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回后的《红楼梦》
《红楼梦》只有八十回,从戚蓼生、高兰墅以来,凡读《红楼梦》的人都说这书是没有完全。现存的《红楼梦》虽只有八十回,而《红楼梦》却不应当终于八十回;换句话说,即八十回以后应当还有《红楼梦》,只可惜实际上却找不出全璧的书,只有高鹗底续作一百二十回本,这自然不能使爱读《红楼》的人满意。这节小文专想弥补这个缺陷,希望能把八十回以后原来应有的面目显露一二。至于作者底残稿所谓后三十回,已见下卷另篇,可以参看。
曹氏为什么只做了八十回书便戛然中止?以我们揣想,是他在那时病死了。《红楼梦》到八十回并不成为一段落,以文章论,万无可以中止之理;可见那时必有不幸的偶然事发生,使著书事业为之中断。颉刚也这么揣想。他说:“……不久,他竟病死了,所以这部书没有做完。”(一九二一,五,十,信)
讨论八十回后的《红楼梦》这问题,可依照八十回书中所记事实,大略分为四项:(一)贾氏,(二)宝玉,(三)十二钗,(四)众人。我逐一明简地去说明。有许多例证前已引过全文的,只节引一点。怀疑的地方也明白叙出,使读者知我所以怀疑之故。
(一)贾氏——贾氏后来是终于衰败,所谓“树倒猢狲散”,这是无可疑的。虽然以高鹗这样的名利中人,尚且写了抄家一事。至于高本以外的补本,在这一点上也相同,且描写得更凄凉萧瑟。这可谓“人有同心”了!所以大家肯公认这一点,没有疑惑,是因八十回中底暗示太分明了,使人无可怀疑:且文章一正一反也是常情,可以不必怀疑。既然如此,似乎在这里可以不必多说,我们看了高本,便可以知原本之味。但在实际上却没有这样简单。
贾氏终于衰败虽确定了,但怎样地衰败?衰败以后又怎么样?却并没有因此决定。贾家是怎样地衰败的?这有两个可能的答语:(1)渐渐的枯干下去。(2)事败罹法网,如抄家之类。我们最初是相信第一个解答,最近才倾向于第二个了。要表示我们当时的意见,最好是转录那时和颉刚来往的信。我当初因欲求“八十回后无回目”这个判断底证据,所以说:
抄家事闻兄言无考,则回目系高补,又是一证。(一九二一,五,四,信)
颉刚后来又详细把他底意见说了一番:
贾家的穷,有许多证据可以指定他不是由于抄家的:
(1)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的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冷子兴对贾雨村说的话)
(2)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穿吃用度,已是不凡。(第三回)
(3)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都是那些纨祷习气……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第四回)
(4)外面看着虽是轰轰烈烈,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呢。(第六回,凤姐对刘姥姥说)
(5)可卿死后,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又贾珍托凤姐办丧事说:“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第十三回)
(6)平儿向凤姐说,“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还要捞出来花呢!”(第十六回)
(7)赵嬷嬷道,“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第十六回)
(8)贾妃在轿内看了此园内外光景,因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了,此皆过分。……贾妃……再四叮嘱,“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由以上八条归纳起来,贾家的穷不外下列几项缘故:
(甲)捧场太大,又收得小,外貌虽好,内囊渐干。(1)(2)(4)
(乙)管理宁府的贾珍,管理荣府的贾琏,都是浪费的钜子。其他子弟也都是纨袴习气很重。一家中消费的程度太高,不至倾家荡产不止。(3)(5)(6)
(丙)为皇室事件耗费无度。(7)(8)
所以贾氏便不经抄家,也可渐渐地贫穷下来。高鹗断定他们是抄家,这乃是深求之误。(一九二一,五,十七,信)
但他后来渐渐觉得高氏补这节是很不错的,虽然仍以为原书不应有抄家这件事,他说:
籍没一件事虽非原书所有,但书上衰败的预言实在太多了;要说他们衰败的状况觉得渐渐的干枯不易写,而籍没则既易写,又明白。高鹗择善而从,自然取了这一节。(一九二一,六,十,信)
我在六月十八日复他一信,赞成他底意见。这时候,我们两人对于这点,实在是骑墙派:一面说原书不应有抄家之事,一面又说高鹗补得不坏。以现在看去,实在是个笑话。我们当时所以定要说,原书不写抄家事,有两个缘故:(1)这书是纪实事,而曹家没有发现抄家的事实。(以那时我们所知)(2)书中并无应当抄家之明文。至于现在的光景,却大变了,这两个根据已全推翻了,我们不得不去改换以前的断语。
现在我们得从三方面去观察这个问题。(1)从本书看,(2)从曹家看,(3)从雪芹身世看。若三方面所得的结果相符合,便可以断定“书中贾氏应怎样衰败”这个问题。我们知道,从本书看,确有将来事败抄家这类预示,且很觉明显不烦猜详。(所引各证见上卷《高鹗续书底依据》及下卷《后三十回的〈红楼梦〉》)我们又知道,曹家虽尚未发现正式被抄没的证据,但类似的事项却已有证。如谢赐履的奏折中提及两事:一是停止两淮应解织造银两;一是要曹頫赔出本年已解的八万一千余两。
我们如考查雪芹底身世也可以揣测他家必遭逢不幸的变局,使王孙降为寒士,虽然不一定是抄家。我们知道,雪芹幼年享尽富贵温柔的人间福分,所以才有《红楼梦》;(看书中的宝玉便知)但在中年(三十多岁)已是赤穷,几乎不能度日了。敦诚寄怀雪芹诗,在一七五七年,中已有“于今环堵蓬蒿屯”之句,可见他已落薄很久了。(如假定雪芹生于一七二三年,到敦诚作诗时,雪芹年三十五)后来甚至于举家食粥,(一七六一年,敦诚赠诗)则家况之贫寒可知。但曹氏世代簪缨,曹雪芹之父尚及身为织造,怎么会在十多年之内,由豪华骤转为寒酸,由吃莲叶羹的人降为举家食粥?要解释这个,自然不便采用“渐渐枯干”这个假定。虽然“渐渐枯干”,也未始不可使他由富贵而贫贱;但总不如假定有抄家这么一回事,格外圆满、简洁。我总不甚相信,在短时期内,如不抄家,曹家会衰败到这步田地。况且本书上明示将有抄家之事,尤不容有什么疑惑。上边颉刚所归纳的三项,也是实有的现象,但书中贾氏底衰败,并不以此为唯一的原因,也不以此为最大的原因。最大的原因还是抄家。因为“渐渐枯干”与抄家是相成而不相妨的。我们并不能说,如是由于抄家便不许有渐渐枯干这类景象,或者有了渐渐枯干的景象,便不许再叙抄家事。我以为《红楼梦》中的贾氏,在八十回中写的是渐渐枯干,在八十回后便应当发现抄家这一类的变局,然后方能实写“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这种的悲惨结果,然后宝玉方能陷入穷境,既合书中底本旨,也合作者底身世。
这样看来,原书叙贾氏底结局,大致和高本差不多,只是没有贾氏重兴这回事。我们本来还有一点没有正式提到,就是衰败以后怎么样?这可以不必讨论,从上边看,读者已知道,衰败便是衰败,并没有怎么样。高鹗定要把贾氏底气运挽回来,实在可以不必,我已在“后四十回底批评”中详说了。
(二)宝玉——因为《红楼》本是一梦,所以大家公认宝玉必有一种很大的变局在八十回以后。这一点是共同的观察,可以不必怀疑讨论。但变局是什么?却不容易说了。以百年来大家所揣测的,只有两种:(1)穷愁而死;(2)出家。如联合起来还有一种:(3)穷愁而后出家。
究竟这三种结局,是哪一种合于作者底原意,我们无从直接知晓。我们只可以从各方面去参较,求得较逼近的真实,如此便算解决了。我最初是反对高鹗底写法——宝玉出家——以为宝玉应终于贫穷。我对颉刚说:
我想《红楼》作者所要说的,无非始于荣华,终于憔悴,感慨身世,追缅古欢,绮梦既兰,穷愁毕世。宝玉如是,雪芹亦如是。出家一节,中举一节,咸非本旨矣。盲想如是,岂有当乎?(一九二一,四,二七)
由盛而衰,由富而贫,由绮腻而凄凉,由骄贵而潦倒,即是梦,即是幻,即是此书本旨,即以提醒阅者;(第一回)过于求深,则反迷失其本旨矣。我们总认定宝玉是作者自托,即可以以雪芹著书时的光景,悬揣书中宝玉应有的结局。……究竟此种悬想是否真确,非有他种证明不可,现在不敢确说。(一九二一,五,四)
我当时所持的最大理由,是宝玉应当贫穷,在书中有明文,(第三回,宝玉赞)而雪芹也是贫穷的,更可为证。当时却不曾全然说明书中相反的暗示,(宝玉出家)只勉强解释了几个,中间有些遁词。颉刚先是赞成我这一说的,后来却另表示一种很好的意见,我于是即被他说服了。我们来往的信上说:
曹雪芹想象中贾宝玉的结果,自然是贫穷,但贫穷之后也许真是出家。因为甄士隐似即是贾宝玉的影子——(一)“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二)到太虚幻境,匾额对联都与宝玉所见同。(三)“封肃便半用半赚了,略与他些薄田破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强勉支持一二年,越发穷了。”(四)他注释《好了歌》云:“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甄士隐随着跛足道人飘飘去了,贾宝玉未必不随一僧一道而去。要是不这样,全书很难煞住,且起结亦不一致。所以高鹗说宝玉出家,未必不得曹雪芹本意。宝玉不善处世,不能治生,于是穷得和甄士隐的样子,“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于是“眼前无路想回头”,有出家之念。(一九二一,五,十七,颉刚给我的信)
论宝玉出家一节见地甚高,弟兄见其一未见其二也。贫穷与出家原非相反,实是相因;出家固不必因贫穷,但贫穷更可引起出家之念。甄士隐为宝玉之结果一影,揆之文情,自相吻合。雪芹自己虽未必定做和尚,但也许有想出家的念头;我们不能因雪芹没出家便武断宝玉也如此。……我们不必否认宝玉出家,我们应该假定由贫穷而后出家。(一九二一,五,二十一,复颉刚信)
这明是从(1)说(终于贫穷)变成(3)说(贫穷后出家)底信徒了。我当时所以改变,一则由于宝玉出家,书中明证太多,没法解释;(《高鹗续书底依据》一文中,约举已有十一项,恐还不能全备)二则若不写宝玉出家事,全书很难结束,只是贫穷,只是贫穷,怎么样呢?且与开卷引子不相照应,文局也嫌疏漏。我因这两层考虑,就采用了颉刚底意见。
我后来在有正本评中发现后三十回的《红楼梦》,那时还以为亦是续书之一,见《红楼梦辨》。经过数十年发现许多新材料,证明这就是作者未完的残稿。从这残本里知道宝玉确是贫穷之后再出家,证实我们当时的揣想,这是我们所最高兴的。我现在将三说分列如下:
(1)贫穷不出家——所谓旧时真本及我底初见。
(2)出家不贫穷——高鹗四十回本。
(3)贫穷后出家——我们底意见,作者残稿证明之。
在《红楼梦》曾说:“只好请作者来下判断。”现在果然判决了。雪芹以穷愁而卒,并没有做和尚,这未始不是(1)说底护符。但我们始终以为行文不必凿方眼,雪芹虽没有真做和尚,安见得他潦倒之后不动这个心思?又安见得他不会在书中将自己底影子——贾宝玉——以遁入空门为他底结局?所以雪芹虽没有出家,而我们却偏相信宝玉是出家的。这是违反了逻辑底形式,但我们思想底障碍便是这个形式。因为形式是死的、简单的;事实是活的、复杂的。把形式处处配合到事实上,便是一部分思想谬误底根源。
(三)十二钗——名为十二钗,这儿可以讨论的结局,实只有十一人,因秦可卿死于第十三回,似不得在此提及。且秦氏结局作者已写了,更无揣测底必要。我另有一短篇,专论秦氏之死。
论十二钗底结局是很繁琐,且太零碎了,恐不易集中读者底注意。现在我把十一人底结局分为三部分论列。哪三部呢?(甲)无问题的,(乙)可揣测的,(丙)可疑的。(甲)部底结果大致与高本所叙述差不多,相异只在写法上面。(乙)(丙)两部问题很多,而(丙)更觉纠葛。
(甲)无问题的——共有八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宝钗、黛玉、妙玉。怎么说是无问题呢?因他们底结局在八十回中,尤其在第五回底册子、曲子中,说得明明白白。即高鹗补书也没有大错,不足以再引人起迷惑。所谓无问题底意义,就是结局一下子便可直白举出,不必再罗列证据、议论。且有些证据,已在《高鹗续书底依据》一文中引录,自无重复底必要。我用最明简的话断定如下:
元春早卒,迎春被糟蹋死,探春远嫁,惜春为尼,李纨享晚福,宝钗嫁宝玉后宝玉出家,黛玉感伤而死,妙玉堕落风尘。
这八人中又应当分为两部分:(1)无可讨论的;(2)须略讨论的。无问题而须讨论,这不是笑话吗?但我所谓无问题是说没有根本的问题须解决,并不是以为连一句话都不消说得。以我底意见,元春、迎春、宝钗应归入(1)项,以外的五人可归入(2)项。(1)项可以不谈,我们只说(2)项。
探春底册子、曲子、灯谜、柳絮词都说得很飘零感伤的,所以她底远嫁,也应极飘泊憔悴之致,不一定嫁与海疆贵人,很得意的,后来又归宁一次,出跳得比前更好了,像高鹗补本这样写。因为这样写法,并没有什么薄命可言;为什么她也入薄命司?(第五回)惜春底册子上画了一座大庙,应当出家为尼,不得在栊翠庵在家修行。
看李纨底终身判语,有“珠冠凤袄”、“簪缨”、“金印”、“爵禄高登”等语,可见她底晚来富贵,又不仅如高氏所言贾兰中举而已。又曲子上说,“抵不了无常性命”,“昏惨惨黄泉路近”等语,似李纨俟贾兰富贵后即卒,也并享不了什么福。这一点高本简直没有提起。
黛玉因感伤泪尽而死,各本相同,无可讨论。只是高鹗写“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一回,却大是赘笔,且以文情论亦复不佳,从八十回中看,并无黛玉应被凤姐、宝钗等活活气死的明文,所以高鹗底写法,我认为无根据,不可信。我觉得以黛玉底多愁多病,自然地也会夭卒的,不一定因为宝钗成婚而死,高氏所写未免画蛇添足,且文情亦欠温厚蕴藉。这虽没有积极的确证,但高作本未尝有确证。
妙玉是后来“肮脏风尘”的,高鹗写他被劫被污,也不算甚错。但作者原意既已实写了贾氏底凋零,一败而不可收拾;则妙玉不必被劫,也可以堕落风尘。所以高氏写这一点,我也认为无根据。妙玉后来在风尘中,我们知道了,承认了;但怎样地落风尘,我们却老老实实不知道,即使去悬揣也是不可能。
(乙)可揣测的——凤姐,她女儿巧姐。所谓“可揣测”是什么意义?就是说八十回中虽有确定的暗示,但我们却不甚明了他底解释;所以一面不能断定他们底结局,在另一面又不能说是“可疑”。这是(甲)(丙)两项底中间型;是可以悬拟,不可以断言的;是可以说明,不可以证实的。我们姑且去试一试,先把假定的判断写下来。
凤姐被休弃返金陵,巧姐堕落烟花被刘姥姥救出。
当然,不消再说得,这判断是不确定,不真实的;只是如不写下来,恐不便读者底阅览,使文章底纲领不明。我先说凤姐之事,然后再说到她底女儿。
凤姐被休,书中底暗示不少,举数项如下:
(1)册词云:“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2)第二十一回,贾琏说:“多早晚才叫你们都死在我手里呢。”
(3)第六十九回,(戚本)贾琏哭尤二姐说:“终究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4)第七十一回,邢夫人当着大众,给凤姐没脸。
上列几项如综括起来,则(2)(3)是不得于其夫,(4)是不得于其姑,都是被休的因由。(1)项“人木”似乎是合成一个休字,但因全句无从解析,姑且不论。即“哭向金陵事更哀”一语,即足以为证而有余。我们既知道,贾家是在北京,则凤姐如何会独返金陵?如说归宁,何谓“哭向”?何谓“事更哀”?高鹗说她是归葬金陵,也不合情理,我在后四十回的批评已加驳斥了。
因为要解释所谓“返金陵”,只有被休这一条道路;且从八十回所叙之情事看,凤姐几全犯所谓“七出之条”,而又不得于丈夫翁姑,情节尤觉吻合。我敢作“被休弃返金陵”这个假设的断案,以此。但为什么始终不敢断言呢?这是因“一从二令三人木”句,无从解释;一切的证据总不能圆满之故。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只得存疑了。
巧姐遭难被刘姥姥救去,这是从八十回去推测可以知的,高鹗且也照这个补书,所以实在可说是无问题。我所以把她列入(乙)项,只因为我有一点新见,愿意在这里说明。
依高鹗写,巧姐是将被她的“狠舅奸兄”卖与外藩做妾,而被刘姥姥救了去,住在村庄上,后来贾琏回家,将他许配与乡中富翁周氏。这实在看不出怎么可怜,怎么薄命。巧姐到刘姥姥庄上,供养得极其周备,后来仍好好地回家,父女团圆。这不知算怎么一回事!高先生的意思可谓奇极!
依我说,巧姐应被她的“狠舅奸兄”卖了。这时候,贾氏已凋零极了,凤姐已被休死了,所以他们要卖巧姐,竟无有阻碍,也无所忌惮。巧姐应被卖到娼寮里,后来不知道怎样,很奇巧的被刘姥姥救了,没有当真堕落到烟花队里。这是写凤姐身后的凄凉,是写贾氏末路的光景,甚至于赫赫扬扬百年鼎盛的大族,不能荫庇一女,反借助于乡村中的老妪。这类文情是何等的感慨!
我这段话,读者必诧异极了,以为这无非全是空想。却说得有声有色,仿佛苏州话“像煞有介事”,未免与前边所申明的态度不合了。其实我所说的,自然有些空想的分子,但证据也是有的。容我慢慢地说。读者没有看见第一回《好了歌》注吗?中间有一句可以注意。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这说的是谁?谁落在烟花巷呢?不但八十回中没有,即高本四十回中也是没有的。这原不容易解释。意思虽一览可尽,但指的是谁,却不好说。依我的揣摹,是指巧姐。“择膏粱”之“择”字,当读如“择对”之择。这句如译成白话,便是“富贵家的子弟来说亲事,当时尚且要选择,谁知道后来她竟流落在烟花巷呢!”这个口气,明指的是巧姐。因她流落在烟花巷里,所以有遇救的必要,所以叫做“死里逃生”。若从高氏说,巧姐将卖与外藩为妾,邢夫人不过一时被蒙,决不愿意把孙女儿作人婢妾,这事的挽回,何必刘姥姥?高氏所以定要如此写,其意无非想勉强照应前文,在文情决非必要。可知作者原意不是如此的。而且,关于巧姐事,八十回中屡明点“巧”字,则巧姐必在极危险的境遇中,而巧被刘姥姥救去。高本所写,似对于“巧”字颇少关合,我的揣想如此。
(丙)可疑的——湘云。湘云的结局本很可疑。我在旧本《红楼梦辨》曾列举四说:
(一)湘云嫁后(非宝玉,亦不关合金麒麟),丈夫早卒,守寡。(高鹗本)
(二)湘云嫁宝玉,流落为乞丐,在贫贱中偕老。(所谓旧时真本)
(三)湘云嫁后结果不明。(非宝玉,关合金麒麟)(后三十回)
(四)湘云嫁后夭卒。(非宝玉,不关合金麒麟)(顾颉刚说)
后来知道后三十回即曹雪芹的原稿,又知道湘云嫁了卫若兰,串合了金麒麟,自当以第三说为正,可以说大体已解决了,所以本来有些话尽可删去。
湘云从八十回里看原来是不嫁宝玉的。顾颉刚说:
史湘云的亲事,三十一回,王夫人道,“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三十二回,袭人说,“大姑娘,我听前日你大喜呀。”可见湘云自有去处。
引证极明,不烦再说,可怪的是第五回十二钗册子红楼梦曲子跟第三十一回回目的冲突。册子上说,“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曲子上说,“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第三十一回回目却作“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有两个暗示:(1)因金麒麟而伏有姻缘,这因发现作者未完的书而解决了。(2)是白头偕老的姻缘,这不但不合册子曲文的预见,况且当真如此,史湘云根本不当入薄命司了。所以顾颉刚说,无论湘云早卒或守寡,总是个不终的夫妇,怎么能说白首双星。只能假定为原作的自己矛盾,或者回目的措语失检了,至于第三十一回的目另有一个很特别的解释,但我们亦不能深信17。
(四)杂说众人——本书最重要的事实,已在上三部中约略包举。现在说到一些零碎的事情。现在把宝玉、十二钗以外的众人的事情,我以为须更正高本的错误的,分为两项:(甲)贾氏诸人,(乙)又副册中的人物。
贾氏诸人可以略说的——因为略有些关系——只有邢夫人、贾环、赵姨娘。以外那些不相干的,自然不应当浪费笔墨。我们先说邢夫人与凤姐的关系。我以为贾母死后,邢夫人与凤姐必发生很大的冲突,其结果凤姐被休还家。这也是八十回后应有的文章。
从书中我们知道凤姐是邢夫人之媳,而王夫人之内侄女。因贾母在堂,所以两房合并,王夫人与凤姐掌握家政,而邢夫人反落了后。贾母死后,凤姐当然得叶落归根,回到贾赦这一房去,并不能终始依附王夫人。书中曾明说过应有这么一回事。
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依我说,从在这屋里(王夫人处)操上一百分心,终久是回那边屋里去的。(邢夫人处)……”(第六十一回)
这已无可疑了。但凤姐回到那边屋里以后,又怎么样呢?以我揣想,应和邢夫人发生大冲突。怎么知道呢?从八十回中推出来的。我们看,凤姐平素作威作福,得罪了多少奴仆,而邢夫人又是禀性愚弱、多疑的人;(第四十六、第五十五、第七十一回)两方面凑合,那些奴仆岂有不去在邢夫人面前搬弄是非的理?贾氏那些奴仆底恶习,凤姐说得最明白:“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第十六回)在这样空气下边,贾母死后,凤姐失势,自然必当有恶剧才是。而且,邢夫人和凤姐底冲突,贾母在时,八十回中已见端倪了。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第七十一回目录)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自己心内,早已怨忿;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挑唆得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
鸳鸯说:“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均第七十一回)
这三节话,简直就是我上边所说的证据。邢夫人果然是因小人底挑唆,着实憎恶凤姐,果然是故意与凤姐为难。贾母在日,凤姐得势之时尚且如此,则贾母身后,凤姐无权之时,又将如何?其必不会有好结果,亦可想而知的。且贾琏因尤二姐之死,本有报仇底意思(第六十九回),再重之以婆媳交哄,岂有不和凤姐翻脸的?凤姐既身受两重的压迫,又结怨于家中上下人等,(如赵姨娘、贾环等)贾母死了,王夫人分开了,则被休弃返金陵,不但是可能,简直是必有的事情。册子上一座冰山,是活画出墙倒众人推的光景。而与邢夫人交恶一事,是冰山骤倒底主因之一。
我们再说贾环、赵姨娘与宝玉之事。我也以为八十回后必不能没有这一场恶剧。颉刚也曾经有这见解。他说:
我疑心曹雪芹的穷苦,是给他弟兄所害,看《红楼梦》上,个个都欢喜宝玉,惟贾环母子乃是他的冤家。雪芹写贾环,也写得卑琐猥鄙得很。可见他们俩有彼此不相容的样子,应当有一个恶果。但在末四十回里,也便不提起了。
宝玉那时,不相容的弟兄握了势可以欺他了,庇护他的祖母也死了,他又是不懂世故人情,不会处世,于是他的一房就穷下来了。(一九二一,五,十,信)
颉刚已代我说了许多话,我只引几节八十回中底话来作证就完了。凡一部有价值的文学书籍,必不会有闲笔,必不肯敷衍成篇。以《红楼梦》这样的精细,岂有随便下笔,前后无着落之理?我们只看八十回中写贾环母子与宝玉生恶感这类事情,写得怎样地出力,便知道必有一种关照在后面。若不如此,这数节文章,便失了意义,成为无归的游骑了。我觉得一部好的文学,便是一队训练完备布置妥贴的兵,决不许露出一点破绽,在敌军底面前。
宝玉与贾环母子底仇怨,八十回中屡见;如第二十回贾环说宝玉撵他;第二十五回,贾环将蜡烛向宝玉脸上推;第三十三回,贾环在贾政前揭发宝玉的隐私,使他挨打。但最明显,一看便知道必有后文的,是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这回底色彩在八十回最为奇特,决非随意点缀的闲文可比。我引几节最清楚的话:
赵姨娘听了答道:“罢!罢!再别提起!如今就是榜样儿。我们娘儿们跟得上这屋里哪一个儿?”
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
……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人绝了,这家私还怕不是我们的?
这四节赵姨娘的话,表现他们所以要害宝玉的缘故,十分明白。(凤姐将来被休时,从这里看,也应当受贾环母子底害。)(1)因自己不如人,而生嫉妒。(2)我不害人,人将害我,不能相容。(3)如害了宝玉,偌大家产便归于贾环之手。有这三个因,于是贾环母子时时想去算计宝玉。赵姨娘幸灾乐祸的心理也在第二十五回里表出。
赵姨娘在旁劝道:“……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得他受些苦;……”
以这种“祸起萧墙”的空气,等贾母死后,自无不爆发之理。可见颉刚的悬揣,是大半可信的。我在这里,又联想到贾氏底败,其原因不止一椿;约略计来,已有大别的三项:(1)渐渐枯干——上文颉刚所举示的各证。(2)抄家——我所举示的各证,及上文的情理推测,曹家事实的比较。(3)自杀自灭——如这儿所说的便是。而第七十四回探春语尤为铁证。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才能一败涂地呢!
这是很明显的话。她上面说“抄家”,下面接着说“自杀自灭”,上面说“先从”,下面说“才能”:可见贾氏底衰败,原因系复合的,不是单纯的。我以为应如下列这表,方才妥善符合原意。
从上表看,像高氏所补的四十回,实在太简单了。这些话原应该列入第一项中说,在这儿是题外的文章;但我因从贾环母子与宝玉冲突一事,又想到这一段意思,便拉杂地写下来。好在只在一文中间,前后尽可以参看的。
贾氏诸人的结局中贾兰是很分明的,在李纨底册子、曲子上面,明写他大富大贵。我以为贾兰将本应是文武双全的,不应仅仅中举人。不但是第五回所暗示的如此;即第二十六回,宝玉看见他射鹿,问他做什么,贾兰回说,演习骑射,也是一证。本来满洲是尚弓箭的,贾兰将来文武双全,也是意中的事。但这一点,如原本果真这么写去,却没有什么好;因为太富贵气了。这倒很像高氏底笔墨;但高鹗在这里偏又不这么写,不知又为了什么?
以外又副册中人物,我所知道的离完全竟很远,现在只挑些可说的说。因为不关重要,所以也简单地说。
(1)香菱是应被夏金桂磨折死的。第五回的“十二钗又副册”上写香菱结局道:“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18两地生孤木,合成“桂”字。此明明说香菱死于夏金桂之手,故第八十回说香菱“血分中有病,加以气怨伤肝,内外挫折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无效。”可见八十回的作者明明要香菱被金桂磨折死的。
(2)小红应当和贾芸有一个结局。顾颉刚说:
小红事,我从“遗帕惹相思”数回看来,似乎应和贾芸有些瓜葛,但后来竟不说起。似乎是一漏洞。(一九二一,五,二十六,信)
小红在后四十回中虽屡见,(第八十八、九十二、一〇一、一一三各回)但只和丰儿当了凤姐的小丫头,毫不重要。即第八十八回,和贾芸捣了一回鬼,以后也毫无结局,可见高鹗确是没注意到她。且所以遗漏了她底结局,或者他因为不知道应当怎样写法?即我们现在对于这点也是不知道的。颉刚只说,应有些瓜葛。究竟瓜葛是什么?他没有说,我也说不出来。只好请雪芹自己说罢。
(3)鸳鸯不必定是缢死,这是消极的话。我并不知道她底结局,究竟是的确怎样,(虽然大概可以知道)只觉得高氏补这节文字,不免有些武断,虽不一定就是错误。鸳鸯底结果底暗示,如下:
鸳鸯冷笑道:“……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均第四十六回)
她明是出家与自尽双提,在第一节中,似以当姑子为正文,而自尽是不得已的办法。即后来当着贾母剪发,也是出家底一种表示。不知高氏何以会知道她定是缢死的?这明是一种武断。我们作八十回后的揣测,便应当排斥这种武断,而使鸳鸯的结局悬着,庶不失作者底本意。
(4)麝月是跟随宝玉最后的一人。这层意思,现在只把明证写下来。
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上面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第六十三回)
麝月将为群芳之殿,于此可见。我疑心敦诚所谓“新妇飘零”或就是指的她。(原诗见《四松堂集》,《努力》第一期所引)但这亦是瞎猜,只供读者底谈助而已。
(5)袭人应是个负心人,她嫁蒋玉菡应为宝玉所及见。这也在后文尚有论到的。现在举证列下,而分论之。
(甲)这袭人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第三回)
这可谓绝妙的形容。换句话说,便是“见一样爱一样”、“得新忘旧”的脾气。这就是将来作负心人底张本。这儿把她底性格写得如此轻薄,反说是“有些痴处”,可谓蕴藉之至。我想,这文还没有完全,应当补上一句:“将来跟了蒋玉菡,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蒋玉菡。”但如此暴露,恐非作者所许的。
(乙)袭人的册词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第五回)这几个挈合词,已把袭人的负心,完全地写出了。
(丙)自晴雯被逐,宝玉渐渐厌弃袭人,有好几处,而最清楚的是:
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和你们一样,从小在老太太房里过来的。虽生得比人强,也没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是他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究竟也没得罪哪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个好带累了!”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直是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了!”(第七十七回)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兰竟被芟锄。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盅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诼谣{讠奚}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窗户。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网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妬?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第七十八回,宝玉祭晴雯,作的《芙蓉女儿诔》)
这两节话是何等的感慨!对袭人这节话,简直是字字挟风霜之势,说得声泪俱下,把袭人底假面具揭得不留丝毫余地。所以袭人也无可再辩,只付之于“天”作为遁词。如袭人这种伎俩,又岂可以瞒过聪明绝顶的贾宝玉?
从上三项,归纳起来,袭人底改嫁有两个原因:(1)她底负心,因宝玉底贫穷。(2)宝玉厌恶袭人。但她底改嫁,是在宝玉出家之前,或在其后?以我说,应在其前。因如高本所写,宝玉失踪以后,袭人再去改嫁,似亦不得谓之负心。(高氏是抱狭义贞操观念的,所以在书末深贬斥她。)必宝玉落薄之后,未走以前,袭人即孑然远去,另觅高枝,这才合淋漓尽致的文情。高氏所以不能如此写,正因为不写宝玉贫穷之故;我们知道后三十回,一方写宝玉贫穷,一方即写袭人嫁在宝玉出走之先;这可以见这两事底相关。
本书八十回后底事实,我底猜测已在这四项中包举,作者本来还有些遗文可考见的,均详另文中。
本论已将终了,却还有些零碎的顽意,现在也写下来,作为收场。第五回,《红楼梦》曲,最后的一支是《飞鸟各投林》,世人对于这曲底解释往往错了。我把我底意见申说一番。现在先把原文录下,即依我底解释作句读。
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说明之如下(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三给颉刚的信):
《十二钗曲》末支是总结;但宜注意的,是每句分结一人。不是泛指,不可不知。除掉“好一似”以下两读是总结本折之词,以外恰恰十二句分配十二钗。我姑且列一表给你看看。你颇以为不谬否?(表之排列,依原文次序。)
(1)为官的家业凋零——湘云
(2)富贵的金银散尽——宝钗
(3)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
(4)无情的分明报应——妙玉
(5)欠命的命已还——迎春
(6)欠泪的泪已尽——黛玉
(7)冤冤相报实非轻——可卿
(8)分离聚合皆前定——探春
(9)欲知命短问前生——元春
(10)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李纨
(11)看破的遁入空门——惜春
(12)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凤姐
这个分配似乎也还确当。不过我很失望,因为我们很想知道宝钗和湘云底结局,但这里却给了他们不关痛痒这两句话,就算了事。但句句分指,文字却如此流利,真是不容易。我们平常读的时候总当他是一气呵成,哪道这是“百衲天衣”啊19!
这虽非八十回后之事,但却于十二钗底结局有关,所以列入本篇。《红楼梦》除此以外还有一节很重要的预示,便是甄士隐做的《好了歌》注。《好了歌》是泛指一般人的,而歌注却专指贾氏一家之事。可惜现在我们不能把这个解析分明,有些是盲昧的揣想,有些连揣想底迳路也没有,只觉得八十回后,对于此点应有个关照而已。关照是什么?我们当然是不知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宝玉之由富贵而贫贱)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宝玉之由盛年而衰老)昨日黄土陇头堆白骨,今宵红绡帐里卧鸳鸯。(似指宝玉娶亲事,应该黛玉先死,宝钗后嫁。)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谁?旧时真本以为是湘云。)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谁?什么?)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谁?高鹗大概以为是薛蟠。)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我以为是巧姐。)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谁?什么?)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我以为是贾兰。)乱哄哄你才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可疑的、可盲揣的,都在括弧中表现。我觉得这决不是泛指,在八十回都应有收梢。我觉得高鹗本中只照应了一小部分,以外便都抛撇了;因为他也没有懂得,正和我们一样。我看了这个,觉得现在我们所可揣测的,即使全对了,至多只有二分之一。歌注中这些暗示,都是八十回后底主要节目,而我们竟完全不知,有些连盲想都还没有。这可见八十回后底光景,是怎样的黑暗;而我们从微明中所照见的,是怎样的稀少。因此,这文中所罗列的,是怎样的不完备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