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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右派
3瞎蛾扑火
黄尔汉的右派言论被《石家庄日报》用了半版的篇幅来批判,所里几乎每天都开批判他的大会、小会,参加的多是党员、团员和积极分子。我只参加过一次大会,是全体必到的,而且没发言,一是我认为他某些观点没什么不对,二是因为我和他关系不好,避免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之嫌。不料,他乘我不在场“揭发”我,说我曾说过“匈牙利事件给我出了气”。宋科长为此问我,我惊讶之余矢口否认。宋科长就问我敢不敢和黄尔汉对质,我当即给了肯定答复,并且说黄尔汉诬蔑造谣,拉人下水是他惯用的伎俩,宋科长未置可否。我认为宋科长是知道的,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过了几天,我到所里的实验室给牛做补体结合试验。走到大楼下,宋科长从楼上礼堂的窗户里伸出头来喊住我,让我一会儿上班后到礼堂参加批判黄尔汉的会。我随口答应了一声,等到了实验室一想,这试验上午已做了一半,下午是看结果,而且是半小时得看一遍,我若去开会,这试验就泡汤了,从北京不易买来的试剂也浪费了。思想斗争的结果:检疫试验是公事,和黄尔汉对质是私事,不能为私事耽误公事,检疫试剂再也没有了,黄尔汉的会多着呢,下次对质也来得及,谎言真不了。我坦然无虑,没想到犯了个大错,此后宋科长再没有叫我去开会,我还浑浑噩噩。
反右期间,白天部分干部开批判右派的会,晚上全体干部分科室开思想认识会。我在会上说了对周场长答复我的一些看法,群众是听领导的话去批斗人的,而被记恨的是群众个人,反过来领导还说是群众本人有错误,群众岂不被领导“涮”了吗?想到8月1日我被胡乱揭发批判,我说只要领导要打击谁,群众就一哄而上地响应,形成“墙倒众人推”之势。说话也有危险,不一定哪一天,你的话原意就会被人歪曲,成为砸倒你的石头,这种风气下,谁还敢和别人聊天、交友?旧社会再黑暗,我妈还有几个知心朋友呢!想到牛世裕成天板着面孔,我说搞运动,被审查的人威信扫地,运动过后,领导也不向群众说明这人到底有多大罪过,群众永远对这人另眼相看,领导是只管打不管拉。总之,对肃反做法的不满意,我林林总总说了不少。有一天,我发言间,牛世裕说了句:“还有什么右派观点?”不知是他说走嘴了还是在警告我,可我完全没过脑子,就冲他发火说:“我这是希望领导改变作风,又不是反对社会主义,你瞎扣帽子,还让不让人说话了?”他笑了笑说:“你说,你说。”就这样,我又瞎又犟地往政治的火焰上扑。
和我一样发昏的还有那位荣军赵礼合,他的种种论调更是口无遮拦,中央各级领导他都敢贬,坐在办公室更是狂言无忌。我不以为然,从不接他的话。有一次他竟骂起周总理来,我实在听不下去,和他吵了一架。1957年秋,国家实行了口粮定量供给的政策,可我们是农业单位,有自产的土豆、山芋之类做补充,并不匮乏。而赵礼合这天竟大喊:“吃不饱!吃不饱!”我看他可气,就讽刺他说:“吃不饱,你就来个反饥饿大游行吧!”正好牛世裕一脚迈进办公室,严肃地说:“许燕吉,你说的什么?想干什么?”我赶快表白:“你刚进来,前面都不知道,我是嫌他喊吃不饱说他的,你别张嘴就批评人。”当天晚上是全体干部大会,会才开始,牛世裕就站起来说:“现在还有人想煽动闹事,这人就是许燕吉,她对粮食政策不满,煽动赵礼合要搞反饥饿大游行!”这话一出,就像烧红的铁块扔进了大水盆,会场顿时就开了锅。人们七嘴八舌,劈头盖脸,不容分说把我批了个体无完肤。自此,每天晚上开我的批斗会,我以前在小组会上的发言,条条都是批判内容。在这种高压的形势下,我只能顺着群众的思路检讨、认罪。
这样的批斗会开过几天后,有人提出要我交代“匈牙利事件给我出了气”这话的意思。我说话一贯随便,但这句话我很有信心不是出自我口,因为我从未有过这个思想,我看到事件中被杀害的共产党员照片时,还曾泪水盈眶。任凭人们冲我挥拳,喊口号,我也坚决地说是黄尔汉诬陷我的。僵持之下,宋科长说话了,他说:“黄尔汉对许燕吉有私人成见是事实,可是我们给了许燕吉和黄尔汉对质的机会,她没敢来,所以我们认为这句话是她说过的。”宋科长说的“我们”就是党组织,这才是致命一击。没想到我为公舍私,换来这么个定论。群众得了党组织的定论,更加义愤填膺了。我得了党组织的定论,精神就崩溃了。我从小就不说谎,现在不说谎就是抗拒运动,就是从重处理,只得忍辱低头,不禁泪如雨下,痛哭失声。接下来就得听从诸如“你想杀多少共产党员”之类的无稽之问,也只能编一些荒诞不经的回答。直到党组织认为足以定罪时,这旷日持久的批斗才告一段落。
我也和黄尔汉一样,本职工作完全被剥夺了,上班就干体力劳动。先是让我去磨饲料,把整麻袋的玉米、大豆磨成粗粉,再装回麻袋。那时我已怀孕六个多月,上次怀孕时给牛剥离胎盘,用力不当造成流产,大出血几乎送命,这时虽然已过了容易流产的时期,但我还是得多加小心。好在工人们能体谅我,告诉我要悠着劲儿慢慢干。但磨洋工不是我的性格,我找来个木斗扣在电磨入料口下面,蹬上去就不用费大力去举高了,再把空麻袋放到位置上,张好袋口,勤撮勤装,装满后就不用再费力去拉起挪动这二百斤的重量,就是忙一点儿,省了爆发力。
干了20多天,料都磨完了。牛世裕让我去猪场捡干菜叶子。喂猪用的干菜叶子里混杂着布条、碎玻璃、小竹片、小木牌等等杂物,堆在猪浴池,足有多半池。我站到池底,就着一米多高的池沿一筛筛地将杂物拣出来。那时已开始了“大跃进”,干部们一大早起来都到地里去劳动。我自然也得一早就到猪场,直站到天黑,中午也不能休息。已到怀孕后期的我,每天12小时的站立,两腿肿胀得难以弯曲,一直站到产前一个月。并不是领导发了慈悲,而是把我开除了,即便我想站也不容我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