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
述遗搬来搬去的有很多次了,整个一生中大约有十来次吧。清明的前夕,她冒着大雨搬到了这座高楼的顶层。高楼一共三十层,有电梯,述遗的这一套是公寓楼里最差的房间,原来是给修理工住的,后来修理工搬了一套好房子,留下的这套没人买,就以极便宜的价钱出售。述遗看了广告,就找上门去买了下来。这套房只有一间正房,一个很小的厨房和厕所。述遗当时是住在那种许多人合住的、一长排一长排的平房里。她之所以选中现在的住宅,是因为她去实地考察了一下,发现这套房是顶层楼里唯一住人的房间,其他的房间里都堆放着修理工具、清扫器,以及灭火器材。她很坚决地卖掉了她的平房,搬到了现在这个很小的房间。上楼下楼有点麻烦,好在她已经退休了,用不着经常外出,一个人的伙食也十分简单,一天外出一次购买日常用品和食品就够了,她就是这样计划的。安顿好以后,她觉得自己又剪掉了生活中的很多死结,眼前的蓝图一下子变得单纯起来。可见搬家在生活中也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述遗不止一回体会到它的好处。
到了夜里,房里的气温骤然下降,这种房子又没有取暖设备,这一点可是述遗始料不及的。她爬起来打开灯,将自己冬天的衣服找出好些堆在被子上,仍然冻得无法入睡。她在被窝里蒙着头,计划着明天一定要去买一床棉絮和一个热水袋,还有窗户,要在上面再蒙一层塑料薄膜。计划来计划去的,天明以前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早晨起来洗漱完毕,喝了牛奶,收拾了房间,仍然冷得哆哆嗦嗦的。又喝了一杯热开水,才戴上毛线帽,提着小黑皮包下楼。
一会儿电梯间里就挤进来好多人,述遗躲在角落里,矮小的身子缩作一团,想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谁也不注意她,所有的人全板着脸站在那里,一直到下了楼,也没有一个人讲话。
在杂货店里买棉絮时碰见了老邻居彭姨,彭姨用力在她背上拍了一下,笑嘻嘻地说:“搬了?”
“搬了。”
“那种住宅好是好呀,就是有个大缺点。”她眨眨眼,“你这种年纪,可要注意。”
“什么缺点?”述遗不耐烦地说,心里思忖着要尽快摆脱她。
“容易胡思乱想嘛!”彭姨叫得满店的人都看着她俩,“那么高的地方,差不多到了云端,一个人睡在那种地方,下面是数不清的马路,一闭上眼就会觉得奇怪。我听说有个住高层公寓的老头,无论如何也不敢出门,他说自己怎么也分不清方向,成天就在家里踱步,叨念着:‘往左还是往右?要不要过十字路口?在第几个路口转弯……’你买棉絮?好,多盖些东西,夜里睡得踏实。你想过没有,浮在云端里,身下的马路如蛛网般交织,往左还是往右?啊?”彭姨直往她脸前凑,弄得她只好往后退,退到了墙壁。
杂货店的人都看述遗的笑话。她很愤怒,推开彭姨,提了棉絮就往外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又买了塑料薄膜和热水袋,提在手中有些吃力了,只好走一段,放下来歇一歇,一会儿身上就发热了。身上一发热,就觉得信心大了一点,她脱掉毛线帽,加快了脚步。
公寓楼里死气沉沉的,也可能别人都上班去了。述遗一个人走进了电梯。这种老式电梯,速度很慢,摇摇晃晃的,不知怎么,她老觉得那些钢索非常吃力,因而开始了担忧。到七楼时铃声响了一下,进来一个武高武大的汉子,黑脸。述遗突然感到了害怕。那人站在正中间,她还是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时间一下子冻结了。不知过了多久,铃声又一响,那汉子出去了,述遗看了看指示板,他住在二十九楼,也就是她下面那一层。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袭来,她差点忘了去开电梯间的门。
第二天夜里暖和多了,虽然做了好多杂乱的梦,她还是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起来吃过早饭,记起彭姨的话,透过塑料薄膜朝窗外一看,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揉了揉眼睛,又走到厨房去,打开窗,看见横竖交错的马路呈现在眼前,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如甲壳虫。她觉得头晕得厉害,连忙关了窗,在房里的椅子上坐下。闭目养了好久的神,还是有那种古怪感觉,这感觉的根源就是彭姨的那番话。
彭姨是非常厉害的女人,五年的邻居生活使述遗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她说话随意,可总是一语中的,而且她的纠缠使你无法摆脱。有一年冬天,她和彭姨吵了一架,因为彭姨在邻居间搬弄是非,说她性格阴沉,有危险倾向。争吵时彭姨对她说过的话供认不讳,还说出了理由:既然她有这种性格,别人总会知道的,没有不透风的墙,别看你述遗把门关得紧紧的,其实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中。和彭姨吵完架回到屋里,述遗觉得自己完全垮掉了,好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那段时间彭姨倒是常来她家里,说自己只不过是生性直爽,讲了真话,述遗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呢?
原来以为搬了家就摆脱了彭姨这类人,没想到还是受骚扰。述遗在这个城市出生,从未离开过,可以说她对这里基本上是很熟悉的,可是刚才向下一看,看见蛛网一般的马路,她确实产生了一种担忧。坐在这么高的楼上,她讲不出每条马路的名称了,费力地在记忆中搜索了好久,才想起一条主干道的名称“光荣路”。可是怀疑随之而来:刚才向下那一看,的确看见了几条主干道,可它们都不是光荣路,那光荣路上有几座建筑物是她熟悉的,其中之一是“荷花大厦”。那么光荣路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述遗拿起提包,打算出门去买一个肥皂盒、一把新扫帚。她走进电梯间,正要站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电梯停了一下,昨天看见的那大汉进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当中。一直到下面都只有他们两人,述遗又产生了那种时间冻结的感觉。不知怎么这次电梯开得特别慢,几乎每一层都自动停一下,完全乱套了。门开了又关,却没人进来,就像闹鬼似的。述遗几次想和那汉子讲话,始终没能讲出口。
出了电梯间,述遗回过头打量自己住的这栋楼,一下子疑惑起来:怎么这两次都只有她和这个黑脸汉子乘电梯,别人在什么地方呢?刚来的第二天早上电梯间里不是明明挤进来很多人吗?看看上面,所有单元房的窗户全关着,看不出有住了人的迹象。述遗觉得有一股寒流袭击着自己。她倒不是怕被谋杀,她一个老婆子,又穷,不会有人要杀她的。她担心的是,万一这栋楼里只住了她和黑脸汉子,即使她和他不说话不来往,也会不可避免地建立起一种关系。一想到这一点,述遗的心情一下子阴暗起来。
街上到处都在盖新楼,脚手架上不时有砖瓦和泥沙砸下来,述遗根本不敢在路上停留。她快步拐过几个弯,走到自己熟悉的商店,买了肥皂和扫帚,转身就往家中赶。
回到楼里,却发现电梯坏了,只好站在旁边等。仍然是一个人也没有,述遗越等越疑惑:市中心这样一栋高楼,怎么会只住了她和那汉子两个人?她又回忆以前来看房子的那几次,确实是冷冷清清,除了领她来的那个职员外,每次都没看到另有住户。莫非这栋楼里有什么隐患?莫非她上当了?那上次挤满电梯间的是什么人呢?二十九楼的汉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等了好久,修理工来了,从旁边的楼梯往上爬去,述遗也跟着他一起往上爬。爬到第七层,他们同时停下来休息。述遗发现这一层有个房门开着,就走过去看了看,看见一间单独的、空空的房子。述遗记起那黑脸汉子昨天就是从七楼进到电梯间里来的。
“今天修得好吗?”述遗问修理工。
“哼。”修理工转过脸来,述遗看见他是兔唇,有五十来岁的样子。
“你们的工作很辛苦。”述遗又讨好地说,“请问这里一共住了多少居民啊?”
“哼。”
修理工加快了脚步,述遗跟了他一会儿就跟不上了,停下来喘粗气。抬头一看,刚刚爬到十五层。楼道里阴森森的,使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念头。莫非这里真的是一座空楼?七楼那个开了门的房间又是怎么回事呢?述遗想起了那个领她来看房的职员,那人六十多岁,极瘦小,留着几根山羊胡子,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一说话嘴角就溢出白色的泡沫,眼珠在镜片后面吓人地鼓出来。
“欢迎你成为我们这一栋的居——民。”他说,故意将“居民”二字拖得很长。
到了房里,他转来转去,不停地说话,介绍这套住房和这栋楼的种种好处。
“重要的是楼里面那种心灵感应的力量,那种特殊的氛围。排除了一切不必要的杂念,与它融为一体,它的呼吸带动着你的呼吸,它使你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更深邃,更有穿透力。你站在这里朝下注视,芸芸众生蓦然回首,像钉子一样给钉在原地。”他说到这里便跳上窗台,双手朝下比画着,述遗感到无比厌恶。
述遗一边慢慢爬楼一边想:当时只觉得那看房员的话古怪,并没有细想,现在看来是有很多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啊。那段时间,她只顾察看住房的结构、设备、位置等等,别的一切都忽视了。
终于到了第二十九层,她忍不住停留下来,从外面打量这一层的六套房子。忽然右边的那张门开了一条缝,立刻又关上了。述遗明白了“他”在里面。紧接着的一连串疑问是:他为什么也像自己一样选中了这个公寓?为什么偏偏选在二十九层,正好在自己下面?他与七楼的那个空房间是什么样的联系?他是与自己同时搬来的,还是早就住在这里了?
述遗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在小床上躺了下来。她想今天真是晦气的一天,以后这样的事会不会时有发生呢?近来关于老式电梯出事的传闻是很多的,有一份报纸还登过一名老妪给夹在电梯间里面不能出来,整整度过了七十二个小时,最后在医院死亡。述遗觉得那种痛苦不堪设想。有人在粗鲁地用力敲门,从窥视镜向外一看,是修理工,述遗开门让他进来。
“修好了吗?”
“好了。”他的声音在鼻腔里嗡嗡作响,述遗不敢看他的兔唇,觉得不礼貌。“你怎么想起搬到这里来的?”他接过述遗递给他的热茶。
“这地方好啊,清静,没人打扰,适合单身老太婆,尤其像我这样的穷人。”
“哼。”
由于他的兔唇,他说“哼”的时候有点怪。
“你不怕出事吗?”
“当然怕,”述遗连忙说,“可是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事可出呢?你也看见的,家中一贫如洗,不过我最怕的还是给夹在电梯里,你说会有这种事吗?我在报上读到过,这种事是可以预防的,对不对?如果我在这栋楼里给夹住了,谁也不会知道,我又没有家人,没人会来找我,这是最可怕的,不是吗?据我所知,这里只住了一个人,他就住在我下面这一层,有时我看见他从七楼出来。”
“你既然看见他了,怎么就知道这里没别人呢?你刚来,就这么武断,这于你是很不好的,确实一点都不好。”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很多人都有过你那种担心,住在这么高的地方,对下面的情况会越来越陌生的。”他出门时又补充一句。
修理工走后,述遗坐在白花花的窗前来考虑那个往左还是往右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由彭姨提出来的,那以后一直萦绕在脑际。前两年她稀里糊涂地迷过一次路,她无意中走进一条长长的小街,街边到处是自来水龙头,每个龙头旁蹲着一个洗衣妇,将衣服被子放在一个大木盆里漂洗。当时她觉得这种景象很有意思,就站在那里看呆了。自来水汩汩地漫过她的脚背,鞋袜全打湿了。妇女们边洗衣服边谈笑,没人注意她这个老婆子。那条街特别长,她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出去,只记得后来就到了市中心。那之后她想再去一次那里,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她总是懒心懒意惯了。现在回忆起这件事,想起那些用木盆洗衣的妇人,口里就有了漂白粉的味道。她分明记得,走出那条街时,正好碰见了邻居刘老头,刘老头还称赞她精神好,竟然走了这么远呢。她一回家就换掉了湿鞋湿袜,后来还重感冒了一次。她没再去那个地方,一方面是因为懒,还有一个原因是害怕再次迷路。城市在蔓延着,越来越大,还有很多新地方她至今没去过,她的活动圈子一天天缩小了。彭姨是那种无法忽略的人,从来不说废话,看似琐碎,实则精明。她在杂货店里是有意提起这个话题的。
楼层太高,房里总是很冷。述遗有一些热水袋,她不停地在煤气炉子上烧水灌热水袋,灌好之后焐在怀里,可是不顶事,还得不停地活动才会不冷。她打扫完毕房间,又想到要将衣柜移一个方向。衣柜虽小,她移起来还是很费力,一会儿身上就发热了。她喘着气,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以后可以每天将衣柜移动一次。她又开始清理那一包杂物,从里面翻出了一大包老鼠药,这是住平房时剩下的。那时老鼠像劫匪一样进攻她的食品柜,甚至在她吃饭时都爬上了桌子。述遗想了想,不知出于什么情绪将那包老鼠药留下了。也许她对与老鼠奋战的那段生活还有所留恋吧。楼下那个黑脸汉子在干些什么呢?述遗想到他那些诡秘的行踪,脊梁骨总免不了一阵阵发冷。既然这楼里只住了他们两人,又天天要打照面,与其生活在一团谜里面还不如去把事情搞清楚。她想到这里,鼓起勇气,提了手提包下楼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干吗提手提包,只不过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罢了。
现在她站在二十九楼,周围共有六扇门,那人的家是右边的这扇门。述遗敲了敲这门,门马上开了,黑脸汉子站在那里,有点木然地看着她。
“不,我不要进去,我们就在外边谈谈话吧。”述遗说。
“谈什么?你,一定是想了解情况吧?你不觉得有点晚了吗?你已经搬来了。”汉子说,嘲笑地扫了她一眼,一只手撑着门把手,将半开的房门的那点空隙全遮掉了,使述遗看不到里面。
“比如说,你姓什么?这栋楼里共住了多少人?我想问诸如此类的问题。”述遗有点局促不安了。
“我姓什么完全无关紧要,这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问题,实际上你也不会关心这个问题,我早看出来了。你到现在才来问我,是因为想要把一些事含糊过去罢了,有什么确实的意义呢?至于这栋楼里住了多少人,你来了两三天,已经心中有数了,不然你怎么会来敲我的门?怎么会一敲就敲中了?接下去你大概还要问:七楼那个空房间是怎么回事?不要性急,心平气和地慢慢来。”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述遗不死心。
“我?有很久了吧。你知道,这栋楼并不是新楼。你去买房时,他们骗你说是新楼,还说所有的单元全卖出去了,都是鬼话,一个老伎俩。的确有一个修理工,你刚才看见了的,可他从来不修理,为了免得别人看出他在游手好闲,他隔一段时间就把电梯的电线剪断一下,然后做出在修理的样子。只有我知道其中的奥妙。曾经有一个老单身汉住在这里,后来忍受不了爬楼的艰辛,退掉了房子。谁又敢与修理工作对呢?他们掌握了大权,我们不过是他们手中的玩偶。”黑脸汉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述遗非常生气,有种被戏弄的感觉。这个汉子使她想起彭姨,不过彭姨好对付多了,她不过说一说,这个人却让她感到直接的威胁。
“你要外出,是吗?”汉子又说,“你提着手提包就是要外出,你对下面的情况是不是摸清了呢?这个城市是很大的。”
述遗本来不打算外出,现在经他一说,倒好像非出去不可了,因为拿着手提包。她犹豫了一下,走进电梯,下到了一楼。出大门的时候,原来的邻居老卫过来了,他热情地与述遗打招呼。
“去哪里呀,这么好的天!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天气了。我在这种天气心情是很好的,你呢?你的心情怎么样?”老卫一开口就啰里啰唆,像从前一样。
“我随便走走,听说到处都在扩建,很多新地方没去过。”
“正是这么回事,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最近一段时间,我总在想:我应不应该将这个城市的每处地方都熟悉一下呢?这种企图究竟有多大实现的可能性呢?刚才我在思考的时候正好看见你从这座楼里出来,我才知道你是搬到了这里。好啊,很好。这座楼这么高,里面的居民一定很多吧?关于电梯出事的问题,我也看了报纸。让我们言归正传,现在我们的目标,是要顺着左边一直走,过了警察亭,拐进右边的小街,那里正在兴建一条新的商业街,整条街有种葬礼的味道。我们顺那条街一直走,然后再返回,你的意见如何?或者相反,我们顺着右边一直走,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处拐弯,再……”
“我们往左走吧!”述遗打断他,迈开脚步。她心里想,天气的确不错,本来没什么借口外出,现在既然老卫邀她,也不妨尝尝迷路的滋味。有两个人在一起,迷了路也没那么慌张。这样一想,心里就明朗了好多。
街上灰尘扑面,机动车的声音像要刺破耳膜,人行道上人撞人,偶尔还有汽车开上人行道横冲直撞。述遗紧跟在老卫后面,低着头只顾走,后来老卫回过头来告诉她已经到了那条没有名称的街。一路上老卫一直在不停地说话,他的声音淹没在各种噪声里,但他不屈不挠地说下去,根本没有闭嘴的打算:
“……要说一开头就往前走,也没什么不对的,前方有一个商场,里面出售各式假发,我们不停留,穿过商场再往前,然后坐公共汽车,在第五个站下车,看见一个槟榔店,老板向我们招手,我们有礼貌地点点头,继续前行。一会儿就看见一排低矮的房屋,几只公鸡在屋前觅食,那是些粮食加工厂,有香味弥漫出来,烟筒里冒出白烟,机械装置在轰轰响,一名男子从房子里走出来,用一条汗巾擦着前额……”
新的商业街两旁全是红红绿绿的铺面,有的正营业,有的在装修,还有的在拆建。正在营业的往往是餐馆、酒楼、地下妓院之类,一些卖笑的女郎着浓妆,站在门口拉客。老卫走过去,向她们扬手表示拒绝,做出有急事的样子匆匆前行,述遗感到他目标明确。
前面有一个木材商场,堆放着许许多多圆木、方木、木板等等,每个店铺的老板都坐在店前的路边嚼槟榔,有四个人甚至凑成一桌打麻将,大声吆喝着出牌,还有一圈人围着观看。从一个木材店里冲出一辆摩托车,将一个水果摊子撞翻了,卖水果的小姑娘一边去捡满地滚的苹果、橘子,一边伤心地哭泣,哭声越来越大。打麻将的人停止了出牌,一个穿夹克衫、头发梳得油光的青年站起来,走到小姑娘身边,用力踢了她一脚,小姑娘立刻住了嘴。青年又指手画脚地骂了一通,才回到桌旁去。这时其余三个人已收了麻将,围着一张旧报纸议论着。
老卫回过头来对述遗说道:“他们也在讨论电梯出事的问题,这件事可说是搞得沸沸扬扬了。这是条新街,这些人全是外来人员,他们一来就听说了这回事。”
那条街特别长,走了很久还没走到头,柏油路走完了,他们又踏上了麻石路面,这时路边的商铺变得比较小型了。沿街以售货亭和货摊为主,出卖一些小的物件,像塑料制品和廉价鞋袜之类,还有小五金工具、炊具等等,生意冷冷清清。那些人好像也并不管生意,一堆一堆地坐着聊天,看报纸,喝茶,嚼槟榔。老卫还是匆匆赶路,口里不停地说话,语调总是显得有点紧张。当他们走到一个电子游戏室的时候,老卫忽然停下来,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游戏室的老板走了出来,很惊奇地说:“这不是老卫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呀?一般来说这个地方是比较难找的,你一定也注意到了,这条街虽说是条商业街,其实没几个顾客,谁会找到这里来呢?只有一些闲人会偶然来这里。你和这个老婆婆今天径直走到这里面来,这已成了街上的一条大新闻,我坐在这里,别人就打电话告诉了我,当时我还不相信呢。”
老卫尴尬地笑了笑,说:“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增长见识的。”说着他就探头向电子游戏室里头看,老板连忙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嘿嘿”地笑。
老卫探了好几下头,都没能看到游戏室里的内幕,只得放弃努力,没话找话地说:
“你这个店,处的地势很好啊。”
“可不是吗?”老板活跃起来,“经济效益是不错的,我们全家人都吃这个店,我有三个小孩。这个门面是朝东,一清早就可以看到日出。另外此地消息也灵通,外面有什么事全知道。我对我老婆说,这个地方既隐蔽又信息量大,是块黄金宝地,比起我们俩从前所待的荒凉之地来,真有天壤之别了。那个时候我们的精神生活太贫乏了,你说呢?”
“是啊。”老卫也感慨万分的样子。
述遗不知道老卫和这老板从前是什么关系,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看老卫坐下不动了,她站在一旁就有些暗暗着急,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他也没看见。再看看老板,总是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他们的视线,不知他店堂里到底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述遗觉得这人城府很深,她发现,虽然这个店挂了一块电子游戏室的招牌,里面却没有游戏机的喧闹声,这就说明一个顾客都没有,当然也可能他今天不营业,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来开店呢?他说什么全家都吃这个店,一定是夸口的吧?
“你们两个还要往前走吧?”老板热心地说,“这条街嘛,只管走,不会迷路的,一个岔口、一条岔道都没有。过了这段麻石路,就是纯粹的泥巴路了,有的地方还长着青草,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风味独特,泥巴路边零零星星有些卖香烟火柴,卖烧饼面条的小店,你们会碰见一个男孩,赶着一群鸭子。当你们碰见男孩时,就差不多可以掉转头往回走了,因为快到乡下了。我有没有告诉你们,我是两年前亏了本搬来此地的呢。啊,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日子,现在已经好了。”
老卫在沉思遐想,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那种样子有点像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回到了旅馆。述遗觉得自己的两腿都站酸了,就在另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这时她才注意到铺子外面摆了四五条板凳,好像是特意给过路的人坐的,她又一次想到这个老板是多么深不可测。
“在假日里你是怎样消磨时光的呢?”老卫从遐想中惊醒过来,问道。
述遗觉得他提出的问题荒谬透顶。
“有各式各样的方式。”老板认真地回答,“时光过得真快啊。有时,连我们自己都没觉察到,新的一年又来了。心灵的假日是充满了快乐的,一般来说,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总是静坐,宁静而又放松。有时我也想一想,比如说,关于你的事,关于我们过去的友谊,那种事回想起来也是很愉快的。今天你带了老邻居上我这里来,这件事又够我回味好几天了。”
“游戏室的工作略嫌枯燥,不过因此你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这很好。”老卫说。
“只要自己高兴,几乎每天都像假日,我想你是明白这种心境的。夏天的晚上,我坐在门口,看见星星一颗一颗从那高塔上落下去,空街上走来一个人,他不是顾客,他是一个夜游者,他扬着手杖,用低沉的声音问我:‘这条街有多长?’我回答:‘一直走,一直走,还可以走好久。’这种遭遇常有。”
“住在高楼上的人会怎么想呢?”一直沉默的述遗忍不住问老板。
“啊,我把你忘了,你这一问,我就明白你是从哪里来的了。”老板搔了搔他的头顶,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有各种类型的风景,比如你看见的是蛛网般的街道,我看见的则是那些高塔。我搬来这里已经有好久了,对这件事的调查已有了眉目。我和我的家人都很满足。这是条偏僻的长街,闹市中的静区,来这里的人往往是由于迷路,除了你们,谁会执意要到这种地方来呢?”
老板沉浸在缅怀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了,述遗和老卫站起身来告辞,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不知哪一刻,他身后的店门悄悄地开了,从里面走出幽灵般的秃头女人,倚门而立,手里缝着一块破布,指头不耐烦地动着,接着她又抬起眼睛,用谴责的目光看着述遗,述遗开始逃跑。
回去的路上,老卫不见了,路边所有的店铺全关了门,那些个打牌聊天的闲汉也不见了。北风吹着,冷透骨髓,好在是一条笔直的路,不用担心走错。走出这条路,回到公寓,背上已被汗水湿透了。
那汉子也在等电梯,奇怪,今天居然有人在用电梯,是有人搬来了吗?电梯在七楼停了一下,径直下来了,门打开,里面是空的,述遗随他走进去。
“七楼的单间里住了什么人呢?”述遗问汉子,“我见过那房间,你也见过,门开着,里面并无一人。”
“那只是表面现象罢了,时间长了你会知道的吧。”汉子说。
他们在沉默中往上升。到了二十九楼,汉子出去了。
述遗看见彭姨站在门口,着实大吃了一惊,看来她等了很久了。
“你看见有人下楼去了吗?是七楼,那个人到七楼去了,他是什么人?”述遗问彭姨。
“废话!”彭姨推了述遗一把,两人同时进了屋,同时倒在她的小床上,一头一个。
“能有什么人呢?你的邻居吧。”彭姨看着天花板,不以为然地说,“你总爱穷根究底。我设想我自己,住在这种半空里,夜夜在迷宫里找路,就是找到了也分不清。不,这种事不可思议。”
“如果你有这样一个邻居,你不担心吗?他没有实体,在电梯里上上下下,有人却看得见他。我完全可以证明……”
“你歇一歇吧,你太紧张了,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好不好?我说一条街的名字,你说往左拐还是往右拐,我们遵循这条路线走下去,看看最后能不能回到你的公寓。这个游戏是很有意义的,我做过很多次了,你准备好:长安大街。”
“往右。”
“玉兰街。”
“往前,然后向左转。”
“宝林街。”
“往左。”
“寿兴街。”
“一直往前,然后往右。”
她们说了大约十几条街,述遗渐渐入睡了。她在梦中还听得见那些街道的名字,她的嘴唇嚅动着,她挣扎着要说,要搞清方向,最后终于完全迷失在黑暗中了。
醒来时阳光满屋,彭姨已经不见了,桌上有她喝过茶的杯子。述遗看看钟,是早上七点,回忆昨天的事,只记得一些片段。她的脑子里出现“架空”这个词,这个词概括了她从平房里搬到这上面来的感觉。她还会经常与彭姨和老卫见面,不过他们之间关系的实质已经改变了,这一点她知道。现在她只有一个真正的邻居,这个人是个很暧昧的家伙,她必须挖空心思来对付他。也许她还另有一个邻居,那个人是很难见到的,述遗觉得她永远见不到住在七楼的那个人,当然这事也不是绝对的,谁也不能预料一切。可是七楼那间房的房门为什么要开着呢?二十九楼的汉子经常去七楼吧?述遗想到那个被电梯夹在半空的人,又开始忐忑不安。二十九楼的汉子是知道这类事的,自己应该去问问他。有些事,越逃避越糟。
述遗又硬着头皮去敲汉子的门。
汉子走出来,将门反关上。
“我想,这个电梯,要是常坏的话,恐怕是很麻烦的。当初我搬来时完全没估计到这一点。不管怎样,我们应该联合起来,给修理工某种暗示,这样自己就有起码的安全保障。”述遗看着他斟酌地说。
“修理工?你太小看他了。”汉子扬了扬眉毛,“你有这样的想法,好,很好嘛。”
“那我们就去找房管处。买了他们的房子,就得成天担惊受怕吗?我想你也看了报纸的,要是我们给夹在里面,谁也不会知道,只有等死。你似乎说过七楼还有一户人家,可是我从来也没见过,再说光有他也不行,万一我们被夹住,他又旅行去了,照样死路一条。”
“你想得真周到,好,很好嘛。”他又扬了扬眉毛。
“那么你同意去找房管处了?”述遗心里燃起希望,朝汉子走近一步,汉子则相应地后退一步,打量着她。
“我什么都没说。你想,他们只有这一个修理工,你去告他,讲他的坏话,而他们是绝不会更换他的。你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早告诉你,修理工的权力大得很,你就是不信,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来叽叽喳喳说他的坏话,还要联合起来对付他。要是他听见一个老婆婆在我门口说他的坏话,我不就变成了他的敌人吗?这种事我从来没做过。”
“你不害怕被夹在电梯里吗?”
“那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你这么害怕,说明你从前没想过,是第一次想。你刚搬来,一定不要急于对一些事下结论,不然只有自寻烦恼。”汉子转身进屋,立刻关紧了房门。
述遗碰了一鼻子灰,越发感到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古怪老太婆,这种感觉虽然一直有,现在却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她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连怎么上楼都忘记了。这是近来常有的情形,就如思维突然被冻住了一般。正在她发呆之际,那修理工忽然出现了,背着工具袋,满头大汗。述遗回想起刚才的情形,脸上发起烧来。
“我看见你在城里乱转,你真有闲心啊!哈!一个老婆婆,在街上东看西看的,你要注意啊!我见过一些不好的事发生呢。”他粗声大气,说得述遗额头冒汗。
“我遇见老邻居,他约我去逛商业街。”述遗没有把握地辩解。
“不是什么地方都要去的,这反映了一个人的性情吧。有的人一生想平安,结果并不好,这能怪谁呢?我有一个长辈,专门爱挑人毛病,后来被人用乱砖砸死,这是不久前的事。”
述遗的眼珠瞪大了,她注意到黑脸汉子开了一下门,又关上了。
“不要去那种地方,那里正搞基建,要是飞石从头顶砸下来呢?你最担心的不就是那种事吗?那是一条死街,只消费不生产。你与你的老邻居以前关系并不好,怎么他一邀你去你马上就去呢?”修理工一边说一边将工具袋里的东西弄得哗哗作响。
“我也并不怎么想去,可是在这楼上待久了,就会生出种种的想法来。”
“害怕了,是吗?”修理工又弄得“哗啦”一响,“我有一个长辈,因为害怕竟然杀起人来,他弄死了自己的侄儿,现在还待在牢里呢。你可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原来住在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里,你记得这件事吧?”
“你为什么搬走呢?”
“这是我自己的事。”他冷冷地说,不再理会述遗,上到顶层去了。
述遗想要下去吃早点,不知怎么,今天看了修理工的眼色,她很害怕乘电梯,决定从旁边的楼梯走下去。
她转了又转,头昏起来,就坐下来歇一歇,歇过又继续走。终于到了七楼,出于好奇她又拐过去看那个单间。单间的门开着,里面传出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好像是个女的。述遗走到了门口,看见里面并没有人,说话声也停止了。她又进去察看了一番,空空的房子里什么都藏不住。莫非讲话的人在隔壁的房间里?她满腹狐疑地退了出来。
她徒步下到一楼时,修理工正好从电梯里走出来,与她打了个照面。述遗说不出话来,连手都有点发抖。
“哼。”修理工的牙齿从兔唇里露了露,迈步走出大门,还故意撞了她一下。
述遗昏头昏脑地乱走,走了一阵,又觉得老走也不合适,就钻进一家包子店,找了个位子坐下,要了一杯茶和两个包子,心里还在“怦怦”地跳。店里人来人往,包子却并不怎么样,咬了一口,肉似乎有点臭了,又舍不得丢,硬着头皮吃下去。吃完后有点恶心,眼有点发花,看见玻璃门外的行人都变得像海带一般薄而柔软,于是赶紧喝茶。茶叶也是陈的,味道很不正。喝完那一大杯,打了几个嗝,将带臭油味的包子反了出来,吐在地上。
服务员过来了,翻了翻白眼,气愤地说:
“像这种老太婆最讨厌了,本身就腌臜,还出来吃东西,吐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病,要是有传染病呢,我们只好自认倒霉。”
“我是有传染病的啊,你们可要小心。”述遗一冲口就说了出来,说完就往外冲,听见那女的还在咒骂她,她像怕挨打似的加快步子。
走了好远她才放慢脚步,又想起刚才那包子,又差点要吐。一抬头,看见黑脸汉子正与她并肩而行。
“修理工的坏话是说不得的啊。”他的眼光在讥笑她,“怎么可以想说就说,到了你这个年龄,处事应该慎之又慎了。可是你呢,一点也不顾忌。”
述遗赌气不理他,转身猛地一闪,进了旁边一家廉价布店。老板娘过来招呼,她就凑过去装模作样地挑选花布。选了好一会儿,又什么都没买地出来了。她心里还在惦记着修理工的事,如果现在就回去,万一他在电梯设备上做了手脚来害她呢?想到这里,又后悔刚才没有与黑脸汉子一道回家,后悔自己一味意气用事,没有多动脑筋想一想。如果他们两人在一起,也许修理工就不会报复她了。再说两人被夹在电梯间里面总比一个人被夹在里面要好,获救的可能性也更大。她慢慢地拖着脚步,因为她不想回去,又没有地方可去。她在等一个熟人,随便一个熟人都行,最好邀了那个人一起去家里,说请他(她)参观新居,免得自己一个人乘电梯上楼。在这种时候,她特别盼望彭姨出现,她觉得她与彭姨之间的芥蒂比起她与修理工之间的关系简直算不了什么,比如此刻,彭姨甚至给予她一种温暖的回忆。三月的阳光有点暖和了,述遗的心境还停留在冬天。她走了一阵,看见路旁的公园里有张木靠椅,她就走过去坐在上面,将毛线帽子拉得遮住半边脸。她坐在那里,看见对面的椅子上也坐了个人,那人也在看她。她揉了揉眼,仔细一看,原来是黑脸汉子。
黑脸汉子起身过来,与她并排坐下,朝着她的一只耳朵说:“刚搬来的时候啊,我每天夜里都在城里游荡,我在大街小巷里穿行,那些路线我走过后马上又忘记了,第二天夜里又寻找头一天夜里去过的地方。白天行路与夜间行路的感觉是有差别的,在夜里,所有的路看起来全是一模一样,你总想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但是绝不可能。好多年里面,我一直是白天睡觉,因为放心不下这个地方。我给这个城市取了个绰号叫‘蜘蛛网’。有些夜晚,我觉得自己可以横冲直撞!一年又一年,我慢慢地淡漠了,后来我不再出去,只是待在房子里面做一些盘算。”
“你被夹在电梯里面过吗?”述遗问。
“所有的事我都盘算过了的,后来就不在乎了,修理工也知道我不在乎,我与他们之间是不发生交流的。”
“你搬到楼里有几年了呢?”
“有几年了?我没有盘算这种事情,刚来的时候是艰难的,因为总想找熟悉的东西,你也是这样的吧?哈,那些个长夜,还有白天,我很费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学会盘算。”
汉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握紧拳头在述遗鼻子面前扬了扬,说:“要快刀斩乱麻,毫不手软,你明白吗?”述遗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这种事没法说,所以她就没说话。而汉子,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开了。述遗从背后看见他像鸟一样挥动双臂,路人全都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很快他就走远了。述遗很沮丧,因为汉子没邀她一块回去,她只好又坐在这里等,等一个熟人,她模糊地认为总会有什么人经过的,她愚钝地怀着这样的想法,对将要发生的情况没作任何估计。
那一天,述遗没等到任何熟人,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时,觉得自己患了伤风感冒,当然是在公园里待得太久的缘故。她知道了黑脸汉子为什么要来,又要说那么一番话,她记起他像鸟一样挥动双臂走路的姿势。
回到楼里,还好,电梯没坏,述遗犹豫再三,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每上一层楼,她就听见钢索用力颤抖一下,到第七楼时,电梯停下不动了,她冲过去按了好多下按钮,门打不开。她差不多要疯了,将所有的按钮按了又按,然而过了一会儿,钢索突然又一抖,她又往上升了,真是可怕。
走出电梯间,看见修理工正翘着屁股清理地上的一堆工具。他看见她,冷冷地说:“你前天去过的那地方,还记得吧,那老板叫你去帮他看守店铺。我看你是闲得慌,要找个事做一做。大家都有事做,只有你闲得慌,你又特别不想做事。”
“我与那老板并不熟,他怎么知道我愿意去那种地方工作呢?”述遗不自在起来,她想说的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呢?”
“你倒是说说看,你还有什么选择?”他的口气严厉中又有点恶毒,“那种地方,哼!你不会随便去那种地方的吧?”他的声音在兔唇里有点含糊不清。
“我考虑一下。”
“你早就考虑过了。只不过现在要装装样子罢了。”
述遗气愤地进屋关上房门,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此时,一切过去的小小的打算全显得那么幼稚可笑,所有她那些依据都被一只无形的手一个一个地抽掉了。她走到厨房那里去,想从窗口寻找那条商业街,她觉得自己找到了方位,可是那条街的特点她完全没有印象,也可能那条街最大的特点便是没有特点。楼下马路如蛛网,黑脸汉子说他可以在蛛网间横冲直撞,对述遗来说,蛛网只是看起来像蛛网而已。
半夜里起了风,述遗起来换了一次热水袋里的水,将热水袋紧紧焐在肚子上,还是感到冷。听见有人在敲二十九楼某个房间的门,敲了又敲,决不罢休的样子。她很奇怪楼下那汉子怎么不出来干涉,也许敲的就是他的房门,如果他在家,按他的脾气他该大骂一顿才是。那么他是否出门未归呢?如果他夜里没回家,那么这一栋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住了。修理工肯定是回去了,听说他家在这附近。述遗想象这一栋黑洞洞的大楼里只住了她一个老婆子,而且是在顶层的一个小房间里,不由得毛骨悚然。除了她,谁会选择这种可怕的地方作为自己的住处呢?别的楼房因为住了人,到夜里总是灯光闪亮,只有她这栋楼,每天夜里像鬼窟一般,楼梯间不仅黑,还散发出浓浓的霉味。她越想越不放心,又打开灯,检查了一次双保险的门锁。听见那个人在下面敲得越来越急了,那声音真是惊心动魄。她想了想,又拖过小方桌将门抵上,以防万一。这样折腾了一番之后,伤风又加重了,连忙喝了杯热水躺下。
早晨她觉得头重脚轻,起床吃了两片药又躺下了。她回忆了一会儿,记不清在二十九楼敲门的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也可能他还潜伏在楼里的什么地方,不敲门不等于离去了。那黑脸汉子是不会在乎的,因为他可以横冲直撞嘛。只有她才感到恐怖,如果发生不好的事,可以肯定,他决不会来帮她,他像鸟儿一样在城里飞来飞去,不帮任何人。想到这里,述遗起身打开房门朝外看,正好看见修理工。
“感冒了?想通了吧?想通了就好!我昨天同你说的那个事,你得马上去!你这种老太婆,必须有一件扎实的工作给你做。你准备准备,我们就走。”修理工一通喊叫。
“这种工作,是有报酬的吧?”述遗迟疑地问。
“当然,怎么会让你白干,亏你想得出,我们走吧。”
“你等一等,我还要服点感冒药。你请坐下,我马上就好。”
“哼。”修理工斜眼看着她,并不坐下,“老婆子们就是喜欢这些烦琐的疗法,以为会起什么作用,白费力气罢了。”述遗洗漱过,服了药,戴上毛线帽子,两人一起往外走。
这是她第一次与修理工一道乘电梯,这一次她是很放心的,心想这修理工也只是有点古怪而已。修理工面壁而立,背对着述遗,述遗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种老式电梯免不了出问题的,已经是被淘汰的产品了。你一定从多方面打听过了,谁也没办法阻止险情的发生,你总是清楚的吧?现在有了工作,就会暂时忘记这里的危险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楼里搬出去,另择住处吗?”
“为什么呢?因为这里太寂寞吗?你看上去不像个爱交际的人嘛。”
“这倒是实话,我从不交际,我所有的关系都是生来便有的,比如和电子游戏室的那个老板,我们总是互通信息。你刚来那天我就通知他了,你还蒙在鼓里呢!”
“我想,你搬出去是为了造成一个不在现场的事实吧?”述遗突然冲口而出,脸也红了。
“哼!”他说。
述遗记得上次和老卫一同去那条街是出了门就往左拐,可是今天修理工却朝右边的大马路一直向前走,喊也喊不住。述遗只得跟了他走,走过兴盛街,又拐了好几个弯,述遗觉得自己越走越远了,不知道修理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修理工说要上厕所,就钻进路边的公共厕所不出来了。述遗等了半个小时,没见他的影子,就打算回家,她觉得自己的伤风感冒又加重了。
“这不是述遗老太婆吗?”有人在背后说。
述遗一回头,电子游戏室老板双手笼在袖筒里,戴一顶棉帽,站在那里好奇地打量她。再一看周围,原来此地就是她去过的那条商业街,老板正站在电子游戏室的门口,一些人坐在他门口的板凳上聊天。
“原来你这里离我家并不远。要是从街口一直走来,就有一点远。那天和老卫一起来时,我没想到我沿这条街一直朝前走时,实际上是朝着我家的方向走,所以今天早上修理工带了我来,我一点都没觉察到是到了老地方,就和以前有一次的情形一样。人就是这样死板,只晓得一个模式。”述遗觉得自己在没话找话,拖延时间,她不好意思向老板提来店里工作的事。因为万一没有这事,是修理工逗弄她的呢?她要等老板自己提这事。
“你愿意到店里来看看吗?”
“当然,当然,我很想参观参观你的店铺,要是你有什么业务上的事忙不过来……”
“请你随我来。”老板在前面引路,述遗随他走进了黑洞洞的房子。
他俩穿过前面的店铺到了后面狭窄的卧房。述遗认为前面的大房间一定是店铺,可是光线昏暗,她没看清里头的陈设。卧房里摆了一张宽大的床,将整个房间挤得只能侧身而入。床上坐着一个秃头的老妇人,正在用一口粗大的针缝一些破布。
“这是我老婆。”老板介绍道。老女人头都没抬一下。“今天又停电,只有这后面房里才有点光线,你看,是从屋顶的天窗射下来的。你觉得吃惊吧,我的老婆,她的头发脱落很久了,这里面有段插曲,要是你感兴趣,哪一天我要告诉你。我这就要说到关键的事情了,可能是个巧合吧,从我们这个地点,正好可以看到你住的那栋高楼。我老婆也是很有情趣的人,我们总在夜里起来朝那个方向看,于是就看见了有个家伙总在夜里与你捣乱,那么大一栋黑乎乎的楼,却总有一盏灯亮了又黑了,有时在三楼,有时在五楼,有时在七楼,有时在十八楼,有时又在二十九楼,那就是那个人在捣鬼,他在楼里钻来钻去。你一定吃了他不少苦头吧?”
“他通夜不停地敲二十九楼的门。”述遗抱怨道,“请问你们店里的业务——”
“这个店不存在业务的问题,”老板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也看到了,就我和我老婆两个住在这里,我们吃得了多少?吃以前的积蓄就够了,房子是自己的。”
“那个修理工,你不认识他?”
“没听说过。我对你有个建议,希望你从此地观察一下你所居住的楼房,以便对实际情况有所了解,我老婆是这方面的专家,她会给你指点迷津的。你要是闲得慌,可以帮她收拾那些花布,她在缝一床被子,这项工程可不小,她做了很长时间了,还没有最后成功。”
“我对针线活不是很内行。”
“那你就陪陪她吧,你一定要在这里过一夜,与她做伴,我可以睡在前面房里。只有到夜里才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你想看的一切。”他起身往前面去了。
因为老女人一声不吭,述遗也起身往前面房里走。现在她看清楚了,空空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根本不是什么游戏室,难怪上次老板总是不让看房子里的内容。述遗从蒙灰的窗玻璃向外看,看见老板正站在门口与两名男子聊天,那块“电子游戏室”的招牌正挂在他头顶的墙上。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述遗又回到后面房里。
她脱了鞋,与老女人一道坐在床上,看她做针线。老女人将杂色的花布乱七八糟地缝在一起,既看不到形状,又没个规律,不知道她到底要缝出个什么来。述遗的针线活虽不好,但也不是一点都不懂,所以她看着看着就大大地惊讶了。老女人的缝纫手法是娴熟的,又快又稳,可就是没有目的性,东一针,西一针,像在消磨时间。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碎布头呢?不但床上堆满了,墙角还有一大筐。
述遗问老女人要了一枚针,也来帮着缝。她在脑子里设计着要缝出一块桌布来,她选配好料子和颜色就开始着手缝,可是老女人似乎生气了,将她选出的碎布又弄乱,放到那一堆里面去。述遗只得放弃自己的计划,东一针西一针地乱缝起来,老女人看了点点头,笑了笑。
时间静静地溜过去,两人都在沉默中埋头缝。快到中午时,外面发出很大的嘈杂声,是老板与一个人发生了争吵。一会儿工夫,脚步咚咚响,老板头上流着血冲进来了。老女人沉着地拿过一块拼起来的布,用碘酒在他头部的伤口消了毒,就把那块五颜六色的布缠在他头上,弄出一个大布包,像阿拉伯人一样。老板照了照镜子,心情立刻好了起来。他就顶着这个大包走到街上去买吃的,还晃来晃去地张扬了一番。
中午,他们三个人在后面厨房里吃了老板买来的牛肉粉。述遗要付钱,他们坚决不肯,两人都说他们负担得起她一个客人,就是天天来吃也没问题。述遗很感动,越发愿意留下来。搞清她新居的一点内幕也好,那种一直蒙在鼓里的生活并不称她的心,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下午又是缝破布,老板则顶着头上的大布团站在门口与人聊天。老女人缝累了,倒头便睡,睡着了秃头还在枕头上擦来擦去的。这时老板又进来了,坐在床沿陪陪述遗。
“这种生活,你看到了,这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打破头这种事,搬来此地后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幸好我有这么一个老婆坐在家里,从不大惊小怪的,所以别人都说我是‘有恃无恐’。不要以为她只是一个老太婆,她的能量大得很!你看见这满屋子花布了吧?它们到了她手里都会变成宝贝,比如床单、沙发垫子什么的,她是一个最善于改变事物性质的人,就是老母鸡到了她手中,冷不防也会变成鸭子。不是我吹牛,这种事是可能的。喂,你对今天夜里将要看到的景象有些什么样的思想准备呢?”
述遗想了想,觉得自己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不能预测事情,从来不能,只有看到了才会有所想法。现在经老板一说,述遗就盼望夜幕快快降临,以便弄个水落石出。
老女人睡得很不安,在床上滚动起来,将碎布踢得到处都是,可她又总不醒来,不知为什么瞌睡那么大。终于挨到了黄昏,她醒来了,打着哈欠说肚子饿了,要老板去买牛肉粉来吃。
连吃了两顿牛肉粉,述遗觉得很无味。他们两个却似乎毫无感觉,口里发出喧嚣的响声,一会儿就吃完了,还不停地称赞粉馆老板手艺好,粉做得有味道。述遗看着,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餐餐吃这同一种食物,还是这么喜欢,也许他们是装假吧?述遗见他们贪婪地将一大碗汤喝得干干净净,又用手背去擦嘴上的油水,不由得有点厌恶。她也是一个老人,所以对别的老人的腌臜行径有点敏感。两个老人一点都不敏感,又大声地打呃逆,一边打一边赞叹吃过的美味。
天终于黑下来了,老板吩咐不要点灯,说这样才会造成一种氛围。述遗没感觉到老板所说的氛围,只是对在黑洞洞的房里枯坐,有点好奇。
“时间到了。”老女人说,窸窸窣窣地站起来往外走,“这是最佳的时分,要把握好。”
述遗与他们俩站在路旁的一个土坡上,前面是空旷的视野,只有到了远方,在星光下才模糊出现几个淡淡的建筑物的影子。他们两人在热烈地小声说话,老板的语调渐渐燃起了某种激情:“喂,请看五楼的窗户,啊,他又上去了,这机灵鬼,什么花样没有啊,他甚至可以悬挂在窗户外面!想一想吧,述遗老太婆,这不正是人生梦寐以求的吗?吃过了美味的牛肉粉,来到一个特殊地点,从远方观察你最熟悉的地点,这令你心旷神怡……”
“我怎么能够确定我看到的就是我住的那栋大楼呢?再说那里似乎有三栋楼,你说的那一栋,在我看来和其他两栋完全一样。而我住的公寓楼的式样在城里是独一无二的。”述遗有点失望。
“莫非你怀疑我们的判断吗?”老板生气了,“你要耐心,一遍一遍地看,目光就会变得敏锐起来。别忘了你是与这个非凡的女人站在一块,你没有感到她的能量吗?你仔细看啊,那个人又到了二十五楼了,他在用灯光向我们发信号。又有一些人进去了,因为你不在,他们知道了那是一座空楼。哈!他们将所有的灯全打开了,这下你看到了吧?”
述遗眼前仍然只有那几个淡淡的影子,她把眼睛揉了又揉。
老女人打着呃逆,轻轻地告诉她:
“有另一条路通向你的住宅,一般人是从来不走那条路的,那种走法很近很近。我每天在这里观察时都想起这个抄近路的问题。你如果掌握了这个技巧,就可以随时跑到我们这边来,用不了十分钟。与恐怖的现状离得太近,是一桩麻烦事,对吗?我和我丈夫天天在此地观察,就发现了这条路,我想这就是你的出路。你住在那么高的地方,又那么冷,天天夜里有不速之客敲门,不会生活得很容易的。你应该与我们建立起这种直线联系,一条最短的直线,就在我的手指的这个方向。”她向右边一指,述遗看到了公共厕所,而在那厕所后面,有一条路,她记起这就是她和修理工来时走的那条路。
“我走过这条路。”她说。
“不完全是吧?”老女人摇了摇头,“还有一条最短的直线,你从来没走过,那条路线是存在的。是这样的,我们从黑屋里走到这个土坡上来,远方的建筑朦朦胧胧的,那条小路就呈现出来了。我们缝的那些碎布,你知道我从哪里弄来的吗?”
“哪里呢?”
“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在床上做针线,你缝你的,我缝我的,对外面的情况毫不关心,后来我就睡着了,你还在缝,你不知道自己缝的是什么。这样努力工作了一下午,到了夜间,我们的目光就变得锐利了。看那个人,他又把所有的灯全关掉了,因为你不在,他今夜也不打算敲门了。二十九楼的人行踪不定,我和我丈夫称他为‘冷面人’,他在夜里从不开灯,很难确定他究竟在不在家。你看,你的难题就是我们的难题。”
述遗完全没料到这个秃头老妇人竟会如此的健谈、活跃。初见之时,她仿佛是一名行将就木的老妪,坐在黑屋里打发最后的时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们在土坡上站久了,述遗感到了寒冷。她看见老板弓着背,将双手笼在袖筒里,湿润的老眼里闪烁着多情的光芒,凝望着远方。老妇人也是和他同样的表情,只是她更专注,外形也更衰老。他们夫妇已将寒冷置之度外了,而述遗却觉得自己的感冒又在悄悄地加重。她想溜回店里去,又有点不好意思,她不愿别人看出自己的软弱。她头昏得厉害,鼻子也塞起来了,那两个人却还是如雕像一般立在那里。述遗终于经受不住了,她趁他们不注意溜回了店里。她摸到后面房里,脱了鞋就上床,和衣盖上被子倒头便睡。昏沉中她闻见那被子有股很重的霉气,于是又联想到老女人的秃头,想到这股霉气是她身上留下来的。“一个全身发霉的人会以何种方式活下来呢?”述遗问自己。这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她迷迷糊糊地翻着身。
后半夜述遗听到了脚步声和谈话声,是他们进来了。老板在前面房里弄出响声,可能是睡在那张大桌子上了。老妇人则像猫一样钻进来,轻轻摸摸上了床,一会儿述遗就闻到了更浓重的霉味,那味儿使她想起阴森的墓穴。述遗不放心,一遍又一遍伸出手去触摸老妇人冰冷的身体。她听到均匀的呼吸,老妇人已经睡着了。一直到天明述遗再没合眼。
天一亮老板就在外头与人争吵,似乎争吵的对象又是那同一个人,吵了一会儿,老板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可能又被那人打了。
述遗起了床,看见老女人还在摊开四肢睡大觉,她打算去前面和老板告别回家。
老板用一方大手帕捂着眼,阴沉地看着她,态度完全不像夜间那样热情,而是很不耐烦。
她连想也没想一下抄近路的事,就顺着第一次与老卫来的路往前走了,她本能地感到这样做最保险。
不用怕迷路,她东张西望地,想细细地把这条街的特点搞清楚。那些店铺全关着门,人们还没起床。有一家阁楼上探出一个蓬松的少妇的头,穿着睡衣,似乎是听到述遗的脚步声刚刚被惊醒。一个乡村少年提着一桶水走过来,他是在那些店铺里头帮忙的伙计,他穿着破烂,皮肤粗黑,脸上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气。走着走着,身上暖和起来,感冒也减轻了。路边的玉兰树上有很多鸟在叫,这闹市中哪来的这么多鸟呢?述遗想道,这是一条奇怪的商业街,这里的人们大都如电子游戏室的老板一样,并不是真的在经营什么,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人们称这条街为商业街。是出于某种习惯吧。就连街口那些拉客的妓女,也只是一种表面的装饰。难怪老卫毫不动心,他深知这其中的奥秘嘛。粉馆里出售同样的牛肉粉,只是为了街邻们自己的需要,不然就会搞出很多品种来了。述遗在城里住了这么久,从未发现过有这样一条商业街,也没遇见过像老板夫妇这种人。她又回想起两年前的那次迷路,那条小街的两旁自来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用木盆洗衣的妇人大声谈笑着……也许那条街就是这条街,它被拓宽之后变成了商业街,只不过是随意选择的形式,或许那些妓女就是洗衣妇装扮的,或许整条街的居民都在合演一出戏,却没有观众。想到这里,述遗又笑了起来,因为根本没人演戏,也没人要假装什么,这里的人的观念是她所完全不能理解的,看起来才像是在作假嘛!就如他们看待自己一样。在老妇人的眼里,她也像在演戏吧?住在三十层的顶楼上,鬼鬼祟祟地行动,又从那里跑出,假装被迫害,骗取同情,成天鬼混……
述遗快到家时下起了毛毛雨,把她的毛线帽都打湿了。修理工好像故意等在门口,就为了冲她说一句:“下雨天,兴致高哇!”又把她弄了个大红脸。她除下毛线帽,低头进了电梯间,看见黑脸汉子站在那里。另外还有一名男子背对着她。
“这么早就出门了啊。”汉子的声音有点尖刻。
“哪里哪里,并不早,不太早了。”她胡乱地搪塞道。
“怎么不早?才八点,你平时很少这么早出门的。”汉子认真起来,声音执拗而讨厌。
述遗闭了嘴,另外那名男子始终背对着她。述遗想,也许是黑脸汉子的客人吧。电梯在七楼停下来,门开了,那个人动了一下,做出要出去的样子,但又没出去,门又关上了。
黑脸汉子望都不朝那人望一下,却始终盯着述遗,使她感到很恼火。
“这种雨天出门一定还是比较有意思的,另有一番情趣。”他又说,“比如历险之类的事。”
“可能吧。”述遗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愤怒地瞪了汉子一眼。
“像我这种单调的人,只好每天待在楼里,夜里睡得同死人一样,什么情趣都没有,他们都说我性格死板。我也见过像你这种类型的人,他们不能忍受这种地方的无形压力,采取了各种各样的行动,真是五花八门,各显神通。”汉子一下子变得很健谈了。
这时门又打开,那人在二十一楼出去了。
“他是谁?”述遗迫不及待地问道。
“也许是管理员之类的吧,管他做什么呢?来这里的人的身份问题,是一个最小最小的问题。你总把修理工看作是管电梯的,就总为同一件事担心,日子长了你就会改变看法的。刚才那番话,我是说给他听的。”汉子闭了嘴。
“你可以来谈一谈。”汉子出电梯时又说。
述遗身心疲惫地躺下了,她很快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她好久都没有这样放松地休息过了。这几个小时中,她第一次忘记了自己所处的三十层楼的位置,在梦里她确信自己是睡在坚硬的黄泥地上,旁边还有幼儿在玩滚铁环的游戏,最后那泥地晃动起来,裂开一条缝。
有人在敲门。开了门看见彭姨,头发被雨水淋湿了。
“外面还在下雨吗?”述遗问。
“哈!这种天气在家睡大觉,你真是好福气啊!现在你一定是胸有成竹了,你一定是出门就往左拐,一直走,对不对?”
“我出门就往右,你没听老卫说起?”述遗针锋相对地顶她。
“老卫!难道老卫是可以相信的吗?”她大惊小怪起来,“你呀,真是白吃了这么些年的盐了。老卫是什么人?一贯不走正道,把水搅浑的角色,你居然相信起他来,我给你说的那些全白说了。我告诉你,你要往左,一直走,才不会误入歧途。你这就同我出去走一走吧,熟悉一下情况,我要带你去一个新开的旅馆。”
“我今天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早上我走了远路。”
“啊,你走了远路,我明白了。你感觉好些了吗?”彭姨刻薄地看着她的脖子处。
“我老了,感觉好和感觉不好,慢慢地会区别不大了。有那么些人还是不放过,天天夜里来敲门。一个老太婆,还有什么价值呢?我只是在这里苟延残喘罢了。”述遗心里好像真的有了些悲苦似的。
“哎,我问你,谁会选择半空的位置来苟延残喘呢?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彭姨又一语中的,述遗早就领教过了她这种威力。
“我倒忘了。你对我的情况摸得这么清。”述遗讪讪地走过去看窗外,彭姨也凑了过来。
在街对面的百货大厦门口,有两个人蓦然进入述遗的视野。述遗认出那是电子游戏室老板夫妇。他们站在那里,手搭凉棚张望着她住的这栋大楼,老妇人还不停地打手势。述遗无意中挥了一下手,两个人竟然都有反应。他们将双手做成喇叭形,朝她喊了起来,当然喊什么一点也听不见。他们既然看见了她,为什么不过来呢?他们又是怎样看见了三十层楼上玻璃窗内的她的呢?她正疑惑,那两人一下子不见了。
彭姨什么都没看见,她嚷着口干,要述遗去烧茶,述遗就到厨房里去了。透过厨房的玻璃窗看外面,看得更清楚。这一回老板夫妇又出现了,是站在交通岗亭边上,述遗朝他们打手势,请他们上来,他们两个都在挥手,向她致意,表示他们不打算上来。
“你现在变得这么冷酷,连老邻居都不放在眼里了!”彭姨冲过来,夺过她手里的壶,注满水,放在灶上,把她搞得十分难堪。“你的处境是你一步步造成的,从最初的选择,到现在的纠缠,你再也摆不脱你的幻觉了。有人在利用你。”
喝着茶,彭姨仔细地打量她,她又讪讪地站了起来。
“你坐下。你怎么这么不安呢?我看你已经慢慢地习惯于这里的生活了嘛。从前住在平房里,大家对你是有某种看法的,那时候你摇摆不定,有时喜欢唱高调,邻居们……好,不谈邻居们了。我听见修理工说昨天夜里你把房间里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是不是向某个人发信号呢?”
“修理工,他在撒谎!他怎么知道我昨天夜里在什么地方,完全是凭猜测!这家伙是个阴谋家。”述遗的手都抖了起来。
“你会在什么地方呢?除了这里?莫非你有一个情人?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大可能吧?房间里的人当然是你。”彭姨不以为然地说,“换了我,也会这么干,三十层楼的高度可不是好玩的,就如睡在云端里,周围空无一人。”
“不瞒你说,我一点也不担心你说的这个,我只担心电梯。最近他脸色很不好,对我满腔愤怒似的,还找岔子。你当然读过了报纸,接连不断出现这种事故……”
彭姨不愿听她说这些,就端着茶杯去厨房,她在厨房窗口那里向外凝视了好久。述遗问她看见了什么,她说是一只猴子,一个耍猴的人将它放到了树上,很多人围着看。述遗走到窗口旁,朝下一看,看见了老板夫妇,再没别人。什么猴子呀,都是彭姨在瞎说。老板夫妇也看见了述遗,他们向她告别,然后离开了。
“房间里的人不是我。”述遗又提起这个话头,“我才不会将电灯一开一关呢,再说我也没什么人要我打信号,这完全是恶意……”
“争论这种问题有什么意思呢?你怕修理工,是不是?”
“我不是怕他这个人,我是怕他怀有不良企图,他什么都干得出来,谁也拿他没办法,这是二十九楼的人说的。”
“二十九楼?什么人?这楼里还住着人吗?”
“你早知道这是一栋空楼吗?多么奇怪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都知道。”
“莫非他们将这一点在广告上做了暗示?我去买房子的时候,分明看到还有很多其他客户,他们也正在办理购房手续。”
“办理手续不等于来住呀。唉,除了你,谁会来这里住呢?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地方,实际上谁也不会来住的,人们对于这栋楼有各式各样的传说,那些说法也不能说不好,总之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法确定的。比如你看见的修理工,你以为他真能修理东西啊,他是菜市场的一个鸡贩子,我每星期从他手中买鸡,所以和他熟。”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买房呢?”
“只不过是你的一种感觉罢了,也可能是房产公司的一个诡计。现在公司已经破产了,你的房子也成了抵债物资,这就更没人来住了。”彭姨做了个鬼脸,“我忘了告诉你关于老卫的事情了,几天前他去世了。死的那天他走了很远的路,据说是去看一个从前的朋友,回来以后就嚷着胸口痛。我们都觉得奇怪,他走那么远的路干什么呢?他总是足不出户的嘛。这个骗子,落到了完蛋的下场。”
“他去的那种地方,不是随便可以去的,如果着意去寻,一般人很难寻到那种地方。”述遗冲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的啊?你是不是见过他了?你说起话来好像对他的事了如指掌,可你们从前并不亲密嘛。我记得你还和他吵过一大架,他曾发誓永不理你。”
彭姨似乎对述遗的洞悉内情很不高兴,就不再说话了,又坐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哈欠,就站起来告辞。她下楼之后,述遗就站在厨房的窗口前,看她走出这栋楼,横过马路往左拐,然后又往右拐进一条小巷里去了。每一次,述遗都对这个女人的直觉感到惊讶,感到不舒服,可是她一走,又总是想着她。住在平房里的时候,彭姨经常使她当众出丑,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述遗对她是怀有仇恨的,她还记得恨到极点时她曾巴不得她马上死掉。她搬来这里之后,彭姨来过两回了,倒好像是她的老朋友似的,也许彭姨在心里就是把她当作老朋友的。是述遗自己小肚鸡肠,一直对她怀恨。还有老卫,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他那天邀她去商业街是他最后的巡游,那个地方,是他最后的归宿。而她当时一点都没觉察到,混混沌沌地就过去了。述遗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回想起那天和老卫走在路上的情景,那些情景给她一种虚幻的感觉。她又清晰地看见了土坡上的星光之夜,那种与某种东西既隔得遥远又切近的感觉。老板的店子开在那种地段,秃头的老女人终年在阴暗的房间里缝着杂色的碎布,还有他与邻居的争吵,斗殴,永远没有顾客的生意,每顿如一的牛肉粉……想到这里,述遗感到自己瘦小的身子皱缩起来了。是啊,她已经从那个地点向这边眺望过了,她看见了一些朦胧的影子,他们说那蘑菇般的影子就是她的住处,他们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回音,她相信了。昨天夜里是个迷人的夜晚,迷人而又隐藏了可怕的暗示,所以她当时那么急于摆脱。述遗有种确信:如果现在再去那个地方,她可以轻易地找到秃头老女人指出的那条近路,用不着任何人的指点她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她抖了抖皱缩的身子,想象自己像一股烟一样摇曳着往上升,飘出了窗口。是这样,虽然她现在坐在三十层高的楼上,并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但只要她打算去那里,她就可以抄近路。“路在你的脚下。”她想起这句话,脸上浮出一个漾开了皱纹的微笑。
修理工在敲门了,述遗不去理他,他嚷了几句什么话,走开了。述遗想:“不过是个鸡贩子嘛,凭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来敲,还用什么东西砸门,述遗只好起身去开门。
“电梯坏了,请不要随便去乘。一天两天嘛,是绝对修不好的,这就要麻烦你爬一爬楼梯了。当然你也可以乘,不过我不能保险,你是看过了报纸的。”他咧开兔唇阴险地笑了笑。
“怎么会修不好?你应该修得好的,你,是干这一行工作的。”述遗急忙说。
“是吗?”他看了她一眼,“也可能不会出事,我并没说每一次都要出事,只是有这个可能性。我会尽量修的,你也不要故意制造紧张。再说,还有别人也在乘这电梯呢,不怕死的人多的是。”他关上门走掉了,述遗听见他是乘电梯下去的。
“他只是随便威胁一下罢了,但可能性是存在的。”述遗想道,“他要搞鬼是太容易了。”那么她还乘不乘电梯呢?不乘的话,就算两天出去一次,爬三十层楼也是苦不堪言的。当初为了与过去生活中的那些联系一刀两断,她连电话都没装,所以不出门是没法过下去的。“乘电梯!就当没有这回事!”述遗愤愤地收拾了东西,戴上毛线帽子出门了。
在电梯间里碰见二十九楼的汉子。
“听说这电梯是坏的?”述遗首先开口问道,只觉得双腿发软,像要跪下去似的。
“哼,坏了又好,好了又坏,谁搞得清!”
“是修理工说的。”她牙齿磕得直响。
电梯的钢索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述遗紧紧闭上了眼睛,一阵绝望袭来。然而那种事并没发生,只是门缓缓打开了,进来一个人,门关上,电梯又启动了。述遗抬了一下头,看见指示板上的数字是“7”,进来的那个人就是上午来过的。这回他转过脸来,述遗差点叫了出来,那张脸太可怕了,大半边都被火舌舔掉了,成了个平面,鼻子和嘴只剩下小半边,一只眼睛在小半边好脸上不安地眨动着。述遗觉得自己盯着他看很不礼貌,连忙将视线移开了。终于到了一楼,半边脸的男子首先快步走出电梯间,述遗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跟了出去。直到这时她才记起刚才自己已将电梯出事的问题抛之脑后了,于是又有些感激半边脸的男子。
“这个人不像是管理员。”述遗对黑脸汉子说。
“你说得对,这种楼房,不会有管理员的。我注意到楼道里滋生了一种小飞虫,满楼里乱飞,弄得人张不开眼。你看这些窗户全关得死死的,长年不透风,到处都在长霉。”
“那么他究竟是谁?”
“他能是谁呢?出于好奇来这里参观的吧。这么晚了你还出门?你兴致真高啊。”汉子快步走掉了。
述遗想,也许他夜里又不归家吧,恐怕他总是这样。
述遗在街口转了转,觉得很无聊,也没地方可去,刚才自己只是为了证实电梯的事才下来的,并没有什么目的,由于电梯间里一下子站了三个人,又忘了自己的初衷。她想了想,走进附近一个面馆,买了一碗面坐下来吃。面馆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青年坐在角落里喝啤酒,服务员们在交头接耳。述遗吃了大半碗,吃不下了,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她又想起黑脸汉子的去向问题。也许他还有另外的住处,甚至还有家人什么的,所以他爱来就来,十分自在。述遗走进一个百货店的门庭里去避风,她将帽子往下拉得遮住脸,双手笼在袖筒里,她从玻璃门上看见自己的样子,十分古怪。再对比从前住在平房里的那些日子,她感到了一种新的内容占据了她的生活。站了十几分钟,冷清的店子要关门了,她必须回家了。
她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又一次走进电梯间,电梯徐徐地升了上去,什么也没发生。出了电梯门,有很多像蚊子的小虫绕着她的头乱飞乱撞,有两只还撞进了她的鼻孔,这就是黑脸汉子说的那种小飞虫吧。她进了房,用干毛巾一顿扑打,头发里落出两只小虫,头是褐色的,身体呈粉红色,翅膀还在一张一合。
高楼里的日日夜夜渐渐地混同起来,述遗现在很难区分哪一天是哪一天,做了些什么,某种事情持续了多久等等。她的生活失去了任何目的性,一切全是即兴似的。有时她脸也忘了洗,头也忘了梳,戴上一顶毛线帽子就出门了。现在她特别爱戴毛线帽子,尤其是有围脖的那种,她又去买了两顶黑色的。虽然天气已暖,大家都不戴帽子了,述遗却没有注意到,照常天天戴,还将系带往下拉,把帽子拉得遮住了脸。修理工的威胁她慢慢习惯了,神经也就一天天麻木起来。偶尔想到此事,报纸上登的那篇文章仍然在她内心搅起一些波澜,不过不再影响她的日常生活了。住在这栋楼里的短短时间内,她的额上又增加了一些皱纹,皮肤也更枯燥苍黄了。每次一进电梯间,她就习惯性地缩在一角,屏住气,排除杂念。当然每次都没出事。她再也没爬楼梯了,一方面是听天由命的情绪占了上风,另一方面也因为楼里的小虫越来越多,如果从楼道里过,就既不能呼吸也没法张开眼。述遗买了一条纱巾,将整个头部死死蒙住,所以那些飞虫也拿她没办法。每次回到家,纱巾上都沾着一些受伤的虫子。
有一天她在电梯间遇见黑脸汉子,汉子对她说,楼道里的虫子使他面部的皮肤发生了过敏。述遗抬起头,看见他脸上绑着绷带,两只手背上满是水泡。
“环境日益恶化了,”他从纱布里面嗡嗡地说话,“那修理工倒没事,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我没料到会弄到这个地步。”
“那么离开吧,你另外还有一处住宅,不是吗?”述遗说。
“你真是富于想象力啊。我,还有一处住宅?怎么会呢?那么,你以为你每天是独自一人待在楼里?”
“怎么不是呢?天天夜里都有人敲门,敲你的门,一直到天亮,你要是在里面,还不早就听见了!我可是受够了。”述遗恶意地瞪了他一眼。
“为什么你要设想那个人是外面闯进来的呢?莫非有谁对这破楼有这么大的兴趣?”
“是你一直在弄出那些响声?”述遗打了一个冷噤。
“哼!”
“你要是同我一样,关上门躲在房里,出门将脸部包起,也就不会受伤。毕竟只是一些小虫子,又不咬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试着去做……”
“你在责怪我吗?谁叫你搬来的呢?你上了一个大当,是不是?”汉子走出电梯,进自己房里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述遗找不到那条商业街了。有好多次,她顺着第一次去过的路往那个方向走,可就是找不到商业街的入口,她很后悔,当时为什么就没有记下一个显著的标志呢?她这个人做事总是这样恍恍惚惚,随波逐流。她睡在三十层楼的半空里,一闭上眼,就在那些小巷子里找来找去的。她记得那一天,老卫是多么的兴致勃勃,又有点深不可测,似乎是,他对街上的一切都有浓厚的兴趣。在临终者的眼里,商业街上那些虚幻的风景又意味着什么呢?东找西寻徒劳了一阵之后,述遗想起了抄近路的事,以前她对此是确信不疑的。她按照她与修理工走过的方向,想去寻找那个公共厕所,她找了又找,来来回回地走,仍然没有任何结果,那条街似乎是从拥挤的城里消失了。她想,要不要打听一下呢?她可以询问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刚刚已经死了,还有一个,是她想象中的敌人,她怎么能去问他呢?那么回家吧。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决心再作一次尝试。她一出大楼便往左,就像那次与老卫同行一样。穿过了几条街,她停下来,向一个卖香烟的老头打听。
“一条新建的商业街,那里有一个木材市场,很多木材商店。对了,街边有闲人在玩麻将牌,没有多少顾客。走了很远很远之后,差不多到了街尾的地方,有一个电子游戏室,当然并不是游戏室,只不过是挂游戏室的招牌。”她比画着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并不是游戏室,却挂了游戏室的招牌?怎么会有这种事?”老头生气地看着她,心里认为她在说谎,没事找事。
“哎呀!”述遗一拍手,“算了!算了!”
“等一等,刚才你说的那地方,就在这一带?”
“确确实实,我亲自去过嘛。”
“这倒怪了,你说的一定是麻石街了,没错!左手第二条马路。”
述遗依稀记得那条商业街是有一段麻石路面,也许是旧城的遗迹。当她拐进卖香烟的老头指给她的路时,她发现这条路并不是商业街,而是两年前她迷路那一次到过的小街,现在已被拓宽了。街边仍然有很多自来水龙头,有的还在哗哗流水,整条街成了小河,述遗只好踮起脚尖靠边走。洗衣妇都不见了,偶尔有两个顽童在打水仗。述遗正打算掉头回去,迎面有个酷似老卫的人朝她走来,她吓了一跳。那人朝她招招手,停在她面前,述遗这才看清他不是老卫,因为要年轻得多。
“是电子游戏室老板家的客人呀,欢迎欢迎,你还吃过我做的牛肉粉呢。你是来这里参观的吧?好呀好呀。”
“我正要到你们那里去,总是迷路,该怎么走呢?”述遗心中一喜。
“哈哈!贵人多健忘。一直走,一直走就是,不要拐弯。”
述遗踮起脚沿着水流边的干地走,走了好久,终于看见了木材市场。这时她才明白了,原来两条街是一条街。这几年里她常发生这种记忆方面的混乱,到底哪是错觉哪是现实已弄不清了。她分明记得街口是一些餐馆,餐馆门口还站着卖笑的女郎,现在餐馆到哪里去了呢?两种记忆,到底哪一种是现实的呢?木材市场倒还是老样子,生意清淡,店主们和帮工们都在门口打牌。述遗听见背后有人赶上了她,是那粉馆的老板。
“你怎么还往前走呢?已经到了啊,你忘记了吗?真不应该。”他说。
“这是木材市场,不是吗?离那边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述遗不解地看着他。
“那边,那边是哪里?我们——我和电子游戏室的老板,就住在这里,你还从他家的木楼上眺望过你的住处呢。你再往前走,前面就是荒郊了,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是在郊区,不是市中心,这你该知道吧。你看,这就是他的家,他们夫妇今天出去了,联系业务去了。”
述遗看见一幢二层的小木楼,漆着红漆,很漂亮,楼旁还有一架精致的木梯,可以上到二楼,木楼梯洗得干干净净,有个胖女人正提着一个空桶上楼。
“那是他们家的姑妈,新近来做客的。”
“可是我上次来的并不是这一家,我也没有见过你的面,你怎么会认识我呢?不错,我是吃过牛肉粉,可他们家是低矮的平房,黑洞洞的,只有前后两间,我们大家曾站在屋前的一个土坡上眺望过我的住宅,头顶是星星……”述遗觉得自己心里空空荡荡,她拿不准自己还要不要说下去,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得像老卫的人,那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首先移开了目光。
“我听说过你的事,这还不够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吹毛求疵呢?你上楼去,在他们家等一等吧,你一个老太婆,走这么远不容易,该休息一下了,他们中午之前要回来的。”
述遗跟随他走上清洁的楼梯,进入一间布置得很好的客厅,胖女人给他们端来了香茶。
粉馆老板笑着对胖女人说:“我对她说,我了解她的一切,我什么都知道,她就是不相信。姑妈,你说说看,我们除了等老板回来,还有什么办法证实我们不是撒谎?”
“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从不撒谎的。”姑妈摇摇头,谴责地看了述遗一眼,“住在这样的远郊,没有任何事要与外面发生联系,有什么必要撒谎呢?”
她的话使得述遗坐立不安,但他们俩一点都没觉察,一直在聊天,谈话的内容在她听来十分乏味,全部都是互相恭维,既无目的,又无意义,但不知为什么,双方都认为这种恭维是对方需要的。例如,姑妈说,胖人生活不方便,粉馆老板就说,胖人好,身体健康,万事不愁;粉馆老板说,他是个天生的穷光蛋,命里一辈子没钱,姑妈就说,没钱才好,两袖清风,心灵干净,她还巴不得自己没钱呢。述遗听得烦躁,就站起来朝阳台走去。
在这个小巧的木阳台上,述遗果然见到了曾经见过的景象。视野前方一片空旷,在极目之处,隐隐约约地浮动着几幢高楼,与那天夜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这里是最佳位置。”姑妈在她身后说道,“有时我整天沉浸在缅怀之中。”
姑妈一来,述遗就不自在,于是回到客厅坐下。他们两个又继续那种相互恭维,好像除了这个,再也没别的可谈似的。
“住在这玲珑雅致的小木楼里,每天欣赏着远方绮丽的景色,又有档次很高的朋友来谈一些深奥的问题,这种生活该是多么理想啊。”粉馆老板恭维道。
姑妈就笑起来,笑得全身的肉堆都在颤动,口里直夸粉馆老板“乖巧”“善解人意”。
述遗觉得非常奇怪:既然这栋小楼是电子游戏室老板的家,姑妈只不过是他家的客人,可为什么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她是这儿的主人呢?也许她是长期寄住在他们家里,那为什么上次又没见到她呢?她通体肥胖,面色红润,成天在家中化妆,与坐在小黑屋里缝破布的秃头老太婆完全相反,而且住在那么寒酸的地方的老板,怎么会有一栋这么漂亮的木楼?也许粉馆老板搞错了人,可他又清楚她的底细;她所记得的那条街和这里并不完全一样,可又有某些相同之处;她并不认识姑妈,姑妈却早就知道她……她想来想去的,头都大了。现在只有等老板夫妇回家,一切才会真相大白。他们两人不停地聊天,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茶,述遗坐在那里无聊已极,看看壁上的挂钟,已过中午,可是他们还没有回来。她提出要走,姑妈和粉馆老板很不高兴。
“他们不在,你就不能像往常一样了吗?这里有什么东西使你感到不自在呢?你不相信我,对不对?我要告诉你,这里的确是最佳位置,你找遍全城,也找不到第二处。我每天夜里都在这木楼上眺望你的住处,我看见你有时半夜起来,你想出门,又有点害怕,冷风吹着,你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的马路发呆。”她一边往胖手上涂指甲油一边说。
“可是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呢?”
“这就难说了,你来得很不凑巧啊。你可以这样想,你并不是来找他们的,你只不过是要找一个这样的地点,以便远距离地看一看你的住处,了解真实情况。我们这种年纪的人,都有夜里睡不安的老毛病,白天我们就出去漫无目的地乱走,以求得片刻的安宁。”说到这里,她又从桌上的小包里掏出粉盒,对着镜子往脸上扑起粉来。
“姑妈怎么看也是显得年轻丰满,风韵犹存。”粉馆老板俏皮地说。
述遗想,可能她一开始就走错了,这里根本不是商业街,这个女的也不是电子游戏室老板家的姑妈,这个男的也不是那里的粉馆老板,只是这中间有条奇异的渠道,使得他们得知了她的生活中的秘密。现在他们煞有介事地要她在这里等,其实谁也等不来。
粉馆老板说,他要回去端两碗粉来招待她们,让述遗“重温他的手艺”。姑妈同意了,于是他“咚咚咚”地跑下楼去。
“这个人是个吹牛拍马的骗子,不过心肠还好。”姑妈轻描淡写地说,“你想,我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生活并不是很方便,有时饭也懒得做,有个人时常过来帮帮忙也不失为一件实惠的事啊。”
“什么?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啊,那么你不是他们家的姑妈了?”
“唉,不过是一种借口吧。”她看着自己涂了油的指甲,叹了口气,“你们这类人,总是需要某种借口来行事,碰巧我们又知道了你的底细,就想出了这个借口让你到此地来,这并不完全是欺骗,对不对?你要找的那种地方已经找不到了,你总是迟了一步。可是我们这里也不错,你现在只好凑合了。一个老太婆,大白天出来疯走,不就是为了这点事吗?我也是这个年纪了,所以了解你的苦衷,向你提供帮助。前些年你来过一次,街上的自来水打湿了你的脚,你怕感冒,就赶紧回去了。”
粉馆老板踏着楼梯“咚咚咚”地上来了。述遗好奇地吃了一口,果然是她吃过的那种无味的牛肉粉,简直难以下咽。姑妈吃得津津有味,连声夸赞粉馆老板的手艺,吃完又用香喷喷的纸巾抹嘴巴,重新化妆。这个时候,粉馆老板说他要“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就搬了一把靠背椅坐到阳台上去了,一会儿他就在那里睡着了。
述遗正要起身告辞,有一个小孩上楼来了,那男孩满脸墨黑,鼻涕流到嘴里,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一来他就问他爸爸在不在,姑妈告诉他在。
“这下好了,你拿钱来。”他往餐桌上一坐,晃荡着一双臭脚。
“我没钱。”姑妈说。
“没钱就把你的金表给我。你一直吃我们家的牛肉粉,现在我要和你算账了。”
“牛肉粉值不了多少钱,再说我付过钱给你父亲,我们两清了。”
“你给不给?”男孩说着就扑到姑妈身上,想从她手腕上抢那只表。
姑妈一把抓住男孩的衣领,将他提起,用力一摔,摔到了门边。再看看自己身上,已被他擦了好多鼻涕口水。她气得要命,连声大喊粉馆老板的名字。那老板在阳台上睡得死沉沉的,根本听不见。
“这头大肥猪真可恶。”男孩对述遗说,“专门白吃白要,我要给她点厉害看看。”
述遗连忙走开,生怕他扑到自己身上来。男孩转了转眼珠子,飞快地一转身,拿了地板上那双半新的女式皮靴就往楼下跑。姑妈知道自己追不上,气得直抖。
述遗很同情姑妈,她实在没想到,态度如此谦卑,语言如此做作的粉馆老板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
气急败坏的姑妈愣了一愣,冲到阳台上,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去扑粉馆老板,连扑了好多下他才醒了过来,连声问道:“怎么回事?下雨了吗?在优美的风景里沉睡真惬意啊。”
“你家儿子,抢走了我的皮靴。”姑妈的声音变了调。
“啊,那小捣蛋!嘿,我说姑妈,你一定不要与他计较。那只是种表面现象,这小家伙,总是装得很粗野的样子。我觉得,让他到这里多来几次也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文化氛围,我在家里每天提到你,他心里妒忌得很,这才故意作对的。我们不要理他,他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他自己还以为他很重要。”粉馆老板在房里走来走去,还踩了述遗一脚。
姑妈哑口无言,述遗看得出她还是很气愤,她换下那件沾了鼻涕的衣服,穿上一件很大的罩衫,又往脸上扑了点粉。做完这些,她似乎是平静了,粉馆老板也趁机溜了。
“皮靴就这样给了他们啊?”述遗说。
“你有什么办法呢?这也不是第一回了。那小杂种,每次来都要拿一件东西走。”姑妈说话时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在想心事。
“我看这小孩和他父亲是串通好了的。”述遗说,心里惊异于姑妈的情绪变化之快。
“我也知道这一点,可你有什么办法呢?他常帮我的忙,心肠也好,我们总在一处谈论一些深奥的问题。要是他不来,我就会成天一句话也不说了。”姑妈皱起眉头,陷入了某种遐想,“有时我坐在这个小木阳台上,眺望远方,会有那种浮起来的感觉。我这么胖,像飘在空中的大气球。你这就走啊?烦闷的时候就来我这里散散心吧。当然这个地方不好找,你只要记住街口的自来水龙头,然后不回头地走到底就可以了,粉馆老板会领你来的,他没事就在那里游荡,把新来的人领到我这里来。”
述遗又在街心花园里看见了黑脸汉子。当时她正在木椅上坐着消磨时光,黑脸汉子走来了,他是在围着一片草地绕圈子,绕了又绕,目无旁人的样子。述遗与他打招呼,他站在那边大声说话:
“有一个人在我们楼底下等你,说要你去参加一个葬礼。”
述遗知道他说的是彭姨。想到彭姨在等她去参加老卫的葬礼,她又不自在了,心里想这彭姨热心得过火了。她磨蹭起来,不想和彭姨见面,心里又一次感到彭姨的厉害,居然来邀她!她明知她从不参加任何人的葬礼,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她对她的脾气早摸透了,她也知道老卫是和述遗去了一趟商业街之后,回来就死掉了。出了街口,为了怕碰见彭姨,她就朝与她住宅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漫无目的,两条腿都累得拖不动了。街上人很多,行人总是撞着了她,还有人骂她。黑脸汉子去过姑妈家吗?回想起来,这汉子虽比她年轻,可心里所想的,全是她关心的那些事。也许他们的楼房里以前是有过很多房主,后来受不了,纷纷搬走了,只有他,一直坚持了下来。在漫漫的长夜里,她也曾想过搬家的事,想过重新开始,可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时间已是下午三点,述遗走不动了,又在茶馆里坐了好久,心里琢磨葬礼已经举行过了,这才站起来打算回家。她故意慢慢地走,挨时间。
然而彭姨还等在他们的大楼外面,老远就看见了她,奔过来大声谴责:
“葬礼已经推迟,就因为你!”
“为什么一定要等我呢?我今天有事,再说你也知道……”
“为什么等你?是老卫的意思!他一直把你看作知心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们之间有种交易啊,原来他死的那天在与你达成一种协议!你怎么这么冷酷,明知他要你主持葬礼,你却逃掉了。我也想不通,老卫怎么会选择了你这种人。”
彭姨拉着述遗,决定干脆晚上就在述遗家过夜,免得她第二天又跑掉了,她说她的任务就是把述遗拉到葬礼上去。这个时候述遗注意到电梯间门口又挂了块“电梯已坏”的牌子,可彭姨像没看见,一按电钮就打开了门,自己首先走了进去。看见述遗在门口踌躇着,彭姨就叫她:
“还不进来,有什么要紧,你还想预测灾祸呀!真是刻板!”
述遗还是不动,彭姨就一脚跨出来,将她拖了进去。电梯似乎比往日上升的速度要快,要平稳,述遗却觉得不是好兆头,紧紧地闭着眼。彭姨就笑她“怕死鬼”,还说如果要出事的话,一个人一生中只会碰见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所以怕也没用。接着黑脸汉子进来了,又是从七楼进来的。彭姨就问他知不知道电梯坏了,他说知道,彭姨就说:“那你怎么还进来呀?”汉子说这正是他一贯的态度,他从来不爬楼梯。彭姨又问他出过事没有,他哈哈大笑,彭姨就说他这个人“有意思”。他们俩越谈越高兴,述遗的心事也被他们扯散,忘了出事的威胁。后来他们俩一路说话一路走出电梯间,去了汉子家。
述遗回到家,关上房门,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彭姨总算走了,老卫的问题也不存在了。这个彭姨,明知她最怕死人,就是不放过。她到厨房里烧了一壶水,给自己泡上茶,又洗了个脸,便坐下来喝茶。喝着茶,想起自己八九岁的时候走在滑溜溜的雪地上的经验,别的孩子都在高兴地溜冰,唯独她怕得要命。喝完第一杯茶,便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又是彭姨,黑着脸,目光阴沉。
“我还以为你和下面那汉子一时聊不完,不来我这里了呢。”述遗有点吃惊。
“你怎么看问题这么走极端,我和他是谈得来,可我怎么会把正事忘记了呢?”
述遗心里一沉,无可奈何地招待她喝茶吃饼干。彭姨既不喝茶也不吃饼干,而是起身走到厨房窗前去朝下看,述遗也跟着凑过去看。在马路对面的大百货店的门口,站着电子游戏室的老板和他的秃头老婆,他们俩又在朝述遗打手势。
“你看见他们了吗?”述遗向彭姨指点着,“那两个人,你去找他们总找不到,你不找他们呢,他们反而来了。”
“你说谁?我在看对面那个花圈店,筹划明天的事呢。你看,他们又运了一车花圈来了,都是那种大号的。你在和谁打手势?”
那一夜,她们俩睡在一张床上,述遗用凳子把她的床加宽了。她们两个人都睡得不好,相互干扰。当敲门声响起时,述遗推醒彭姨,要她听,彭姨说她早就听见了,是那个汉子在下面敲,为了不让人发现是他,他还采用了“声东击西”的战术呢,他在楼里跳上跳下的,他这样搞是为了战胜瞌睡。
“这无论如何总是令人不安的。”述遗说。
“为什么不安呢?有一个人在这楼里是件好事。他弄出的声音传得那么远,别的地方的人听来就如咚咚的鼓声。要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还待得下去啊?”
“倒也是这么回事,一个人都没有是更可怕的。”述遗同意了她。
彭姨告诉述遗,真正内心恐惧的是那汉子,白天她与他谈了一阵话就觉察了,他的脸总在抽搐,他的眼睛瞌睡沉沉。他说他不能睡觉,不论白天和夜里,他想一直保持神志的清醒。住在这种地方,要再睡着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那天夜里,彭姨一直在谈论关于老卫的事。述遗口里与她谈论,心里却在担心明天的葬礼,她对彭姨说她决不主持葬礼,彭姨答应了,但又强调说她一定要去,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等她。下半夜,述遗睡得迷里迷糊的,被彭姨弄出的响声惊醒了,抬起头来,看见彭姨站在窗前的桌子上,朝着外面比比画画的,还“哇啦哇啦”乱叫,将桌子跺得嘭嘭直响。
“你和谁说话?”述遗撑起上半身问道。
“花圈店。我在那里订了好多花圈,他们正往家里送,在装车呢。”
“为什么你不去呢?站在这里说话,他们听不见。”
“怎么会听不见呢?白天里,你不也在这里和别人讲话吗?要是听不见,你又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点呢?你不用撒谎,我什么都看到了。”
她从桌上跳下来,又开始谈老卫的事,她的谈话表面上漫无边际,实际上都是有所指的,这一点述遗早就领教过了,过去她将这一点称为“一针见血”。述遗听了一会儿,觉得并没有什么新内容,就又昏昏睡去。到再次醒来,看见彭姨已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她忍住了没问她去哪里,将眼睛闭得紧紧的。
门响了一下,她出去了。外面天已蒙蒙亮,述遗决定起床。她穿好衣服后,也往桌上一站,眼前黑黑的,哪里有什么花圈店!但彭姨又不像在胡诌,可能她真的看见了,要不然她就不会那么急切地做手势。她自己不也看见了彭姨所看不见的东西吗?她又担心彭姨也许还要回转来,因为昨天她说得那么郑重其事,要她一定去参加葬礼,她是专为这个才睡在她家里的。
述遗赶紧洗漱,吃早饭,然后匆匆下楼了。那块“电梯已坏”的牌子还挂在那里,述遗因为心里急,已顾不得这些了,顺顺溜溜地就下了楼。一出门她就过马路,想找到彭姨所说的花圈店。她左找右找,又问住在那一带的人,人们都说不知道有这样一家店,有人还给她指引另外一家花圈店。不过那一家离这里很远,要过好几条街。述遗并不是真的要找花圈店,她只是要离开,她慌慌张张地低了头往前冲,不停脚地走。
她走了很久,又一次感到这个城市变化之大,一些街她全说不出地名,还有很多建筑是从未见过的。也许有的地方,她从儿童时代到现在,已经走过了千百次,可脑子里还是糊里糊涂的,并不准确地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拐弯,一条街究竟有多长,她总是只能一边走一边做出一些判断,这些判断只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有时完全错了。她想,这恐怕是因为她出门之后往往没有目的地。经常,她的初衷是要去某个地方,可一会儿就忘记了,从小她就这样,好像总在东游西荡似的。
太阳出来了,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很稀薄的一条。今天彭姨是肯定找不到她了,因为她已经到了城市的最南端,而她的住宅和老卫彭姨他们都在北端。但是怎样来度过这一天呢?有些人,坐在茶馆里就可以坐一天,可她不行,她最多只能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坐半小时,因为怕引起注意。她在一家炒货店停下来,假装看店里的人洗豆子,一抬头,看见了过去的老同事刘妈,刘妈也看见了她,笑盈盈地拖住她说话:
“都说你失踪了,原来你在这里啊。这些年我总在想,她到底躲在什么地方了?原来在这里!原来还在城里!你看有多么简单。你告诉老朋友吧,这些年你究竟躲在哪里?还打不打算失踪?我听到一种议论,他们说你有半夜出走的习惯,真是怪吓人的,他们还说你住的地方常闹鬼。”
“他们说的全是真话。”
“你撒谎!”刘妈翻了翻白眼,“我不信。”
“随你便,我要走了,我还有事呢。”
“你能有什么事呢,我要和你一起走。我好不容易碰见了你,怎么能随便让你走掉,再说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讲心里话呢。”刘妈不由分说就挽了她的手一块走。
述遗心里想也好,她反正就是要消磨时间,在哪里、和谁消磨都一样。走了一会,刘妈提出要述遗请她吃汤圆,说以前同事的时候述遗请她吃过,她现在要“旧梦重温”。
她们进了一家汤圆店,一人要了十个汤圆,吃得身上暖乎乎的,两个人的舌尖都烫起了泡。
“这就是那个店,你记得吗?”刘妈问。
“哪个?”
刘妈眨了眨眼不回答。述遗心里却在想葬礼的事,她估计葬礼一定结束了。
“你不害怕吗?”刘妈又问她。
“为什么?”
“一个老太婆,戴着毛线帽在外头东游西荡是很古怪的呢。”
“我怕的是另外的东西。”
“我知道,那是有人设计的圈套,就因为你在外头东游西荡的毛病,他们看中了你。”
“你是说电梯吧?报纸上都登过这事呢,有段时间人心惶惶的,怎么说是专为我设计的圈套。”
吃完汤圆,刘妈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提出要述遗带她去看看闹鬼的地方。述遗告诉她,自己现在还不能回家,因为有个她不愿见面的人在家门口等她。
“那种人,不理就是。你一定是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吧?不然怎么这么害怕?你现在上哪里去呢?”
“我?上朋友家,我可以抄近路。你看,这边有个公共厕所,我从旁边穿过去,就到了那条商业街。有一家电子游戏室,老板夫妇正在家中等我呢。”述遗说。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下子就找到了路。她只想摆脱刘妈。
“我是去找他们商量一件事,我们这就分手吧,以后我来找你。”
“这不行,我怎么能让你随便走掉呢?我还打算和你好好聊一聊呢。”
刘妈死死地挽住她,她只好和她一起走。很快她们就到了电子游戏室老板家,可是房门关得紧紧的,老板也没站在外面。她在门上敲了几下,有人出来了,竟然是修理工。
“老板夫妇不在家吗?”述遗尴尬地问道。
“他搬走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了,你来干什么?”
“这么说,原先你一直住在此地啊?”
“不如说,我一直住在这栋房子里。我在前面这间房的桌子上开铺,已经有好些个年头了,你来的那天夜里,我和老板就睡在前面房间里。从那楼里搬出来之后,我就在这里住,我们那栋楼的方位,也是我告诉他的。”
述遗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心惊肉跳的。
“你总吹牛,”刘妈埋怨她说,“你说抄近路去朋友家,他们既然是你的朋友,怎么也不告诉你就搬走了呢?”
修理工咧着兔唇“哼”了一声,朝她投过来一道蔑视的目光,述遗浑身颤抖起来。
门“砰”地当她的面关上了,述遗愣在那里。刘妈不耐烦地说:“你还不走,在这里干什么呀?”
述遗被刘妈拉着,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刘妈没有再提出要去她的住宅,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拐弯了。她们拐了好多弯,最后到了一个很破旧的住宅区,全是小矮屋和肮脏的小巷。在一间看起来快要倒塌的小平房前面,刘妈站住了,说这就是她的家。这间独立的房子的墙原来是红砖砌的,因为年深月久,墙面变得墨黑,只是斑斑驳驳地露出点点暗红,有一面墙已经塌下来一些砖头,用一棵树干斜撑着。又经过了一些年月的风雨侵蚀,木头上裂开了很多缝,顶端只有几根指头那么粗了。这间房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只在正前方有一个长方形的洞。刘妈就拉着述遗从这个洞里钻了进去。
刘妈的房子给述遗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阴暗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大木床,占去房间的一大半。一进屋刘妈就摸黑上床,并吆喝着要述遗快脱鞋。
“你在床上缝破布吗?”述遗问。
“有时也缝一缝,有人一筐一筐给我送来,你相信吗?这么说,你也一定想从这个角度来看一看吧?”
“看什么呢?”
“你当然猜到了。我告诉你,这里的人都互不往来,可是夜里都出来在这个地方瞎转,一不小心啊,就撞着了一个人。我是唯一不瞎转的人。我的屋后有个很高的土坡,我爬上那土坡,坐在上头,用一只大手电筒照一照下面那些人,我看见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出来了,都在那里摸索着前进,你撞我,我撞你,然后我就将目光转向了远方。”
“看到了什么?”
“你已经猜出来了,你愿意今天夜里与我一道再领略一下那种风光吗?”
“我在想一件事,你看我有没有可能在你这个地方度过余生呢?”
“我家里?不大可能。这间房子快倒了,房管局的人已经来看过,属于危房,不久要拆掉,你得另找一处地方。不,按我的估计,你不会老去一个地方,也不会从你现在的住宅搬出来,因为你现在的住宅已成了你的大本营,你不断遇见一些人,这些人有的是熟人,有的是熟人的熟人,你记住了他们住宅的外形,可是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你从他们那里回到你的大本营休息调整,准备新的出击。啊,外面已经天黑了。”
“今天怎么过得这么快啊?”
“这里就是这样。我每天只吃一顿饭,时间短得出奇啊。我一退休就来了此地,当时我想邀你一起来,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你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你既然不愿和我去那土坡上,我现在送你走出这里吧。”
刘妈穿好鞋,述遗也穿好了。她又死死地拉住她,两人一块走出门洞。外面果然天黑了。而述遗在感觉上还只不过是中午。述遗走路不留神,虽被刘妈拉着,还总是撞着了一些来来往往的人,那些人都很急躁,很凶,忍不住就骂起她来。每次撞了一个人,刘妈就说一声“晦气”。
“这地方的人怎么这么多,他们都是去干什么的呢?”
“都是些闲人。要说坐在高处看一看,也很有意思。这么黑,他们像夜猫子一样钻来钻去,有时候,我用手电筒突然照亮了一个角落,看见那里蹲着两三个人,他们马上一动也不动了。你往前面看看。”刘妈停下了。
述遗又看见了那栋楼,她的楼,顶层的灯亮了又黑了,也许是修理工的花样。
“这就是那个土坡吧?”
“你真会猜,你一猜就中。当初退休的时候,我很寂寞,想邀了你一道来这里住,可是我又知道你不会长久待在一个地方,尤其这种地方。现在你总算来了,你失踪一段时间又出现了,并且你找到了一个永久的住所,我就是这样看的。最初我听说你住在一栋什么楼里时,我一点也不吃惊,我想这种事正应该是这样的。我们走吧,脚下是斜坡,你可要小心啊。”
“我倒想再待一待,去这里一家人家坐一坐,聊聊天。”述遗说。
“那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全锁了门出来了,就连小孩子都在巷子里钻。你还是打消过分的想法吧,人在这种地方最容易想入非非。你要是不怕冷,兴致又高,还不如和我到坡上再坐一坐,我们又上去怎么样?”
“不了,不上去了。”
“我也这样想。注意,往右拐两道弯。这里的地形和街道比你那边复杂得多,墨墨黑黑的反正你也记不住,跟我走就是。当心!”
又有一个妇人撞到述遗身上,撞得她眼冒金星,双腿发软。她摸索着贴在一堵墙上,一动也不敢动地过了好久。
“我担心自己走不出这个地方了,还有人在黑暗中驾驶摩托车呢,万一撞上我就没命了。”
“你太悲观了,你已经快走出这里了,你看,横过这条小街就是市中心,鼓起勇气快点走,没关系,我和你在一起啊。”
摩托车由远而近,述遗簌簌发抖,连忙又摸索着贴到路边的墙上,摩托车紧挨着她开过去了。由于心急,她刚才从刘妈的臂弯里挣脱出来,现在车子过去了,刘妈也不见了。
“刘妈!刘妈!”述遗高声叫喊。
所有那天夜里在黑暗中发生的事述遗全忘记了,也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只不过是她在外面走了一夜就回家了。回家以后述遗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不能动。她一连躺了三天。那三天里头,楼里面静悄悄的,夜里也不再有人来敲门,原先那个到处乱敲的人也不敲了。述遗望着天花板想道,敲门的人到底是不是二十九楼的汉子呢?如果是,他为什么又不敲了呢?也可能他不在楼里了,就连修理工都可能不在了,那么这栋楼里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以前彭姨总惦记她,这一次,为了老卫的葬礼的事,她一定是大大生气了吧?
第三天的晚上,述遗又一次感到自己已斩断了生活中的种种联系,于是通体轻松了一阵子。她仍然浑身无力,但到了半夜时分,思维慢慢地活跃了起来,脑子里出现了一些奇异的图案。图案之一便是她所在的这栋楼的内部结构,那是她想象的结构,那结构展现在半空里,是一些交错的钢筋与钢索,这幅黑色的图案使她激动得浑身颤抖!仍然有冷风在外面呼呼作响,可是述遗在凝视图案的瞬间,一股暖流直蹿她的脚尖,她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颧骨上居然有微微的红晕。朝北的厨房,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挂在壁上的老鼠药发出“嚓嚓”的响声。她眯缝着眼凝视窗外,那里除了黑暗中闪烁的街灯,凹凸不平的马路上发亮的水洼,再没有别的。原来夜里下雨了,述遗记起自己在雨夜里思维总是特别活跃。她不能在风里站得太久,她回到了床上,正当她要盖上被子时,一个炸雷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她眼前一黑,就在这一刹那间,她听到了早起的孩童们发出的喧闹声。“春雷。”她机械地说。
她将所有的衣服都穿上,选了一顶带围脖的厚毛线帽子戴上,将整个脸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然后拿着提包下楼了。她要去买一些吃的东西。今天电梯倒是没坏,一切都很平静,她顺利地下了楼,既没碰见修理工,也没碰见黑脸汉子。述遗没有细想这件事就到了街上。她在附近买了米、面粉和茶叶、鸡蛋,又买了一株白菜,就准备回家。她十分虚弱,走一走就将东西放在路边歇一歇,心里思忖着等一会儿还要下楼一次,买洗衣粉和肥皂。她又一次从外部打量自己所住的这栋楼,觉得它短短的时间里又破旧了许多,灰蒙蒙的,设计方面也是俗不可耐,与自己夜里看见的内部结构似乎毫无关系。自己当初到底看中了它的什么呢?她记得她是看中了这套住房的隐秘性,她根本不曾注意大楼的外形和内部结构,这正是她一贯的粗心之处。
回去的时候楼里也是空空的,静得令人心惊。走出电梯间,一只黑色的小鸟撞在她脸上,给她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又过了两天,感冒慢慢地好了,述遗知道这栋楼里确确实实只有她自己了。她敲过二十九楼那间房的门,每次都没人回答,而修理工也再没有出现过。在夜里,她一次又一次地看见钢筋与钢索在半空中交错着,于是她僵硬冰冷的身体便温暖起来,柔顺起来,她觉得自己像野鸭一样在半空里游来游去。
后来她又从窗口朝外看过,可再也没有看见过电子游戏室的老板夫妇,眼前只有空空的街道。有时睡不着,她就在夜里下了楼,孤身一人在空空的街上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她的耳边有自来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可是眼前,空寂的街上门户紧闭。在那种夜里,她到过了很多地方,包括那些新区、那些工地。她不停地走,在她脑海里,城市越来越小了,因为每一个地方都去过了。一天夜里,当她走到市郊的公园时,她发现自己原来是在绕圈子。是的,她是在绕着这个城市步行,而圈子已经缩得这么小了。有一个披发的男青年在公园里唱歌,唱得不好,如同鬼叫似的。过了公园,便是她从前居住的一个小区,不是和彭姨她们住的,而是更早时候她住过的。那里也是一长排一长排的平房,她找到自己住的那一套,看见房里没灯,也许空着,也许有人住,夜里看不出来,因为所有的房间全没开灯。有一间房里亮了一盏小灯,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窗前还有个人影。
述遗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出来的竟然是彭姨,她在灯光下显得分外疲惫的样子。
“出来走走好嘛。”她笑了笑,“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有这类问题。”
“走了也没用,所有的地方都到过好多次了,只好绕圈子。”述遗抱怨道。
“后来我也不管了,老卫被孤零零地抬走了,一个送行的都没有。”彭姨撇了撇嘴,似乎在笑,那种笑很可怕。
“我要走了,还会常来的。”
“那当然,会来得越来越频繁。”她又笑了一声。
那一夜,述遗天快亮了才回到家。她踏进电梯间时安慰自己说:“我已经战胜了大楼里的寂静。”她在七楼走出电梯,看见那扇门仍然开着,空房子的地板上扔着一些废纸,窗子全关着。述遗在房里转了一圈,退出来,继续上楼回家。
她吃完早饭才开始睡觉,房间里很亮,她总是睡不好,她又看见了半空里的钢索在抖动。这一次,她自己被吊在钢索上荡来荡去。
她明白了,她是接替了黑脸汉子的人,那人住了这么久,也该走了。述遗来了之后,他又等了一段时间,为的是让她熟悉情况,不至于中途逃脱。按照他的思维模式,这栋楼里总要有个人住在这里,既然述遗选中了这里,她就得住下去。
述遗不再那么害怕进电梯间了,住了这些日子,她已经想出了大楼的内部结构,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了。而修理工再也没来过,来干什么呢?电梯从来也没坏过。她并不是真的不怕,她只是习惯了在恐惧中苟活。在有风和没有风的夜晚,她下楼,走很远,到了郊区的公园,听见男青年如同鬼叫似的在唱歌,看见自己很久以前住过的黑洞洞的平房,她觉得自己还很有闲情逸致,又为这想法沾沾自喜了一阵。
述遗于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这就是每次电梯上到七楼,她就出去一回,在那空房间里待一待,仿佛会见了某个人似的,心里充实了好多。然后她整理一下衣服,回到电梯间继续上楼。她现在完全明白黑脸汉子的行为了,因为她已取代了他。
有一天,修理工放工具的房间不知被谁打开了,述遗走了进去,里面有一股刺鼻的阴森的味道。她小心翼翼,绕过那些工具和消防器材走到窗前,向外一望,奇迹出现了,她不仅看见了那条商业街上的电子游戏室,也看见了姑妈的小木楼,她还看见了刘妈的家,这三处房子如同海市蜃楼一样浮在远方的半空,若隐若现。而房里那股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墙角有奇怪的骚动,述遗感到死亡已经从她的脚指头那里开始向上蔓延了。
1996年1月20日于长沙又一村
原载于《大家》199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