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局面凶险,和战两难,军机处及总理衙门当政的王公大臣,除了极少数的孙毓汶之流,依然能够好官自为以外,其余的都觉得肩头沉重,心头郁闷,渴望着能够有人分担艰钜,打开困境。
而在言路方面,早有人在批评,醇王实在不如恭王。这话在醇王当然听不到,但许庚身和阎敬铭等人,却很重视这些舆论,不过这是大大的忌讳,自然只能藏诸心底,即使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亦不能透露。
如今又不同了,至艰至危的局面,百孔千疮,一时俱发,外面全靠一个李鸿章左支右应,极力撑持,朝中是连醇王自己都觉得这副千斤重担,实在挑不动了,一再向他所信任的许庚身和孙毓汶说:“总得再找一两个有担当的人,帮着点儿才好。”
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孙毓汶只是顺着嘴敷衍,许庚身却终於忍不住了。
“王爷,”一天单独相处,他故意不着边际地问,“这一向见了六爷没有?”
“那里有功夫去看他?”醇王答说,“听说他三天两头跟宝佩蘅逛西山。我就不懂,国事如此,他那儿来的这份闲情逸致?”
“王爷忧国心切,六爷只怕也是借此排遭。”许庚身又说,“王爷的难处我知道,就少个身分相配的人,来跟王爷配戏。”
“这话怎麽说?”
“王爷主张大张挞伐,一伸天威,谁不佩服王爷。不过形势所迫,和局能保全,亦不妨保全。苦的是王爷又主战,又主和局,虽是承懿旨办理,话总说不响--。”
“着啊!你这话说得太痛快了!”醇王抢着说道,“我就是为这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一个人怎麽能又做岳飞,又做秦桧?”
“提起秦桧,近来不知那个刻薄的,做了一副对子骂阎丹老,王爷不知道听说了没有?”
“没有啊!你念给我听听。”
“上联是:‘辞小官、受大官,自画招供王介甫。’下联是:
‘舍战局、附和局,毫无把握秦会之。’”
“辞小官、受大官”是阎敬铭前两年授职户部尚书的谢恩折子中的话,所以说是“自画招供”。“上联倒还好。拿他比做王介甫,也有点儿像。”醇王说道:“下联是比较刻薄一点儿,而且於史实亦不符,秦会之当初谈和是有把握的。”
“咱们现在谈和就是没有把握,连李少荃都没有,就因为法国的条件,王爷不肯允许,也不肯奏请太后允许。”
醇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体味着他的言外之意,渐渐觉得有点意思了。
“我为王爷打算,得有个人来分谤才好。”
“星叔!”醇王深有领悟,“你的设想很好。等我仔细想一想,先不必跟人谈起。”
醇王是从当政不到一个月,便已体会到“看人挑担不吃力”这句江南谚语的道理,对恭王不独谅解,而且怀着歉意。但墙倒众人推,宫里的太监向来势利,加以“六爷”一向不给他们好脸嘴看,所以从恭王失势之後,找到机会就在慈禧太后面前挑拨中伤,甚至於隐约提到当年杀安德海,以及载澂导穆宗微行这些最使慈禧太后痛心的往事。因此,慈禧太后对恭王的恶感,比他未罢黜之前更甚。
是这样深恶痛绝的态度,怎麽说得进话去?说复用恭王,而且是用他来主持洋务,跟法国人谈和,那不是自己找钉子碰吗?
通前彻後想遍了,无计可施。不过醇王颇有自知之明,心想许庚身既然有此建议,自然也想过其中的难处,或者另有自己所想不到的计较。不妨找他来问一问。
“王爷说得是。这件事极难。”许庚身听他说完,从容答道:“不过眼前却好有个难得的机会。”
这个机会确很难得,要十年才有一次,今年是慈禧太后五十整寿。四十岁那年,为了“修园”,闹出轩然大波,而且穆宗在那年秋末冬初,便有“致恶疾”的徵象,因而四十整寿,过得非常不痛快,这一次要好好弥补。尽管马江大败,台湾吃紧,内务府却正在轰轰烈烈地大办盛典。王公大臣乃至耿直的言路上,亦都以为这是皇帝亲政以前,慈禧太后最後的一个整寿,为了崇功报德,稍作铺张,不算为过,所以没有人上杀风景的折子,奏谏时势艰难,宜从简约。
在李莲英承旨而加码的指示之下,宫里预备唱二十天的戏。这是慈禧太后个人的一点享乐,於典无徵,依照仪典,普天同庆,应下好几道恩诏,军机处早已召集各部院大臣商定章程,次第请旨颁行。第一道是普免光绪五年以前民欠钱粮,泽及天下。第二道是豁免直隶各地,光绪五年以前,民欠旗地官租。第三道是椎恩近支亲责、大学士、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师傅、南书房翰林,以及“实能为国宣力”的封疆大臣,或者加官晋爵,或者颁赐珍赏,或者从优奖叙。
第四道恩诏是“查明京外实任大员老亲,有年踰八十者”,推恩“优加赏赉”。第五道专为治好慈禧太后重病的薛福辰和汪守正而发,薛福辰已补上直隶通永道,汪守正已调为天津府知府,因为他们晋京祝嘏,特诏“薛福辰加恩在任以应升之缺升用;汪守正加恩在任以道员用。”而且慈禧太后已有口风,为了薛福辰请脉方便,预备将他调升为顺天府府尹。
第六道恩诏就与恭王有关了。有许多革职的官员,“身在江湖,心存魏阙”,躬逢皇太后五旬万寿,依恋阙下,随班祝嘏,似乎亦要加恩。
军机大臣与吏部议定的章程,凡是随班祝嘏的“废员”,五品以上的均照原官降二等,赏给职衔,六品以下的赏还原衔。醇王亦同意了这个办法,只待取旨遵行。
许庚身的打算,就是让恭王亦列入“随班祝嘏”的名单,则覃恩普及。恭王虽未革爵,少不得要赏个差使,那时就可以相机进言,即令不是将已晋爵庆郡王的奕匡的差使--“管理总理衙门”的事务,改派给恭王,至少可以仿照成例,让他会同阅看有关中法交涉的电信奏折,无形之中,主持其事。
“这样子做很好,不着痕迹。”醇王欣然同意之余,又不免顾虑:“不知道六爷自己的意思怎麽样?倘或恩旨倒下来了,他不愿意干,让我对上头怎麽交代?”
“不会的。六王爷也是受国深恩的近支亲贵,怎麽能推辞?”许庚身又说,“再说,像王爷这样,尚且不避小嫌,以国事为重,六王爷如果高蹈不出,且不说问心有愧,清议怕亦不容。王爷如果再不放心,不妨先打个招呼。”
“这是应该的。托谁去说呢?”
於是商量这个“使者”的人选。先想托新升国子监祭酒的盛昱,怕恭王记起前嫌,反为不妙;再想托最近跟恭王走得很近的荣禄,却又嫌他身分还不够,恭王不会重视,就不会有一句确实答覆。
“王爷,”许庚身瞿然说道,“手足之亲,何事不可言?王爷就自己去一趟吧!”
醇王考虑了好一会,点点头说:“也好!事不宜迟,要去就早去。”
於是先派侍卫去打听,恭王不曾出城上西山,这晚上也没有谁请他饮酒听戏,才命轿直到大翔凤胡同鉴园。
门上传报,恭王颇为诧异,“老七是个大忙人,”他对宝鋆说道,“忽然来看我干什麽?”
宝鋆很知趣,“你们哥儿们多日不见了,总有几句体己话要说。”他站起身来,“我先回避吧!”
“你可别走!”恭王开玩笑地说,“那篓蟹不好,我可要找你。”
宝鋆还来不及作答,已听得楼梯上有足步声,便由另一面退到楼下,恭王也就迎了出去,站在楼梯口招呼。
“今儿怎麽得闲?”
醇王不会说客气话,率直答道:“有点事来跟六哥商量。”
这一说,恭王便不响了,迎上楼梯,自己在前引路,直到他那间最东北角的小书房中落座。
“万寿快到了!”
没头没脑这一句话,恭王猜不透他的意思,漫然应道:
“是啊!”
“六哥上了折子没有?”
“什麽折子?”恭王越发诧异。闲废以来,从未有所陈述,所以“折子”二字入耳,无端有种陌生之感。
“我是说叩贺万寿的折子。”
原来是贺表。前朝有此规矩,本朝都是面觐叩贺,很少有上表申祝的情形,所以恭王听这一说,不由得发愣。
“有这个规矩吗?”他迟疑地问。同时还在思量:醇王不会无缘无故跑了来问这句话,总有道理在内,是不是该明明白白问一下?
不用他问,醇王有了解释:“今年是五十整寿。六哥,你该上个折子,进宫磕头。”
这下弄明白了。“那何用上折子?”恭王答道:“到时候,我进宫磕头就是了。”
“话不是这麽说--。”
不是这麽说,该怎麽说?醇王心里在想,宫中太监,经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揭他的短处,他应该知道。既然知道,就应该想到,在宫门外磕头,慈禧太后既无所闻,太监也不会去告诉她。那个头岂不是白磕了?
如果这麽说法,恭王一定会说:白磕了就白磕了。难道磕个头还想什麽好处不成?要这麽一说,下面什麽话都不能开口,变成白来一趟。
不过有一点却已明白,恭王对慈禧太后,倒并没有因为无端罢黜而心怀不平,只听他说那一句“到时候进宫磕头就是了”,就可知道他还是守着该尽的臣道。既然如此,就不妨变通办理,不必由他上折。
不过,万寿以後的情形,不能不问清楚,尤其是他肯不肯复出,更是关键所在。如果这一点上他不肯松口,一切安排,都算白费。
想到这里,醇王叹口气说:“唉!六哥,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恭王笑道:“羡慕我闲散?”
老实人耍花巧,常是一下子就被人识破,醇王自己也察觉了,只好老实答道:“是啊!这几个月我受够了。上下夹攻,真不是味儿。”
就因为他说了老实话,作为过来人的恭王,才对他大为同情,“你现在才知道‘上下夹攻’?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说这话给别人听,别人未必能懂。”他停了一下,黯然地摇头:
“我看,你还有一阵子的罪受!”
话中有深意,醇王往下追问:“六哥,你看我要受到什麽时候?”
“要到亲政那会儿,你才能有舒服日子过。”
这话说得很透彻,也很率直,除却恭王,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说肯说这句话。
皇帝亲政,以“皇上本生父”之尊的醇王,自然不能再过问政事,这是在皇帝入承大统之际,群臣为防微杜渐,不惜犯颜力谏而争得的一个约束。到那时候,什麽理由也不能再让他留在政府,退归私邸,安享尊荣,就表面来看,似乎有几天舒服日子好过。就算如此,也是三四年以後的事。
“六哥,我很难。”醇王有着尽情一吐心头委屈的意欲,“提到亲政,我实在有些不大放心,皇帝年纪太轻,怕他挑不起这副重担子。为了我能一卸仔肩,又巴望着皇帝早日成人。
哎,我实在说不清我心里是怎麽个想法?”
恭王默然。他知道他的难言之隐,皇帝一旦亲政,慈禧太后不再掌权,她岂是能自甘寂寞的人?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明争暗斗?让醇王夹在中间为难。说他有“舒服日子过”,倒像是在讥嘲了。
“咱们不谈将来,谈眼前。”醇王把话拉回来,“六哥,眼前的局面,你是怎麽个看法?”
“你是问那方面?”
“自然是跟法国的交涉。”醇王问道:“到底该和呢?还是苦苦撑下去?”
“能撑得住,当然要撑,就怕撑不住。兵舰不如人,咱们的海面,让人家耀武扬威,先就输了一着。”恭王问道:“李少荃怎麽说?”
“李少荃自然想和。无奈他也是--。”醇王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他也是‘上下夹攻’是不是?”
“是啊!”醇王答说,“不赔兵费和不下来,要赔兵费呢,又有明发:谁说赔偿的话,治谁的罪。你想,他敢碰这个钉子吗?”
“这道明发本来就不妥。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还有谁的主意?”醇王苦笑,“谁还敢乱出主意。”
“话不是这麽说。”恭王有如骨鲠在喉,放大了声音说:
“该争的还是要争。”
这话在醇工听来,自然觉得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倒正要恭王有这样的态度。不然,就让他复起,亦不能有何作用。
於是他试探着问:“六哥,倘或上头有旨意,你奉不奉诏?”
这句话没头没脑,让恭王无从置答,不过醇王问得也不大对,何谓“奉不奉诏”?莫非做臣子的还敢违旨?
因而恭王摇摇头答道:“你这话,有点儿离谱。奉诏归奉诏,做得到做不到又是一回事,如果说做不到便是违旨,那不太苛责了吗?”
醇王也发觉自己的话不但没有说清楚,而且颇有语病。不过恭王的意思,却又有进一步的了解,大致只要他能干得下来,不致於过分推辞。
这应该说是一个满意的结果。不过还需要说清楚些,他想了一下,觉得不妨动之以情,课之以责,“六哥,”他说,“局面到了这个地步,总要大家想办法,你总不能坐视吧?”
这就有相邀出山之意了。恭王是惊弓之鸟,颇存戒心。对醇王,他相信他老实,不会害人,但就因为他老实,容易受人利用,也许上了当自己还不知道。此来是不是有人在幕後策划,打算将一副无法收拾的烂摊子,一推了事,先弄明白了,才能表示态度。
於是他说:“时局我也隔膜了。老七,你有什麽话,老实说吧!”
“无非大枝大节上头,要请六哥出个主意。”
恭王皮里阳秋地笑了一下:“轮得着我出主意吗?”
这话不好回答。醇王只得这样说:“无所谓轮得着,轮不着,有大事不是咱们顶着,还能指望谁?”
恭王又笑一笑,“孙莱山不是本事通天吗?”他有意这样逼一句。
提到孙莱山,醇王知道他余憾未释,急忙摇手答道:“不相干、不相干。这方面他不太管,都是许星叔。”
恭王点点头:“许星叔倒还识大体。”
“他对军务熟悉,洋务上头,到底还隔膜。”醇王又说,“总得有个能让李少荃佩服的人才好。”
这话的意思越发明显,能让李鸿章佩服,也就是肯买帐的,除却恭王还有谁?不过话是老实话,恭王却不便有所表示。
彼此的想法,大致都已明白,沉默亦自不妨。恭王一时兴到,要留醇王喝酒:“宝佩蘅弄了一篓蟹来,说就是在南边,也是最好的。你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
醇王本还有事要料理,但为了联络感情,欣然答应。於是宝鋆亦不必再回避,出来见了礼,主客三人,持螯闲话。
话题集中在时过两月,而议论不已的马江战事上面。宝鋆所听到的议论和事实,自然比两王来得多,他天性又喜欢挖苦人,所以将张佩纶形容得极其不堪。
“福建四大员,姓得也巧,两张两何,福州民间道得妙:‘两张没主张;两何没奈何。’还有副对子,专指张幼樵、何子义,叫做:‘堂堂乎张也,是亦走也;伥伥其何之,我将去之。’何子义是去掉了,如今大家在问:张幼樵何日可走?”问到这话,醇王不能不回答:“这一案,大家的看法不一。张幼樵到底去了没有几天,不比两何数年经营,平时无备,才有那样的结果,怪不得张幼樵。”
这话,其实醇王也是为他自己辩解。当国不久,正像张幼樵那样,搞到今天的局面,不该负多大的责任。
这些话在当政二十多年的恭王听来,当然刺心,不过他经的大风大浪太多,虽未到宠辱不惊,名利皆忘的境地,却已能不动声色,淡然置之。
倒是醇王,话一出口,便自失悔。自己的话说得对不对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此时此地,说得不合时宜,因为与修好而来的原意,背道而驰。无奈话说了出去,收不回来,只能付诸沉默。
宝鋆很见机,见此光景,知道时局不能再谈了,谈风月又不对醇王的劲,好在他肚子里的花样多,随便找些市井琐闻,也能谈得头头是道,宾主居然能尽欢而散。
两位客走了一位,宝鋆还留在鉴园。这几个月的闲散日子,最惬意的是,可作长夜之谈,因为不必上朝,就不必早起,兴致来时,通宵不睡,亦自无妨。这天夜里,当然更有得可谈,醇王的来意,宝鋆要打听,恭王也要跟宝鋆商量。
“看样子还是放不过我!”恭王讲了他跟醇王谈话的经过以後,接着说道,“这才真是跳火坑的玩意!”
“那麽,六爷,你是跳,还是不跳?”
“你看呢?”
“跳进去要能跳得出来才好。退一步说,跳进去要能管用,於事无补,徒自焚身,大可不必。”
恭王默然,办洋务他还是有他的看法的,最要紧的是要有定见,不为浮议所动。从张佩纶马江受挫,陈宝琛无所表现,邓承修卷入漩涡,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以後,清流的气焰大杀。如今的翰苑领袖,是後起之秀的国子监盛昱,而他出尔反尔,最希望恭王复出。那就可想而知,一旦他的希望实现,必然处处协力,不会无端阻挠和议。这就很可以干一干了。
这样想去,恭王的心思便很活动,认为能谈成和局,有个可以弥补声名的机会,也很不坏。只是宝鋆一向为他所信任,既有不赞成的表示,就不便再往下说了。
当然,宝鋆从他的沉默中,便能窥知本心,为了交情深厚,不管恭王的做法对不对,他总是支持的。因此,态度一变,改口说道:“如果想跳,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可不能陪着六爷跳了。”
“你想跳,我亦不肯。”恭王答道,“为我自己着想,也总得有个人在火坑之外照看,真的不得了的时候,也可以拉我一把。”
“是了!我就在火坑外头替你照看。”
於是第二天起,宝鋆便很注意这件事,最先听到的消息是,醇王面奏慈禧太后,让恭王随班祝嘏,慈禧太后已经准奏。接着是军机章京透露,醇王已经拟好一道恩旨,随班祝嘏的废员,概有恩典,名单中一共六十几个人,第一名是当过三口通商大臣,对俄交涉失职,几几乎被绑到菜市口的崇厚。此外有个人,特加剔除,就是“进春方”的“词臣”王庆祺。
虽然加恩亲贵,非臣下所能擅请,而且对近支王公,已有恩诏,恭王的小儿子,原封不入八分辅国公的载潢,亦赏食全俸,这虽比赏给惇王和醇王两家的恩典差得多,也总算点缀过了,更不宜再有干渎。但是,只要随班祝嘏的废员,都有好处,恭王自然也不会向隅。醇王相信以恭王的身分来说,慈禧太后是决不会遗忘的,只要她考虑到该怎麽样给恭王一点词色,就可以相机进言了。
弄清楚了醇王和许庚身所下的苦心,宝鋆倒也很感动,而且颇为乐观,认为慈禧太后准许恭王在慈宁宫外磕头拜寿,便是不念旧恶的表示。加上醇王的力量,慈禧太后一定会回心转意,想起恭王当政二十多年,除肃顺、平洪杨、剿捻匪、定回乱,毕竟不是一无用处的人,又何吝於给他一个宣力补过的机会?
当然,醇王的苦心,宝鋆能够知道,自也会有别人知道,尤其是军机处,近水楼台,不用探问,也会听到。有人听过丢开,而有人入耳惊心,惶恐异常。
此人就是孙毓汶。
李莲英对恭王没有什麽恶感,但也决不会有好感,凡是太监对“六爷”都有几分忌惮,因为恭王从不假此辈以词色。安德海的故事,虽已事隔多年,大家一谈起来却总是说:“如果不是六爷掌权,小安子那条小命不会送掉。”这个印象存在每一个太监心中,就不会有什麽人肯在慈禧太后面前说恭王的好话了。
李莲英虽不说恭王的好话,却也没有说过他的坏话,这因为还碍着一位宠信始终不衰的大公主,犯不着得罪她。
也因为如此,他虽接受了孙毓汶的重托,却一直有些踌躇,不知道怎麽进言,才能达成孙毓汶的希望而又不会招大公主的不满?如果是别人,他一定不肯管这件闲事,无奈“拿人的手软”,而这件事对孙毓汶的关系又太大。如果恭王复起,孙毓汶一定不能再值军机,说不定还会受到很严重的报复。所以无论如何非帮他这个忙不可。
盘算了一整天,决定在传晚膳以後进言。向例传晚膳在下午四点钟,伺候完了,天还未黑,慈禧太后总爱在这时候喝着茶问问外事,而也总是他一个人侍奉在旁边的次数居多。
有什麽机密的话,只有在这时候回奏最适宜。
“外面,”慈禧太后常是这样开头,“有什麽新闻?”
“都在说,跟法国鬼子谈和,快谈成了。”
“噢!”就这一句话,立刻引起慈禧太后的关怀,“凭什麽呢?谁说快谈成了?怎麽我倒不知道?”
“其实也是瞎猜,作不得准。”李莲英说,“奴才不大相信外面的看法。”
“外面是这麽个说法儿?”慈禧太后不屑地,“必是可笑的话!”
她已经自问自答了,李莲英就必得编一套“可笑的话”,才能迎合她的心意,“可不是可笑的话,”他说,“老佛爷的万寿吉日快到了,今年不比去年,五十大庆,更不比往年的整寿,就该像刘铭传那样,好好儿打个胜仗,给老佛爷庆寿才是。偏有人胡猜,说万寿快到了,马马虎虎和了吧!这不可笑?”
“哼!”慈禧太后也不追问是谁在“胡猜”?因为既然可笑,就无须再问。
“另外有个说法,就可怪了。”李莲英微皱着眉,自语似的,“一定靠不住。还是别让老佛爷心烦吧!”
越是这样做作,越惹慈禧太后疑心,“说嘛!”她微感不耐地,“靠得住,靠不住,我知道。”
“外面在说,六爷又要出来替老佛爷办事了--。”
“什麽?”慈禧太后大为诧异,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心急地打断,“说六爷出来替我办事?”
“是!”李莲英清清楚楚地答了一个字。
“这是没影儿的事!我跟谁说过?”慈禧太后觉得离奇得好笑,“我连这个念头都没有起过。造谣生事到这个样子,真正少有出见。”
“是!”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奇怪就在这儿。照他们的那个说法,倒还是有枝有叶儿的,满像那回事。外面说的是,这一次老佛爷准六爷进宫来叩头拜寿,少不得要赏个差使,就不是管总理衙门,也得让他看看北洋来的电报。那时候,六爷就要劝老佛爷跟法国谈和了。”
“哼!”慈禧太后冷笑,“且不说我没有让他办洋务的打算,就有这个打算,也是我拿主意。他劝也是白劝。”
“原是这话!外面那班没知识的人,可就不是这麽说了。”
“怎麽说?还能说他敢跟我争不成?”
李莲英不答。意思是正有此话,不敢明说,怕惹她生气。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生气,有个明确的表示,决不会再用恭王!李莲英帮到了忙,也就不会再往下说。无奈慈禧太后忽然又谅解了,“这都是那班人吃饱了撑得慌,没话找话。”她说,“其实六爷不是那样子的人。”
这就逼得李莲英非说不可了:“六爷倒不是那种人,就有人谣言造得荒唐。说老佛爷原就想和,只为话说得太硬,转不了圜!只有用六爷,是他才敢跟老佛爷争。老佛爷念着他二十多年的功劳,也不能不准他的奏--。”
话还没有完,慈禧太后已勃然大怒!额上青筋跃动,衬着极高颧骨,看起来格外令人害怕。
因为这段话无一句不是大拂其意,首先说慈禧太后愿意谈和,便是侮蔑她的本心,她的本心在报仇雪耻。当年英法联军内犯,文宗仓皇出狩,为开国以来,列祖列宗所未曾受过的奇耻大辱,百余年辛苦经营的圆明园,毁於一旦,更是令人椎心泣血的莫大恨事。文宗急痛攻心,口吐狂血,不死之病变成不治之疾,种因於此,当时的震动哀痛,至今只有她一个人感受得最深切,也只有她一个人忘不了,总想将士效命,能将洋人打败,才得扬眉吐气,稍慰继恨而殁的文宗在天之灵。这番苦心,自以为可以对祖宗、质鬼神,不想为人侮蔑抹煞,岂是能忍得下的事?
其次是认为恭王敢与她争,而且会争得上风,倒像自己亏负了他什麽,而他有多大功劳似的。这也使慈禧太后非常愤怒,决心要问个明白。
“是谁说的这些话?”
“是奴才不好,不该传这些话,惹老佛爷生气。”李莲英双膝一弯跪了下来,“老佛爷只不理他们就是了。”
“我能不理吗?我知道是谁说的!哼!”慈禧太后冷笑,“有那班脂油蒙了心的,打算再把他架弄出来,好提拔他们陞官发财。做梦!”
李莲英听懂了她的意思,是指恭王的一班“死党”,如宝鋆等人。这让她误会去,不生大关系!要紧的是得将恭王撇开,不然让荣寿公主知道了,会起误会,对自己就是件很不利的事。
“圣明不过老佛爷,孙猴子在如来佛爷手里,随他调皮,也翻不出手掌心去。不理他,理他倒是看重他了。不过,天地良心,六爷可从来不会说这些糊涂丧天良的话,如果六爷真的想出来替老佛爷办事效力,自己也可以求恩,不然就让大公主跟老佛爷回奏,何用造作这些没知识的言语。”
这几句话解释得很透彻,慈禧太后对恭王倒是消除了疑忌,但对那些指望着恭王复起,好连翩而上的人,决意狠狠泼他们一盆冷水。
第二天先召见醇王及总理大臣,首先议的是,美国所提中法和议的意见,一共四条:照天津条约,商定通商办法;法国军队暂驻基隆、淡水;赔偿法国兵费五百万法郎,由法国徵收基隆、淡水海关的税款作抵;以上三条办到後,中法分别撤兵。
慈禧太后一面听,一面摇头。事实上亦只是奏闻而已,醇王不等她发话,自己就说:“这是办不到的事。咱们只有谢谢美国的好意。”
“美国在调停,英国亦在调停,弄到临完,什麽也不答应,倒像拿人家当耍似的。”慈禧太后说道:“咱们跟法国不和,可也犯不着得罪另外国家。总理衙门真该好好去想一想,办不到的事,别胡乱托人。”
总理大臣算是受了一顿申斥。但不管总理衙门还是军机处,慈禧太后如有不满,也就等於是对醇王的不满,所以他不能不作申辩。
“原是各国示好,愿意调停,如果一上来就拒人於千里之外,似乎不是敦睦邦交之道。好在权操自我,眼前不妨跟他们敷衍敷衍。”
这一下,越发惹起了慈禧太后蓄积心头已久的不满与牢骚,“办洋务就懂得敷衍。从咸丰末年,设立总理衙门以来,一直就讲的是敷衍!”她激动地说,“敷衍了快三十年了,那一国也没有敷衍好。”接着,话题一转,告诫醇王,讥刺恭王:“论敷衍的本事,你比人家差得远!我要愿意敷衍,又何必让你来管事?不会找会敷衍的人?”
这个钉子碰得不小,又是将近十月小阳春的天气,相当燠热,醇王额上都见汗了。
“还是谈你在行的吧!”慈禧太后问道:“杨岳斌怎麽样了?”
杨岳斌奉诏复起由湘援闽,正在湖南募勇,已有八营,现募十一营,但杨岳斌认为兵不满万,还要添募十一营,凑足三十营整数再开拔。
“福建用得着这麽多陆勇吗?”慈禧太后想起张佩纶以前的奏折,立即又说:“张佩纶说过,福建是海口,所缺的是水师、兵轮,不是陆勇。而且现在福建无事,派那麽多兵去,无非骚扰地方!”
“圣谕极是!”谈到这方面,醇王很起劲了,“兵贵精不贵多,臣的意思,杨岳斌现有十九营,挑成十营精兵,已很够用。”
“这才是。就照你的意思拟旨,叫杨岳斌赶快走。”
“是。”醇王又说,“由湖南到福建路很远,现在又交冬天了,路上的行粮,可得早替他想办法。杨岳斌想请旨,由路过的湖北、江西两省,各筹六万两。臣看应该准他。”
“那就准他好了。”慈禧太后接下问:“鲍超呢?”
鲍超是奉旨援边,将要带兵出镇南关,他也是嫌兵不够。准他带兵二十六营,除去四川所拨五营,应该再募二十一营,而鲍超却不算现成五营,要募足二十六营。
“鲍超可有些胡闹。他的饷已拨了二十五万,据丁宝桢奏报,光是制办营帐、锅、碗、刀矛,就用了九万多两。”
“荒唐!二十五万银子,只怕没有出川就用空了!这样还成什麽事体?可恶!”
“是!”醇王说道:“鲍超是一员勇将,本来念在他过去的功劳上,已经格外宽大。臣想请旨督责,务必要他激发天良,克日带兵出关。”
“好!正该这麽办。不过他这一出关,怕不是三、五个月的事,二十六营兵,饷亦不在少数。应该早早筹划。”“户部在筹划了。”醇王顺便提到一件事,“张之洞有电报来,要跟英国汇丰银行借一百万银子,人家已肯借了。”
提到这笔洋债,自然要谈到张之洞,也是慈禧太后比较能感到安慰的一件事。虽然张之洞在广东复开遗毒无穷的闱姓捐,为正人君子及广东的许多京官所痛心疾首,但确能不分畛域地支援前方,无论滇桂边境还是台湾,要军械,要粮饷,他总能尽力接济。特别是滇桂边境,与他的封疆密迩,更为关顾,所以他要借这笔巨款,慈禧太后完全支持。
“这两年放出去的人,得力的也就是一个张之洞。”慈禧太后对他的嘉许,还不仅止於筹济台越军事,颇有公忠体国的模样,更因为他对军事的看法,很符合她的心意:“前几天他有个折子,说得很不错,‘全局在争越南,争越南在此数月。’如今有了一百万银子,足足可以支持几个月,这是到了紧要关节上,你们可千万大意不得。”
“是!”醇王肃然答道:“臣跟军机、总署决不敢丝毫疏忽。论陆路的情形,实在应该稳得住,洋人劳师动众,几千里航海而来,这劳逸上头,先就吃了亏。加以水土不服,在基隆的法国兵,只有一千七百多人,得病的上千,煤粮军火亦接济不上,如果左宗棠、杨昌濬能够想法子尽量接济,刘铭传必能克复基隆。”
“刘铭传能够克服基隆,朝廷自然要重重赏他。”慈禧太后说道:“战也罢,和也罢,总要好好打几个胜仗,说话才有力量,民心士气才振作得起来。不朝这上头去尽力,尽说些委屈求全的空话,我实在听厌了!”
这又是不愿让步求和的表示。醇王不敢接口,略停一下,提到新疆设立行省的事。慈禧太后便先从御案上检出户部主稿,与吏部会衔奏复的一个折子来看:
“前据刘锦棠奏:遵议新疆兵数、粮数一切事宜。前经奉旨交议,新疆底定有年,绥边辑民,事关重大,允宜统筹全局,另订新章。
前经左宗棠创议,设立行省,分设郡县,案据刘锦棠详晰陈奏,由部奏准,先设道厅州县等官。现在更定官制,将南北两路办事大臣等缺裁撤,自应另设地方大员,以资统辖。拟添设新疆甘肃,布政使各一员,其应裁之办事、帮办、领队、参赞各大臣,及乌鲁木齐都统等缺,除未经简政有人外,所有实缺及署任各员,拟俟新设巡抚、布政使到任後,再行交卸,请旨简用。
新疆旗绿各营兵数及关内外粮数,应核实经理。国家度支有常,不容稍涉耗费,刘锦棠等当挑留精锐,简练军实,并随时稽查粮项,如将领中有侵冒等情事,应据实参奏,请旨治罪。”
重新看完这通奏折,慈禧太后的感慨很多,新疆设行省之议,早就有了。前年三月,刘锦棠以办理新疆军务钦差大臣的身分,与陕甘总督谭锺麟会衔合奏,在新疆设置郡县,但是刘锦棠反对将新疆从甘肃划出,另设行省,因为一共只有二十多州县,即使将来地方富庶,陆续增置,亦不会多到那里去。各省州县,最少的莫如贵州和广西,而新疆的州县还不及这两省一半之多,难以成为一省,不言而喻。
这是人人易见的道理,而另有深一层的看法,却不是人人见得到的。慈禧太后最称赏的是,刘锦棠的廓然大公的见解,新疆与甘肃形同唇齿,从前左宗棠以陕甘总督办理新疆军,一切调兵筹饷的军务,都以关内为根本,也就是以甘肃支持新疆。他接替左宗棠而为钦差大臣,军务能够照常推行,完全是因为坐镇关内的陕甘总督,力顾全局,所以能够勉强支持。如果说甘肃的地方大员,存在一个关内、关外的念头,那麽新疆的军事,早就不堪闻问了。
因此,刘锦棠认为以玉门关为界,将内外分为两省,是非常不智的事。甘肃固可以从此减轻负担,而新疆以二十余州县,孤悬绝域,势必无以自存。这也就是说,辛苦交涉收回的伊犁,迟早仍旧要归入俄国的掌握。
“刘锦棠不主张新疆设行省,全是为了大局。”慈禧太后又说,“我又在想,刘锦棠是怎麽成了左宗棠的部下的?还不是曾国藩存心公平,不存私见,全为大局着想吗?”
刘锦棠如何成为左宗棠的部下?醇王非常清楚。左宗棠奉旨西征,除了胡雪岩替他借洋债,办粮台以外,本身没有凭借。其时曾左已经交恶,但是曾国藩却将“老湘营”的刘松山,调归左宗棠节制。左侯定边,勳业彪炳,很得刘松山的力,因此左宗棠虽对曾国藩处处不满,唯独这件事心悦诚服,曾经在奏折上特地陈明。曾国藩逝世,左宗棠的挽联:“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愧我不如元辅”,这句降心以从的老实话,就是由此而来。
刘锦棠便是刘松山的侄子。没有曾国藩义助左宗棠,刘锦棠当然也不会随他叔叔成为左侯的部下,也就不会有今天底定新疆,筹议设省这一回事。慈禧太后回忆平洪杨,剿捻匪的大业,怆念曾国藩公忠体国,力持大局的贤劳,再环视今日荆天棘地的局势,自然感慨不绝。
“我不相信我们就敌不过洋人。力量不是没有,只是私心自用,都分散了!如果能像曾国藩、胡林翼那样,又何致於会有今天。如今总算张之洞还识大体。”慈禧太后又说:“曾国荃比他哥哥,可真是差得太远了!”
这是因为曾国荃从闽海情势吃紧以来,这三四个月对援闽援台,始终不甚热心。他诚然有他的难处,两江的海防、河防,所关不细,而南洋的兵轮、炮台、军械,又都不及北洋,为求自保,以致心余力绌。但慈禧太后总认为曾国荃漠视大局,忘掉了同舟共济之义,尤其是不肯援台,更以为还存着湘、淮之间的一道鸿沟,以湘军领袖,有意跟淮军宿将刘铭传过不去。所以不满已久。
正好,左宗棠奉命督师福建,道出两江,曾与曾国荃商量决定,由南洋派出兵船五艘,到福建集中,归杨昌濬调派,预备等杨岳斌的二十几营一到,就可以转运基隆,此外如有援台军火什物,亦由这五艘船装运。但是以後曾国荃却变卦了。他说,南洋可以派出的兵船只有三艘,但“不足当铁甲一炮”,而且兵船要打仗就不能载人,要载人就不能接仗,且不说为敌舰轰击,只要在海中相遇,为敌舰监视,就不能脱身,船上几天的煤烧完,寸步难行。
这是他打给李鸿章的电报,据情上达,慈禧太后大为震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说的也是实在情形。一口怒气不出,抓住“五”与“三”的数目不符,严旨诘责,说前据左宗棠奏报,已经跟曾国荃商定,由南洋派船五艘增援,何以又称只有三艘?“台湾信息不通,情形万分危急,犹敢意存漠视,不遵谕旨,可恶已极!曾国荃着交部严加议处。”
这归吏部议奏。满汉两尚书,满尚书恩承刚刚到任,凡事不作主张,汉尚书是徐桐,一向对中兴元勳持苛刻的态度,所以一力主持,定了革职的处分。
复奏到达御前,慈禧太后从宽将曾国荃的处分改为革职留任。但不满依旧,所以此时有弟不如兄的评论。醇王本来亦很推重曾国荃,不过近来也相当失望,所以唯唯称是,不为曾国荃作任何辩解。
“前天军机送来一个单子,所有王公及现任京外文武官员,议降议罚,还有以前已得革留、降调、罚薪这些处分,请者加恩宽免。这是给大家一条自新之路,倒也可以。不过,”慈禧太后加重语气说,“有些人可不能宽免。我要好好查一查,像曾国荃,照我看,就决不能免。”
这也是皇太后五旬万寿的恩典之一。醇王听她口风不妙,怕碰钉子,越发不敢开口。又因为奏对时间已久,而新疆设行省的事,虽已决定,仿照江苏的成例,一省分治,设甘肃新疆巡抚一员,另外再增设藩司一员,就像江苏那样,既有江苏藩司,又有江宁藩司。但应该要派的人,却还不曾取得懿旨,所以把话拉了回来,先由刘锦棠的现职说起。
刘锦棠的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是差使,本职是兵部右侍郎,五旬万寿加恩封疆大吏,刘锦棠与广东陆路提督张曜,都以“慎固边防,克勤职守”的考语,加了衔,刘锦棠是尚书衔,张曜是巡抚衔。
要斟酌,也可以说要请旨的,就在这里。刘锦棠补上甘肃新疆巡抚,自是驾轻就熟,顺理成章的事,但张曜的官虽拜广东陆路提督,却自同治七年捻匪肃清时起,就在西陲效力,直到今年才奉旨入关,移防直隶北路,说起来回到新疆亦是人地相宜,而况加的是巡抚衔,调补甘新巡抚,名实相符,似乎比刘锦棠更为合适。
当然,调补地方大吏是军机的职掌,不过目前的制度特殊,而且涉及“督办军务”这个题目,醇王便有过问的资格,所以他细细作了剖解,请慈禧太后作一裁决:甘新巡抚是放刘锦棠还是张曜?
“巡抚到底不同,如果有缺出来,自然应该先给刘锦棠。而且钦差的差使不撤,刘锦棠兼理民政,有好些方便。”慈禧太后又说:“张曜防守直北,如果回到新疆,可又派谁接替他的防务?”
光是最後这个理由,便见得一动不如一静。醇王一向迟钝,许多明白可见的道理,常要在事後方始了然,此时听慈禧太后一说,连连答道:“是,是!派刘锦棠合适。”
“张曜也不是不合适。”慈禧太后又说,“凡事总要讲个缓急先後,张曜也是好的,过几个月看,局势松动些,有巡抚的缺出来,让他去!他们在边省辛苦了十几年,也该调剂调剂。”
“是!”醇王答道:“臣记在心里就是。”
“张曜,”慈禧太后忽然问道:“听说他惧内,是不是?”
“臣也听得有此一说。”醇王答道,“张曜的妻子是他的老师。”
“怎麽?”慈禧太后兴味盎然地问:“这是怎麽说?”
“张曜的妻子,是河南固始县官蒯某人的闺女,捻匪围固始,蒯知县出布告招募死士守城,赏格就是他的闺女--。”
醇王将当时张曜如何应募,如何以三百人破敌,如何为率军来援的僧王所识拔,如何由僧王亲自作媒,将蒯小姐许配给张曜的故事,约略讲了一遍。
“他的妻子能干得很,张曜不识字,公事都是他妻子看。
後来张曜当河南藩司,御史--记得是刘毓楠,上奏参他‘目不识丁’,这没有法子,只好改武职,调补总兵。张曜发了愤,拜太太做老师,现在也能识字写信了。”
“这倒真难得!”慈禧太后说道:“巾帼中原有豪杰。”
“原是。”
醇王刚说了两个字,刚晋为庆郡王的奕匡接口说道:“巾帼中也有尧舜。”
这自然是对慈禧太后的恭维,而类似的恭维,她亦听得多了,不须有何表示,只吩咐除了醇王,其余的都可以跪安退出。
单独留下醇王,就是要谈恭王随班祝嘏的事。殿廷独对,无须顾虑该为他留亲王的体统,所以慈禧太后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见此光景,醇王心里就先嘀咕了。
“最近跟老六见面了没有?”
“见过。”醇王很谨慎地回答。
“他近来怎麽样?”
“常跟宝鋆逛逛西山,不过在家的时候多。”
“在家干些什麽?”慈禧太后又问:“除了宝鋆,还有那些人常到他那里去?”
忽然考察恭王的这些生活细节,不知用意何在?醇王越发谨慎了,“在家总是读读书,玩玩他的古董。常有那些人去,臣可不太清楚。”醇王一面想,一面答道:“听说崇厚常去,文锡也常去。”
“喔!”慈禧问道:“崇厚跟文锡报效的数目是多少?”
这是入秋以来,因为各处打仗,军费浩繁,慈禧太后除发内帑劳军以外,特命旗下殷实人家,报效军饷,崇厚和文锡都曾捐输巨款,醇王自然记得。
“崇厚报效二十万,文锡报效十万。”
“他们是真的为朝廷分忧,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呢,还是图着什麽?”
这话问得很精明,醇王不敢不据实回答:“崇厚上了年纪,这几年常看佛经,没事找和尚去谈禅,世情淡了,不见得是想巴结差使。”
“这麽说,文锡是闲不住了?”
从内务府垮下来的文锡,一向不甘寂寞,不过醇王对此人虽无好感,亦无恶感,便持平答道:“这个人用得好,还是能办事的。”
“哼!”慈禧太后冷笑,“就是路走邪了!果然巴结差使,只要实心实力,我自然知道,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会加恩。
如果只是想些旁门左道的花样,可教他小心!”
醇王一听这话,异常诧异,“文锡莫非有什麽不端的行为?”醇王老实问道:“臣丝毫不知,请皇太后明示。”
“你,老实得出了格了!”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终於问到要害上,“你替老六代求,随班磕头,到底存着什麽打算?”这一问,醇王着慌了,定定神答道:“这也是他一番诚心。皇太后如天之德,多少年来曲予包容,自然不会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臣国恩私情,斟酌再三,斗胆代求,一切都在圣明洞鉴之中,臣不必再多说了。”说着,在地上碰了个响头。
“你这是说,我应该让老六再出来问事吗?”
语气冷峻,质问的意味,十分浓重,醇王深感惶恐,“恩出自上。”他很快地答说,“臣岂敢妄有意见?”
“咱们是商量着办,”慈禧太后的语气却又缓和了,“你觉得老六是改过了吗?”
於是醇王比较又敢说话了,“恭亲王自然能够体会得皇太后裁成之德。”他停了一下说,“如果皇太后加恩,臣想他一定再不敢像从前那样,懒散因循,遇事敷衍。”
“你也知道他从前遇事敷衍。”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不过才隔了半年,就会改了本性,说给谁也不会相信。朝廷的威信差不多快扫地了,如今不能再出尔反尔,倘或照你所说,让他重新出来问事,三月里的那道上谕,又怎麽交代?”
醇王非常失望,谈了半天,依然是点水泼不进去。事缓则圆,倘或此时强求力争,反而越说越拧,还是自己先退一步,另外设法疏通挽回为妙。
“臣原奏过,恩出自上,不敢妄求,只是臣意诚口拙,一切求圣明垂察。”
“我知道,我全知道。惯有人会抓题目,做文章,不过你看不出来而已。反正你替老六争过了,弟兄的情分尽到了,我让他们感激你就是!”
这番话似乎负气,且似有很深的误解,醇王深为不安。但却如他自己所说的“口拙”,对於这种微妙晦隐,意在言外的似嘲若讽的话,更不会应付。因此,九月底秋风正厉的天气,竟急得满头大汗。
“你下去吧!我不怪你。”慈禧太后深知他的性情,安慰他说:“我知道你的苦心,无奈办不到。就算老六真心改过,想好好替朝廷出一番力,包围在他左右的那班人,也不容他那麽做。自从文祥一死,老六左右就没有什麽敢跟他说老实话的人,沈桂芬再一过去,他索信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了!这十年工夫,原可以切切实实办成几件事,都只为他抱着得过且过的心,大好光阴,白白错过。说办洋务吧,全要看外面的人,自己肯不肯用心?李鸿章是肯用心的,船政局,沈葆桢在的时候是好的,沈葆桢一去,也就不行了。打从这一点上说,就见得当时的军机处跟总理衙门,有等於无。不然,各省办洋务,也不能人存政存,人亡政亡,自生自灭,全不管用。”
长篇大论中,醇王只听清了一点,慈禧太后对恭王的憾恨极深。而她的话里面,有许多意思正是自己一向所指责恭王的,因而也就更难为恭王辩解了。
跪安退出,回到内务府朝房,还没有坐定,内奏事处送来一通密封的朱谕,是慈禧太后亲笔所写:“醇亲王为恭亲王代请随班祝嘏,所奏多有不当,着予申饬。”
醇王碰这麽一个大钉子,当然很不高兴,立刻就坐轿出宫。回府不久,礼王、孙毓汶和许庚身得到信息,都已赶到,来意是想打听何以惹得慈禧太后动怒,竟然不给他留些面子,传旨申饬?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谈些照例的公事。
一直谈到该告辞的时候,醇王自己始终不言其事。等礼王站起身来,醇王抢先说了一句:“星叔,你再坐一会。”
独留许庚身的用意,礼王不明白,孙毓汶约略猜得到,而被留的客却完全会意。果然,促膝相对,醇王将遭受申饬的由来,源源本本都说了给许庚身听。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许庚身不安地说,“都因为我的主意欠高明,才累及王爷。”
“与你不相干!”醇王摇摇手,“我在路上想通了。上头对我也没有什麽,只不过要让宝佩蘅那班人知道,不必再指望鉴园复起了。”
“是!”许庚身到这时候,才指出慈禧太后的用意,“其实上头倒是回护王爷,让六爷见王爷一个情。王爷为兄受过,说起来正见得王爷的手足之情,肫挚深厚。”
“是啊!”醇王高兴了,“这算不了什麽。我也不必鉴园见情,只让他知道,外面那些别有用心的谣言,说什麽我排挤他之类的话,不足为据,那就很够了。”
照这样说,许庚身出的那个主意,是收到了意外的效果。这几个月来,流言甚盛,都说醇王静极思动,不顾友於之情,进谗夺权,手段未免太狠。这当然也不是毫无根据的看法,所以辩解很难。而居然有此阴错阳差,无意间出现的一个机会,得以减消诽谤,实在是一件绝妙之事。
因此,醇王对许庚身越发信任,“星叔,”他说,“你再守一守,有尚书的缺出来。我保你。”
“王爷栽培!”许庚身请安道谢。
“有一层我不明白,”醇王又将话题扯回恭王身上,“上头怎麽会猜得到你我的做法?”
许庚身想了一下答道:“也许有聪明人识破机关,在太后面前说了些什麽?”
醇王点点头问:“这又是什麽人呢?”
“那就没法猜了。王爷一本大公,只望六爷能为国宣劳,共济时艰,可也有人不愿意六爷出山。”
“说得对!可又是谁呢?”
许庚身已经觉得自己的话太多、太露骨,自然不肯再多说。不过醇王紧钉着问,却又不便沉默,於是顾而言他:“前两天我听见一个消息,似乎离奇,但也不能忽略,不妨说给王爷听听。据说,内务府又在商量着,要替太后修园子了。”
“喔!”醇王脸一扬,急促地说,“有这样的事?”
“是的。有这样的事。而且谈得头头是道,已很有眉目。”
“这--,”醇王神色凛然地,“可真不是好事!是那些人在捣鬼?”
“无非内务府的那班人,也有从前干过的,也有现任的。”许庚身不肯指名,他说:“是那些人在鼓动此事,不关紧要,反正只要说得动听,谁说都是一样。”
“我先听听,他们是怎麽个说法?”
许庚身讲得很详细,然而也有略而不谈之处,第一是不愿明说是那些人在鼓动其事,这当然是他不愿树敌的明哲保身之道。
第二是因为当着醇王不便讲。内务府这班人的计议相当深,未算成,先算败,如果不是醇王当政,他们不敢起这个念头,同治十二年,为了重修颐和园而引起的轩然大波,他们自然不会忘记。当时以慈禧、穆宗母子联结在一起的力量,亦竟办不到此事,只为了受阻於两个人。
一个是慈安太后,一个是恭王。内务府的老人,至今还能形容:每当两宫太后,在皇帝陪伴之下,巡幸西苑时,看到小有残破的地方,慈禧太后总是手指着说:“这儿该修了!”
而扈从在侧的恭王,亦总是板起了脸,挺直了腰,用暴厉的声音答一声:“喳!”
同时,慈安太后又常会接下来说:“修是该修了。就是没有钱,有什麽法子?”
这叔嫂二人一唱一和,常使得慈禧太后哑口无言,生了几次闷气,唯有绝口不言。然而,了解慈禧太后的人知道,她是决不输这口气的,而现在正是可以出气的时候。慈安太后暴崩,恭王被黜,再没有人敢当面谏阻。醇王当然亦不会赞成,但是,慈禧太后不会忌惮他,他亦不敢违背慈禧太后的意思,所以无须顾虑。
这话如要实说,便成了当面骂人,因而许庚身不能提到恭王。此外,内务府认为时机绝妙的理由是:皇帝将要亲政,而慈禧太后年过半百,且不说颐养天年,皇帝该尽孝思,就拿二十多年操劳国事而论,崇功报德亦应该替她好好修一座园子。
“偏有这些道理!”醇王苦笑着说,“就算有道理,也不能在这时候提。国事如此,我想上头亦决不肯大兴土木来招民怨的。”
“那当然要等和下来以後才谈得到。”
“和!”醇王大声问道:“什麽时候才和得下来?就和,也不能丧师辱国。我看,他们是妄想!”
“是!但愿他们是妄想。”
这句话意味深长,醇王细细体会了一下,慨然表示:“不行!他们敢起这个念头,我一定要争!”
“说实在的,王爷也真的非争一争不可了!且不说眼前战事正急,军费浩繁,就算化干戈为玉帛,能和得下来,为经远之计,海军亦非办不可,那得要多少经费?”
“是啊!”醇王瞿然问道:“这得及早筹划,至少也得五六百万。”
“何止?”许庚身大摇其头,“我算给王爷听。”
他是照北洋已支用的海防经费来作估计。照李鸿章的奏销:光绪元年到六年,海防经费共收四百八十万,支出三百八十万。光绪七年起向德国订造而尚未完工,命名为“定远”、“镇远”、“济远”的三艘钢面铁甲军舰,造价就是四百五十万。加上这四年之间的其他海防经费,至少也有一百五十万,总计十年之间,光是由李鸿章经手支出的,就有一千万两银子。
“将来大办海军,最少也得添四艘钢面铁甲舰,就得六百万银子,有船不能无人,增加员弁、聘雇洋员的粮饷薪水,为数可观。此外添购枪炮子药,修造炮台,都得大把银子花下去。无论如何还得有一千万银子,才能应付。”
这一千万银子,筹措不易,如果修园,又得几百万银子。自古以来,劳民伤财的无过於两件事,一件是穷兵黩武,一件是大兴土木。一且不可,何况同时并举?如今非昔日之比,强敌环伺,非坚甲利兵,不能抵御外侮,筹办海军是势在必行的事,修园就怎麽样也谈不上了。
这层道理很容易明白,醇王心想,以慈禧太后的精明,决不会见不到此,即令有人怂恿,只要一有风声透露,言路上必会极言力谏,自己不妨因势利导,相机婉劝,总可以挽回天意。
转念到此,心头泰然,“不要紧!”他很从容地说,“小人决不能得志!”
“小人”的聪明才智,强出醇王十百倍,他所预见到的情形,是不容许它发生的。策动并主持其事的李莲英,早就筹好了对策,只待有机会进言。
慈禧太后万寿的前五天,宫中分两处唱戏庆寿,一处是宁寿宫,一处是长春宫。慈禧太后特地移住她诞育穆宗所在地的储秀宫,在长春宫临时搭建戏台,传召她中意的角色,点唱她喜爱的戏码。每天唱到晚上八九点钟方散。
散戏以後宵夜,只有两个人侍奉,一个是荣寿公主,一个是李莲英。十月初八那天,荣寿公主头痛发烧,起不得床,只有李莲英一个人陪侍,而又恰好谈到皇帝亲政,正就是进言的机会了。
照例的,这也是慈禧太后听新闻的时候。作为她的主要耳目的李莲英,自有四处八方搜集来的秘闻奇事,其中有的是谣言,有的是轻事重报,有的却又嫌不够完整详尽,都要靠李莲英先作一次鉴别,然後再考虑那些可以上闻,那些必须瞒着?那些宜乎旁敲侧击,那些应该加枝添叶?
这天,李莲英讲的一件新闻,是广东京官当中传出来的,牵涉到一个翰林,上了一个折子,就发了几万银子的财。
“那不是买参吗?”慈禧太后细想一想,最近并没有什麽大参案,不由得诧异,当然也很关心。
李莲英心想:倒不是买参,是买一道圣旨。不过话不能这麽说,一说便显得对上谕不敬。他陪笑说道:“买参,这还能瞒得过老佛爷一双眼睛?原是可许可不许的事,才敢试一试。倒像是试准了。”
“喔,”慈禧太后问道:“什麽事?”
“是广东开闱姓赌局--。”
严禁广东的闱姓票,是张树声督粤的一大德常,但却犯了“为政不得罪巨室”的大忌,因为广东的闱姓赌局,都由豪绅操纵把持。此辈一样有顶戴,甚至有科名,居乡则为缙绅先生,出入官府,平起平坐,在京,则凭乡、年、戚、友之谊,广通声气恃为奥援,张树声之垮台,广东的绅士可说“与有力焉”。
南张去、北张来,张之洞会做官,肯办事,也有担当,彷佛当年的两江总督曾国藩似的,援闽、援台、援南洋,仿照左宗棠的办法,大借洋债以外,用海防捐饷的理由,私下在广州开了赌禁。
赌中规模最大,盈利最多的就是闱姓,广东一禁,移向澳门,变成利权外溢。张之洞虽眼开眼闭地一反张树声的禁例,但私赌不能大事呆召,而且只用秀才的岁试、科试的榜来卜采,规模也不大。这年甲申,明年乙酉、子、午、卯、酉乡试,接下来辰、戌、丑、未会试,倘或能够开禁,明年秋天到後年春天,仅仅半年工夫,就可大发其财。
因此便有人以报效海防军饷为名,向张之洞去活动,希望正式开禁。张之洞到底也畏清议,不敢公然许诺,只表示若有旨意,必定遵办。
於是广东搞闱姓的豪绅,凑集了一笔巨款,不下二十万之多,进京打点。先想托广东籍的言官出奏,那些言官也爱惜羽毛,不肯答应。最後找到一个翰林,名叫潘仕钊,广州府南海县人,同治十年的庶吉士,三年散馆,虽得留了下来,却是个黑翰林,从未得过什麽考官之类的好差使。穷极无聊,愿意做这一笔“生意”。
广东豪绅下的“赌注”很大,第一次就送了潘仕钊六万两,等“牌”翻出来,还有下文。
广东豪绅作了许诺,天意不测,倘或因此而获重谴,愿意送他十几万银子养老,万一天从人愿,竟能邀准,也还有十几万银子的酬谢。
在广东豪绅的想法,以为潘仕钊在重赏之下,必定出尽死力,激切陈词,奏请弛禁,话说得过分,就可能获咎,所以预作慰藉之计。而潘仕钊却乖觉得很,深知朝廷办事规制,遇到这种情形,必下疆吏议复,而张之洞为了筹饷得一助力,必定赞成,所以对这个折子如何措词,立刻便有了计算。只是怕得之太易,豪绅反悔,因而先摇头说难,然後又横眉苦思,经过一番做作,才欣然表示有把握可成。同时声明,不管他如何出奏,只要最後闱姓弛了禁,他就得收取那笔十几万银子的酬劳。
广东豪绅答得很痛快,只要明旨准许,一见邸钞,立刻付款,倘或不信,还可以由“光绪乙酉年闱姓捐局”出面,先立借据。这是仿照买枪手的办法,彼此环扣着责任。乙酉年乡试,如果闱姓弛禁,设立捐局,凭此借据,当然可以讨得到钱,否则,这张借据就成了废纸。
於是潘仕钊写了一个奏折,文字非常简单,说“广东闱姓赌局,迭经申禁。现在澳门开设公司,利归他族。际兹海防需饷,请饬下粤省督抚,能否将澳门闱姓严禁,抑或暂将省城闱姓弛禁?”另附一个夹片,说副将彭玉夥同奸民,私收闱姓,暗示利权已经外溢。而这里面“能否将澳门闱姓严禁”这句话,是一陪笔,两广总督,广东巡抚根本管不着澳门。只是这一笔虽不通,不可少,不然就变成主张开赌,不但不容於清议,首先掌院学士就不肯代奏。
果然,翰林院掌院,武英殿大学士灵桂,十分仔细,将他的折子推敲了一番,认为立论不偏,方始代奏。而且果如潘仕钊所预料的,将原折发交张之洞和广东巡抚“妥议具奏”。
新闻讲到这里结束,只不过拿它作个引子,李莲英急转直下地说了一句:“这件事奴才想想真不平!”
“那也奇了!”慈禧太后说,“别人愿意拿大把银子买他这麽一个折子,只要折子说得有理,也不能驳他。何用你不平?”
“奴才不是说那个潘仕钊。奴才只是在想:第一、像广东的闱姓开了禁就愿意报效军饷,只要用心去找,真正遍地是钱。现在各省都哭穷,自己舒服,就不念朝廷,实在不应该。”
这话自然是慈禧太后听得进去的,却未作表示,只问:
“第二呢?”
“第二、奴才就更不平了。朝廷处处省,处处替他们筹划粮饷,打个胜仗,老佛爷还掏体己犒赏。可是外头的那些人,何尝想到钱来得不容易?费朝廷多少苦心?就说马尾好了,辛辛苦苦办个船政局,造了十几条船,半天工夫教洋人轰光,几百万银子扔在汪洋大海里,奴才真正心疼。”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还是你们明白!”
有这句话,李莲英还犹豫什麽?“奴才还有句话。”他做作得乍着胆的样子,“不知道能不能说?”
“什麽话?你说就是。”
“奴才在想,钱扔在水里,还听个响声。几百万银子造兵轮,影儿也没见,就都没了。也不知道那种船是什麽船?值不值那些个钱?”李莲英略停一停,彷佛蓄势似的,最後那句话喷薄而出:“有得他们胡花,还不如老佛爷来花!”这句话使得慈禧太后震动,沉下脸呵斥:“你怎麽想来的!
这话什麽意思?”
善窥颜色的李莲英,并没有为慈禧太后的怒容吓倒,相反地,如果她爱理不理,未置可否,反倒不妙。只要她重视这句话,自然就会去细想,也就会想通。
因此,他平静地,显得问心无愧地:“说来说去,还是奴才替老佛爷不平。当年岂只半壁江山不保?简直的就要玩儿完,若不是老佛爷镇得住,那有今天?奴才还有个想法,”这一次他是用正面陈情的手法:“要老佛爷许了奴才不会生气,奴才方始敢说。”
慈禧太后就有气,也消失在“若不是老佛爷镇得住,那有今天”那句话中了。“你说!”她点点头,“我不生气。”
“奴才常跟崔玉贵他们说:老佛爷若是位男身,便是位乾隆爷。有乾隆爷的英明,也有乾隆爷的洪福,老佛爷的性情,争强好胜,跟乾隆爷一模一样。老佛爷如今心心念念在想的,就是替咸丰爷报仇雪恨,争那口气。当年洋人不是烧了圆明园,咸丰爷急痛攻心,就此圣体一天弱似一天,终於归天不是?如今咱们照样再修一座园子,看洋人能动得了它分毫不?”
这番话越说越快,也越说越激昂,不问他说的意思,只那番神情,便使得慈禧太后也激动了。然而回想到同治末年,为修园而引起的轩然大波,不由得又伤心,又愤慨。
她的默默不语,她的闪闪泪光,在李莲英看都是说动了她的明证。当然,慈禧太后所顾虑的,他也知道,而这些顾虑其实已不存在,她却一时未必想得到,正该在这时候傍敲侧击地提醒她。
想停当了,便又说道:“老佛爷辛苦了这麽多年,如今又教导成一位皇上。照历朝祖宗的规矩,皇上该修园子,奉养老佛爷。有道是‘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就算今天六爷在军机,也不能说什麽!”
这一说,慈禧心头就是一宽。不错啊,亲贵中再不会有人反对,言官呢?张佩纶灰头土脸;陈宝琛自顾不暇;张之洞春风得意,都不敢也不会上折奏谏了。
算起来敢言的几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盛昱,已补了国子监祭酒,锋芒大不如前;一个是邓承修派在总理衙门行走。这也是一个绝妙的安排,谁要滥发议论,大唱高调,就派谁到他不愿意去的地方去。从前倭仁反对设同文馆,拿这个办法对付,现在对邓承修之流,亦是如此,将来如有人多嘴,更可如法炮制。
但也还有一个人不能不防,阎敬铭最讲究节用,一定不以为然。不过也不要紧,拿他调开,找个受恩深重而又肯听话的来就是。
说到头来,还是一个钱字,“不行!”她摇摇头,“要办海军。一条铁甲船就是一两百万银子,总算起来,怕不要上千万?那里还来的闲钱修园子?”
“办海军是国家大事,不过也不见得要那麽多钱。”李莲英用极有力的声音说,“只要七爷跟李中堂手紧一点儿,无论如何可以省得出一座园子来!”
一句话说得慈禧太后恍然大悟,满心欢喜,原来可以用夹带的办法,一面办海军,一面修园子,一切工料费用,都开在海军经费之中。上次修颐和园,惹起许多“浮议”,都由於大张旗鼓,闹得通国皆知的缘故。如果当时不是派捐,不是公然下上谕,委派内务府大臣办其事,不是闹出李光昭报效木植的大笑话,悄悄儿提用几笔款子,暗地里修了起来,一旦生米煮成熟饭,难道真还有人敢拿新修的园子拆掉不成?
这样想着,豁然贯通。眼前立刻便浮起一幅玉砌雕栏,崇楼杰阁,朝晖夕阳,气象万千的风景。多少年来梦想为劳的希望,居然就这麽平白无端地一下子可以抓在手里了!这不太玄了吗?
就为的这份不甚信其为真实的感觉,她反倒能将这件可以教人高兴得睡不着的好事,先抛了开去。
“皇上快大婚了!”她突如其来地换了个话题,“接下来就是亲政。这两件大事,外面是怎麽个意思?你有空也打听打听去!”“是!奴才早在留意了。”李莲英又说,“如今是老佛爷一个人拿主意,事情一定办得顺顺溜溜的。”
“老佛爷一个人拿主意!”慈禧太后将这句话默念了几遍,心里有着无可言喻的快慰,同时也有无可言喻的感慨、警惕和雄心。
“对!”她自言自语地说:“就我一个人拿主意。趁这会儿--。”
她没有说下去,只在心里对自己说:“趁这会儿皇帝还未亲政,大权在握的时候,要为自己好好拿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