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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史论丛 - 张荫麟
译:甲午战后在日见闻记
小泉八云撰
此文见于小泉之Kokoro(日语谓心)论集中,原题《战后》。小泉生平世多知者,今不赘述。此文乃甲午战史之极可贵原料。所记虽属战后,实反映战时。虽为片断之轻淡描写,而其显明敌所以胜,我所以败之故,实远优于任何抽象之申论也。文中日名转译全赖李安宅夫人之助,合于此志谢。译者识。
(一)
1895年5月5日,肥后。
今晨肥后浴于不可名状之澄辉中——春光也,浩气也,远物得之而现缥缈幽灵之致者也。物形依旧,轮廓崭然,惟已理想化于隐约之彩色,非其本有者。市后诸巨山,上希晴明无翳之碧空。此非碧空,特其魄影耳。
在黯青之叠瓦屋顶上,无数异形怪状,纷纷飘舞。此之景象,于予固非新奇,惟恒是可喜。处处浮动鲜艳之纸札巨鱼,形态如生,系于长竿之上。大多数纸鱼长自五尺至十五尺不等,惟间中可见长不一尺之婴鱼钩挂于大者之尾下。每有一竿系四五鱼,其高下视鱼之大小为差,最大者居顶。此等纸鱼,其制作设色之精巧,使游客初见,辄为惊讶。系鱼之线束于头部。风从口入,不特饱胀其体,且使之张翕不已,升降转挠,一如真鱼,而其尾若鳍摆拨天然,无可疵议。予比邻园中有极优美之样式二,一则橙黄其腹而蓝灰其背,一则浑身银白,惟皆具妖异之巨眼。当其游泳空际,析率之声,如微风过帘田。稍远予又见一大鱼,其背上负一红孩。此红孩代表Kintoki,为日本传说中最强猛之童子。当其在襁褓时,即战熊罴而捕妖鸟云。
尽人皆知此等纸鲤之悬挂,惟当五月间之男子诞生节。其见于屋顶示家中已产一丈夫子。是物也,又象征父母对其子之希望,望其能战胜一切艰阻而在世上自辟蹊径,一如鲤鱼之逆流而上急川焉。在日本之西南部有多处不悬纸鱼而代以狭长之棉布帜,直悬如帆,上施彩绘,或状鲤穿洄流,或状妖魔之克服者“祥气”,或状松,或状龟,或其他幸运之兆。
(二)
惟在此日本纪元二五五五年之盛春纸鲤之所象征。盖有更大于父母之望子者,即一从战争中再生之国族之重大信托是也。此军事上之复苏,亦即新日本之生日者,实肇始于其对中国之克胜。此时战事已告终结。未来之境,虽尚朦胧,似有无涯之希望。然无论对于更高远、更永久之成就有如何凶狠之阻障,日本已无所畏,亦无所疑。
将来之危机或即伏于此宏大之自信。此非一新情感,由胜利生者也。此乃一根于民族性之情感。屡次之战胜仅为之推波助澜而已。自其宣战之顷,对最后之胜利,无丝毫之怀疑。有普遍而深刻之热忱,却无感情激动之表露。有一等人,爰即着手撰述日本战胜之历史。而此等历史(按星期或按月续出,而附有摄影或刻木之插图者),远在外人敢作战事结局之预测前,早已销行全国。自始至终举国一致确信自身之坚强与中国之脆弱。玩具匠辈突于市场上供给无数精巧之机构,状中国兵士之奔逃。或为日本骑兵砍倒,或被俘而交辫合缚,或对日方名将叩头乞哀。旧式之军事玩具,状披甲武士者,已代以日本骑兵、步兵,或炮兵之造象(以泥或木或纸或丝为之),代以炮垒、炮台或战舰之模型。尝有一精巧之机械玩具以熊本军之攻旅顺为题材。别一同样奇妙之器,则重演松岛舰与中国铁甲船之战。复有无量数之假铳,鼓气弹软木作巨声者;无量数之假剑,及无量数之小喇叭。不停之喇叭声使予忆起纽阿林某次除夕中锡角之喧闹。每次胜利之宣布,辄有大宗五彩画片出售以应之。此等画片,手工粗劣,大抵只摹状艺术家之想象,惟以刺激群众之好胜心则良佳。复有新异之棋具出现,每子代表华方或日方之一士卒或将校。
同时戏院则庆祝战事以更完全之方式。谓战役中无一情节不重现于舞台上,殆非溢词。伶人且亲至战场以研究布景,复借助于人造之风雪。使其于日军在满州所受艰苦之摹状,处处逼真。凡忠勇之行迹,几于一经报告,即刻入剧。号兵白神源次郎之死[1],原田氏之壮勇(彼攻破一壁垒而开通一要塞之关口使其同伴得入),十四骑士之拒敌三百,徒手苦力攻中国军营之胜利——凡此及其他诸多情节皆会重演于盈千之戏院中。盛大之提灯(提灯上书忠君爱国之口号)会时或举行,以庆祝皇军之战功,或慰劳乘火车赴战场之士卒。在神户,以其地为军车所常经,此种聚会,或亘数星期之久,无夜无之。街市居民更捐助旗帜及凯旋牌坊。
国中工业界复以更永久之方式庆祝战事。捷仗与勇迹,或纪念于磁器,或于金属器,或于珍贵之织绣,以至于笺纸及信封。或圆状于“羽织”(日人秋冬外罩之服)之衬里,或于妇女之缩缅(一种绉纹布)巾,或于带绦之绣饰,或于衬衣及儿童袍服之花样,而其他印纹布及盥巾等贱物尚不计焉。或表示于种种漆器。或于雕盒之面,或于烟囊,或于袖钮,或于簪钗,或于梳篦,甚至于食箸。有以盒装成束之牙签售于市上者,每签上刻关于战事之诗一首,一盒之内,无雷同者。直至和议之成,或直至李鸿章被刺之前,事事皆符合民众之愿望。
然和款一经公布,俄国即来干涉,并获法、德之助以威胁日本。此之合谋并未遭遇若何抵抗。日政府行出人意外之退让,以息一切觊觎。日本久已不为己方之兵力顾虑,其后备兵力之厚远超于外人所曾承认,而其教育制度(全国有学校二万七千),实一伟大之训练机器。在疆域之内,日本可以抵当任何强国。惟海军乃其弱点所在。此事日人自知甚悉。彼其海军乃一队细小而轻便之巡洋舰。其构造,与运用均极精巧。其统将,以二次之交绥,不折一舰,而销灭中国舰队之全部。惟以敌联合三强国之海军,则力犹未足。且日本陆军之精锐方在海外。此时实为干涉之良机。而当初所预计者或不仅干涉已也。俄国庞重之战斗舰已卸炮衣而备战。其力或足以克服日本舰队,惟即胜亦须付极大之代价耳。俄方之动作突为英国同情,于日本之宣言所沮挫。二三星期之内英国能调一舰队至亚洲洋面,其力足以摧破三国联合之铁舰于一小小交绥。俄方巡舰一弹之发,尝使全世界陷于战争之涡也。
然日本海军界忿然欲与三国一战。此战如实现也,当为一场恶战。盖无一日本将官能梦及退让,无一日本军舰将摘去其国旗也,陆军界亦同等欲战。政府以全力坚持始戢众议耳。
(三)
5月15日,肥后。
松岛舰归自中国,泊于“和平之快乐”(译义云尔原名不详)园前。是舰也,虽曾作轰烈之事,却非庞然巨观。然当其静卧于晴光中,状固赫赫可畏。是乃一灰石色之铁垒,浮于平滑之蓝海中。熙熙之民众,被邀登舰巡观,则靓服而来,如赴庙会。予亦随数友往预其盛。是日港内小舟,尽被雇以渡观众。予等至时,舰之四周舣舟无数。观众既多,不能一时尽纳,出入以班,予等只得守候。在海风清凉中立候殊非苦事;而群众共乐之态亦至可观。每值一班次,则有何等躁急之挤拥与攀附!二妇人因之堕水,为水兵拯出,则言虽堕水亦无悔,因今乃得以曾受松岛舰中人活命之恩夸耀于众云。事实上彼等决不致溺死。其旁攘臂欲援之舟子固多也。
日本所受松岛舰中人之惠,实有更重要于二妇人之生命者。日人力图报之以爱,宜也。盖亿万人所欲致之礼物,军法不许受也。将士既已疲矣,而于群众之追随询问,犹曲意应酬。舰中一切皆以见示,而详为解释:如三十生的米突之巨炮,与其入弹及转动之机械;连珠快炮,鱼雷及其发放机,探海灯及其射光之结构等等,不一而足。予虽一外人而需特许证,亦受指引,周历上下,并得见提督室中所悬诸天皇像。又得闻鸭绿江口之战之惊心故事。是日松岛舰实在全港男妇婴儿指挥之下。将士及学兵皆竭力奉承。或与老人闲话,或任儿童弄其剑柄,或教之举手高呼“帝国万岁”!妇女有倦者,则于甲板间设蔽处,张席与之坐。
此等甲板上,才数月前,曾满洒壮士之血,其洗刷未脱之迹犹四处可认;民众见之辄肃然起敬。此旗舰曾受二巨弹,其瑕处曾为小弹所丛集。彼实当战斗之冲,船员死其半焉。舰重只四千二百八十吨,其直接之对敌乃二中国铁甲舰,各重七千四百吨者也。其外面护甲无深刻之伤痕可见,盖破碎之铁片已经更换。惟导者洋然示余无数补苴之处,在甲板者,在支战台之铁架者,在露炮塔之尺厚钢甲者。彼更向下为余等踪迹三十又半生的米突巨弹穿入船中之路径,因言:“当其来也,震撼之力将吾人抛入空中,至如许高(言次拟手于甲板上二尺许)。于时天昏地黑伸手不能自见。予等继发现船右边之前炮已碎毁,守者尽死。立毙者凡四十人,伤者多人。凡在船右侧之船员无得免者。甲板复着火炮旁备用之子弹爆炸故也。于是吾等同时须应战兼救火。虽重伤之人,面、手之皮已脱者,操作如不觉痛;垂死之人,亦助传水。然吾等以巨炮之一发,使定远停火。华方有西洋炮手相助。否则吾曹之胜利太容易矣。”
(四)
6月9日,神户。
去岁予自下关旅行至首都时,见兵士多营往赴战地,衣皆纯白,盖热季犹未过也。此等兵士甚似予向所教诲之学生。予不禁感觉,驱如是之青年以战,毋乃伤仁?彼等童稚之面如是其坦白,如是其欣豫,如是其一似未更人生稍大之愁苦也。时一英籍旅伴,出身行伍者,谓予曰:“毋为彼等恐惧。彼等将有可泣可歌之事业以自见也。”予曰:“吾知之。惟吾念及酷暑与严霜,与满洲之冬候,此其可畏甚于中国人之枪炮也。”
年来寓居于日本一屯军城中。军笛之号召,昏黑后人马之聚集,休息之号令,凡此种种,静言听之,乃予夏夜乐事之一。惟当战时数月间,此等最后唤召之悲腔使予别有感触。予不知音调有何特异,惟觉其奏也,时有特异之情感与偕。星光闪射万角齐鸣,苍凉之中,寓有快适,使人永远不忘。予仿若梦见憧憧之鬼号手,晚聚无数群伍之青春与壮力,以赴永久安息之幽寂境地。
今日予见诸队伍中有归来者。翠绿之牌坊跨立于其所经之街道,从神户车战以至楠公山,楠木正成之神庙所在也。市民醵六千圆为兵士治备归家后之第一餐。前此许多队伍已曾受此种欢迎矣。庙内庭院,新建栅厂,以为餐堂,棚中满饰旗帜及花彩。复有礼物以遍赉众兵——糖果纸烟,及手帕,上印有颂武之诗歌者。庙门之前,立一壮丽之凯旋牌坊,而柱上悬一华文之金字对联,顶以地球,一鹰张翼立其上。
予与日友满卫门首先候于车站,站与神庙甚近。车至,一哨卒令观众离月台;街中则警察,挥开群众,停止车马。少焉,队伍莅临,直列正步而过砖砌之甬道。一灰衣军官为前导,微蹇而行,口吸纸烟。绕吾等之群众愈聚愈厚,惟无欢呼,且无言语,严肃之静寂惟见破于兵士合节之步伐耳。予几不信此曹即予向所见赴战之人,惟肩章上之数目可证其然耳。彼等面目黧黑而严厉,多有于须满口者。深蓝之冬季制服已成褴褛,履已失形,惟矫健之步伐,则百战士卒之步伐也。彼等已非复少年,而为经锻炼之成人,能抵当世界上任何军队者,曾受尽许多永将不见于记录之艰苦者。彼等之面貌,不现愉快,亦不现骄满。捷探之眼睛曾不一注视欢迎之旗帜与饰物,凯旋门及其上足踏地球之战鹰——意者由于此等眼睛已惯见使人严肃之事物耶?(且行且微笑之士兵,予仅见一)许多观者,显然改容若感觉变迁之故者。要之此等士卒今已成为更佳之士卒。彼等正接受欢迎慰藉,礼物及民众广大之热爱,而此后将安宿于旧日之营盘。
吾语满卫门,“今夜彼等将在大阪与名古屋。彼等将听军号之响,而思及永不复返之伴侣”。
老人以纯直之恳挚答曰:“或者在西方人思之,死者永不复返。惟吾人不能作如是想。无一日本人死而不复返者,无一不识路者。从清国与朝鲜,从茫茫之苦海,凡吾曹之死者皆已来归!彼等今正在吾人左右。每当昏暮,彼等聚听军号之唤召。他日者,皇军受命与露国战,彼等亦将聚听如故也。”
署名“素痴”,原载《国闻周报》第11卷第28期,1934年7月16日。
注释
[1] 成欢之战,一日本号兵,名白神源次郎者奉令吹冲锋号。甫吹一遍,弹贯其胸,倒仆于地。同伴见其伤已致命,拾其号去,号兵将号夺回,举以就唇,用尽气力,复吹一遍,乃倒地死。其人其事,后成为一军歌之题材。此歌已脍炙于日本士兵及校童之口。
译: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