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师和家塾

讲到“家塾”,我们顾名思义,一定都设在某一个人的家里啰?其实,并不尽然,除了殷实的富户人家,或者世代书香之后,可以有空房子,专门设立“家塾”,供子弟们读书以外,大多数的农村社会,都做不到有这样好的教育环境。所以多数的“家塾”,多半设立在某某宗祠的祠堂或寺庙里。因为这些地方,比较清静宽广,学生们还有活动的余地,荡秋千、踢毽子、叠罗汉、打小小的群架,那也是常有的事。但在偏僻地方的三家村里的“家塾”,情形又当别论。在此,我要声明,为什么一直要称它作“家塾”,却不用“私塾”的名称呢?因为“私塾”是在民国成立以后,建立了新的教育制度,对于过去私家设立的“家塾”,依法称它为“私塾”。事实上,在六十年前后的“家塾”,并无所谓公立或私立的严格差别。

至于担任“家塾”里教书的老师,说来真有无限的感慨。同时,也可因此而为古今中外从事教学的先生们同下一掬伤心而凄凉的泪水。大概我们都知道过去私家教学的风格和习惯,凡是讲到家里教书先生的代名词,叫做“西席”。老师们称呼主人的雅号,叫做“东主”或“东翁”。除了一般已经有了初步功名成就的子弟,再请一位有学问或有功名的“西席”先生来家专门教读以外,其他一般“家塾”所请的老师,不是落第的书生,便是穷而无奈的酸丁。表面上虽然表示尊敬,实际上,并不受一般社会所重视。他们生活的刻苦,以及报酬待遇的菲薄,真是不堪想象。那时,并非以月薪计算报酬,只是以年节计算实物,或者加上当时极其少数的货币(银两或银洋),一年辛苦所得,也仅得温饱而已。至于以此养家活口,那就苦不堪言了。所谓“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的感慨,都是这种情况中所产生的悲哀。可是话说回来,碰到有些“冬烘”迂腐的学究,实在也会使人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可厌。凡事总有正反不同的两面道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大体说来,当时多数的教书先生们,一言以蔽之,都在“清苦”中度过他的一生。所以清代的名士郑板桥(燮),在他没有考取功名以前,也曾经做过教书先生,他便写过一首足为千秋后世同声一叹的名诗,如云:

教读原来是下流,傍人门户过春秋。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而今幸作青云客,遮却当年一半羞。

又相传光绪时,有李森庐者,以教读为业,某年岁除,不能归,作诗寄其妻云:“今年馆事太清平,新旧生徒只数人。寄语贤妻休盼望,想钱还账莫劳神”,“我命从来实可怜,一双赤手砚为田。今年恰似逢干旱,只半收成莫怨天”。现在教书先生的情形,虽然没有完全像这样的惨痛,但是以“舌耕”为务的人,比较一般从事有关工商职业的,在物质生活的享乐上,到底还有很大的差距。过去是“一席青毡”,罚坐在冷板凳上。现在是一张聘约,罚站在冷柜台。况且一校一系一派,无形中各自形成圈圈,清儒童二树所谓:“左圈右圈圈不了,不知圈了有多少?而今跳出圈圈外,恐被圈圈圈到老。”古今中外,同此一例,这也正是人类思想和心理的一个重大问题。


旧式家塾里对写字的“启蒙”十、七十年前八股文的思想与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