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邢岫烟魂断大庾岭 赵姨娘命丧平安州

题曰:

自古豪华终一梦,君臣贵胄菟为冢。

唐宫汉苑伤零落,戍战无情家山空。

话说那日贾府阖宅被抄之后,贾琏因强娶民女,国孝家孝之中偷娶,罪不容诛,激怒圣上而被斩首。贾珍为了儿媳办丧事体面,花银子为儿子买个龙禁尉的虚职,被查处关押流放。尤氏受牵连一同前往。贾赦因买官、霸占石呆子的古扇子也被抓获,连累邢德全、邢岫烟一同发配交趾。加上众多涉案的官员,用缧紲(léi xiè)捆了双手,一个随着一个,俱穿在一起,扛着锁枷,一路上由官兵持鞭吆喝着往南路赶来。

法令严酷,限定当年内必须赶往千里之外服役,众扈从押解官怕耽搁行程,一路持鞭子催促众犯人急急赶路,凡有生了病疾者亦不留情,连踢带打,似赶猪狗一般,有的裤腿刮破,露着膝盖,有的鞋子毁泯,打着赤足,露出跗骨,有的犯人被活活折磨死在路途。

不觉行走了几个月,到了八九月份行到大庾岭径道。正值十月梅花岭上香,邢岫烟孤苦无依,心里惦记着家里诸人,看见梅花绽放,想起当年贾府亦有此情此景,园中众人赏鉴梅花,宝玉曾踏雪寻梅,妙玉赠他一枝梅,亦曾想起诸多往事,越发怀念故乡,不禁泪流满面,大病了一场。官兵命在山脚下打火造饭,暂停行路。

原来这大庾岭位于广东以北,又名梅岭,自古以来是闻名的险关峻道,山形极为崎岖不平,只有一条旧朝铺就的栈道直通西南。山上虎狼成群,毒蛇出没,又有瘴气侵人,一向少有人逗留。沿路长满了柿树,因正值柿子成熟季节,柿子都掉落滚动,把整个栈道都铺满了。放了几日,臭气熏鼻,众犯人中有多人染病。恰贾赦、邢德全、邢岫烟编在一队赶路。三人一路奔波劳苦,又闻了腐臭柿气,都病倒了。

贾赦本是老朽病身,怎经得起流放之苦,竟有夕阳落山之哀,乃拉着邢德全哭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只后悔莫及矣!”邢德全也哭道:“咱们出来几个月了,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怎不想念的慌?”三个俱哭作一团。邢岫烟见贾赦扛着重锁枷压的脖子发红,病容发青,脚面脚跟红肿溃烂,面容枯焦,难以支撑,哭着要他歪着养养精神。贾赦老泪纵横道:“我是快要西去的人了,虽说造下无边罪孽,终身被贪婪所误,但世人有几人不系如此,偏我遭了报应,也是我的运蹇命薄。我死了不足惜,只是连累家人陪我受罪,我的罪孽深重,活着亦无指望,让我一头碰死了吧。”说着,摇摇晃晃就要往石头上撞,被邢德全、邢岫烟哭着拉住了。

邢岫烟哭道:“姑父莫要乱想,再咬咬牙就挺过来了。”贾赦摇摇头喘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了,我知道自己熬不了多久了。我死之后,你们要好好活着,以后会有释放回家的一天。”这时,一道被押解的几个犯官罪臣见贾赦不好了,都围上来瞧看。镇国公牛清宗,理国公柳彪、锦乡伯公子韩奇都含泪道:“咱们都是罪臣,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贾赦因崴了腿,走路疼痛,扎挣着要起来,踉跄着走不远,口中道:“我若再见一眼咱们的人,死了也闭眼了。不知咱们家现如今怎么样了,珍哥、琏儿也是不知死活,让人揪心。”

这时,押送官卒见贾赦走路踉跄,慢吞吞的,执起鞭子就打,嘴里喝道:“死老货,走的这么慢,几时能赶到交趾,俺们如何能交了差?若推延时日,俺们也要吃罪入监。”邢德全“扑通”跪下哭求道:“给官老爷磕头了,老人家崴了腿,走不动啊,行行好吧。”押解官不依,虽见贾赦是日落西山之身,因不敢违抗上命拖延时日,仍踢打不止,邢德全只得搀扶着他走。

修国公之孙侯孝康忽然指着坡上走着的一行犯人道:“贾爷爷,那不是你们贾家的人跟上来了吗?”贾赦、邢德全、邢岫烟仰头望去,只见贾珍、尤氏也扛着锁枷坐在坡上与众犯人等着炊饭,都哭着喊道:“那里坐的是贾家的人吗?”贾珍、尤氏转头一看,也哭着喊道:“大老爷,我们可见面了!”贾赦扎挣着要起来,踉跄着要过去,口中急道:“我再见一眼咱们的人,死了也闭眼了。”这时,押送官卒执鞭子扬着要打,嘴里喝道:“快老老实实坐好了,往那里跑?”邢岫烟“扑通”跪下哭求道:“给官老爷磕头了,那边是我们贾家的人,就让老人家和家人见一面吧。”

押解官不依,旁边众犯人都央求起来,说通融通融。押解官见贾赦亦是年高不久之人,就踢了一脚道:“滚过去吧,说几句话就快点过来。”贾赦连爬带滚的往山坡上摸索来。贾珍、尤氏把他拉了上去,三人抱头痛哭。贾赦颤巍巍的捧着贾珍的脸道:“你们受苦了,脸上身上都是鞭子抽打的血痕。”又见尤氏也满脸尘灰,瘦的不象样子,身上伤痕累累,大哭道:“咱们都被功名误了,到头来还不是漂泊异地?咱们贾家完了,子孙们此时还不知怎样呢。”尤氏哭道:“大老爷要保重身子要紧,莫哭坏了身子。”贾赦想到一家子竟然在这里重逢,不禁伤心悲泣。

又行了半日,忽队伍中有人生了瘴疫之病,已经蔓延众人之中。押送官卒恐疫情扩大,把若干得病者十几人扔到悬崖下摔死。贾赦只觉心里突突直跳,捂胸喘息闷吼,一口气上不来,倒在地上气绝身亡。贾珍、尤氏慌忙哭喊道:“官老爷快来救人啊,有人昏过去了啊!”押解官急忙赶来,把贾赦抬到这边来,摸了摸鼻息,已经没有气了道:“他撑不住了,已经死了。”邢德全、邢岫烟悲声大放,对贾珍、尤氏哭喊道:“大老爷去了,痛杀人也!”贾珍、尤氏听见都悲恸欲绝,嚎啕大哭。邢德全哭着仰天喊道:“神天老爷,你睁开眼睛看看世间的人吧,都为了一个“财”字而亡。这“财”字竟比那鸩毒,把人逼上绝路,厉害,厉害啊!”说完,往悬崖边奔去。众人吓了一跳,还未来的及追赶,只见他往崖下纵身一跳,展眼不见了踪影。岫烟、贾珍、尤氏都哭喊不绝,众犯人也陪着大哭。押解官把贾赦尸首往路边草丛里一扔,便催促众人快吃了好赶路。岫烟哭的难以下咽,官卒不耐烦踢了一脚道:“每次都是你吃的忒慢,拖延时日,又想挨鞭子了。”岫烟只得急匆匆把草根野蔬吞进腹中,不敢不从。

一时众人吃毕,又起身赶路。刚走没多远,忽见山上吶喊着奔下来一群强盗,都扬着大刀。众官卒吓的慌忙拔刀与众贼寇拼杀了起来。一阵血战过后,各有死伤。尤氏惨被贼人砍死,贾珍、岫烟都号啕大哭。众贼寇撤了回去,喊道:“如今皇帝已经死了,京城被人攻占了,你们还押解什么犯人,多此一举!”众官卒犯人都听见了,闹哄哄哭如雷震道:“朝廷完了,咱们亡国了,好不痛杀人也!”众官卒把犯人们的锁枷全都摘去,要他们散了道:“国破君亡,天下落入贼人之手,已经没人管你们的事了,你们都走吧!”众犯官一哄而散。

贾珍、岫烟也拉着手拥入人群中乱跑。谁知对山形不熟,乱跑了一阵,还是迷了路,不觉又都转回原路。忽然那拨强盗又回去叫了人往这边赶来。众官卒犯人急的没法,只得从地上捡了刀剑,迎上去与贼人一通厮杀。

贾珍、岫烟东躲西藏,钻入山洞中,却见里面盘桓着几十条毒蛇向他们扑来,二人惊叫着又跑了出去。只听三品威远将军马尚喊道:“国难之际,荣辱存亡,天下信义之士思大业未就,赴汤蹈火,乐为陛下死矣,然四方骨肉疏绝,百姓离心,愿推贤举能,力挽败局。我们都是汉人,不找戎羌报仇,却自己人打了起来,国破家仇何时能雪?”

犯臣子弟蒋子宁、戚建辉、裘良、陈瑞文等也都喊了起来,要大家住手。众贼寇听了,都停下手道:“言之有理。如今皇宫被戎羌占了,咱们汉人被人夺去权位,国雠家恨重比天高。咱们联合起来,组织队伍都反了,到京城把戎羌赶跑。咱们汉人仍做朝廷,恢复河山。”大家都泪流满面,站在一处齐声喊道:“誓灭胡虏,还我河山!”一时推举戚建辉为头儿,大伙儿编成队伍,浩浩荡荡往北方挺进。岫烟随从一病不起,几日后不治而亡,魂断庾岭。

贾珍将他和尤氏葬了,随众赶往京城,意欲和戎羌血拚,夺回大权。一路又招兵买马,壮大队伍,只惜沿路与新朝的官府血战时屡屡失利。贾珍在路上被官府军卒杀死。众人又退回某地养精蓄锐,伺机再发。因不知后来如何,故不敢妄拟,丢开不提。

话说赵姨娘、贾环在贾府被薛蟠、柳湘莲的队伍击败,逃到外地,又遭逢村户庄主纠聚的队伍围击,伤亡惨重,含恨退回平安州欲作休整。一时众贼进了破庙藏身。夜里赵姨娘、贾环仍在禅房密谋。马道婆见二人境遇不佳,生出异心,欲离了他们去投奔贾蓉、贾蔷的队伍。趁着夜深,偷偷起来往门外去,看门的俱已睡着,马道婆匆匆赶路,在丑时找到贾蓉、贾蔷的队伍寄身在古庙里,踏步便要进门,被看门的道士拦住了,喝道:“那里来的?快抓起来,偷偷摸摸的定是个贼。”马道婆扎挣着解释道:“哥儿不要误会。俺是来投奔你们的,我要找你们的头报个信儿。”

贾蓉、贾蔷闻声出来道:“先把他带过来,好好审审。”马道婆点头哈腰给各位作揖道:“给大王请安了。”贾蓉、贾蔷打量了他几眼道:“你不是姓赵的婆娘一伙的吗?跑这里来当奸细来了。”马道婆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来投奔的。想告诉大王一声,他们的人都在平安州的古庙里安歇呢,你们还不快点趁夜攻打了他们。”贾蓉冷笑一声道:“有这等好事?我只不信。你是个九国贩骆驼的,不知羞耻的婆娘!要是听了你的话,带人赶往那里,必遭埋伏。”说完拔出剑来,将马道婆一剑刺倒。马道婆在地上扎挣着死去了。

贾蓉命人把他扔到外头喂野狗。只见冷子兴过来道:“蓉兄弟何太急矣!此妪所言未经证实,怎知是真是假?咱们权且信他一回,带了队伍杀到那里。若有埋伏,再及时退出即可,不妨一试。”蓉蔷听他说的有理,便把众贼赶了起来。

众人站好了齐往平安州来。赵姨娘、贾环刚脱衣睡下,忽听寺外杀声震天,有一喽罗来报说那起坏家伙又来了,贾环吓的从禅床上一跃而起,匆忙穿了衣裳,叫醒了隔间的赵姨娘,又叫弟兄们快快持家伙抵抗。众人应了赶了出去,里里外外都杀作一团,吶喊声不绝于耳。

贾环要母亲在里面好生待着,自己提了刀跑了出去。赵姨娘在屋子里急的转来转去。不大会儿,一喽罗哭着来报说贾环被他们的人杀死了,他们来的人太多了,问怎么办。赵姨娘“哇”的哭出声来,嚷道:“我的儿,你死的好惨啊。这里待不得了,大家都各自逃命去吧!”众喽罗听了都跑了出去,赵姨娘自己带了些银两翻院墙跑了。

蓉蔷的一伙越战越勇,把赵姨娘的人杀的片甲不留。又到寺里寻找赵姨娘,却见靠墙放着一架梯子,知道人逃跑了,忙命人去追。又把寺里的金玉珠宝都装在口袋里带走了。

且说十二个戏子裹了珠宝逃走,贾蓉、贾蔷亲为前往捉拿,找了好多村子,没有寻到踪迹,这日探子来报,说西南有个村子,是个三岔路,众人必经之路,听村民说近来多有生人走路,贾蓉、贾蔷急忙带人去寻看,谁知赵姨娘也往这个村子来了,背着包袱连夜往三岔路赶来,累的脚乏气喘,在田间的一处草垛间睡着了。

待晨起鸡唱,强睁酸目,扎挣起来,又起身赶路。刚在乡路上拐了一个弯,忽从草丛里跳出十二个人来,吓了一跳,展眼一看,竟是芳官、龄官十二个小戏子,忙点头哈腰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巧的很。”芳官等都围过来睁着怒目呵斥道:“挨天刀的臭婆娘!成日兴风作浪,做下无边罪孽,今儿便是你的死期!”都大喝着拥了上来又掐又打。赵姨娘口里骂着又挣又打,那里是他们的对手,早被按倒在地,被他们骑在身上挥拳痛击,只不大会儿就一命呜呼了。

芳官十二个挽着头发把赵姨娘往那边坡下河里一扔,只听“扑通”一声沉入河里不见了踪影。芳官十二个朝河里吐了几口唾沫,都道:“死娼妇,也有今日!”都哈哈拍手笑着走了。十二人各自背着包裹匆忙赶路。刚走了半里路,忽见那边奔来一队人马,正是蓉蔷的队伍,都唬了一跳道:“姐妹们快跑,他们追来了。”

蓉蔷一干人马见前面有人,急忙追来。为首的几个骑着马喊道:“戏子那里逃,拿命来!”芳官十二个都往庄稼地里跑来。幸好前面有条东西贯通的长河,十二人见河上停着大船。有个渔翁在撒网捕鱼,忙招手要上船。渔翁对他们不理不睬,十二人不顾衣湿趟着过去把刀子往渔翁脖子一卡,要他开船,渔翁坳不过他们,只得划桨把他们带往对岸去了。蓉蔷一干人赶来看时,他们十二个已经往对岸的密林里跑去了,不多时不见了踪影。蓉蔷一干人气的骂天骂地,无计可施,只好掉头走了。

且说新朝初建,又广贴告示昭告天下,说世道恢复太平,不许再有贼寇横行,要剿捕强贼。蓉蔷等只得把队伍谴散,各奔前程去了,一时也不知下落。冷子兴仍去做古董生意,柳湘莲则别了众人云游四方。薛蟠在紫檀堡闲居无趣,仍旧到集上开香料铺去了。

张德辉在铺里忙碌,忽听街上一片喧嚷,到门外一看,只见几个捕快抓着两个人匆忙走着,边走边嚷道:“如今世道清明,不许再有犯案滋事的。若有敢以身试法者,定抓不饶。”

且说贾雨村那日回到京城,却见流寇攻入皇宫,天下大乱,唬的带了家眷逃往村野避祸。等日久新帝登基,世道好了,又想谋个官做,找到张如圭等几个在京交的幕友,晓行夜宿,带了银两赶往京城谋官。因巧舌善辩,又花了些财物,买得金陵州县一职。即日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才老实了几日,便藉着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为自己婪财,查出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夫愚民诸多弊端,假装出谕严查,要详参揭报。那些胥吏甚是畏惧,都把银子送往府中。雨村欣然笑纳,免去各人罪错,任他们舞私钻营去了。

且不说雨村怎么胡为,只说薛宝琴和梅翰林的儿子成婚数月,因正逢末世,梅家在宫里被皇上寻了错,都阖府查抄,所有子弟妻妾皆被带京治罪。宝琴见机识时,趁人不备,乘隙逃出梅府,赶来紫檀堡投奔宝钗。姊妹多月未见,未免抱着痛哭一场。宝琴哭诉梅家遭遇变故,从此自己无依无靠。宝钗便将他安置下来,和自己同住。

薛蟠、薛蝌也未敢亏待与他,时时要他在铺子里帮忙。宝琴有了安顿之所,减去不少愁闷,乃对宝钗道:“既有空房,何不收拾一两间,与宝玉哥哥做个书室?就可早晚温习功课了。”宝钗道:“且迟几日罢,等宝玉心绪宁了再说。”这日宝玉在屋子里坐着烦闷,便找宝钗道:“咱们成婚亦有月余,我怎能闲吃闲住?我也找个生意做了,家里也有些进益。”宝钗挽了其手,往外头走来,宝玉道:“这又是去往何处?”不觉二人进了一个空房子,宝钗道:“官人甚大点出息?男人一世以求取功名为紧要,岂能为了经商而把大事忘了?少年须有青云志,青灯一盏,黄卷一卷,苦苦研习圣贤书才是正理,我带了一些书本,已收拾一间空房,吩咐麝月打点书箱铺盖并灯油过来,你从今儿起那里都不能去,在家好好读书要紧。以后还是考取功名为重。”也不容他分辨,把门儿一关,从外头锁住,不许他出去。宝玉只得坐了下来,读了一会子起身往外一看,见宝钗在外面伫候,只得又坐了下来。

宝玉经历一番磨难,早已对仕途心灰意冷,视官宦如禄蠹,勉强读了几日,实在憋屈,见宝钗从外头锁了门,出去不得,气的拍门不止。金桂赶来,在窗外道:“我帮你找钥匙去。”转身却与宝琴撞个满怀,一声不吭要走,被宝琴拉住道:“姐姐要他正经读书,你却助着他,我告诉姐姐去。”金桂冷笑道:“你们都是一气的,想告就告去吧,我偏要去拿。”宝钗在那边探头看见了,急忙过来道:“嫂子越发混帐了,我们夫妻的事又与你何干?”金桂道:“你们拘禁人就不对,我看着不合适。”宝钗把门打开,怒道:“我就是开了门又如何?”金桂讨了个没趣走了。

宝琴道:“家里怎么会有这样混帐的嫂子,管起弟妹的事来了。”宝钗道:“这不是个省油的灯。有他在这里,总是祸害。”宝琴道:“我去劝哥哥把他休了,成什么样子嘛!”宝钗急忙拦道:“不可。哥哥以前也说过赶他出去,他就说要到外头编派咱们家的不是。要是他出去了,咱们家的名声可保不住了。”宝琴听了气的掉下泪来,因往自己房里去。

忽见门外有个婆子探头,看见他出来了,急匆匆又走了,宝琴纳罕道:“这人看着面生,他来找谁,为何鬼鬼祟祟的?”正在思忖,忽见袭人走来,对他笑道:“琴姑娘看什么呢?”宝琴笑道:“你们这里人还怕人,看见我吓的掉头就走。”袭人往外面一看,只见一个婆子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他,面露嗔怒之色,急忙道:“我去问问他去。”急忙去追那个婆子,却见婆子急匆匆走入一片树林,袭人喘吁吁的赶上说:“我又不是鬼,怕我做甚?”忽见柳树下躺着一个丫头,脖子上搭着绳子,那个婆子一边望着袭人一边大哭着扑上去道:“我的儿,你死的冤啊!是那个挨千刀的把你吊死在树上?神天菩萨,谁替我做主啊!”袭人大惊,走上前一看,原来是坠儿,忙问道:“坠儿多年不见,怎么吊死这里了?”坠儿娘回头擦泪瞪着他道:“你还问我?你们的人叫他做事,又怕走漏了风声,就把他勒死了,我只和你们拼命。”说完起身去掐袭人的脖子。袭人一边挣挫一边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话?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话好好说。”坠儿娘自觉失仪,忙擦泪道:“坠儿说,宝姑娘那年在滴翠亭听见他与小红说悄悄话,事后逼问他说的什么,是不是鸡鸣狗盗的事,坠儿不说,宝姑娘就要告官,坠儿就告诉他小红的帕子被芸哥捡到了,宝姑娘吓唬他说,这还了得?男女私下传递信物。就胁迫坠儿做他的下手,帮他訏谋做事,那回在芦雪广他们吃鹿肉,宝姑娘想给各位开个玩笑,就命坠儿偷走了一个叫什么“虾须镯”,后来琏二奶奶大声嚷嚷说不出几天就能找到贼,宝姑娘甚是惊怕,就偷偷地报给一个婆子,说是坠儿偷的,坠儿就被撵出园子了,去找宝姑娘厮闹,后来宝姑娘酬谢他些银子,才不闹了。再后来,宝姑娘要坠儿偷小红的帕子,说是什么“掉包计”,坠儿事后找他要酬谢,莫名其妙吊死在树林里了。我知道坠儿死的冤,必是宝姑娘找人害的,我要找宝姑娘论理,再不然就报官!”袭人听他一五一十说了, 正色道:“你说的我也不辨虚实,或许是真的,可你说坠儿是宝姑娘找人吊死的,就是凭空疑猜了。宝姑娘是个敦厚和平的人,谁人不知?他怎么会这么恶毒害死人命?坠儿找他要酬劳,给他就是了,何必害人?又不缺那几个钱,我想必是坠儿有什么事想不开,自己吊死的,那年不是有个金钏儿想不开自个跳井了吗?”坠儿妈道:“你们都是沆瀣一气,打谅我是傻子你好欺瞒呢,今儿这事没完,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儿!”袭人道:“你越发昏了头了,坠儿吊死了,又没有人证物证,你能告的赢吗?还是人不知神不觉的走罢,没的官司没打赢,还惹一身骚。”坠儿娘低头沉吟半天道:“你这话说的甚是,这年头那有说理的地儿,县衙大门天天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还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可怜我的儿躺着无人安葬,我也没有几个钱,可让人作难了。”袭人笑道:“这个你放心,我这里有十两银子,你拿着用罢,我这就找两个小厮过来,把你女儿抬城外埋了,不用你花一个子儿。”坠儿娘接了钱,望了望尸首,擦泪掉头走了。袭人正要走,忽见莺儿打那边过来,迎头便说:“宝姑娘给我一串子钱,要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猫儿狗儿死在这里,要我看见了大声喧嚷,好让人收拾埋了,莫脏了地儿。”袭人笑道:“可不是?这里有个丫头自己想不开吊死了,你快告诉众人去。”莺儿看了吃了一吓道:“宝姑娘面慈心软,不忍看猫儿狗儿死了,才让我过来,没想到这里竟死了个丫头!”急忙回去叫人,袭人也匆忙走了,不大会儿贾蓉、薛蟠带人来了,命小厮把尸首抬到城外埋了,不提。

却说宝琴一大早来找宝钗,说园子里死个丫头,宝钗笑道:“我也是刚刚听人说的,有个丫头想不开自己吊死了,我也不认得那个丫头,我那有心思管那个?宝玉的功课我还挂虑不过来呢。”宝琴笑道:“姐姐对姐夫可谓操碎了心,让人钦敬。”只见宝玉执书出来道:“我一看书就头晕,姐姐还是饶过我吧,要我做个买卖。”宝琴笑道:“姐夫这样子怎么都不象个生意人呢,要是叫你去做生意,不赔光才怪呢!”宝玉只得又进屋里装样子看书去了。宝钗进来道:“看到那里了?”宝玉没好气道:“才看到《孟子》上部。”宝钗拿了针线在旁边坐着,瞩视守着他读书。

宝玉虽有一万个不乐意,想起自己受宝钗相助,才有安身之处,宝钗毕竟是个高尚之士,乐于助人,世上罕有,不能违背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看了会书。忽然又想起黛玉来,不免慊慊在心,那泪珠儿似断了线的珠子把书都打湿了。宝钗一边见了,摸不着头脑,嗔道:“大男人哭个什么劲,读点书又不是叫你去死,哭成那样,真没出息!”宝玉只得把泪擦了,捧书吟读。

且说宝琴端了一碗餺飥(bó tuō)边吃往宝钗房里走来,正见袭人端着茶走来,笑道:“家里又来了客人了不成?”袭人道:“宝二爷如今又用功读书了。我给他端茶过去,他读的渴了就喝上几口,润润喉咙。”宝琴笑道:“姑娘不忘本,真令人敬仰,我辈皆不能为之。姐姐也帮着宝玉哥哥够尽心了,想他家本是破败之户,他本是无可依靠之人,又没什么本事,孱头一个,姐姐还委屈嫁给他,可见姐姐品格之高,羞煞世人。”袭人笑道:“宝姑娘的好处不止这些,与他接触久了,没有不赞的。琴姑娘有什么打算,要不我给你说一户人家?”宝琴笑道:“我还不想再嫁,以后再提吧。”于是低头进了屋子。袭人望他笑着不语。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林黛玉还魂证前缘 贾宝玉展裘触旧情第一百一回 呆霸王惹祸牵旧案 悍妒妇作歹设新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