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列车上

那列车“哐当、哐当……”地猛烈抽搐了一阵,忽然就停下来了。在黑洞洞的软卧包厢里,在堆积如山的毯子下面,痕醒了过来。他将头伸出毯子外面,想看看手上的表,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一直就醒着,却又隐约记得入睡前矮小的列车长来了一下,告诉他列车已到了湿罗湾。列车长离开之前像有什么话要说,犹豫了半天才提醒他夜里会很冷。因为对面的铺位上没有人,痕就把所有的毯子都拿过来堆在自己铺位上。当时他还觉得很纳闷:包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为什么列车长要说夜里会很冷呢?列车长是不是有骗人的怪癖呢?还是他另有所指?

列车长是一个红脸膛的汉子,脸上疙疙瘩瘩的很粗糙,毛发又特别茂盛,长得满脸都是。他喜欢聊天,有点啰里啰唆。因为痕的包厢里只住两个人,他上面那一位又整天蒙头大睡,列车长就常坐到对面铺上来同他聊天了。痕从聊天中得知,列车长的老婆孩子都住在北方的一个中等城市里,近年来他很想家,尤其是夜里,想得要从车上跳下去就好。他多次打报告给上级要求调回老家去,总是没有获得批准。列车长说起这些事来表情木木的,两只骨骼粗大的手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短腿。痕虽心里很同情他,却得出这样一个印象:北方那座城市里的老婆孩子只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回忆,是列车长谈话的借口,而在他心里,存着一件另外的事,这件事才是眼前马上要发生的,有点令他期待又有点令他紧张的。因为拿不准这件事,列车长心里感到烦恼,才到包厢里来与他聊天,想散散心。旅途很长,时间难以打发,所以痕倒是很欢迎列车长来找他说话,尽管这位汉子是个很呆板、很枯燥的人。痕从未见过像列车长那样词不达意的人,或者说列车长要表达的意思与他讲出来的故事完全是两码事。那么痕又是怎么知道列车长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的呢?他是从列车长那迟疑不决的行为上分析出来的,那虽然只是种猜测,但痕坚信列车长只是在说废话。总的来说,列车长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给人的印象只是一个迟钝的乡下汉子。列车长的矛盾行为表现在他总是话说到一半,就站起来告辞,说自己有急事要去处理,而待痕关上包厢的门打算躺下,他却又回来了。就这样,一个故事当中他总要出去两三次,回来就若无其事地讲下去。至于他的故事的内容,全都是那些多年前流传过的、老掉牙的道听途说。痕感兴趣的当然不是他的故事,而是他说故事的态度,他从未见过另一个人如此重视这类闲聊,而且思维如此的连贯、执着,那动机又是如此暧昧。于是痕脑子里一次又一次赫然出现那个老问题:列车长究竟要向自己表达什么?比如他有一回说起自己原先的职业,似乎是一名菜农,在南边种海椒。他说回想起来那种工作实在没意思,累人不说,市场也成问题。连续好几年,他的产品烂在地里,卖出去的还不到一半。他的亲戚朋友都劝他改行算了,他也知道他们是好意,可就是听不入耳。别人再说,他就和别人吵起来,到后来竟发展为用石块撵走讲风凉话的那些人。结果当然是海椒越来越卖不出去了,饭也吃不上了,只好全家移居到北方。列车长不时用手势比画他种出的海椒长得有多么大,痕觉得他的样子怪怪的,而且他又总是沉着脸不看痕,他们的视线只是偶尔才交叉一下,交叉时痕觉得那目光冷冰冰的。痕有时走神了,会忽然听见列车长提高了嗓门说:“那种地方,土地肥得流油!”于是他猛地一怔,连忙毕恭毕敬听他说。

寒冷是半夜袭来的,暖气突然关掉了。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感到很愤怒,就想去找列车长提抗议。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下了铺,想去开灯,摸了半天找不到开关,后来才记起开关原来在包厢外面。他去开门,推了几下推不开,这才发现包厢的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了。痕捂着乱跳的心口,坐在铺位上,想要搞清眼前所发生的事。第一步,他想把上铺的那个人推醒,那人正在打呼噜。他想,即使真的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两个人来共同对付力量总比一个人要大。当然更可能是并没有出什么事,只不过是某个服务员闲得无聊,来对他们搞一个恶作剧罢了,不过这也太过火了一点。他推了好几下,那个人的呼噜才停下来,很生气的样子,侧转身又睡,痕只好又推他,口里说着:“醒来,出事了!”那人突然愤怒地用脚一踢,踢中了痕,痕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听见他在上面嘀咕了一句:“蠢货!”就又打起了呼噜。痕不死心,又去推包厢的门,用力撞,拿脚踢,踢得山响,踢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上。“你找死啊!?”上铺那一位吼起来了。痕觉得他的口气不对,莫非这个人他自己并不是受害者,莫非他与那搞恶作剧的家伙是串通一气的?痕想找他问个究竟,可是他又睡着了。列车静静地行进着,痕后悔没带手电筒,要带了的话至少可以弄清时间。他在铺上坐得越久,脑子就越糊涂,最后自己也觉得没必要让一切都水落石出。反正天要亮的,天一亮还不一切都好了吗?这样一想甚至有点轻松起来,就摸索着将那些毯子都铺开,自己钻了进去。他总是睡不死,一阵阵地惊醒,闹不清到底睡着没有。有一瞬间似乎听见有人在用力打门,待完全清醒又发觉那只不过是自己在做梦。

当列车抽风似的发作一通后停下不动了时,痕是再也睡不着了。外面刮着很大的风,不能开窗。他穿好拖鞋,走到窗口,将耳朵紧贴在玻璃上听,在黑暗中仔细辨认。这时他确定了,这列火车是停在一座桥上面,因为他听见下面有木船划过掀起的水响。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冷得不行,只好又钻进毯子堆里去缩着。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人突然坐在他的腿上了,痕根本没听到他是如何进来的。这人块头不小,垂着头好像在想心事。痕用力将被他压住的腿抽出来,看见他还是一动不动。他是谁?他怎么能够不发出一点响声就钻进来了呢?明明对面有空铺,他为什么非要坐在他腿上呢?痕心里升起这一连串的疑问。这天夜里的事使他很害怕,他不想冒里冒失地行动了。他仍旧躺着,稍稍将头抬起一点问道:

“您是谁?”

“车上的乘警。”那人回答了之后还是坐着不动。

“是紧急停车?”

“不太清楚。”

痕不敢起来,也不敢问这个人关于包厢被闩门的事,现在他是决心要冷静处事了。夜里发生的那些事已将他的锐气全部打消,他觉得也许只要从现在起谨小慎微,到头来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吧。他听见乘警从衣袋里拿出一大包东西来吃,嚼得很响,可能是在嚼骨头。他吃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他吐骨头。痕暗想这个人的牙床一定很有力,同狗的牙床一样,要是自己落在这种人手里可不是一件好事。他这一生见过很多警察,他们的牙床都是很有力的,他们到他所工作的鸡场来吃鸡时一般不吐骨头,就翻着眼使劲地嚼,嚼碎吞下肚里去。从前痕看见他们这样做时很佩服他们的这种本领,那是因为自己同他们关系不大,现在听见这个人的嘴里发出那种响声,痕的全身都发起抖来。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发抖,一凝神,听见上铺的那个人还在打呼噜,分明对周围情况的变化一点感觉都没有。痕又有点放心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狂想冲昏了头脑。乘警似乎终于疲倦了,吃完东西也不擦手和嘴巴,就往铺位里侧的板壁上靠去,这一靠,又压住了痕的腿,痕只好蜷缩成一团给他让出位置。痕的这种姿势令他十分痛苦,因为那人块头大,即使是靠着也占去了铺位的三分之一还不止。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情况没有任何改观,痕觉得自己紧缩在一起的两腿完全麻木了,忍无可忍了,就掀开毯子下了铺。他活动活动两腿,又做了几下举臂的动作,却不敢去推包厢的门。他将自己的胆怯归结为这里的黑暗所引起的,在心里期盼着天快亮。痕也搞不清乘警是在打瞌睡还是在监视自己,要是属后者,他是不是回到铺上去为好呢?反正天也快亮了。他试着在很窄的空地上来回走了几轮,心里面又生出对自己的不满来了。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待在这冰窖似的地方,为什么没有勇气出去?要知道在外面,只要穿过烹调房旁边那狭窄的走廊,就可以到达餐厅,而餐厅里,是明亮而又温暖的。想到餐厅,痕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昨天中午他在餐厅里吃了一条鱼和一碗肉丸,那肉丸的肉有点变味了。当他埋头吃饭时,一个熟人的声音在上面响了起来,他一抬头看见一张胖脸,油光满面的,还戴着一副小得不相称的眼镜。因为一时想不起他是谁,痕就尴尬地笑着。那人见他想不起,也不自我介绍,只是说:“多吃点,保存体力是第一要紧的。”然后就拍拍他的肩膀走开去了。现在回忆起餐厅里那热腾腾的香味,餐厅越发显得对他充满了魅力,就连昨天那碗没吃完的变了味的肉丸,此刻也令他向往不已了。痕就这样站在包厢中间狭小的空地上,体会到“寸步难行”这个成语的含义。多么冷啊!无论如何,他得与乘警交谈,这样也许会改变包厢里的氛围。从前有很多次,问题都是在谈话中解决的,谈着谈着就越过了困难。乘警也许正在睡觉,也许睁着眼,不管他吧,反正他要和他谈话。痕抱定了这样的宗旨走到铺位的那头,开口说:“喂——”

“您最好躺到铺上来。”乘警冷冷地说,显然他根本没睡。

“当然。可是,您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

由于乘警这种干脆的态度,痕觉得他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事情总会发生的,躺在床上就会好过一些。像您上面这一位,不是很好吗?”

“确实如此。您能告诉我,您昨天夜里是如何进来的吗?这很重要。半夜里我起来一次,我去推门,竟然从外面闩上了!”痕说出口这件事,隐隐地觉得有了希望,原来一切都很简单,自己紧张些什么呢?

“当时我进来了,列车长他们就把门闩上了。您对面这个上铺是我的固定铺位,您把毯子拿过来了,我只好坐到您铺上来。您的话真多,还不如闭目养神,时间也过得快些。”

痕不敢再问下去了。果然有一个阴谋,也许还是用来对付他的,为了什么呢?莫非在昨天的言谈中自己得罪了列车长,以至于他要这样残酷地来报复自己?痕一点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那位乡下汉,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只是他讲故事,痕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痕又使劲地回忆列车长讲的那些故事,担心那里头有他所没注意到的暗示。想来想去只有他说的一件事痕不太理解,但也和今天夜里的事完全挂不上钩。那一回列车长对痕谈起他养了十几年的一条老狗,那条狗与他同吃同住,感情很深。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将老狗带到悬崖上头去,他在那上头让老狗吃了一顿它爱吃的骨头,就同它一道走到悬崖边缘,狗很信赖他,一点都不害怕,后来他就把它推下去了。那真是很高的悬崖,据他说从那上面落到峡谷里至少得两分钟。痕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就说是为了甩开一些牵挂。其他那些故事就更没意思了,有的是听腻了的关于某位政府要员的传说,有的是关于铁路上常见的抢劫案,还有些是很久以前流传的下流笑话。总之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暗示。

也有可能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列车长他们只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安全考虑才夜间闩门的,还说不定是关心他呢。现在包厢里面不是有三个人吗?天一亮,他们总要去上厕所、洗脸的吧。他实在用不着如此害怕,不就是暖气坏了吗?列车长已通知过自己,要自己多盖被子了。不管情况怎么样,天一亮总会见分晓的。想到这里,痕将快冻僵的身体紧缩在毛毯里,熬着时间。

痕这趟出门有些蹊跷。他是一家大型养鸡场的保管员,工作上懒懒散散的,不怎么负责任。场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转业军人,早就对他的工作态度看不惯,甚至有想要解雇他的念头,鉴于他是老雇员,又没犯什么大错,只好容忍下来。这一点痕早就看出来了,他也无意改变自己,仍然过一天算一天。前天早上,痕分发完饲料——他又睡过了头,害那些工人等了20分钟——正在保管室清理,场长来找他了。场长告诉他,要让他出一趟差,到北方去购买饲料,火车票、合同书,还有钱都为他准备好了,现在就上路,因为火车马上要开了。痕在场长的催促下赶紧把旅行包准备好,接过场长交给他的大信封就要上路。没想到场长突然提出要送他到汽车站,那里有车开往火车站。汽车站离鸡场不远,只有10分钟路程,不过场长怎么一下子这么客气了呢?痕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场长。场长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细小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显得有点昏暗,坚硬的头发因为缺乏梳理而乱七八糟地向四面张开,巨大的脚上穿一双破胶鞋。痕心里涌起了对场长的同情。多年来,是他一个人在支撑这个养鸡场,大小事务都是他一手处理,成天忙来忙去,得不到休息。而他,作为重要的雇员,却一直在偷闲,不把工作当回事。平时自己还满腹牢骚,对场长不满,认为他狭隘,不能容人,完全辜负了场长的一片好心。今天自己只不过是出趟差,场长却非要从百忙中抽出身来送他。在10分钟的路程中,痕一直在责备自己,认为自己对不起场长,暗暗下决心待出差回来之后一定改变对场长的态度,多多体谅他。

汽车站到了,场长伸出满是老茧的手用力握了握痕的手,口里说出一句奇怪的客气话:“对不起啊,平时对你照顾不周,多多原谅吧。”

痕当时心里想,场长还不到六十岁,就已经老糊涂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他又不是去送死,干吗这么伤感。早知要伤感,平日里那些个尖酸,那些个疙疙瘩瘩的阴暗情绪为什么不收敛一下,这样痕对他的怨恨也小些。现在痕不过出一下门,他就小题大做起来,完全是做人前后不一致,莫名其妙。这样一想,刚才对场长的同情又消失了,只觉得像他这样素质低、没头没脑的人实在讨厌。痕冷淡地干笑了两声,场长就转身往回走了。痕打量着他的背影,感到这人从头到脚都是一副蠢相。

痕万万没想到场长会帮他买软卧车厢的车票。当他在验票处从大信封里拿出车票时,连手都在微微发抖。以前他也出差,场里总是只给买硬座,对于他坐车是件苦差,可是习惯了也就好了。痕甚至有点喜欢出差,因为场长总是慷慨地补给他津贴。按场长的逻辑,车的等次差点,辛苦一点没关系,只要经济上加以补偿,工作起来就会更有劲头。一直到了软卧车厢,在自己的包厢里做梦似的放好了行李,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痕还想不通场长的这种安排。他将信封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发现都是钱,有一千多块,远远超出了他这趟出差的费用。可是里面没有购买饲料的合同!场长一定是忘记了。车已经徐徐启动了,怎么办?痕急傻了,在包厢里踱来踱去。他无意中瞥了一眼手中的火车票,发现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地名,根本不是场长告诉他的“鱼县”。鱼县是痕过去常去买饲料的地方。他连忙从旅行包里找出地图,寻找这个名叫“坤市”的地方,一边找一边冷汗就从额头上冒出来了。他用力瞪着那些蚂蚁般大小的地名,眼珠都鼓痛了,还是没找到坤市。他只好拿了车票去问列车员,那列车员告诉他坤市在黑龙江省,是个很小的新镇,地图上一般没有标示,位置在边境上。痕失魂落魄地回到包厢里,暖气的热浪袭击着他,只觉得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总不会是场长用这种方法来解雇他吧?如果他要解雇他,完全可以直说,何必用这种奇怪的手段。场长知道他的性情,也知道他对旅游毫无兴致,所以要是场长解雇他的话,他决不会因为场长让他旅游、坐软卧而减轻对他的憎恨,这一点他必定也考虑到了的。冷静地看,那种可能性还是极小的。还是回到第一个猜想吧,场长忘了给他合同了。他都联系好了,这回是去一个新地方购买饲料,场长担心他完成不好任务,一直忧虑在心,就把合同的事给忘了。痕回忆起在去汽车站的那10分钟路程里,场长一言不发,恐怕就是在担心他买不到好饲料。如今做买卖到处诈骗成风,十次里头有六次不上当就算是非常老练精明的人了,痕过去也常上当,奸商的手法防不胜防。再说场长本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从不与自己的下属讨论工作上的事,当时痕就是冲他这一点才留在鸡场里的,痕最讨厌与人讨论。这样一想,痕又稍稍放下心来,决定把这趟车坐到目的地,一到坤市就给场长打电话,问清购饲料的具体地点,让场长把合同寄来,合同未到之前自己先到饲料厂去调查一下商品的质量。这一惊一乍的,把痕的情绪搞得很消沉,又像从前一样在心里骂起场长来。痕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比场长更为独断专行的人,他同场里的任何一名雇员都不接近,如果雇员做错了事,他总是毫无例外地破口大骂,什么让人脸红的话都骂得出来,甚至叫人“滚蛋”。痕已经看见他赶跑了好几个人,有一回竟然是用竹扫帚将一名雇员打出去的。那人吓得不敢回来取自己的衣物,可又不甘心,只好藏在离鸡场一里外的灌木丛里等。后来痕从那里经过,他就一把拖住他苦苦哀求,痕只好夜里乘人不注意将他的东西收拾好,挑了一担奔往他躲藏的处所。后来回想这事痕总觉得有点窝心。平时场长骂他时,他心里从来是不服的,等场长走了,他就用最毒的字眼诅咒他。他知道场长不会把他怎么样,当然他也留心着自己的行为不要过分。那么场长刚才为什么向自己道歉呢?痕心里的怀疑又像虫子一样蠕动起来。

后来列车长就来了。列车长进来后就坐在对面的铺位上,开始只是闷头抽烟,时不时地看表。痕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心里感到纳闷,这位列车长,现在正是他当班的时候,他怎么会这么悠闲呢?在痕的印象里,列车长们总是有很多大小事务要处理,忙得不得了。

“有点寂寞吧?”他忽然开口了。

痕看清了一张乡下人的脸,很健康,但似乎常年被日晒雨淋,这与他的列车长的身份是很不相称的,他看上去更像刚刚下地回来的农民,他身上有菜土的气息。

“我也是很寂寞啊。这几天我老想,我为什么还要出车呢?莫非还有什么好奇心?车上每天都有生命危险,这些旅客全是些流氓恶棍,有的还是杀人犯,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您知道他们为什么出来旅行吗?就因为怕被别人所杀!所以实话告诉您吧,铁路这一行我早干腻了,这算什么工作呢?夜里提心吊胆,无法入睡,总在策划对付这些恶棍的方案!您一定以为我有五十多岁了吧,其实我才三十八!我只要一上车就把地上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成天像气球一样飘来飘去,难受得要死!”

他莫名其妙地发作了这一通之后,就指着窗外远方的一栋建筑,告诉痕说,那是一家县银行,前不久蒙受了重大的损失,作案的手法再简单不过了。痕一开始并没有心思听这种闲谈,他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惊吓的余波里。可是列车长只顾说下去,似乎对那个身为银行业务员的盗窃者十分佩服、欣赏,又似乎还有更深刻的看法,因而毫不在意自己所说的具体情节似的。因为痕注意到有好几次,列车长将银行说成了邮局。痕一下子对这个人说话的方式产生了兴趣,不由自主地加入了谈话。一会儿过去,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很快忘了刚才那场惊吓。再过了一会儿,痕又感到了厌倦,列车长根本不像个见多识广的人,除了口音掺杂之外,一点都看不出他到过很多地方。他所谈的事都是些老套,大同小异,听多了令人反胃。现在他给痕的印象是一个头脑狭隘的人,周围的事物变化对他毫无影响,他的职业也改变不了他,他的职业只是更加深了他的偏执。然而谈话持续到夜里,当痕面对列车长时,一种幻觉产生了:似乎这位列车长并不是个简单的乡下汉子,他的外表有种蒙蔽作用,正如他说的话有种欺骗性一样。他之所以反复地说这些乏味的故事,是因为他自己也认为这些故事本身毫无意义,而他要表达的意思深埋在这些乏味的故事底下,因为藏得太深,他要挖出来也不可能了。可是除了这些故事,他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表达,他就只好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操练了。痕注意到,列车长说话南腔北调的,从他的语音里,还不时透出痕自己家乡的尾音来,给了痕很熟悉的印象。莫非这汉子从前是痕的家乡人,后来走南闯北才将语音弄得复杂起来了?痕还有一件想不通的事:这么一车人,列车长为什么独独选中了自己来聊天呢?

缩在毛毯里,痕将发生过的事的细节想了又想,那些零碎的片断就慢慢地被他连了起来,逐渐形成了一张网,他无法相信,但又不得不猜疑。痕再次用包厢里反正有三个人这个事实来安慰自己,他不能相信场长会陷害他,他多年的经验一再告诉他:场长是个十分孤独的人,与外界几乎没有什么联系,成天只知道埋在养鸡场的事务里,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认识这列火车上的列车长,而联合起来整治他呢?这种想法太荒唐了,太神经质了。天怎么还不亮呢?痕又一次想看表。

“喂,您有火吗?”他用脚推了推乘警。

“有火有什么用?真是莫名其妙!”乘警不高兴地说。

“我想看看表,几点钟了啊?”

“您就待着吧,知道了几点钟又有什么用!反正这车一时半时不会开了。”

“我们是停在河上吧?”

“屁!这里是隧道,要不哪能这么静!”

“隧道里怎么连盏灯也没有?”

“这个隧道里从来没有灯。喂,您到底要啰唆到什么时候去?要不您把毯子还给我,我躺到我铺上去。真不知好歹!”他气呼呼地闭了嘴。

痕藏在心里头的那一点希望一下子破灭了。原来这里是隧道,这就是说,只要车不开,天就亮不了。还是冷静点吧,他何必急着要天亮呢?他虽然肚子有点饿,总饿不死的,这两个人的肚子也总会饿的,他们总不会一直睡下去的。只是把暖气关掉这一着实在是太恶毒了,他已经付了钱,买了这么贵的票来坐车,列车长他们这样做是犯法的,他等这两个人起来后一定要去提抗议。他要向那些人说,这样对待一个旅客简直是欺诈行为,而且还把包厢的门闩上,又不让开灯,如果躺在里面的不是他,而是一个,比如说,一个年老体弱者,这种行为不就类似于谋害吗?痕心里的愤怒越来越厉害,也不知道害怕了,一冲动就跳下铺,鞋也不穿,用两只拳头去用力打门,口里还乱七八糟地发出些吼声。他要发疯了。

在他吼叫的一个间隙里,他突然听见乘警的声音:

“门根本就没关,把插销拿开就是。”

他摸索了一阵,果然找到了插销,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在门外摸到电灯的开关,发现那开关本来就开着的。再看车厢两头,到处都是黑洞洞的,连一盏小灯都没有。他转回来问乘警到底出了什么事,乘警说是为了节约能源,又说他如果不想再躺在铺上,他可要占掉他的位置了,不过他还是劝他回铺上来,等会儿会冷得受不了的。站了一会儿,痕真的冷得受不了了。他趿着鞋摸黑走到那头的餐车里,餐车也是冷冰冰的,异样的寂静令人胆寒。他连忙退了出来,沿狭窄的小道回包厢去。他刚走到半路,一个胖大的女人将他吓了一跳,腿一软差点摔倒。那女人堵住了过道,痕过不去,他只好愣在原地,闻着女人身上的鱼腥味(他猜她是厨房里的勤杂工)。“多么冷啊。”女人说,她的声音很好听。“我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可惜您现在看不见我。我有点难受,夜里出来走一走,要不是车上关了暖气,您就碰不到我了,白天我是不走出厨房的。您喜欢漂亮的姑娘吗?我看您一定是个单身汉,您走来走去的,一定是想打猎吧?像我这样的好货色可不是随便碰得到的。啊,要是现在有灯光的话您就可以看见我了,只是我本人倒不怎么喜欢灯光,我喜欢躲在黑暗的地方,我太漂亮了,我怕车上的男人纠缠我。怎么,您受到我的诱惑了吧?这种地方最容易产生冲动,尤其像您这样的单身汉,是绝对抗拒不了自己的欲望的。”她似乎在那里笑。痕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那女人立刻捉住他的手捂在怀里。女人的手掌很粗糙,很热和,她的怀里也是热气腾腾的,痕将冻僵了的身体朝她凑过去。女人很高,痕的头只齐到她的胸口,他将脸贴着她的乳房,立刻就不再发抖了。女人的手来回抚摩着他的头,很温柔地轻笑着。

“您真是一座火山。”痕喃喃地说,似乎自己心里所有的重压都在这一刻化解了似的。

“来吧,来吧……”女人一边轻轻地念叨一边将痕干瘦的身子抱了起来,用力从过道挤过去,挤得铁皮墙都嘎嘎作响——她实在太胖了。

他们似乎穿过了厨房,因为痕闻到了油烟味,食品的各种香味等,最后痕被放在她的一张椅子上了。女人说这是她的工作间兼储藏室。她在他面前窸窸窣窣地脱衣服。一离开女人,痕又冷得发抖,房间里腐烂的白菜味儿熏得他脑袋发晕,只想呕吐。可是女人已经脱完衣服了,一把将痕抱过去,又帮他脱起来。痕心里想自己一定是冻得嘴唇发青了,他倒希望快点脱完,与这个火炉似的胖女人缠在一起,说不定自己也会暖和起来。现在他已经脱光了,进入了女人的身体。他立刻发热了。他仿佛睡在一只又大又暖和的船里面,舒服得要进入梦乡了。女人轻轻地摇晃着他,两只粗糙的大手令他很舒服地抚摸着他的腰和屁股,使痕产生一种在黑洞洞的深海里游泳的感觉。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求了。这意外的艳遇似乎将他心里的那些焦虑全都融化了,此刻他甚至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愿搞清楚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忽然在他的瘦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大声号哭起来:

“哎呀!空虚呀!真是难受呀!我一直在这里等,等一个人来把我塞得满满的,我等了又等,以为等到了,没想到还是空空落落。我到底是怎么啦?啊呀,我要死了!”

她满脸的眼泪鼻涕,擦在痕的脖子上溜溜滑滑的,很不好受。痕像一只瘦螃蟹一样缓缓地从女人身上移开,到地板上去找自己的衣服。他找了好久才找到,冷得不停地打喷嚏。女人一直躺在地板上不起来,一阵一阵地猛烈啜泣。痕想,自己反正没有办法安慰她了,只有赶快穿好衣服逃跑。他把衣服往身上一套,提起裤子就准备走。地板上的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腿不放。

“哪里去?”她止住啜泣,声音变得阴险起来,“占了便宜就走吗?”

痕站住不动了,一边系着裤子的皮带。

“坐下!”女人吼道。

他蹲了下来,被女人一把搂过去,坐在了她的大腿上。那地方倒也不错,很软和。女人背靠着墙,用一只手掌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脊,就好像他是一个婴儿。

“白天里您没有在车上看见过我吧?”她说,“这是因为我白天是不能出来的。不,并没有人阻止我,是我自己的原因。我现在要对您讲实话了,我只有半边脸,要是别人猛然看见我,一定会吓坏的。所以我,一年到头都躲在这间房子里,夜里就睡在地板上。我是不能见人的——除了在厨房工作的人,他们已经对我习惯了。昨天我就注意到您了,当时我站在烹调房,从那扇小窗对直望到餐厅,我看见您摇摇晃晃地到餐厅里来了,您的模样特别可笑,当时我都看呆了。不过我知道我是没有机会的,为此我还伤心了好久。我那时没料到会停电,电一停,我的机会就来了。我不是说您可以满足我,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要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只有半边脸的女人来说,机会是非常稀有的。您为什么总不说话?我想知道您的想法。像这样墨墨黑黑的,您完全可以在心里把我设想成一个美女,真的,为什么您不能把我设想成一个美女呢?”

她的话就好像催眠曲,她一边唱一边轻轻地在痕背上打着拍子,她那赤裸裸的、温暖的肉体散发出米饭的香味。这个女人也同列车长一样,身上有野地里的气息。痕的脑子里浮现出很久以前就忘掉了的一个梦,那里面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栋青砖瓦屋,房子很旧,很周正,安着纱门纱窗,隐约可以看见屋内有人走动。屋前的那块空坪里长着很多野菜,痕在梦里采了又采,篮子里装得满满的了,却又意外地在一株小树上发现一窝鸟蛋,他正要去拿那鸟蛋时,有个人从瓦屋后面冲了出来,手里拿着棍子来追他,眼看要追上了,痕将手里的篮子朝那人扔去,那人“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大约是那些野菜根上的泥沙迷了他的眼,这时梦就醒了。痕想着这些好事,一边打瞌睡一边用一只手捏弄着女人那巨大的乳房,靠在她身上真是太舒服了,痕根本没有去设想她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现在他只想睡,经历了这样一个又累又冷的夜晚,他的身心无比疲惫。讨厌的是女人总不让他睡死,每当他要沉入梦乡,她就粗暴地将他摇醒,大声责备他,诉说自己的痛苦,甚至又哭起来,小山一样的肉体抖个不停,使得痕很不舒服,只好站起来。他一站起身,女人又更气愤,一把将他拉过去,让他坐在原地方。这样反复了几次,痕的瞌睡与他对这女人的好感就一起消散了,愤怒代替了一切感觉。

“您到底要我怎么样?”他大声说。

“嘘!”女人捂住他的嘴,“您怎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隔壁是列车长的房间。他一直认为我房里只有我自己,您不可以这么大声的。”

“您告诉我,列车长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他压低了声音,隐隐地兴奋起来。

“呸!您是个什么东西!列车长才不会管您的事呢。他痛苦得要死,总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心都要碎了。说起来也怪,我虽然同情他,遇到这种时候心里反而轻松了,觉得有希望了似的。是我说服列车长将车上的能源断掉的,您看我的本事多么大。断电之后我就一直埋伏在这里,后来就碰到您出来打猎。喂,您对我的脸有没有好奇心?您可以伸手摸一摸。您的脚踩在白菜上头了,您把白菜弄坏了!”

痕只好把脚缩回来,整个身子贴在女人身上,女人将他箍得紧紧的,连出气都很困难。忽然地板上出现一个亮点,仔细一看,是手电照出的光圈,发出光的地方在他们头上的墙壁那里。痕的眼睛已经很久没看见光了,这一束光线唤起了他心里的渴望,他用力挣脱了女人,伸手去打开门向外走。

“哪里去?他不会见您的!”女人在身后尖叫,好像还扑了过来。

痕比她敏捷得多,他很快地穿过狭窄的过道和厨房跑进了餐厅,他知道餐厅前面的过道里有一扇门,直接通到列车长的房间。无论如何,他要面对面地问列车长一些问题。但是女人追过来了,为躲避她痕只好钻到桌子下面。女人找不到他,气呼呼地站在那里。他慢慢地从餐桌底下爬过去,一不小心碰响了椅子,女人又朝他发出响声的地方扑了过来,庞大的躯体扑向她前面的桌子,桌子上的桌布被掀翻,瓶瓶罐罐全滚到了地上。痕已经换了地方,她还不知道,站在那里骂他,称他是工于心计的窃贼。痕想象着她赤身裸体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这一笑暴露了自己的所在,女人更加发怒了,像狮子一样狂暴起来,一路过去将所有的桌子上的东西都掀翻在地,痕好不容易才磕磕绊绊逃了出来,这时女人还在那里骂他。

列车长那里没去成,痕只好一路摸到自己的包厢里。经过刚才那一场闹腾,身上倒是不冷了,还出了点汗。他摸到了自己的铺位,发现乘警正睡在他的铺上。

“刚才列车长已经来过了。”乘警的声音从那一大堆毯子底下发出来。

痕心中一惊,连忙问:

“他是来找我的吧?他现在在哪里?”

“他是来找我要仓库的钥匙的,可能他已经到仓库里去了。你不要到处游荡,会有危险的,有一个车厢已经发生了爆炸。”

痕叹了一口气,坐下来,发现周围有点异样。

“上铺这个人到哪里去了?”他问。

“列车长把他叫走了,叫他去仓库搬东西。”

“仓库在哪里?我也想去帮忙。”

乘警“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缠绕着痕的那种恐惧又回来了,他又觉得自己处在阴谋的中心,而别人是自由的。痕现在是饥肠辘辘了,他忽然记起他的旅行包里还有一包干枣子,是场长放进去的,当时场长还说:“这东西最顶事了,完全可以当干粮。”他由于这一发现高兴起来,立刻就猫着腰将旅行包从铺位下面拖出来,摸出那包枣子,迫不及待地大嚼起来。一边嚼枣子,一边心里头就有些伤感。仅仅是在昨天,他还舒舒服服地在鸡场里工作,现在却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是场长发慈悲给了他这包红枣,他恐怕会要饿得晕过去了。场长为什么要惩罚他呢?他在工作上确实有些懒散,有些满不在乎,有时还犯点错误,给鸡场造成点小损失,不过讲到大的错误,那可是一次都没有,他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不是无赖。不错,他有时的确很怨恨场长,他的怨恨也完全可能早就被场长觉察到了,可是鸡场里怨恨场长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差不多所有的雇员都恨他,他在他们当中还算温和的呢!有一回,他亲眼看见清洁工往场长的茶壶里放砒霜,当时他制止了他,他吓得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干,他说他就是恨场长,说不出为什么,一冲动就干了这事。清洁工一说完就抹掉脸上的泪,反问痕:“您就不恨他吗?不要自命清高了!像您这样的人,和我们能有什么区别呢?”他眼里透出凶恶的光。痕制止了他的谋杀,反倒被他逼迫,就像自己有把柄抓在这个人手中似的。这件事存在他心里,以后见了那清洁工就躲。话又说回来,他有什么证据确定是场长在惩罚他呢?场长让他去购买鸡饲料,好心给他买了软卧包厢的票(可能是看在他是个老职工,为场里工作了多年的面子上),还将他送到汽车站;他顺利地上了火车,这才发现场长忘了将买饲料的合同交给他,赶回去拿已是不可能,只好等到达目的地之后打电话让场长用特快专递寄过来;他坐的这列火车有点特别,列车长是个怪人,他内心痛苦,心事重重,他到他的包厢里来与他聊天,聊了很久;同包厢的旅客也是个怪人,不分日夜地睡觉;乘警也是个怪人,似乎了解底细,他说的话自己却听不懂;后来发生了几件不可理解的事,首先是车上的暖气关掉了,接着灯也不亮了,包厢的门又被人从外面反闩,再后来是他遇见那位巨人似的女人。最奇怪的当然是遇见女人的事,他即使现在也还是不能确定这事到底是不是一个梦,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女人呢?想到这里,痕摸着胸前一粒扣错了位置的扣子,这是先前在女人的房里匆匆忙忙地穿衣服,将扣子扣错了的。这就是说,女人是实有其人,而痕还与她胡搞了一通。他回忆躺在她身上的情景,那感觉就像躺在一个暖和的烘房里,还闻到米饭的香味,使痕现在仍留恋不已。可惜自己当时瞌睡太大,没能好好享受一番。当然,这绝对不是梦,所有的都是真的,现在他由于一些他不了解的原因,的确是陷入困境了。痕就这样回忆着,看来目前首要的不是找出事情的原因,而是清醒地面对困难,逐个解决。现在第一步要做的当然是同列车长取得联系。经过昨天的闲聊,列车长毕竟已经同他成了熟人,如果他当面向他打听情况,他确信列车长不会像包厢里这两个人这般不耐烦,这般鄙视他的。他一定可以对他所遭遇到的事获得一个大致的轮廓。枣子吃完的时候,痕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哪里去?”乘警忽然坐起来问他。

“找列车长有事。”

“不是告诉过您了吗?外面有危险,黑咕隆咚的,你不要命了!”他气得声音发抖,然后顿了一顿,继续说:“等着吧,列车长会来叫你的。您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像在家里一样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您连这句话都忘了吗?”

痕想不通乘警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看来他真是为他好,看来包厢外面也真是有意想不到的危险。痕只好又坐下来。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呢?

“厨房里的大个子女人,您觉得她怎么样?”痕一冲动就说出了口。

“噢,您是说傻大姐,您一定和她睡觉了,我知道会是这样。您不该出去乱跑,傻大姐见男人就掳去,我们都知道。平时白天她从不出来,她的脸有问题,到了夜里她就肆无忌惮。现在停了电,她当然为所欲为了。”乘警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很好笑,就哈哈地笑个不停。笑着笑着还用双手拍打床铺,发出母鸡下蛋后的那种啼鸣。

痕被他笑得很窘,脸上发烧,幸亏黑乎乎的看不见。好不容易等乘警止住了笑,痕才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脸有什么问题?”

“她的脸——”乘警似乎在沉思,“她的脸……老实告诉您,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脸。我对着她望过去,那地方既没有头也没有脸。这种事,您当然不会相信,谁会相信呢?不会。”他似乎在自问自答了。“我刚才想象您被那巨人掳去的情景,实在觉得好笑,您真莽撞。”

痕对他的嘲笑很不高兴,而且他也不相信他的无稽之谈,就愤愤地沉默了。也许在他的眼里,自己真的成了可怜虫,被疯女人掳去糟蹋了一场,稀里糊涂地还不知怎么回事呢。让他去看险,去高兴吧,实际情形并不是他设想的那样,只要自己守口如瓶,他的高兴算得了什么,他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了。这样一想,痕又觉得自己有了秘密武器。

“您和她是如何干那件事的呀?”乘警果然厚颜无耻地来打听了。

“哼。”痕不回答他。

“那必定是不同凡响的,这样一件事。”乘警又自问自答了:“可是究竟是怎样完成的呢?这种该死的事?总要能设想出来才好。一涉及具体情节,我脑子里就空空的。”他苦着脸说,还叹起气来了。

令痕惊讶的是,乘警的情绪如此不可捉摸,看,此刻他又陷入了迷惑,甚至忧郁。他到底在考虑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呢?这列火车上似乎弥漫着忧郁症,列车长是这样,上铺的旅客是这样,傻大姐是这样,现在乘警又是这样了。所有这些人,似乎苦恼的是同一件事,那件事快要发生了,但还没有发生,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呢?如果他找到列车长的话,列车长会告诉他吗?受到这些人的影响,痕自己的情绪也阴暗起来,这场不顺利的旅行把他弄成了这样,可是他没料到的。如果现在他还在鸡场多好,一切按部就班,懒懒散散,没有任何事要他着急,简直可以说是过得潇洒。他在鸡场时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今天不想明天事。”

痕想到这里,包厢外面就有人敲门了。门没关,那人居然很有礼貌地轻轻地敲着,和车上别人的派头都不同。乘警忽然怕得不行,死死地捉住痕的胳膊不让他去开门,还凑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门外站着的是屠宰场的屠夫,他已经亲眼看见他们杀了一个人,当时列车长也在。痕想,这乘警一定是有妄想狂,不过既然他不让开门,就不开好了。门外那人敲了一阵停下来,然后长叹一声,脚步嗒嗒地往餐厅那边去了。痕再也忍不住了,用力挣脱了乘警向外冲去。

那人个子十分瘦小,几乎与一个十来岁的儿童一样,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屠夫呢?痕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那人立刻弹跳起来,用力一撞,将痕的手臂撞开了。痕感到他的胳膊就像金属棒一样硬,自己手臂上被他撞过的那地方很痛,可能已经伤了筋。

“我是您刚才敲门要找的人。”痕急忙说。

“谁要找人了?”那人发出苍老的声音,把痕吓了一大跳。

“您,您敲我的门了。”

“那只是我的一种习惯。”他说了这句话就继续往餐厅走。

痕紧紧地跟上他,担心在黑暗中要是离得太远就看不见他了。痕知道傻大姐就潜伏在去餐厅的过道里,她会如何对待这个老头呢?老头并不想摆脱痕,好像还有点高兴,不时停下来等痕离他更近一点。刚一进过道那女人庞大的身影就出现了,后来的情形与痕预料的相反,不是女人将这老头掳去,反而是老头主动袭击她。黑暗里痕不断听到拳头打在肥肉上发出的响声,夹杂了女人的尖叫和哭声。到后来力大无比的老头就把女人踩在了脚下,他在她肚子上用力跳,而女人的号啕惊天动地。老头打累了,还不甘休,又一拳打破了过道里的玻璃窗,玻璃碎落下来,掉在女人身上,女人一滚,大概玻璃扎进了肉里,又发出恐怖的叫声。这时痕走过去,想扶起受了伤的女人,他的手触到女人的身体,裙子的前胸一片湿漉漉的,大约是出的血。痕不由得战栗起来。这时那老头已经走掉了,痕用尽全力将大声呻吟的女人扶起来,可是傻大姐似乎并不高兴他的帮忙,刚走了两步,她就甩脱他,赖在地上不起来了,口里大声呼痛。过道十分狭窄,痕被卡住动不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法再次将她扶起,他自己的腰反倒被这一大团肉压伤了。这一番挣扎弄得他怒火直冒,可是女人不但不合作,还口里哼哼地要他“滚开”。痕绊倒在女人身上,自己的手也被玻璃扎了一下,火辣辣的。他想站起来,傻大姐偏不让,用两条腿紧紧地夹住他。这时右边的壁缝里忽然射出一道光,窄窄的一条射在对面窗户上。傻大姐似乎吃了一惊,连忙放开了痕,痕跳起来就往餐厅那头跑。

“列车长等着您去见他呢!”女人在身后喊道。

他觉得自己脚下生风似的,熟门熟路地就摸到了厨房,一路摸过去,到了一间大约是放餐具的房间,左边有个小门,灯光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门的上半部是玻璃格子,痕对直望过去,看见列车长和刚才那老头坐在一张窄床上谈话,老头背对着门,只看见他后脑勺上稀疏的白发。痕迟疑着没有推门,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大,显然都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

“那家伙还在吧?”列车长问。

“怎么会不在?刚才还和我在一起呢,我请他看了一场好戏。”老头夸张地说,耸了耸肩。

列车长瞪着两只无神的眼睛,大手笨拙地伸进裤袋里去掏东西,掏了半天,掏出一条脏兮兮的手绢,就用手绢捂着鼻子打喷嚏,打个不停,脸都憋得发紫了。这时痕看清了,房里点的是一盏煤气灯,那灯挂在屋当中,里面的气体发出不祥的“噗噗”的声音。列车长的喷嚏终于打完了,眼泪汪汪的,痕觉得他瘦了很多,蓬头垢面的,一副可怜相。这样的人怎么谈得上要来收拾自己呢?不过人心叵测呀。

“回忆吧,回忆美丽的往事吧。”列车长伤心地说,眼珠瞪着面前的墙发了愣。老头怜悯地看着列车长,伸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摩挲着,口里在念叨:“不要紧,不要紧……”就像在安慰遭到了重大打击的人一样。不过他的安慰并没起作用,列车长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房里那盏煤气灯的声音响得有点吓人。这种情形让痕觉得自己此刻推门进去很不合时宜,但是他怎能放过这个机会呢?在这列火车上,除了列车长,他再也没有别的人可找了,毕竟这个汉子同他聊了那么久的天,一点都没表现出敌意,再说他是一车之长,是这个车上最有权势的人,也是最知情的,万一车上要发生什么事的话,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他心里的疑团必须找列车长解开,越早解开对他本人越好,这一点是肯定的。这时痕又有点后悔,昨天自己为什么不对列车长更亲切友好一点呢?还是自己那该死的本性作怪。细细一想,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曾交一个知心朋友,不论和谁打交道他总是保持那种距离感,外人看来必定是冷冰冰的。

痕打定了主意推门进去时,那老头便回过头来了。痕口呆目瞪地发现,老头竟是鸡场里的清洁工,投毒的那一位。他不是三个月以前就辞职了吗?当时场长还说他是回老家去了呢!

“您好呀,老单,什么时候出来的呀?”痕走上前去与他招呼。

他说了这话之后,看见列车长与老单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在这列火车上干了三个月了。”老单挺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

“原来找到了新的工作,恭喜您呀。”痕的话里透出讨好的成分,自己也感到吃惊。

“根本不是找到了新的工作,”老单厌烦地挥了一下手,“是鸡场的场长将我骗上火车的。我反正老了,也就随遇而安了。您坐车去哪里?”

痕心中一惊,脸上变了色,脑子里轰轰作响起来。过了一会才如梦初醒。

“我出差,去买饲料……不过这种事谁又有把握?我很怀疑……场长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不管他,出来好,扩大眼界,鸡场里太闭塞了。”他乱七八糟地说出这些话,更加不安了。

“您怀疑什么呢?怀疑是好事,年轻人就该怀疑。”老单说话时又对列车长使了个眼色,痕觉得这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淫荡。

他俩因为痕的在场明显活跃了起来。列车长的身子往后靠在墙上,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痕看见他从那个地方死死地盯着自己,那种眼光完全不同于从前的冷漠。

“怀疑好,什么事都不要轻信,我原先就想和您说这句话,可惜您年轻气盛,什么都听不进去。”老单还在说。

痕像犯人一样站在他俩面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忘得干干净净了,中了圈套的感觉又回到他身上。面前这两个人是一堵墙。列车长刚刚还那么软弱,现在一下子就硬起来了,他那种样子似乎像举着鞭子将自己往圈套里赶。所以痕根本不敢同他对视。

这样站了一会,听见列车长站起身来,伸手将他身后的另一扇小门打开了。从这扇门望过去,痕看见一排排放蔬菜的木格子,可能正是他和傻大姐待过的那间房。列车长从小门走进那间房,就反手将门关上了。听见那边房里在低声说话,一会儿就传出了女人的号啕大哭,傻大姐这一回哭得更凄惨,撕心裂肺似的。痕一脚踢开门走进去,看见列车长正挥起一把铁锤朝女人砸过来,铁锤砸在女人的大腿上,甚至听见骨头折断的响声。列车长抬头看见痕,立刻扔了锤子,从他身边插过,回到自己房里,将门用力关上。痕和女人又处在完全的黑暗中了。女人躺在地上,那一大堆身躯抽搐着,痛得不停地叫喊。

痕蹲在她旁边,抚摸着她受伤的腿,发现她全身冰凉,也许是失血过多吧。列车长的凶暴把痕都吓坏了。痕一边安慰她一边记起,刚才自己又忘了看她的脸,她到底有一张什么样的脸呢?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什么会受到他们这样的非人的折磨呢?

“啊,我要死了!我活不成了!”女人的双手在黑暗里乱抓。

痕竭力想安慰她,却被她扇了一个耳光,脸上麻辣火烧的。痕想,既然她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来打人,那她的伤就不要紧。于是他移到角落里倚墙站住。隔壁的两人在说话,门关得死死的,也许又从那边闩上了。他听见列车长在那边房里喊他,开始他还以为是幻觉,仔细听真是喊他,列车长还跺着脚在那里大发雷霆。这时傻大姐停止了哭叫,小声对痕说:“啊,不要去,不要去!到我身边来呀,小猴子,我不会再打您了。”痕回到她身边后,她就轻轻地呻吟着,一边轻轻地告诉他:

“我可不是什么娇嫩的姑娘,这点伤,哼,难不倒我。您不要怜悯我,这种事常发生,他们脾气都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您这样的,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那一天我从厨房那里看到您,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我躲在这里想呀想的,我想,也许您是一个幽灵?”她的冰冷的大手在痕脸上摸来摸去的,弄得他很不舒服。

列车长在隔壁叫得更响了,好像还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老单也帮着喊痕的名字。他们为什么自己不过来呢?痕稍微一动,女人就按住他。

“不要去,您的身体太单薄了,我真为您担心啊。您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

女人的最后这句话激怒了痕,他心里一股无名火直冒。

“我落到什么地步啦?您说说看?莫非遭难的是我吗?啊?看看您自己吧,被人打伤,躺在地上没人管,您怎么还说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话呢?这种话如果是,比如说,我们场长说的,倒还可以理解,因为他大脑迟钝,什么事都搞不清……”痕突然住了嘴,因为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心里害怕起来。

“您还在对鸡场里的事耿耿于怀呀!”女人说起话来好像痛苦全消失了,“喂,您告诉我,他们说您是因为挪用公款被赶出来的,这是真的吗?这事真有意思啊。”

傻大姐竟然坐了起来,十分兴奋似的,她拉过痕的手放在自己的两只乳房中间,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起来。她反复地询问痕,怎么会有勇气做出那种事来,做了那种事之后又怎么还能出来旅游,场长对他的处罚到底是重还是轻,他自己到底是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一名恶棍,还是正派人的一念之差?她身上散发出血腥的味道,体内又渐渐地恢复了热力。但痕此刻一点都感觉不到她的诱惑,不论她如何暗示都没有用,他只觉得厌恶,就像喝汤喝进去一只苍蝇的那种感觉。列车长与老单还在那边叫他的名字,他们的声音使得痕万念俱灰。

“您,怎么会只有一边脸的?”他恶毒地对女人说。

“呵,您并不介意嘛,谁都有可能遇到这种事的。那边那两个家伙想掌握您的行动,他们不高兴您在我这里待得太久。这里有西红柿,您一定口渴了吧?”

女人和痕一人吃了一个西红柿,她又说她在架子后面藏了一只烤鸡,让痕扶她站起来,她好去取。她瘸着腿走到那边翻了一阵,木架忽然倒了下来,腐烂的蔬菜弄了痕一身,气味令人作呕。痕怀疑是女人故意弄倒的。

“坐下来吃鸡吧,不过要轻轻的,弄不好就会被隔壁那两个人抢了去。”女人对他耳语道,顺手递给他一只鸡腿。

痕这么久没沾荤腥,也顾不得脏,就大口吃起来了。女人自己也吃,果然轻轻地嚼,生怕弄出声音来。一会儿两人就把一只鸡吃光了。女人又从什么地方摸出一瓶啤酒,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痕虽然情绪很低落,但毕竟吃饱了肚子,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那边那两个人也沉默了,可能已经走了也不一定。

“这种日子,不是也很令人满意吗?”女人口里还塞着鸡肉,说话含糊不清的。

痕脑子里乱极了,他不愿和女人讲话,他想走。他走到哪里去呢?老单就如潜伏在列车上的一条毒蛇,不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会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潜行,到时候就给他来那致命的一下。老单是不是场长派来的呢?如果不是,那他就只不过是在造谣,败坏他的名誉罢了。因为他自己已落到了底层,不甘心,还要把他痕拉下水。假如是这种情况,痕就用不着怕他。万一真是场长派来的呢?投毒的事又如何解释呢?他打了一个饱嗝,那饱嗝里头不但有鸡的味儿,也有烂白菜的味,那鸡原先是放在烂白菜堆里的,刚才那木架一倒,弄得他手上也沾满了脏兮兮的汁液,又没有擦一擦就去抓鸡吃,所以脏东西都吃进肚子里面去了。痕惊异于自己竟然能在污秽中待了这么久,还将污秽吃了下去,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莫非他已经堕落得不成样子了吗?要真是这样,说他挪用公款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就有股热力往上冲,这是上车以来还不曾有过的。也许他真应该自暴自弃?他到底坚守些什么东西啊?一个鸡场的保管员,被老板解雇了,却还不肯随遇而安!所有他想追问的那些东西都已经不存在了,刚才列车长的态度已经表明了这一点。这是不是说,他和傻大姐是一类人?不,也不是,傻大姐也分明看不起他,只是因为无人可交往,女人才缠上他,这种纠缠有很大的利用的成分。可以说,傻大姐将他抓来给自己垫背。话虽这样说,痕还是觉得自己被傻大姐利用是件好事,他在这里是如此的孤立,无人理睬,如果跟着这个女人的话,自己会慢慢搞清内情的,这也是他巴不得的事,何况这女人还有她温柔的一面,并不完全是母夜叉。根据痕多年的经验,很多事都是由她这样的小人物成就的。

这时女人用油腻腻的手在他脸上摸了摸,那手热得像火炭一样。然后她就坐在地上用裙子擦手,似乎擦得很仔细,就像很爱卫生似的。

“给我讲讲您挪用公款的事吧。”

“我并没有做那件事,为什么您要这样认定?我是养鸡场的保管员,场长派我来出差,亲自为我买好车票,我是去购买鸡饲料的。”

“当然,开始都是很正常的,我当年也经历了这些很正常的事,后来我就成了这车上厨房的一名帮工,这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来这里之前,我弄坏了一边脸。”

女人的语调里透出对痕的理解,还有淡淡的伤感。

“根本不是同一回事!”痕提高了嗓门。

但是他也想不出他和女人的不同在哪里,女人又是如何到这列车上来的。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女人就把他拖到她的身边,用手臂搂紧他,让他的脸紧贴他那暖烘烘的乳房,用另一只手揉搓着他的胸膛,轻轻地安慰他:

“不要急躁,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啊。那么多年了,我是怎么过来的呢?”

虽然女人的裙子还是湿漉漉的,痕在她体内蒸腾的热气里面又感到了强烈的睡意,他已经闻不到血腥的味儿,只觉得房里弥漫着米饭的香味。此刻他和傻大姐是如此的亲昵,他觉得她就好像是他的姐妹。在很久以前痕是有过姐妹的,可惜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的这种感觉当然已不是从前的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呢?他说不准。这是个奇怪的女人,痕向往着在她的引导下进入眼前这个未知的世界。在这个地方,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同自己有了这种实质性的接触吗?再说她本人一定有很多难言之隐,她和列车长一定不是一路人,痕相信她的经验对于他本人一定不无教益。只要他同她好,总有那么一刻,她会将自己的事情全盘告诉他,痕觉得那种时刻已为时不远了。从她刚才对自己的举动来看,她同他的关系好像又进了一步。痕认为他不能再把这种关系看作是纯粹的利用了,如果硬要那样看的话,自己就太冷酷了。

“没有过不去的桥,您说是不是啊?”她摇晃着他,“您不能老是赖在我这里。您虽然不必听列车长他们的话,可是有时也得去与他们周旋一下。他们很可能已经生气了。有时我想,就是要让他们气一气,不过每次我都不做得太过分,毕竟,他们是为我好的啊。这种事您现在不理解,日子长了就知道了,您还会和我们在一起待很久很久,直到——啊,您走吧,走吧,到他们那里去啊。”

痕被推到了列车长房里——原来那门一直没关。列车长房里的煤气灯已经灭了,四周寒气袭人,痕想退回到傻大姐的储藏室,那门却又关得死死的了。列车长和老单并没有走,两个人坐在钢丝床上一动不动。

“您要上厕所吧,隔壁就是。”老单说。

痕从另外一扇门摸出去到了厕所,解完手出来,觉得自己鞋上也许踩了大便,两只脚在地板上蹭了又蹭。

痕正要去推列车长房间的门,刚好老单出来了,列车长也随着出来了。列车长回转身去将那门用锁锁上。老单捅了捅痕,告诉他这列火车要出大事了,要他赶紧跟他们跑。痕立刻说,还有傻大姐在房里呢,怎么能把她关在里面呢,要出事的。老单突然照痕屁股踢了一脚,大骂他是“蠢猪”。他们刚刚跑出厨房,痕就听到女人在里面用力打门,大声地、绝望地哭喊,其中喊的一句话是“姓痕的,你这条毒蛇!”痕要转回去,老单一个耳光抽得他滚出好远,简直痛得要晕过去了。这时老单又一把将他提起来,命令他快走。经过餐车外面狭窄的过道时,痕听见女人在用力撞板壁,哭声十分恐怖。走在前面的列车长打开了车厢的门,老单一把将痕推下去,他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了。眼前一片黑茫茫,其间有四五个影子晃动着,他终于真的昏过去了。

“让他做任何一件事,他总是不情愿。”一个嘶哑的男中音说,那声音有点像从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呆板,无变化。

痕觉得自己的左腿已摔坏了,不论老单怎么催促他也动不了,而人群已经跑远了。老单一急,就架起他往前拖,一边拖一边不停地问他:“您不想活了,是吗?到底还想不想活?几分钟之内这列火车就会变成废铁。”痕咬紧了牙关,尽全力朝前迈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当他的伤不存在吧,人身上总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伤啊,不要去管它吧,不管它!一会儿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们走了好远,痕还听见傻大姐擂门的响声,和闷在里头的哭声。痕于剧痛中抬起头,看见又有一伙人赶上来了,那伙人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了。或许,他和老单是落在最后的两个人了。在他旁边,怪物样的火车头突然鸣笛了,痕感到大祸临头,就发疯般地吼了起来,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也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迈步了。列车已经不存在,老单也已经不存在,在那黑暗的远方,傻大姐的哭声细如游丝,很快那声音也消失了。

一直到列车长强迫他坐下来,他还在像狼一样嗥个不停。

周围影影绰绰地站了好多人,他终于安静下来。立刻就听见有人说:“腿又没断,未免过于夸张炫耀了吧。”


神秘列车之旅二 在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