我退回给他去。”
兆奎家倒是没事了,但节外生枝,那位“都老爷”德纪受了醇王这边的人的鼓动,打算跟恭王“碰一碰”。恭王知道了这回事,正在烦恼,因而伯彦讷谟诂跟他一谈长春宫天棚发现火药的事,他毫不考虑地说:“必是那班太监玩儿的花样,只有从他们身上严追,一定可以追究个水落石出!”
※※※
於是内务府通知敬事房,敬事房的总管不敢作主,得要跟李莲英去商量。
“内务府来说,看六爷的意思,事情怕要闹开来,说是长春宫,外人进不去,要办就得先从里头办起。劝咱们自己办。”
“不就在办吗?好吧,”李莲英说,“咱们就办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於是秘密查访,我到一个有嫌疑的小太监来拷问。
被拷问的这个小太监,与案情无关,只为多言贾祸。他喜欢多嘴发议论,好几次说过,这是李三顺为了陷害护军所想出来的花样。这话不独是他,大家都这样相信,就连李莲英亦不例外。但太监总得帮太监,光凭他不知亲疏远近,自己人坏自己人的事这一点,就该受罚,况且这是何等大事?李莲英一再告诫,不准随便胡说,怕传到慈禧太后耳朵里,兴起大狱,而此人不受约束,可恨极了。
为了儆众、也为了立威,李莲英正好趁此机会严厉地办办。问那小太监要李三顺如何设计陷害,天棚上放火药和洋取灯,是亲眼所见,还是得诸传闻,如是传闻,听谁所说?
这些话如何能有确实答供,没有便拖到空屋子里去打,一连几天把那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同时,李莲英派出人去跟内务府大臣恩承说,宫里照恭王的意思,正在严加追究,但真相实在不明。被拷问的人,熬刑不过,信口开河,凡是在内廷当过差的,都有被咬一口的可能。这一下,案子便闹大了。又说,火药一定是外头人放的,坐更守夜的太监,固然脱不得干系,宫门上也难逃责任。
听得这一说,恩承自然担心,因为内廷当差,能入寝宫的,就只有内务府承应杂差的人,案子一闹大了,诸多不便。因此,急急忙忙跟伯彦讷谟诂去商量,约了宝鋆一起去见恭王,要求将这一案,不了了之。
说得使恭王转变了原意的是宝鋆,他以史为鉴,谈到明朝末年宫内的疑案,由於处置不善,言官纷纷上奏,有所论列。持正论的,固然不少,借此题目,党同伐异的也大有其人。因此风波迭起,坏了大局。如今这一案要闹开来,光是“慈禧太后寝宫发现火药”这句话,就骇人听闻,足以震撼人心,动摇国本。为今之计,除了加意防范之外,以无所动作为宜。
“这话倒也是。不过,宫里太监也太不成话了。得要定个章程,切切实实整顿一下儿。”恭王又说:“李三顺那一案,也催一催刑部,想办法赶紧结了它!”
宝鋆和恩承秉承恭王的意志,分头去办。李三顺一案,早就定谳,奉旨再行讯问,意思是嫌刑部拟罪太轻,而“八大圣人”则以为已拟得太重,坚持不肯改判,所以接到恭王的催促,仍照原拟罪名复奏。定的罪名是:“玉林从重发往吉林充当苦差;祥福从重发往驻防当差;觉罗忠和从重折圈三年;
并将岳林请旨交部议处。”
这个复奏一上,慈安太后不敢拿给慈禧太后看,因为坚持原奏,毫无更改,这不是太后驳刑部,竟是刑部驳太后了。拟罪拟得对不对先不说,仅是这一点,就会使慈禧太后大动肝火,於病体大非所宜。
“刑部原样儿端了上来,似乎也不像话。”慈安太后召见恭王说,“原折子退回去,让潘祖荫重新拟吧!”
“回母后皇太后的话,潘祖荫也做不了司员的主。”
“这是怎麽说?”慈安太后大为诧异,“堂官做不了司官的主?”
“是。刑部跟别地方不一样。秋审处的司官,按大清律例办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引例不符,可以驳,引例引对了,谁也不能驳。”恭王自觉措词太硬,便又把话拉了回来:
“驳是可以驳,想来母后皇太后也不忍。”
慈安太后默然。殿廷召对,这就算极尴尬的场面。恭王要谈一件别的事,解消僵局,转而易举,但刑部复奏的这一案,便即搁置,夜长则梦多,不如趁此机会作个了断,所以也保持沉默。
这沉默就等於逼着慈安太后开口,她叹口气,用近乎告饶的语气说:“唉!谁让她病了呢?好歹照她的意思定罪吧!”
“她”,是指慈禧太后,要照“她”的意思,那天午门值班,跟李三顺发生纠纷的护军都该处死。恭王心想,就算刑部肯奉诏定拟,自己亦须有所争辩,因为刚才的话说得太率直,不能马上就改口。
於是他答应一声:“是!”从御案上取回刑部原奏,略想一想说道:“臣宣懿旨,让刑部重拟。不过,原奏定拟各人罪名,特加“从重”字样,请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明鉴。”
“我知道了。”慈安太后点点头说,“我总劝她,能劝得她听最好。”
就在第二天--十一月初八,发生了一件比长春宫天棚上发现火药还要怪的怪事。
是近午时分,月华门长街,来了个穿了青布面老羊皮袄的中年汉子,迤逦而南,一路东张西望,居然没有遇到一个人。
一走走到绥祉门,往左一拐,一步一探地慢慢摸了进去,走得乏了,坐在体元殿的西配殿台阶上,取下掖着黑布腰带上的旱烟袋,用“洋取灯”燃着吸。大概是抽烟太急,呛了嗓子,咳个不住,而且大口大口的浓痰往阶前吐。
西配殿隔着一道墙,就是慈禧太后起坐之处,经过薛福辰和汪守正的悉心诊治,病势大有起色,已可随意行动,这时正在传膳,听得有人敢如此大声咳嗽,深为诧异。侍奉的太监亦多把脸都吓黄了,赶紧奔了过去,查看究竟。
“莲英呢?”慈禧太后很生气地,“这还成个规矩吗?”
等把李莲英找到,那不知名的中年汉子已被抓住,慈禧太后由荣寿公主陪着,在窗子里面看太监询问那人。”
“姓什麽?”
“我姓张。”
“叫什麽名字?”
“叫刘振生。”
“怎麽又姓刘?”首领太监刘玉祥问:“你是干什麽的?”
“我是太监。”
“这是个疯子!”随着这一声大喝,李莲英大踏步走上前来,伸手就打。他的身躯高大,臂长掌宽,这一下打在那人脸上,顿时就立脚不住,仰面倒下,口吐白沫,口中“??”地不知咕噜些什麽。
李莲英那一喝是个提示,关照大家将此人当疯子看待。然而一半也像实情,看他言语颠倒,神智不清的样子,就不疯也是个白痴。
“捆起来!”
於是取来绳子,将这个到底不知姓张还是姓刘的白痴,横七竖八地胡乱缚住,先抬了出去,摔在墙角再说。
“佛爷受惊了!奴才该死。”李莲英伏地请罪,“砰、砰”
磕着响头。
受惊倒不曾受惊,生的气却不小,”太不成事体了,”慈禧太后很严厉地说:“一定得查清楚,这到底是个什麽人?怎麽进宫来的?来干什麽?你起来,快去办。”
李莲英答应着,起身出殿。先找刘玉祥等人来商议,彼此亦都诧异,宫禁森严,此人何由而入?
“当然是由西花园角门进来的。”刘玉祥说,“这件事,可不能怪护军。”
西花园在大内西北角,名为花园,已经荒废,它的南面本是明朝玄极宝殿的原址,有一道角门,封闭了多年,从安德海打开以後,便成了太监私自出入的捷径。按照此人出现的方位来看,刘玉祥的揣测是对的。不过,进一步探究,仍有疑问。
“可也得先进了神武门,才能进角门,没有人带,他能进神武门吗?”
李莲英这一问,便等於提供了答案。从李三顺一案发生,护军把守宫门,特别当心,像这样一个乡愚打扮的人,无论如何是混不进来的。但是护军把门虽严,对太监却以李三顺的前车之鉴,格外客气,所以若有太监带领,什麽人都可以混得进来。
“我看这里头有人捣鬼!”李莲英神色凝重,“咱们自己先得查一查。火药的案子是压下去了,这档子怪事已经‘通天’!压不下去的,送到慎刑司一问,什麽都会抖露,那时候咱们可就站不住脚了。”
“是啊!”刘玉祥说,“要查,就得先问那疯子。只怕疯疯颠颠,问不出个名堂来。”
“不能吓他,一吓神智就更不清了。我不能问,他见了我一定害怕。”李莲英略想一想说:“找崔玉贵吧,他的花招儿多,让他去问。”
於是找了管长春宫小厨房的首领太监崔玉贵来,说知究竟,崔玉贵满口应承,一定可以把真相问明白,不过,他说:
“我得用我的办法,李大叔,你可别管我。”
“我不管你。你只要能问明白了,用什麽办法都可以。”
崔玉贵的办法是,不拿那人当犯人,第一步先解了缚,第二步到小厨房取来些食物,当款待好朋友似的,和颜悦色陪着食用。一面吃,一面闲谈,很快地盘出了真相。那人本名叫做刘振生,不疯不痴却有些傻,外号就叫“刘大傻”。
刘振生的语言,虽然凌乱颠倒,但异中求同,真相大致可以了解。他住在西城猪尾巴胡同马家大院,同院住着个在宫里当差的苏拉,姓魏,行四,每次回家,总是夸耀宫里如何富贵繁华。刘振生便常常表示,住在“天子脚下”,又有位在天子身边的芳邻,此生此世,总得到宫里去见识一番,才不枉人间走一遭。
於是有一天--不久以前的一天,魏四跟刘振生说,如果真的想进宫去逛逛,他可以带路。只是第一,要胆大,第二,要听他的话。
刘大傻不知天高地厚,一诺无辞,但魏四当时并未带他进宫。直到昨天回家,才跟他约好,这天上午进宫,领入神武门,迤逦往西,绕过一带假山,指着一道角门教他往南走,又教了他一套话,假说姓张,“从天上来”,“来放火”之类,都是魏四的教导。
听完崔玉贵的报告,李莲英切齿骂道:“这个该死的魏四,就该千刀万剐。”他问:“那魏四叫什麽名字?”
“他那知道?只管人家叫‘魏四哥’”。崔玉贵说,“只拿簿子来查一查,看有个住在猪尾巴胡同,姓魏的苏拉就是了。”
“言之有理。”李莲英即时派人到敬事房去查花名册。
查到住在猪尾巴胡同,姓魏的苏拉名叫魏丰,派在御花园当差。李莲英便会同敬事房总管“移樽就教”,在御花园找了间空屋子坐定,将魏丰传唤了来。
“你想死想活?”李莲英第一句话就这样问,声音平静,但脸上却蕴含着杀气。
魏丰倒也胆大沉着,陪笑问道:“李大爷,你说什麽,我不大明白?”
“送你到慎刑司,你就明白了。”李莲英有些不耐烦,“我没有工夫跟你蘑菇!你想活呢,把我干的好事,一字不准瞒,都说出来,我给你盘缠,到那儿躲一躲。你想死呢,我也给你一个痛快,马上我就上去回明了,一顿板子送你回姥姥家。我再说一句,我没有工夫跟你磨,你只要支吾一下儿,我拍腿就走!”说着,便站起身来。
魏丰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只好实说,是受了一批年轻好事的太监,包括李三顺在内的教唆,有意骗刘振生进宫,为的是好坐实了护军失职的罪名。
李莲英言而有信,果然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避到京东原籍,然後在敬事房的册籍上记下一笔:“苏拉魏丰自八月初五起准假十日。”同时将刘振生送到内务府慎刑司去审问。
那里的官员自然不会像崔玉贵那样,好言好语哄着他吐露真相,疾言厉色之下,吓得刘振生越发傻了,满口胡说,不知所云。内务府司官却又不敢动刑,怕刑伤过重,一命呜呼,担不起这个干系,只好复奏,说这刘振生形似疯颠,口供不明,但阑入宫禁,案情重大,请旨交刑部审讯。
复奏未达御前,慈禧太后已将李莲英唤来,问过案情。李莲英将魏丰遣走,原意是隔断线索,不使事态扩大,但却并无嫁祸护军之意。因为魏丰的请假,到底是“倒填年月”的假把戏,瞒上瞒不住下,如果硬说护军门禁不严,可能护军会据实陈奏当时的情形,而魏丰当天是在宫内,亦有许多人见过,一手遮不住所有的耳目,破绽毕露,反见得作伪情虚。
因而回答得含含糊糊,留下好些弥缝的余地。
“这是个疯子,不知道怎麽混进来的?”他说,“奴才在想,总有什麽人一时疏忽,无意之间把这个疯子带了进来。这也不能专怪那一个人,如果各处值班太监都能实心办事,处处留意,这个疯子怎麽样也到不了里头。奴才首先就该自请处分。”
“与你不相干。”慈禧太后说,“第一关是神武门的护军,再就是各处值班的人,都该罚。”
“是。”李莲英趁机揽权,但不便明奏,“奴才请旨,宫内各处,应该好好儿稽查整顿,决不能再生这些事故。万一真的惊了圣驾,奴才死无葬身之地。”
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就派你!切切实实查一查,有不称职的,马上就换。”
“奴才不敢推辞。不过,奴才斗胆,请佛爷当面谕知敬事房总管太监,奴才好放手办事。”
“我知道。”慈禧太后又将内务府的复奏交了给他:“你到东边去说,说我的意思,派军机跟内务府,会同刑部审问。”
李莲英当即到锺粹宫面陈其事。慈安太后自然照办,第二天面谕军机。於是刘振生便由内务府移送刑部。刑部尚书潘祖荫大为头痛,午门的案子未了,神武门又出了乱子,依然是牵涉到护军与太监,亦依然是棘手之事。
但秋审处的司官,却欣然色喜,认为天赐良机,可了午门一案。因为阑入宫禁,竟到了太后寝宫,这疯子自是必死无疑,而守门护军与太监,只要不是有意谋逆,则亦不过斥革军流的罪名。但案情的轻重,与午门一案,大不相同,两相对照,午门一案定罪已嫌过分,慈禧太后如果明理,就决不会再作苛求。
潘祖荫一听这话,大有道理,愁怀一去,亲自先提刘振生讯问。陪审司官都是好手,问话都在关节上,所以不多片刻,便已真相大明,携着口供单到恭王府去请示。
“奉旨会审,请六爷的示下,军机上是派那一位?部里好发通知。”
“让佩蘅去吧!”恭王拿着口供单,却并不看,问潘祖荫说,“是太监想害护军不是?”
潘祖荫笑了,“凡事瞒不过六爷。”他说,“有个姓魏的苏拉,把这个疯子骗了进来闯祸。”
“那得追!由你那里直接行文,跟敬事房要人。”
“刑部跟宫里从无公文往来,还是得行文内务府。”
“那也可以。”恭王特意叮嘱:“措词要严厉。”
等潘祖荫回部,说与属下,承办司员手段老到,将行文内务府,要姓魏的苏拉到案一事,搁在一边。先传讯当日神武门值班护军,多方研求,确证不误,才通知内务府,详细载明魏苏拉的年岁相貌,指出他是案中极有关系的要犯,“请即日押送刑部,归案严讯。”
刑部办此案的经过,李莲英不断在打听,同时也知道恭王主张严办,看来这一案要想照原来的办法搪塞,不易办到,如果魏丰被逮到案,审明实情,则有意作伪袒护的用意何在?颇难分辩。所以他又在敬事房的档籍上改动了一下,注明魏丰是出事当日,请假出宫。这样就比较接近事实,即有破绽,也易於弥补。
於是等内务府转来公事,敬事房便照此申复,办好公文拿给李莲英看时,他却又有顾虑。
“咱们做事不能顾前不顾後。”他问:“这封公事,到了刑部,想想看,人家会怎麽办?”
“自然是抓魏丰到案。”刘玉祥说,“如果是刑部行文到直隶总督衙门,一层层转下去,还得有些日子,就怕军机上直接通知步军统领衙门派人到京东,那可一抓就着。”
“就是这话罗,我看魏丰是逃不掉了!与其将来等他有了口供,再来要人,倒不如咱们先送几个去。”
“这话说得是。”刘玉祥说:“军机奉旨,派的宝中堂会审,这个老头儿好说话,大事化小,总有几分把握。”
“我正就是这个主意。就这麽办吧!”
於是根据崔玉贵在刘振生那里哄出来的真话,将教唆过魏丰的太监中,找了几个平日办事不力的,直接移送刑部。公文当然也改过了,自己为自己渲染了一番,说是如何细心查究,追出根由,但对诳骗刘振生进宫的原因,却一再申言,是那些太监愚昧糊涂的戏谑,“并无他意。”
送出公事,李莲英亲自去看参与会审的内务府大臣恩承,话中表示投鼠忌器,此案如果办得过严,牵连太广,深怕人心震骇。同时太监们惶惶不安,或许亦会激出其他事故,希望恩承向宝鋆进言,速速了结。
太监在统属上归内务府管,所以恩承就为本身的利害,也得听从李莲英的话,向宝鋆一提,颇以为然。在刑部,正好依律从轻,有助於了结午门一案,因而亦欣然同意,等将魏丰逮捕到案,问了两堂,便即奏复结案。
这一案共分为三起来结,第一起是当日神武门值班的护军统领载鹤,交部严议,该班章京及兵丁革斥。第二起是魏丰及教唆他骗刘振生进宫,还有刘振生所经各处值班失察的太监,依照罪名轻重,分别摘顶、罚银、斥革、责打、发遣等处分。这两起奉懿旨裁决後,当日执行,发遣的由护军立即押解出宫。
第三起专为处置刘振生一个人,以“素患疯疾,混入宫禁,语言狂悖,实属罪无可逭”的罪名,被判处了“绞立决”。在刑部大狱内,一条绳子,三收三放,冤冤枉枉送了一条命。
於是刑部接着处理午门一案,依旧照原来的拟议复奏。这已经是疯子混入长春宫的二十天以後,慈禧太后在这二十天中,病症又减了好些,所以亲自御殿裁决。
“我真不明白,”她悻悻然地说,“刑部为什麽这麽固执?”
“刑部依律办理。请圣母皇太后明鉴。”恭王替刑部说好话,“刑部司员尽心推求,既不敢枉法,更不敢忤旨,处境很难。”
“这是护军抗旨,不能拿一般的情形作比。”慈禧太后问道:“以前总有抗旨的例,让他们查出来看。”
恭王答应着,立即通知刑部查例,这一案先搁一搁,商议其他政务。很快地,刑部有了答覆:“抗旨无例,照违制例”,抗就是违。
违制除非情节重大,譬如领军出征,不遵指授的方略,以致贻误戎机,损兵折将,自然难逃一死,或者像崇厚那样,擅作主张,丧地辱国,亦有取死之道。如像这一案的午门护军那样,是决没有死罪的。
由於恭王及军机大臣力争,刑部的复奏,悬而未决。退朝之後,慈禧太后大为不乐,一口气憋不住,派李莲英传谕,召见刑部及内务府的堂官。
“你们拟得太轻了。”慈禧太后面色凛然,”一定要加重!
赶快重拟复奏。”
慈禧太后不按规制办事,潘祖荫和恩承等人,却不敢贸然奉诏,随即赶到军机处向恭王请示。
如果硬顶回去,必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恭王跟宝鋆、沈桂芬、李鸿藻商量,决定采取比较缓和的办法,直接由刑部、内务府奉旨复奏,军机处暂不介入,保留发言的余地。
刑部的司官,坚持如故,但复奏的语气,却很委婉,同时特呈律例一册,将有关的条文案例,分别注明。到了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见军机,不再坚持护军必须处死,但罪名是加重了。恭王看争到这个结果,已非易事,因而承旨拟发上谕,说午门护军殴打太监一案,刑部所拟:
“自系照例办理。惟此次李三顺继送赏件,於该护军等盘查拦阻,业经告知奉有懿旨,仍敢抗违不遵,藐玩已极,若非格外严办,不足以示惩儆。玉林、祥福均着革去护军,销除本身旗档,发往黑龙江充当苦差,遇赦不赦。忠和着革去护军,改为圈禁五年,均着照拟枷号加责。护军统领岳林,着再交部严加议处。至禁门理宜严肃,嗣後仍着实力稽查,不得因玉林抗违获罪,稍形懈弛。檩之!”
※※※
上谕一发,清流大哗,忠於职守的充军,放弃职守,容疯子混进宫的,不过斥革为民,天下岂有这样颠倒的是非?陈宝琛决定上疏力争,张佩纶得知这个消息,告诉了张之洞,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可有所表现的机会,立刻去访陈宝琛。
张之洞率直陈述来意,是听到了张佩纶的话,特来求证,“我也想上个折子,作为同声之应。”他问,“不知意下如何?”
“自然好罗!建言的人越多,越有力量。”
“不过,”张之洞实符其名,“世事洞明皆学问”,特意叮嘱:“此事只可求注意门禁,裁抑宦官之言,祈望太后自悟,不必为护军乞恩。否则,太后盛怒之下,一激反而无益有损。”
“是了。”陈宝琛说:“当如尊意。”
“那就各自起草,明天换着看。”
“不必了,早上为妙,各自递吧!”
於是当晚各自在灯下起谏草,陈宝琛的笔下快,振笔疾书,写的是:
“前因午门护军殴打太监事,下刑部内务府审办,未几遂有刘振生擅入宫内之事,当将神武门护军兵丁斥革。昨者午门案结,朝廷既重科护军殴打违抗之罪,复谕以禁门理宜严肃,仍当实力稽查。圣虑周详,曷胜钦服。臣维护军以稽查门禁为职,关防内使出入,律有专条。此次刑部议谴玉林等,谓其不应於禁地斗殴,非谓其不应稽查太监也。谕旨从而加重者,谓其不应藐抗懿旨,亦非谓其不应稽查太监也。虽然,藐抗之罪,成於殴打,殴打之衅,起於稽查,神武门兵丁失察擅入之疯犯,罪止於斥革,午门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监,以致犯宫内忿争之律,冒抗违懿旨之愆,除名戍边,罪且不赦,人情孰不愿市恩而远怨?其於畏祸,孰不愿避重而就轻?虽谕旨已有‘不得因玉林等藐抗获罪稍形松弛’之言,而申以具文,先以峻罚,兵丁有何深识?势必惩於前失;与其以生事得罪而上干天怒,不如隐忍宽纵,见好太监。即使事发,亦不过削籍为民,此後凡遇太监出入,但据口称奉有中旨,概即放行,再不敢详细盘查,以别其真伪,是有护军与无护军同,有门禁与无门禁同!”
写到最後一个字,手真有些酸了,陈宝琛将笔一掷,揉揉手,在火炉上烘了一会,就手倒了一杯“浓、热、满”的武夷茶喝。在茶烟飘漾中,细读已写下的一段,自觉笔势如群山起伏,连绵不断而一气呵成,说理极其酣畅,而文气不矜不伐,颇为动听。
於是趁着文兴,提笔再写,由天棚藏火药之事,说到太监“岂尽驯良”?历引嘉庆年间“林清事变”,太监引贼入内等故实,再转到前明阉寺之祸,以及本朝裁抑宦官的家法,然後提出他的看法:
“臣愚以为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严办,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宽大,必且格外施恩,以抑宦官。”
这一扬一抑,自觉情理周洽,立言有体,陈宝琛欣欣然地,相当得意。
这就该结束了,陈宝琛略一思索,便就约束太监,恪遵定制着眼,又写了两三百字,归结於“使天下臣民知重治兵丁非为殴打太监,亦非偏听太监赴诉之词,则群疑释然,弥彰宸断之公允。”写完细看,却又困惑,自觉总有不够圆满之感。
凝神细想,发现了自己的毛病,这篇文章,只论黑白,未辨是非。是非原要对照来看的,这一案护军是而太监非,奏折中虽已大致说明白,但实如未说,因为护军依旧判了重刑,则是者非而非者是。这一点是非说而不争,无非怵於威权,畏惧得祸。陈宝琛内心自惭,决定不听张之洞的话,要为护军乞恩。
这不必修改原折,只要加一个“附片”就可以了。但这篇“翻案”的文章,立言更须得体,措词更应宛转,必得一箭中鹄。不然,小事不见听,大事就更难讲话了。
因此,他彷徨彻夜,直到窗纸上显现曙色,方始定了腹稿,呵冻捉笔,写了下来:
“再臣细思此案护军罪名,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格外从严,然一时读诏书者,无不惶骇。盖旗人‘销档’,必其犯奸盗诈伪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恶强盗谋故杀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伤,情罪本轻,即违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原,且圈禁五年,在觉罗亦为极重。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义。
臣职司记注有补阙拾遗之责,理应抗疏沥陈,而徘徊数日,欲言复止,则以时事方艰。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圣躬未豫,不愿以迂戆激烈之词,干冒宸严,以激成君父之过举。然再四思维,我皇太后垂帘以来,法祖勤民,虚怀纳谏,实千古所仅见,而於制驭宦寺,尤极严明,臣幸遇圣明,若竟旷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後世,执此细故以疑议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先无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陈。”
写到这里,陈宝琛如释重负。立言最难的就是这一大段,因为抗疏则必指陈缺失,措词太软则不够力量,太硬则易激起反感。一开头用“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的字样,先撇开慈禧太后,入手是正确,以下就容易说了:
“伏乞皇太后鉴臣愚悃,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藐视抗玩之兵丁,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於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於後,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圣德。”
正文只简单扼要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但就像做八股文一样,“八比”既完,应该总会前文,咏叹数句,另外附两“小比”在後面,才是气度从容,理趣完整的好文章。陈宝琛这样想着,决定用两个慈禧太后能懂的典故,补足文气,兼以讽谕。
这不难找,只要将许彭寿、潘祖荫所编纂,专为两宫太后初度垂帘进讲之用的《治平宝鉴》,拿来翻一下就可着笔。
陈宝琛原就想到了汉文帝和薄太后的故事,一翻《治平宝鉴》,果然有此题材,便文不加点地接着写:
“昔汉文帝欲诛惊犯乘舆之人,卒从廷尉张释之罚金之议,又欲族盗高庙玉环者,释之执法奏当,文帝与太后言之,卒从廷尉,至今传为盛德之事。臣彷徨辗转,而卒不敢不言,不忍不言者,岂有惜於二三兵丁之放流幽系哉?实愿我皇太后光前毖後,垂休称於无穷也。区区之愚,伏祈圣鉴。”
写完已倦得无力再看一遍,掷笔上床,睡到午间起来,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自觉相当动听,如果慈禧太后成见不深,则天意一定可回,就怕病中肝火特旺,那就再委婉亦不会见听。
为了踌躇难决,陈宝琛想到不妨跟张之洞商量一下,於是写了封信,附上原稿,专差送达,注明“鹄候回玉”。结果,原稿退了回来,带回口信:“张老爷说,另外有信给老爷。”
陈宝琛明白,张之洞必得先请示李鸿藻,所以不即答覆。到了半夜里,陈家上下都已熄灯上床,起居无节的张之洞才派听差敲门来送信,拆开一看,只有一行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
这是隐语,知者自解。陈宝琛颇有怅然若失之感。彻夜考虑,不知这片“附子”要投不要投?想来想去,只有取决於张佩纶。
张佩纶是常相过从的,没有三天不见面的时候。这天上午来访,陈宝琛将原稿跟张之洞的覆信,都拿了给他看。
读到“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於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於後,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彰圣德”,张佩纶击节称赏,看完说道:“精义不用可惜!”
一言而决,陈宝琛决定附片并递,但张佩纶还有话。
“不妨打听一下,西圣近日意绪如何?如果肝火不旺,则‘附子入药’,必可奏功。”
“是!”陈宝琛更加快慰,“我的意思,跟世叔正同。”陈宝琛科名比张佩纶早,但因张佩纶的侄子张人骏,跟陈宝琛是同年,所以他一向用“世叔”这个尊称。
於是又谈到慈禧太后的病情。马文植因为用药与薛、汪不同,而太监又需索得很厉害,不堪其扰,已告退回常州原籍。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颇得宠信,经常有珍物赏赐,而且御笔赐了一块匾额:“职业修明”。同时已由内务府另外在东城找了一处大宅,供薛福辰居住。张佩纶跟他相当熟,自告奋勇为陈宝琛去打听消息。
到了薛福辰那里,张佩纶直道来意,是要打听慈禧太后,这几日病情如何,肝火可旺?薛福辰为人伉直豪爽,也不问他打听这些是为了什麽原因,检出最新的脉案底稿来给他看,上面写的是:“日常申酉发热,今日晨间亦热,头眩足软。今交节气,似有微感。”方子用的是:人参、茯苓、白术、附子、鳖甲、元参、麦冬、阿胶。
“依然是大补的方子?”
“是的。”答得更简单。
“岐黄一道,我是门外汉。”张佩纶说,“俗语有‘虚不受补’的话,如今能够进补,且为大补,自是好徵兆?”
“也可以这麽说。”
“多谢见教!”张佩纶拱拱手,起身告辞。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诸症皆去,已入调养期间,一旦潮热停止,便距痊癒之期不远。既然如此,便不必再费踌躇了,陈宝琛第二天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朱之洞得到消息,内心颇为不悦,跟人发牢骚:“他朋友的规劝,尚且不听,如何又能期望上头纳他的谏劝?”陈宝琛听了,一笑置之。
接着,张之洞也递了他的折子,第二天在朝房遇见陈宝琛,问起消息。照规矩,当日递折,当日便有回音,而陈宝琛那个折子,却无下文。
“如石投水!”他这样答覆张之洞。
张之洞的折子也是如此,如石投水,毫无踪影,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
“留中”不错,但并不是“不发”,慈禧太后真的如陈宝琛所奏劝的,“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在细细考虑其事。
陈宝琛的话,自然使她感动,而更多的是欣赏。如果照他的话做,中外交口称颂,慈禧太后圣明贤德,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吗?
同时她也想到制裁太监的必要,张之洞奏折中有几句话,说得触目惊心,她已能背得出来了:
“夫嘉庆年间林清之变,则太监为内应矣!本年秋间,有天棚搜出火药之案,则太监失於觉察矣!刘振生擅入宫禁,则太监从无一人举发矣!然则太监等当差之是否谨慎小心,所言之是否忠实可信?圣明在上,岂待臣言!万一此後太监等竟有私自出入,动托上命,甚至关系政务,亦覆信口媒孽,充其流弊所至,岂不可为寒心哉?”
这些话是不错的,安德海就是一个榜样。李莲英倒还谨慎,但此外难保没有人不步安德海的後尘。这样一再思考,她渐渐地心平气和了。
於是她先将陈宝琛和张之洞的折子发了下去,接着便与慈安太后一起御殿,召见军机,第一句话便是提到午门一案。
“午门护军打太监那件案子,照刑部原议好了。”慈禧太后特为又说:“不用加重!”
恭王自是欣然奉诏。回到军机处,首先就找陈宝琛、张之洞的原奏来看。两疏裁抑宦官,整肃门禁的命意相同,但张之洞的折子,又不及陈宝琛的来得鞭辟入里,精警动人。恭王看一段赞一段,口中啧啧出声,从未见他对人家的文字,这样子倾倒过。
看完了,他将陈宝琛的折子,重重地拂了两下,“噗、噗”作声,“这才真是奏疏。”他对李鸿藻和王文韶说:“我们旗下都老爷上的折子,简直是笑柄!”
李王两人都明白,是指前两天一个满洲御史上书言事,争的是定兴县买卖落花生的秤规。这种琐屑细务,居然上渎天听,实在是笑话。
“是!”两人同声答应,但内心的感触和表面的态度都不同。
李鸿藻也是力争这一案的,有此结果,自感欣慰,但还不足以言得意,得意的是,两张--张之洞和张佩纶,承自己的意志,有所行动。陈宝琛虽少往还,而清流声气相通,亦无形中在自己的控御指挥之下。陈宝琛和张之洞的奏疏一发抄,天下传诵,必享大名,而往深里追究,则知隐操清议,自有宗主,所以内心兴奋,脸上像飞了金似的,好生得意。
王文韶则正好相反。他的地位还不能与李鸿藻相匹敌,而是为沈桂芬担心,从崇厚失职辱国,连累举主,沈桂芬就一直抬不起头来。眼看清流咄咄逼人,当然不是滋味,但清流放言高论,锋芒毕露,还不过令人感得刺心,而於实际政务的影响,毕竟轻微。如今可不同了,慈禧太后震怒,迁延数月,王公不能争、大臣不敢争的午门一案,竟凭清流的两篇文章,可以回天,这太可怕了!
※※※
南北之争,由来已久,这一年来,两派针锋相对,大致互持不下,还可相安无事。此刻则“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南不胜北,是再也无法讳言的一件事。清流搏击,向不给人留余地,贺寿慈被攻落职;崇厚被攻几乎性命不保;董恂被攻不能不告老;万青藜被攻亦丢了官,此外闽浙总督何璟、湖广总督李瀚章都被劾获谴,等而下之,更不必谈。气焰已经那样高张,再有此力足回天的表徵,看来是要动沈桂芬的手了。
沈桂芬一垮,王文韶很清楚,就是自己的冰山已倒,不能不引为深忧。同时他为沈桂芬担心的,还不止於权势地位,而是他的身体。沈桂芬入秋以来,一直缠绵病榻,他的气量又狭,病中见到这种清流的气势,必定大感刺激。倒要好好去安慰他一番才是。
因此下朝以後,直接就坐车到沈家。沈桂芬卧室中只有一个小火炉,窗子虽裱糊过不久,但房子不好,且又旧了,处处缝隙,寒气侵人。这样的地方,何能养病?王文韶的心里,越发难过。
“这麽早来,必是有什麽要紧事?”拥衾而坐的沈桂芬,喘着气问。
这一下提醒了王文韶,自悔失计,将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反更易引起沈桂芬的疑虑。
因此,他急忙答道:“没事、没事。顺路来看一看。”
接着王文韶便坐在床前,问起沈桂芬的病情,一面说话,一面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书来看,却是几本邸抄,便又放下。
“夔石!”沈桂芬突地愤然作色,“你看十一月二十七的那道上谕!什麽‘铁汉’?”
王文韶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他不满的是“翰林四谏”中的邓承修。此人专好搏击,字“铁香”,所以有“铁汉”的外号。邓承修最近所弹劾的是户部右侍郎长叙,措词固然严刻,但听沈桂芬的语气,似乎鄙夷不屑,却不解其故,便检出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上谕来看:
“邓承修奏:本月十三日为圣祖仁皇帝忌辰,朝廷素服,薄海同遵。风闻户部侍郎长叙,以是日嫁第二女与署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为婚,公然发帖,宾客满门,鼓乐喧阗。伏念功令:遇国忌之日,虽在山陬海澨,停止鼓乐,奚论婚娶?今长叙、葆亨,俱以二品大员世受国恩,内跻卿贰,外任封疆,而藐法妄为一至於此!使其知而故为,则罪不容诛,使其不知而为之,如此昏瞶糊涂,岂能临民治事乎?查长叙为前任陕甘总督裕泰之子,现任广州将军长善之弟,累世高官,连姻帝室。葆亨仰蒙特简,累任抚藩,而公犯不韪,哆然无忌,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闻国之为治,赖有纪纲,纪纲不张,何以为国?长叙、葆亨姻亲僚友,多属显官,而俱视为固然,无有一人知其干犯,为之救正者。昧君父之大义。忘覆帱之深恩,情迹虽殊,恣欺则一。夫以圣祖之深仁厚泽,百世不忘,皇上方降服弛县,宫廷只肃,而近在辇毂之下,贵戚之家,伐鼓撞钟,肆筵肃客,公卿百僚,称贺争先,此实中外之骇闻,搢绅所未有。若非明正纪纲,从严治罪,则陵夷胡底等语,本月十三日系属忌辰,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於是日出嫁护理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实属有干功令。长叙、葆亨,均着交部严加议处。”
部议的结果是革职,一时忘却忌讳,竟致丢官,自是过苛。王文韶想起陈、张的奏折,不免忧心,“上头也太纵容这班人了!”他说,“此辈过於质直任性,总要想个法子,压一压他们的气焰才好。”
“哼!”沈桂芬冷笑,“你以为只是质直任性?奸诈得很呢!
劾长叙就劾长叙,何苦又牵出长乐初?又是什麽‘连姻帝室’,连心泉贝子都中了冷箭。这种鬼蜮行径,算什麽铁汉?”
这一说,王文韶才明白。长乐初就是长善,是长叙的胞兄,奕谟字心泉,是长善的女婿。邓承修把他们无端牵涉在里面,用心确有疑问。
“长乐初总算贤者,在广州力倡文教,以驻防将军肯作偃武修文之举,难道还对不起邓承修他们广东人?”
“是的。”王文韶说,“邓铁香的笔锋,原可以不必扫及长乐初的。或者另有嫌隙亦未可知。”
“什麽嫌隙?无非长乐初打点京官的炭敬,拿邓都老爷一例看待而已。”
原来是长善对邓承修的炭敬送少了!沈桂芬说此话,自然有根据,怪不得看不起邓承修。王文韶怕事,不敢仔细打听,唯唯地敷衍着。
就在这时候,听差送进一封信来,王文韶偷看了一眼,那笔大气磅礡的颜字,一望而知是翁同龢的手笔。心念一动,怕信里是提到陈、张两折的结果,便不肯落在翁同龢後面。
“老师,”王文韶是沈桂芬在咸丰元年当浙江乡试考官所取中的门生,“午门一案结了,仍照刑部原奏。李兰荪大为得意,陈伯潜、张香涛的两个折子,居然把上头说动了。”
一听这话,沈桂芬一愣,然後拆阅翁同龢的信,将信看完,脸色非常难看,彷佛猝受打击,无所措手的神气。
好半天,他恨恨地说:“走着看吧!”
“老师亦犯不着跟他生闲气。”王文韶劝道,“上结主知,全在实心实力,光是鹜声气,浮而不实,到头来无非自取其败。”
“看人挑担不吃力,那些大言不惭的家伙,几时让他们自己尝尝味道就知道了。”
“是啊,可笑的是吴清卿,书生筹边,煞有介事。俄事总算可以和平了结,不然不知道会狼狈成什麽样子?”
“哼!”沈桂芬又冷笑了,“照他们这样子嚣张,纸上谈兵,放言无忌,搞成一股虚骄之气,总有一天,国事让他们败坏得不可收拾。”
“所以,这就全靠老师中流砥柱了。朝廷少不得老师,千万珍摄。凡事放开些,不必过於操心。”
“我也看开了。”沈桂芬忽作豁达语。“只等身子稍微好些,我也要求田问舍,略作菟裂之计。”
“是。老师也太自苦了。”王文韶看着那个小煤炉,不胜感叹地,“谁想得到,相府寒俭如此!”
由此开始,说了好些无关国计的闲话。沈桂芬以腊八粥飨客,王文韶自奉不俭,但颇善於做作,将一大碗配料不甚讲究的腊八粥,津津有味地吃得一乾二净,方始告辞。
辞出沈家,在车中回忆刚才跟沈桂芬的谈话,想起长叙,同为户部侍郎,而荣枯不同,急景凋年,谪居寂寞,应该去探望一番。再说,长叙眼前虽倒霉,而“连姻帝室”,跟恭王亦有渊源,终有复起大用的一日,趁这时候也应该烧烧冷灶。
主意打定,转道长叙寓处。他跟他侄子志锐同住,志锐是新科翰林,而王文韶是本科殿试的读卷官,论起来是师生。老师拜门生,照规矩是“硬进硬出”,所以志锐虽不在家,长叙仍旧很客气地开中门迎接。
但一到书房,却以通家至好,就熟不拘礼了。长叙的两个小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依依客座之间,十分可爱。
长叙倒是很潇洒,绝口不提获谴丢官的事。岁末怀人,谈起许多故旧,特别是长善在广州将军署,辟题“壶园”的後苑,结文社所延的那班名士,番禺的施鼎芬、广西贺县的於式枚,都已跟志锐一样,点了翰林名,独有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至今还不曾中举。
“此君我亦久闻他的大名。”王文韶问道:“比於晦若、梁星海如何?”
“文芸阁才气犹在此二人以上。可惜场屋赠蹬,同治十二年曾应北闱未售。以後就在家兄署中作客。”长叙又加了一句:
“大器晚成!”
“如今呢,依然是在令兄署中?”
“在南昌。”
“何不招之北来?”王文韶有感於李鸿藻的作风,亦颇想罗致才俊,作为羽翼,所以这样试探着问。
“文芸阁赋性不羁,要看他的兴致。後年乡试,大致还是应北闱,说不定作了夔翁的门生。”
“不会,不会。”王文韶摇摇头,“我对考差的兴致,不如翁叔平来得浓,顺天乡试的主考,决不会放我。”
长叙也知道不大会放他,因为他不是翰林。说文廷式可能会作他的门生,原是一句恭维的话,说过也就算了。但王文韶的想法却又不同,“有机会,倒很想见见此君。”
他说,“如果他不嫌弃,以师弟相称,亦未始不可。”
这是想文廷式拜他的门,长叙自然表示愿意促成其事。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总要到後年乡试,文廷式愿赴北闱,到了京里再说,而王文韶却谆谆叮嘱,显得很认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