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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十粒子弹
他凝视着他:皮肤虽然被日晒雨淋而显得黝黑和粗燥,但却没法完全掩盖五官的英俊,抹上一层沧桑的眉眼之间不知不觉中透露出刚毅之气;头上的公安大盖帽上的国徽经过小心擦拭和打蜡,熠熠生光。他心里有些茫然,戴上有国徽标志的大盖帽是他从小的愿望,但自从第一次拿到大盖帽,他仔细抚摸过国徽之后,这么些年,竟然没有再去注意,以致自己的帽子上的国徽蒙上了一层尘锈。他凝视着镜子中的国徽,经过刚刚半个小时的擦拭和打蜡,竟然可以反照出吊灯的光芒。
这时他察觉刚刚钉上的肩章上的标志位置有异,于是在脑袋里竭力搜索厅长的形象,特别是他们肩膀上警徽的排列间距。然后,他把外套脱下来,小心取下警徽,再按照自己想起来的距离把它们重新钉上。再次穿上挂着三级警监警衔的制服后,梁科长再次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以这个年纪能够穿上挂着三级警监的制服,至少应该是副局长或者副厅长。梁科长感到满意的同时,心里百感交集。如果能够照一张照片留影就好了,可是又一想,给谁看?自从当上公安后,几乎一次没有回过村子,假期不是加班,就是自己执行任务在外,又或者手头的案子到了关键时刻。唉,一晃十年了!
他强迫自己收回思绪,这两天已经够多愁善感的,再这样下去,会影响明天的计划。不行,必须收回思绪。
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睛,又把计划从头到尾默想了一遍,和前几次一样,这次也没有例外,想到最后他精神又集中到眼前的茶几上。茶几上摆放着一把黑黝黝的五四手枪和十粒黄灿灿的子弹。这把手枪和两个弹夹十粒子弹是他到刑警队后偷偷从黑枪市场上购买的。有一天,他的老领导在醉酒的时候向他透露了自保的诀窍,当时他很震惊,但后来在几次执行任务中险象环生,他才下决心去买了支黑枪。
老领导在酒醒后忘记了自己所言,而且也否认自己会教唆年轻人此类知法犯法的事,只是对小梁眨眨眼。但小梁就清楚记得领导的话:广东治安差,黑社会势力又猖獗,我们刑警队队员几乎每天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去上班的。每次我看到“平平安安上班,安安全全回家”交通标语牌时就默默祈祷。广东地区每年都有好几位公安干警死于黑势力,至于受伤的每年不少于一百人次。但是更多的则是广大干警的家庭成员受到威胁以致伤害……为了自保,我们可以偷偷买一支手枪,以防万一今后在精神紧张时误杀手无寸铁的歹徒时使用。因为按照警察手册,只有在面对持枪的歹徒时才可以开枪射杀而不会受到任何追究和调查……可是每天在刀尖枪弹中生活的警察哪里能够每时每刻都做出清醒的判断?判断错误,如果你掏枪慢点,扣动扳机晚点的话,你失去的可能是自己或同伴的生命;可是开枪快了也有麻烦,全国每年都有七百多位警察因开枪打死没有武装的嫌疑犯而被免职甚至坐牢——有了这只黑市买来的枪,你就不用怕了。你可以在自己认为必要的情况下使用自己的警察配枪一枪打死嫌疑犯,特别是那些威胁你的家庭的歹徒,不要犹豫,不管他们是否身藏武器,一定要当场击毙他们,以免后患,然后只要在其他警察赶来之前,把你买的黑枪偷偷塞进歹徒的手里或者口袋里,当然如果有时间朝向你当时站的位置的背后放一枪的话就更好了。按照警察手则,击毙携带武器的歹徒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立功的……
那是梁科长第一次陡然感到法律和犯罪、执法和犯法之间竟然只有一步之遥,也是从那时起,梁科长慢慢“成熟”起来,开始不再以好人和坏人区别人类。当然也就是那时开始,他也不那么肯定自己是个好人。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桌子上的五四式手枪,这些年每当执行任务时,他都偷偷把这支必要的时候可以救命可以脱罪的枪带上。当然一次也没有用上,唉,今后也不会用了。
摸枪的手有些颤抖。当他把眼睛转向散落在茶几上的十粒子弹时,他再次犹豫了,两天内,他已经看过这些子弹数十次,脑袋里却至少想过它们一百次,不,这还不够确切,应该说,脑袋里一直装着这十粒子弹。
现在是决定的时候了,明天一早,十粒子弹将一粒粒推进弹夹,弹夹将被装进五四手枪里,五四手枪里的子弹将会上膛,扳机将被扣动,弹头将会射出,鲜血将会从弹头射穿的洞口喷射而出……那将是人民警察的鲜血!
念头至此,浑身陡然大汗淋漓,眼角不知是汗还是泪,警察是不怕流血的,但警察流血是为了其他人不流血——这一刹那间,梁科长做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决定。
他从茶几下拿出一个小工具箱,取出小刀和起子,拿起茶几上一粒子弹,开始慢慢用小刀撬松弹头。小心地把弹头和弹壳分开,他倒出一半弹壳内的火药,然后把一快小橡皮塞在弹壳里,再把弹头小心地安上去……九粒子弹都被改装过后,已经是午夜十二点,还有一粒没有改装,这粒会推进枪膛。
他和着警服躺在沙发上,这时想起了一个成语:枕戈待旦!是的,他睡不着,也不想睡,那就枕戈待旦吧。只有六个小时了——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理想,想起了村里的老人提到爱打抱不平的他都竖起大拇指的样子……他因那些向他竖起的大拇指而倍感骄傲,为他们奋斗,为他们而活着成为他的理想,后来成为他的职责。他原以为等他真正成为一名人民的警察后,会有更多父老乡亲向他竖起大拇指,他错了。后来,他再也没有看到那样让自己热血沸腾的大拇指。
还有五个小时,他看了看墙上那不紧不慢的钟。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来自己当警察后前两年不但没有向家里寄钱,而且还向父母开口要了一些,心里有些惭愧。后来他也慢慢学会在工作中捞取一些外快,反正代表法律尊严的大盖帽都这样做,当时也就心安理得。现在想起来,就更加惭愧……
墙上的挂钟忽然“滴答”“滴答”急促地走着,好像赶路似的。
今天下午已经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寄给了父母,按照自己的警察工资,吃饭买汽水喝还勉强够,哪里能有这20万人民币的积蓄?希望父母得到这笔钱后不要良心不安。他知道,目前广东公安厅的干警们几乎每个人都在捞取数十倍于工资的“外快”,那些厅长们更是离谱,估计每一个的积蓄都超过一千万人民币。他们把赃款部分存在海外,又以工作之便办理假的身份证,用假身份证把另外部分钱存在国内银行。他对此清清楚楚,其实大家都清楚,只是不说而已。何况有些人也羡慕他们,盼望自己有机会等肩膀上的警衔增加后也能踏上他们的脚印。至于自己也无能为力,当所有有权利的人都贪污腐败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能干。如果他不是遇到周玉书的话,他现在还会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国家还没有灭亡!
还有两小时,墙上的钟仿佛走累了似的——
他想起了李副厅长,那位部署他跟踪周局长的李副厅长,他看着自己的表情是奇怪的。自己跟踪周局长搞砸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白云山,公安厅的领导已经不再信任他。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信任过自己。在这些部门干,没有靠山,没有投靠某位领导的话,是没有任何前途的。梁科长原以为靠努力工作就可以出人头地,他错了。如果自己的领导是周局长,那又会如何呢?想起那个现在还躺在医院的垂死的老人,他心中充满了敬意和温暖。
五点钟,只剩一个小时了,黎明就要再次回到这个被黑暗笼罩了一晚上的世界,天已经开始泛出蒙蒙的亮光。
王媛媛,自己心中的女神,自己梦中的恋人!这个也可能是广州地区唯一的干净的有名的漂亮女人,竟然是中央情报局的间谍!这些已经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这些天他也试着去思考,然而不思考还好,越想却越糊涂。于是他不再想,他信任周局长……
离六点只有十五分钟……
今天他要去劫狱,把王媛媛从拘留所救出来!
六点整,他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装上弹夹,先把那粒没有改装的子弹推进枪膛,然后再把弹夹插上,然后,洗刷、梳头、带上大盖帽,端正警容,对着镜子中那位不但没有倦容反而英姿飒爽的人民警察肃然起敬地行了个军礼,最后扫视了一眼整整齐齐的房间,挺起腰板,走了出去,他把门轻轻带上,想了一下,并没有锁。
警车已经擦洗得干干净净,他开门,坐进去,轻轻转动钥匙,引擎开始转动,轻轻松开刹车,小车无声无息地滑出公安厅刑警队宿舍,梁科长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警车进入六点十五分的广州市,显得无限的冷清和寂寞。梁科长边开边哼着他喜欢的那首让无数警察激动不已的歌曲:
几度风雨
几度初秋
风霜雪雨化激流
历经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
两天前,杨文峰找到他,把劫狱搭救王媛媛的计划讲了一遍。他第一个想法是杨文峰疯了,第二个想法是这家伙不想活了,想借这个劫狱计划和王媛媛一起殉情。在他准备有第三个想法的时候,杨文峰告诉他,这是周局长的意思。
梁科长愣住了。随即他犹豫了。如果从公安系统的监狱提出等待判刑的犯人,他梁科长可以托熟人搞定,只要不是死刑犯,可以靠行贿的方法保释出来,一般来说广东省地区的拘留所,是按照一年三万的标准收费的。例如一个犯人有可能被判刑十年,如果找熟人要让他无罪释放的话,那么就要花费一年三万十年共三十万的人民币去上下打点。可是王媛媛是以间谍罪逮捕的国家级重犯,没有人敢收这个钱。还有一点更加难办,直到2001年,国家安全部门自己没有看守所,抓到特务间谍后都借用公安部门的看守所,所以那些看守人员基本上都是当地公安干警,可是自从2001年后,国家安全部门抓获大量的台湾特务和海外间谍,而且对于公安拘留所的管理也有意见,于是就在几个出间谍特务大省如广东省等设立了国家安全部门专用的看守所,看守改由国家安全部门的特工和武警担任。通过关系和伪造文件,梁科长相信可以把犯人提出来审问(在有国家安全部门特警在场的情况下),可是要想把犯人带离看守所的话,没有那个可能。杨文峰当然不知道这种情况,梁科长当时就为此犹豫。
杨文峰看到他犹豫,加重语气重复了计划完成后的安排:“事成后你和王媛媛双双逃亡,会有人接应并送你们出国,到美国后,王媛媛至少可以获得一百万美金的奖赏。但你们永远无法回来了,你们两人将生活在美国——我、我和媛媛已经结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希望你好好照顾她……”
广东省国家安全厅看守所是一幢独立别墅,坐落在白云山西侧现在已经废弃的东方乐园旁边,这里地广人稀,每栋别墅相隔距离较远。这栋看守所共三层,本来计划在没有嫌犯时用作“安全屋”的(安全屋——safehouse,是情报部门用来培训派遣特务和招待回国情工人员的地方),可是自从设立后,间谍特务嫌犯源源不断,从来没有空置过。
经过两天的观察,选定在早上七点行动。九点后这里一般平均有十人来上班,到晚上十点后,这里只有四位值班看守,但是从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半,所有大门都封闭,安全装置都开启,到了早上为了迎接来上班的,看守们会在起床后先解除各种夜间警报装置,并打开大门。这样就使得早上六点半到八点半有机可乘。他和杨文峰商量后,选在这个时间下手。
白云大道上行车寥寥,梁科长把车速控制在八十,从左边小区的牌子,他看到已经来到金兰花园,前面经过东方明珠花园后就进入看守所所在的小区。杨文峰驾驶王媛媛的车已经埋伏在附近接应他们。
“你先以公安厅领导的身份提审王媛媛,这并不符合有关规定,但那四个看守看了你出示的文件和看到你肩膀上三级警监的警衔标志,肯定不敢断然拒绝你。但他们也绝对不会让你在审讯室以外的地方提审王媛媛,更不会让你把她带走。而且在你提审她的时候,那四个看守肯定会联系国家安全部门的领导,而国家安全厅领导又会联系公安厅领导了解情况,这样等命令传回来之前,你大约有十五到二十分钟时间。你必须在这个时间内想出办法,带着王媛媛逃出来……最坏的情况是,你必须开枪制服四个特警,但以你年年在公安战线打靶比赛中获得冠军的情况来看,你应该可以杀出重围……”
杨文峰说罢,停了一下,加重语气强调说:“这个计划是我和周局长策划的。必要时,你可能不得不牺牲这四个警察的生命,但和我们要挽救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和中华民族的大利益相比,那微不足道!”
六点四十五分,坐在停在离别墅两百米路旁的车子里的杨文峰看到一辆警车缓缓开过来,在警车和自己车子缓慢擦身而过时,两人同时举起一切都顺利按计划进行的OK手势。他松了口气,但随即心里一紧,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对了,是刚刚梁科长的警车经过时,车里那张奇怪的脸!奇怪在什么地方?奇怪在梁科长脸上有一重淡淡的光辉,而且还有充满深情的微笑,好像那种告别的微笑。怎么回事?
杨文峰不愿意再想,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现在是行动的时刻!梁科长的警车已经到了小院子,他默默计算着时间,这时身背冲锋枪的武警应该从门洞里接过了梁科长递进去的“公安部副局长的介绍函”,虽然武警需要请示在里面的国家安全厅特工才能开门,但他一定注意到梁科长肩膀上的三级警监标志,于是他敬了个礼,客气地请他稍等一下,自己转身进去了。
杨文峰开始紧张起来,早上六点多钟就这么热?他有两次都忍不住启动引擎,让空调转起来,但这样对车不好,万一在关键时刻无法正常运转,那就糟糕了。他瞟了一眼车前面的时间。十分钟过去了,国家安全厅在此值班的特工应该已经在三分钟前就把北京来的“梁副局长”请了进去,按照规定,特工一定要先请示,然后才从独立拘留间带出嫌犯。但“梁副局长”的级别很高,高出值班的特工至少两条杠杠,而且“梁副局长”表示时间很紧,只是要见人犯核对一个简单的证据……规定是规定,但在地方,还是级别最重要。所以杨文峰和梁科长设计的这个计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十五分钟了——王媛媛应该已经被从单间囚禁室提出来,希望没有带脚镣和手铐,否则就要麻烦很多。当然“梁副局长”可以在和犯人见面时要求特工暂时取下手铐和脚镣。
王媛媛看到身着三级警监制服的梁科长会怎么样?杨文峰心中很焦急,如果王媛媛表现太反常的话,武装特警也许无法看出,但国家安全厅值班的特工一定可以立即察觉。如果这种情况出现,就看谁掏枪更快了。杨文峰知道刑警队的梁科长掏枪之快出手之准在广东地区还无人能出其右!他只是担心,梁科长是以一敌四,以一支已经淘汰的笨重的五四手枪对付四位特警的最先进武器。
如果王媛媛沉着冷静的话,那么就会不动声色,先坐下来,看梁科长眼色行事。而梁科长就要看看守的情况,一般来说,会见开始三分钟后,守卫和特工都会较疏于防范的,这个时候,已经看好了出路的梁科长会突然起身,掏出手枪,如果时间允许,如果那四个武警和特工不是那么优秀的话,他只需要不紧不慢用那只威力巨大的五四式手枪把他们的腿打断,但如果他们太优秀,甚至和梁科长不相上下的话,那就难说了,那样的话,大家之间的对抗就成为你死我活,那样的话,梁科长当然没有闲时间和闲心情去瞄准他们的腿,而是抬手一枪枪照着他们的要害射击……
这时,已经大汗淋淋的杨文峰伸出颤巍巍的手扭动了车匙,本田车引擎平稳地转动起来。几乎在这同时,他听见别墅的方向传来一声“啪”的枪声,这如闷雷的声音来自五四式无疑。按照计划,把四人解决后,梁科长会带着王媛媛跑过来,因为他自己开来的警车已经停在别墅门口堵住了车道,以防停在别墅里的两辆国家安全警备车追出来。他们当时考虑这个计划时,也考虑到这段路的危险性,因为从别墅出来后奔跑,背向别墅,只要别墅的人还有攻击力,哪怕是从地上爬起来的话,也可以轻松瞄准射击的。所以,杨文峰再三告诫,必须让四位武警和特工没有爬起来实行第二波袭击的能力……
一声五四式手枪响过之后后,足足有三十多秒内一片死寂,仿佛一切都被这一枪震呆了似的,杨文峰非常纳闷。如果从枪声响后开始跑,只要一分钟就可以跑出别墅跑到杨文峰处,他把汗湿的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几下,然后踩住刹车,轻轻松掉手闸,之后把手放在车挡上,这么简单几个动作后,他的手又汗湿了——
陡然,又传来两声枪响,是连续的“啪啪”声,杨文峰正想判断声音是哪种枪型发出的,突然“噼噼啪啪”枪声大作,有冲锋枪,手枪,手枪中又分出了声音较轻的左轮手枪和沉闷的五四式……
他用汗湿的手把车挡推到D的位置,同时用左脚换下右脚紧踩着的刹车,把右脚放在油门上。这种做法的好处是分秒必争,几乎在左脚松开刹车的同时,右脚就可以踩下去。这样一般可以让小车少用四秒钟加速到八十公里的速度。
他们应该到这里了,杨文峰心里紧张到极点,如果没有听错,那些枪声都发生在别墅里。怎么回事?按计划,他们两人不是应该已经跑到这里了吗?!
后面的车门突然被打开,杨文峰差一点失去控制。王媛媛坐进来,喊道:“走,快走!”
杨文峰愣了一下:“梁科长呢?”
“梁科长?”王媛媛焦急地说,“他没有说要走呀,他说你在这里接应,告诉我一见到你就走,我们两人一起逃走,我有办法,只要把我送到深圳,我就可以联系到他们以前给我留下的紧急撤退时的联络人……”
杨文峰一下子明白了,别墅的枪声更加激烈,但他明显感到那种闷雷般的五四枪声越来越稀疏。
左脚松开刹车的同时,右脚把油门踩了下去,小车很快进入高速行驶,十分钟后,已经汇入广州市上班的车流之中……
杨文峰把王媛媛送到她指定的地点,王媛媛抱住他不肯松手,“文峰,求你再想一下,跟我一起走吧。他们有绝对安全的撤退计划,而且我出去后也有钱,我们还能够工作,想想有多少人不顾生命危险偷渡到美国——你现在回去太危险,肯定会被捕的。跟我一起走吧!文峰,我求求你,你舍得我吗?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你跟我走吧……”
杨文峰轻轻推开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
“不知道。”杨文峰又摇了摇头。看着满眼幽怨的王媛媛,他心里一阵刀绞似的难过。“媛媛,生命只有一次,无论怎么选择都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无论选择了什么都不要后悔。希望你这样,我自己也会这样的!如果今后我们永远无法相见,我祝你在美国幸福快乐!记住周局长交代的事情,再见!”
杨文峰头也没有回,他想着穿着牛仔裤、丁字裤的窈窕婀娜多姿的媛媛,想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和柔软的嘴唇……让这些美好的印象一直陪伴自己到地老天荒。离开了很远,他还听到王媛媛悲戚的哭声,但他仍然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回不了头!他也不愿意王媛媛留给自己的印象是那苍白惊恐的脸,干燥裂开的嘴唇和失神的目光……媛媛也一定不希望她最后留给自己的印象是这样的。所以杨文峰强忍着回头再看她一眼的愿望,大步地离开了。
他把王媛媛的车停在皇岗口岸停车场,自己搭出租车回到广州。回到汇侨新城寓所后,他开始收拾房间整理自己身边的票据,然后又把银行存款单拿出来。他写了封留给外甥李昌威的信,然后和房产契据,银行存单一起放进一个信封里。这些都做好后,他坐在沙发上。
那一晚上,他就一直这样坐着,第二天也没有上班,只是到楼下吃了便当,然后又赶快回到房间等。他不想让来逮捕他的警察扑个空,更不想警察认为他畏罪潜逃了。当然他也担心,如果警察在第一时间抓不到他的话,很可能会联系他家乡的人,甚至去骚扰周伯伯。于是他一直穿戴整齐地坐在房间等。直到夜幕再次慢慢从天际笼罩下来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什么环节漏掉了。
劫持以间谍罪收押的重犯是可以定为叛国的大罪,落到他们手里的梁科长不可能坚持二十四小时而不坦白交代出来的。除非——
他心里一阵冰凉,抓起电话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找梁科长!”那边沉默了一会,问了他是谁之后,冷冰冰地说:“他死了!”
电话从他手里滑下来,杨文峰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应该大哭一场,否则憋在心里的痛苦、孤独和悲哀会随时爆炸。
第二天一早,他出门直奔第一军医大学附属医院,从钻进出租车的时候起,他就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那些人并不躲躲闪闪,大摇大摆地跟着他。到了周玉书的单间病房外面,杨文峰看到门口有一名便衣模样的人坐在那里。看到杨文峰走进,他站起来。
“我可以进去探望周局长吗?”
“可以,”那人帮杨文峰打开门。在他侧身时,杨文峰看到他耳朵上挂的微型对讲机,显然他已经知道此人就是杨文峰。
周玉书正在看电视。看到杨文峰进来,他动了两下嘴唇示意他坐下,继续看电视。凤凰卫视播音员正在播报国际新闻:驻守地中海和波斯湾的三艘航空母舰刚刚启程返回美国,但这三艘一般来说会停靠在美国东岸罗福克海军基地的航母,这次返航航线经过太平洋,最终停靠夏威夷,估计奥运会期间三艘航母将同时经过中国东海海面……与此同时,美国驻守太平洋西岸的小鹰号航空母舰,三个小时前从日本冲绳美军基地起航,将经过台湾海峡南下广岛海军基地……
看到这里,周玉书把眼光转向杨文峰,杨文峰微微点点头。从电视新闻看出来,王媛媛已经成功抵达美国,而美国中央情报局也获得了“致命武器”计划的资料并几乎是同时制定了对策。新闻在继续:美国国务卿秘密召见台湾驻美国代表,同时,白宫通知中国大使馆,美国总统将于两天后致电中国国家主席……
看起来,计划起作用了,在接到情报的24小时内,美国已经亮出了“胡萝卜加大棒”的两手策略,而且来势凶猛,以目前在政治军事上紧密依赖美国的台湾和在经济上倚重美国的中国两者的处境出发,他们不可能对美国的软硬两手置若罔闻。看起来,周伯伯在危急之时使用的这个计划奏效了。杨文峰想着,把目光转向周玉书。正在看电视的周玉书脸上混杂着复杂的表情,那是一种别人也许看不出,而杨文峰却一眼就看穿的表情:周玉书一辈子都在与美国人周旋,为中国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而最放心不下的是美国,最想击败最想超过的也是美国,可是在这个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却不得不使用这种计策,借助美国人的干涉来阻止海峡两岸发动毁灭中华民族的战争……
“顺利?”
杨文峰迟疑了一下,让人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出了事?”周玉书担心地小声问。
杨文峰靠近老人的床,俯下身,两人几乎脸碰着了脸。
“梁科长牺牲了!”
老人痛苦地闭上眼睛,眼皮跳动了几下,眼角渗出一两滴浑浊的泪。
“周伯伯,您不要难过,他自己临时改变计划,他作了选择。我想他如果知道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千百万条生命的平安,一定会含笑于九泉的。他一定认为自己一条生命换取成千上万的生命非常光荣,而且值得!”
老人猛然睁开眼,使劲摇了摇头。杨文峰把耳朵凑过去。
“涉及到人的生命,没有什么值不值得这一说。小梁牺牲的时候,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被他关在了外面,那一瞬间,对于他来说,整个世界都没有任何意义——我早该想到,那孩子是不肯让自己的子弹射向……”
杨文峰的眼圈也红了。他和梁科长并不熟,两人说话也因为有王媛媛夹在中间而冷冰冰的。他像普通的中国人一样,总认为公安里没有什么好人,就算是好人,但进入了公安,也就很难保持做一个好人了。公检法始终是中国最腐败的,而公安是全国最腐败的前沿阵地。这些都是中国人民家喻户晓的,他杨文峰并不是怀有什么偏见。但现在他有机会能够客观地回忆梁科长的时候,他发现,梁科长除了平时有些吊儿郎当和玩世不恭以外,他其实是自己见到的少有的具有正义感和爱打抱不平的人。他希望有机会,自己一定要亲自告诉他这点,可是他永远失去了这一机会——他慌忙地揩干自己的眼泪。
凤凰卫视在继续播报新闻,北京奥运会的准备工作今天验收完全合格,一个月后的奥运会将万无一失。由于天时地利人和,凤凰卫视大胆预测,中国金牌总数将超过美国至少两枚。当然由于整体力量相差悬殊,美国的奖牌总数将仍然占第一。电视镜头里充满喜气洋洋的播音员调侃道:“只要金牌超过美国,那么奥运会场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将会比美国国歌唱响更多次……”
看着新闻,两位情绪稍微好转。最后在周玉书睡过去时,杨文峰注意到老人脸上甚至有些微的笑意。
他站起身,默默地告辞,推开房门,惊讶地看到门口有三四个人等着他。其中有一位是他见过的,就是那位国家安全厅的领导。
“杨文峰。”
“有什么事吗?”
“跟我们走吧!”
杨文峰跟着领导和另外两位便衣下楼,坐进他们的别克轿车里。
“我被捕了吗?”
“没有!你认为你应该被逮捕吗?”坐在前座的领导回过头来,好奇地盯住他。
“我们到哪里去?”
“到了你就知道了。”
半个小时后,小车来到白云山上国家安全厅拘留所前,杨文峰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下车后,他四处张望,想找到三天前枪战的痕迹,但墙壁已经新粉刷过,一切都焕然一新。他进入后,在办公室,领导向他摊牌了。
“我们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命令来自北京国家安全部。我是执行任务,首先声明,你不是被拘留,更不是遭逮捕,但为了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我们根据国家安全特别法律,现在需要对你实行监视居住,期限一个半月,奥运会结束时,你就自由了!”
“这和那个计划有关吗?”杨文峰面带嘲讽地问。
没有想到,那个国家安全厅领导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化,他连忙站起来,摇着手,大声说:“不要讲,不要讲,什么计划,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也没有被授权同你谈话。你千万不要说出什么国家机密,否则我一样的会被监视居住,我还有老婆孩子……”
说着,领导站起来,匆匆交代面无表情的武警看守,然后头也不回地急忙离去。
杨文峰被关进一个单间,他深深呼吸了几次,他感觉到,上次王媛媛就是被关在这个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