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385期：《狙击手》，鹤岗财政危机

2022年1月28日睡前消息文字版第385期

​睡前消息文稿：385期 鹤岗财政危机 算命之前先算账

大家好，2022年1月28日星期五，农历腊月二十六，欢迎收看385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新闻。

督工：马上要过年了，以你的习惯，肯定要选几部春节档电影去看，然后做影评。今年你打算先看哪部电影呢？

我打算先选张艺谋拍的《狙击手》，比较符合我80后中年的身份。

春节档有好几部电影，为什么你要先看《狙击手》？

首先，张艺谋过去拍的现实题材电影往往会给人惊喜，这次我要看看他拍的抗美援朝。

其次，运气不错，我前几天有机会遇到了张艺谋导演，和他探讨了电影的现实主义问题。我这里不过分剧透，给你介绍一下我记忆中的张艺谋经典电影，有空你可以补补课。

（此处希望能用合影展示说服力）

我第一次看张艺谋电影是1987年，静静你还没出生。当时我刚刚读小学，父母听说《红高粱》电影好看，就把我也带到电影院。说实话，对6岁的孩子来说，这部电影的视觉冲击力有点太强了，和音乐配合起来尤其震撼。但我也从此记住了这个非常能营造冲击力的导演。

然后是1992年的《秋菊打官司》。那是中国全面工业化的前夜。再过几年，农村劳动力就要纷纷外出打工，城市的商品也会占领农村互通有无的集市贸易，在现代城市形成的规则和利益会取代农村的传统社交关系。就在这个历史转折点上，张艺谋准确地记录了转型期的农民心态，要面子，讲人情，在日常矛盾上并不完全认同精确的法律。但也承认需要城市里的政府帮自己维护农村秩序。

从当代城市居民的视角来看，这样的农民不太好打交道，但如果你想理解过去1000年农村居民的日常生活，可以从这部电影往前追溯。

1997年的《有话好好说》，上映的时候静静你应该也不记得，但如果你还没看，可以到B站看一遍，我起码看了四五遍。作为喜剧，这部电影再过100年也能让人笑出来。但我更喜欢镜头里面反映的90年代北京——面的和卡车都能上北京主干道，和老式自行车一起抢路的北京，这是我记忆中的90年代。北京城本地的小商贩，随手就能拿出工资，雇佣农民工给自己干奇奇怪怪的活，这也是我记忆中的90年代。

在《有话好好说》里面张艺谋自己出演了一个被主角雇来的农民工，贡献了一句可能比片名还有名的台词“安红，额想你”。但接替张艺谋这个角色来喊话的杜旭东，大吼一声“警察来了”，导致立交桥下的劳务市场瞬间解体，更有时代风貌。

2005年找日本高仓健拍的《千里走单骑》，你应该是看过了。这部电影和《有话好好说》一样，都是主线情节让人印象深刻，顺便展示的中国社会细节让人感受到时代。

接下来，就是咱们271期睡前消息评价过的《悬崖之上》。我这次见张艺谋导演，也没有隐瞒自己的立场，说我的影评用事实去衡量《悬崖之上》，认为这不是历史的哈尔滨。张艺谋是这样回答我的：

他说，作为导演，他要去描述编剧所塑造的故事，而不是越过编剧去无限追求真实。编剧说整个故事要有肃杀感，他就在山西重建了编剧心目中的哈尔滨，除了茫茫大雪，还有比普通雪天更萧条的街道，这样才能把故事讲好。他和编剧都是创作者，创作者要考虑市场，考虑制作逻辑，完全拍纪录片是没人看的。

这一次拍《狙击手》，张导演告诉我，他专门训练了一个军事化演员团队，平时军训，请老兵和演员座谈，带他们去历史博物馆，然后又让现代的特警狙击手来给他们上课，讲狙击战术。过几天上映之后我要带着我自己的观点，也带着张导演和我说的创作逻辑，看看这样一个团队能拍出什么样的电影。

另外，我对这次电影的题材比较有兴趣。狙击手能发挥明显作用，是抗美援朝战争后期的事情。当时大规模运动战已经结束，双方沿着山地工事体系对峙，有清晰的战线，部队长期在一段防线上驻防，所以狙击手才能利用熟悉的环境，在不突破战线的前提下，成为重要的杀伤力量。守不住阵地的军队，不会有狙击英雄。

到这个阶段，一线部队因为运动战产生了很大伤亡，留在国内的二线部队也经历了老兵复员，都需要补充年轻士兵。所以，1952年之后的志愿军，既有革命战争时期的骨干力量，又有新中国征兵体系提供的年轻一代，同时体现了两个时代的特色。在这样一支军队里，最重要的关键词是“成长”，看新中国的年轻人如何快速融入革命传统。

根据宣传，电影《狙击手》是根据真实狙击手群像事迹改编的，比如著名的张桃芳，就是电影所参考的原型人物之一。他解放后才入伍，1953年1月才正式参战。这个时候距离停战只有半年时间了，部队处于全面静态防御状态。这不仅是张桃芳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就是整个解放军、志愿军自从建军以来，也没遇到过这种局面。

张桃芳作为一个建国后才入伍的新兵，虽然缺乏运动战的经验，但也有突破传统战法的灵活性。他主动摸索了隐蔽狙击战术，拿着一把没有瞄准镜的枪，自己挖掩体，自己找目标，压制了几公里的敌人战线。可以说，解放军积极求战的传统和新中国年轻人的新思维结合，共同推出了新时代典型，我希望电影能反映这方面的内容。

另一个比张桃芳更早开始打狙击的传奇狙击手邹习祥，和张桃芳的履历差别很大，但共同点是解放后才入伍，而且是随着独山县起义部队加入解放军的，这时候已经快到1950年了。邹习祥的人生更适合讲一个传奇故事，他是少数民族猎人出身，用过弓箭，也用过装填特别麻烦的老式火枪。对邹习祥来说，隐蔽接近猎物，安静地等待一整天，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枪毙命上，简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解放军是一支能守住阵地的军队，更是一支鼓励士兵发挥作战积极性的军队，邹习祥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天赋。从上甘岭战役打到坑道战，206发子弹打中203个目标，战绩让他的猎人祖先都羡慕。这也是原汁原味就能让观众感动的故事。

过去我们的抗美援朝电影，主要反映运动战期间的胜利，到上甘岭战役基本就不往下拍了，这些战役的主力是之前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老兵，用十几年的步兵战斗经验对抗火力强大的美国，可以看作几十年革命战争的“惯性”。但到了山地对峙阶段，部队需要轮换，老兵需要休息，部队已经形成的损失要补充，志愿军必须依托新中国的动员能力打仗，必须换上一批解放后入伍的新兵。狙击战正好体现了这批新兵的胜利，所以我想去看看张艺谋导演的《狙击手》，希望能体会到这个阶段的时代特色。

接下来请静静介绍本期的正式内容。

鹤岗财政危机，算命之前先算账

督工，你几个月前刚刚去了传说中的买房圣地，黑龙江鹤岗。2021年底，鹤岗市政府官网发布通知，取消招聘公务员计划，原因是要进行财政重整。从目前的公开信息看，鹤岗是全国第一个财政重整的地级市。督工，鹤岗连公务员都不招了，到底欠了多少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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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20671354811820099&wfr=spider&for=pc

中国是单一制政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地方政府破产，但一般认为，财政重整意味着地方政府的财政状况已经接近分权制政府的破产状态。或者说，财政重整状态像是一道防波堤，在危机爆发之前，拦住地方政府花钱的潮水，避免真破产，避免上一级政府也出现财政危机。

目前，地方政府财政重整的法律依据是2016年的国务院文件：《地方政府性债务风险应急处置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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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6-11/14/content_5132244.htm

根据这份预案。财政重整的强制触发条件是地方政府债务违约，或者市县政府年度一般债务付息支出，超过当年一般公共预算支出的10%，或者专项债务付息支出超过当年政府性基金预算支出的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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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前卒工作室的黑岛会计到鹤岗市政府官网找数据，发现了2017年到2020年的预决算报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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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近的2020年度，鹤岗市财政基本数据并不难看：

本地税收和非税收入合计23亿，上级转移收入104.6亿，债务收入17.3亿，历年结余31亿，政府性基金收入14.9亿，总收入190.8亿。

支出方面，一般公共预算支出136.8亿，偿还债务本金8.4亿。政府性基金支出12.5亿。合计157.7亿。收入比支出多了33亿，非常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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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鹤岗的债务似乎也很清晰。债务余额表显示2020年末政府债务余额131.3亿，和当年支出差不多，略微超过了国际常用的100%安全警戒线，但还不至于严重到必须财政重组。考虑到当年收入还能结余30多亿，更没有财政重组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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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张明细分类表里，我们找到了2020年鹤岗市预算内利息支出，全年1.4亿。而政府性基金的利息支出是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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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以上数据，鹤岗市不仅没有达到触发财政重整的红线，甚至在北方算是财政情况非常好的城市。

但是，黑岛同学是资深的会计师，把所有表格摆到一起，他发现了问题。

鹤岗市债务余额131亿，可是2020年利息支出只有1.4亿，哪怕是国家优惠贴息贷款，也没有这么低的利率。如果不是债主在做慈善，那一定是鹤岗在某个地方隐藏了财务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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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我们在鹤岗市政府官网上找到了《2020年度鹤岗市财政总决算强审说明》，这份报告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鹤岗。审计人员明确指出，鹤岗市财政已经不能正常支付到期的债务本息，只能把它们列入暂付款科目。这才是利息低到不正常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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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要解释一下，政府内部审计报告的用词习惯和企业不一样，审计报告说鹤岗市无力支付到期的债务本息，并不是没有支付。政府完全可以在理论上“无力支付”的时候，做到实际上有付款。

所以，从这份强审说明相关叙述来看，最合理的解释是鹤岗市把其它用途的钱拿去还债了。债主方面拿到了钱，但政府不能承认自己用其他预算还了钱，所以支出只能暂时挂在账上，以“暂付款”的方式存在，不算政府支付本息。

按《预算法》的规定，这种“暂付款”也是债务，只不过是挪用了其他事项的开支来还外债，把外债改成了“内债”。但除非政府不办正事了，否则早晚要把钱还给正常用途。到时候债务危机还是一样会爆。

因为鹤岗市的财务信息透明度到此为止，我们找不到更清晰的明细资料，无法测算鹤岗市到底在暂付款里挂了多少债务。不过我们找到了鹤岗市预算资金的资产负债表。里面有两个科目：“借出款项”和“其他应收款”相当可疑，两项金额合计，2020年末是96.6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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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岗市人口不到一百万，接近一百亿的资金对本地来说是天文数字，必须有合理的解释。一般来说，这个类型的资金可能是对外投资，或者给企事业单位的借款。但同一份报表上就有对外的“股权投资”项目，金额只有5000万。而鹤岗市2020年国有资产经营预算收入只有412万，很难想象有什么单位需要借支90多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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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会计角度分析，这96.6亿元的主体，很可能就是理论上说已经还掉的“或有债务”。此外，鹤岗市财政对国库，对上级政府还有数十亿元的应付义务。如果把这些钱都计算在内，鹤岗市的实际债务率就要比表面数据高得多，总额可能接近300亿，达到当年预算收入的200%以上。

可能有观众已经注意到，2020年鹤岗市政府的资产负债表，净资产余额已经是负数。不过，这倒不是鹤岗市政府资不抵债的证据。2019和2020年度的“强审说明”做了解释，负债形成的资产没有纳入会计核算，才导致账面净资产为负值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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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分析这个问题时，我们无意中发现，鹤岗市财政局同志非常诚实，他们放到官方网站公开下载的报表，真的是原始工作表。展开隐藏的未显示行列（此处可以找黑岛拍一段展示报表的小视频），可以看到鹤岗市本级和下属区县的部分原始预算数据。这为我们解开了另外一个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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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鹤岗市预算资金资产负债表中，有一个“应收地方政府债券转贷款”科目，市本级财政在年末挂着40亿资金，但在全市合计时却消失了。打开被隐藏的那部分表格，可以发现40亿是下级区县向市级财政的借款。这说明，鹤岗全市从上到下，各级单位的资金都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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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紧张和紧张之间也有区别。一般来说，各地都是基层政府承担更多的民生责任，同时在融资借债方面也更失控。所以等到债务压力上来，基层压力最大，越是上级的政府，财政压力越小。但鹤岗市的情况不同。从现金流量看，2020年末，市本级财政现金不到8000万，对应的实际债务和责任至少有150多亿。而下级区县有6亿多现金，债务和责任大致在50亿到70亿之间。所以，鹤岗市和区县两级财政都不健康，但地级市这个层级更严重。

我之前去过另一个靠借债维持财政的地级市，贵州省黔南州。2018年黔南州总债务是707亿元，当年一般预算总支出416亿，债务率也高达170%。但把债务拆开看，州一级，也就是地级市的债务余额只占140亿元，当年预算收入却达到220亿，真正的问题在下面县里。地级市的财政倒是还没有失控。

这意味着市级财政还有动员能力，类似打仗的时候本级单位还有预备队。如果真出现局部危机，县政府资金链断掉，可以由市财政拿一些钱定向支援县政府，先不管外面的债，起码保证基本民生服务人员有工资，能维持社会秩序。所以国家暂时没有把黔南州这种地方列入财政重整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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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qiannan.gov.cn/zwgkztym/zczj_5668781/zfxxgk_5668788/fdzdgknr_5668791/czxx/czyjsbg_5668799/202007/P020190815370180665814.pdf

但鹤岗的情况不一样，如果区县年底提供不了基本的民生服务，向市政府求援。市财政局长一查，账上只有8000万，比县里还穷，还不够给全市人民置办年夜饭的。哪怕市长一狠心，什么外债都不还了，这点财力也解决不了一个县的偶然问题。

所以，鹤岗现在的状态是，任何局部危机都会迅速蔓延出一个县，一个市，影响社会稳定。必须省级甚至中央政府来托底。而政府体系内部最忌讳“矛盾上交”。所以我认为，鹤岗成为第一个财政重整地级市，第一条原因是市级财政本身漏洞太大，而不是整体债务率高。

鹤岗市财政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的？

鹤岗市政府官网提供了2017年到2020年的财政数据。其中2018年的非常不完整，只能做为参考。

从资产负债表看，鹤岗市财政恶化的关键时段就是近四五年。

2017到2020年，鹤岗市公开债务余额从46亿增加到131亿。疑似或有债务的增幅也有200%左右。变化最剧烈的数字是鹤岗市对国库和上级政府的应付义务，从不到10亿增加到57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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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了这么多钱，鹤岗市政府的净资产负值也急剧扩大，从十几亿突破到100亿以上。前面我们说过，这份表上净资产是负数，原因在资产统计口径，本身并不吓人。但是它提供了关键线索，让我们可以探索，鹤岗从市场和上级政府借了这么多钱，到底花到哪里了。

在研究花钱之前，我们先看一下同期鹤岗市财政在本地收钱的情况。

近四五年，鹤岗本地的税收一直在十四五亿上下浮动，加上非税收入也只有二十多亿。2019年后，这点钱还不够六分之一的开支。其余的钱主要靠上级转移收入，但也有一部分靠借债。

这种突破《预算法》精神的赤字财政，目前是大多数地方政府的常态，但鹤岗市的问题在于债务收入相对太高。尤其是2018到2019年，借来的钱接近正常收入的四分之一。所以这两年鹤岗市债务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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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的上年度总结报告，鹤岗明确承认，2019年进入了偿债高峰，财政压力极大。但同一年，鹤岗市一般预算支出又猛增了23%，多花二十多亿。接下来我们研究一下钱花到哪里了。

在鹤岗市一般公共预算支出中，最大的项目是社保支出，2020年有31.5亿，占了全部预算的20%还多。同时它也是支出增加最快的项目，从2017年到2020年，三年增加了8.5亿，占了支出总增长的三分之一。

表格显示，这主要是因为本地公务员和事业编的退休金增加。2020年和2017年相比，行政事业离退休人员支出增加了5亿，基本养老保险基金补助增加了4亿。加起来比整个社保支出的增幅还大。

其次是农林水利支出，三年里支出增加了6.7亿。鹤岗地处三江平原的边缘，面积1.46万平方公里，农业潜力很大。在煤矿资源耗尽之后投资农业，应该说还算合理开支。

增加开支的第三大项目，是政府机关自身的运作支出，从9亿提高到近15亿，与整个农林水利支出增幅差不多。而市政府的核心——“政府办公厅及相关机构”经费增长又占了所有增量的三分之二，净增了3.97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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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鹤岗市办公厅承担了什么任务，我们都可以粗略认为，鹤岗市近年增加的支出大部分用于体制内，用于养有编制的人。

鹤岗政府自己统计，不包括国企，2020年末鹤岗市财政供养人员，加上机关事业单位离退休人员，共有4.73万，占全市人口的5.3%，而全国平均数据大约是3.5%到4%。这些人的收入在本地来说很不错，全年薪酬福利11.5万元，退休人员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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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略计算，鹤岗市机关事业人员薪酬福利和办公费用，以及退休养老金和其它社会保障支出合计，占全部预算支出一半以上，属于典型的养人财政。

2020年度鹤岗市一般公共预算支出决算经济分类明细表

决算06表(单位:万元)

预算科目	决算数
机关工资福利支出	191,627
工资奖金津补贴	111,705
社会保障缴费	35,942
住房公积金	19,167
其他工资福利支出	24,813
机关商品和服务支出	98,970
办公经费	55,381
会议费	197
培训费	201
专用材料购置费	4,252
委托业务费	11,347
公务接待费	165
因公出国(境)费用
公务用车运行维护费	1,217
维修(护)费	3,146
其他商品和服务支出	23,064
机关资本性支出(一)	227,246
房屋建筑物购建	36,359
基础设施建设	157,819
公务用车购置	466
土地征迁补偿和安置支出	3,725
设备购置	11,125
大型修缮	6,564
其他资本性支出	11,188
机关资本性支出(二)	66,534
房屋建筑物购建	23,986
基础设施建设	40,918
公务用车购置
设备购置	975
大型修缮	67
其他资本性支出	588
对事业单位经常性补助	206,793
工资福利支出	160,018
商品和服务支出	37,396
其他对事业单位补助	9,379
对事业单位资本性补助	70,548
资本性支出(一)	39,703
资本性支出(二)	30,845
对企业补助	67,110
费用补贴	17,586
利息补贴	1,575
其他对企业补助	47,949
对企业资本性支出	3,289
对企业资本性支出(一)	854
对企业资本性支出(二)	2,435
对个人和家庭的补助	194,024
社会福利和救助	68,839
助学金	1,280
个人农业生产补贴	76,120
离退休费	31,041
其他对个人和家庭补助	16,744
对社会保障基金补助	214,418
对社会保险基金补助	214,418
债务利息及费用支出	14,124
国内债务付息	13,872
国外债务付息	158
国内债务发行费用	94
国外债务发行费用
其他支出	13,593
赠与
国家赔偿费用支出
对民间非营利组织和群众性自治组织补贴
其他支出	13,593
本 年 支 出 合 计	1,368,276

体制内养人开支增加，大的经济背景是人口流失，城市老龄化加速。根据七普数据，2020年末鹤岗全市人口89万，比十年前减少了16.7万人。根据常理说，走的都是中青年。纳税人口减少，养体制内工作人员的开支增加，这必然会导致本地财政常年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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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紧张不等于崩溃，因为在鹤岗每年多花20多亿养人的同时，2017至2020年，上级给鹤岗市的转移支付增加了近20亿，基本覆盖鹤岗市财政支出的增长。现在鹤岗市的问题不仅仅是长期紧张，还有短期的市级财政危机，所以，鹤岗市积累的夸张债务，还是要继续找答案。

刚才我们说，鹤岗市自己的财政表格提供了一个线索。在对外公开的资产负债表里，净资产是负值。审计人员说，这是因为地方政府债务要纳入会计核算，但借款投资形成的资产却没有纳入。

根据相关报表上的负资产规模倒推，鹤岗近几年靠借款投资，形成的资产账面价格至少上百亿。这些投资如果赚钱，鹤岗市就不会缺钱。

但是从鹤岗市的情况看，它的实际投资效率非常一般，投资只是把钱花出去，不仅当下没有现金流，远期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赚钱。

至于投资体现在什么地方，我几个月前去过鹤岗，亲眼看到了一些去向。

在去鹤岗之前，我已经看过近年关于鹤岗的网红视频，知道鹤岗虽然资源枯竭。但市容和基础设施还维持的不错，足够吸引那些只需要落脚点的人来买房。

但是，到了鹤岗后，我还是对基础设施和市政设施水平感到有些吃惊。当时正好赶上一场暴雪，一天下了一尺多厚，但雪后几个小时，专业的清雪机械就已经满城出动，快速在主干道上清理了无雪路面，让我看到整个城市和郊区的路面都非常平整结实。这意味着鹤岗在市政机械方面的投资很大，为了追求快速清雪，储备了很多不常用的设备。

作为一个曾经的路桥工程师，我更吃惊的是路面质量。鹤岗处于典型的季节性冻土区，道路翻浆问题肯定特别严重，公路和街道每年需要消耗大量资金维护，才能保持现在的状态。外乡人会选择鹤岗当做落脚点不奇怪，在上级政府补贴下，这里的平民确实能享受到很不错的城市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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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岗市政府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认为城市美化和景点建设不仅仅要为本地居民服务，还可以搞旅游，给自己提供一个大规模投资的理由。

从几年前开始，鹤岗宣布要向旅游城市转型，市区周围散布着很多废弃的矿场，现在基本都改造成了国家公园。我去了其中一两个，必须表扬改造工程相当出色，除了没有游客之外，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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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4462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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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鹤岗还在市区外建设了一个全省最大的四季水上乐园，现在叫鹤岗梦幻水世界，据《中国体育报》的消息，项目概算投资3.8亿。从内景照片来看，鹤岗梦幻水世界是个好地方，放到大城市也拿得出手。但考虑到鹤岗的人口、年轻人比例，以及接近半年的冬季，这样的项目长期运营恐怕很难收回投资。

https://www.sohu.com/a/475731710_121124430

卫星照片上看，现在梦幻水世界还是孤零零地悬在市区外面，并没有带动区域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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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前卒工作室注意到，包括水上中心在内，鹤岗市近年很多项目都运用了PPP模式。也就是企业出钱建设，然后政府资金回购或租赁。鹤岗市作为一个财政资金被公务员基本耗尽的城市，喜欢PPP建设模式，显然就是为了绕开财政预算的硬约束。让企业垫资建设，政府再动员银行给企业贷款。至于几年后从哪里搞钱给企业，企业怎么还贷款，好像没人考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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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tock.jrj.com.cn/hotstock/2017/07/1708002275587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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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hegang.gov.cn/zwfb/z_hgyw/2019/11/2426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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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hegang.gov.cn/xxgk_new/z_xgknr/z_xzdxm/z_xpzqk/2019/09/31300.htm

鹤岗市原来的计划可能是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倒逼上级部门拨付更多款项。这个方案似乎取得过阶段性成功。2019年度，上级给鹤岗的转移支付，比上一年度猛增了20多亿，增幅超过25%。如果能继续保持2019年的增幅，鹤岗市的债务风险还能压制一段时间。

但疫情爆发之后，北方各省的财政都不宽裕，2020年度上级转移支付不但没有增加，反而还有小幅下降，这可能彻底打垮了鹤岗财政平衡的希望。2021年4月7日，鹤岗副市长李旭在办公室自杀。这位52岁的副市长，之前曾经做过旅游局长，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市政府秘书长，恰好横跨了鹤岗市最花钱的两个项目——旅游投资和养人。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6549128142897074&wfr=spider&for=pc

从这时开始，鹤岗市进入财政重整状态，可能已经无可挽回了。

财政重整对鹤岗普通人会有什么影响？

前面分析了鹤岗市财政重整的两个理由。直接原因是市本级财政太虚弱，没能力压制下面区县的小型危机。而深层原因，是鹤岗市在日常开支非常紧张的同时，又以Ppp的方式让企业垫资，上了一大批借债项目。

比鹤岗市敢借债上项目的地方，可能日常开支还能勉强平衡；而日常开支完全没着落的地方，又不如鹤岗市敢借债。既没有常态收入又借债的地方，起码不会像鹤岗这样用ppp项目和挪用资金把债藏起来。现在鹤岗几方面问题都占了，上级也不知道鹤岗到底有多大的黑洞，所以只能先搞财政重整，避免黑洞继续扩大。

按目前的法律和预案，进入财政重整状态后，主要操作是削弱当地政府的财政自主权受，不能再批新投资，上新项目，同时清查不必要或浪费性的支出。2020年鹤岗市机关单位人均经费支出超过5万元，应该有压缩空间，但也不会太大。所以居民最多是发现新项目停了，建材生意不太好做了，外来的建筑工人消费少了，其他方面影响很小。

尤其是一般民生服务、社会保障方面，上级接管鹤岗财政之后，责任和义务没有变化，原来对群众承诺过的事仍然要照常执行。现在鹤岗市官网显示，虽然不再招聘公务员，但公立学校招聘教师，社区招聘大学生任职，发放就业补贴，都在正常推进，和之前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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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hegang.gov.cn/szf/tzgg/2022/01/4076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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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hegang.gov.cn/szf/tzgg/2022/01/4053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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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hegang.gov.cn/szf/tzgg/2022/01/40788.htm

真正受影响的，可能还是那些垫资给鹤岗市做项目的大债主。从前几年的报道看，他们垫资的钱也不是自己拿出来的，而是和鹤岗市政府一起从银行贷的，现在他们要债，也要再还给银行。可以说，鹤岗市干部能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有他们一份。所以，那些政府直接采购的小企业债务可以尽量足额支付，至少把本金还回去。但那些陪着政府一起贷款，一起制造债务黑洞的大债主，理所应当要接受财政重整下的债务打折，至少是推迟付账。

这个例子也应该给全国的企业敲一个警钟，和地方政府做项目，一定要考虑对方的财政情况，不要因为对方承诺帮自己贷款，就什么不靠谱的项目都敢做。

财政重整之后，鹤岗应该怎么发展呢？

鹤岗本来是一个因煤而生的地级市，历史不过100年，大多数人口是最近几十年迁进来的。现在煤挖得差不多了，搞农业和有限的旅游业，实在不需要这么多人口。所以，上级政府与其连年补贴，强行提升鹤岗的基础设施，让地方官员时不时动心思要搞大项目，不如也考虑一下搬迁计划。

搬迁不一定要离开东北，据我所知，辽河口附近，盘锦和营口市区之间，辽东湾新区就有大片的已开发土地，打着网格修了路，缺乏人口入住。沿着海岸线再往南，无论是营口的鲅鱼圈，还是瓦房店的新区，也都有不少缺人的已开发地块。这一带比鹤岗恰好向南移动了1000公里，取暖费可以省不少，基础设施可以和附近的市区共享，而且靠海靠河，有发展前途。用来容纳北方矿区和林区过剩的人口正合适。

从资源禀赋和地理位置看，在全国人口开始下降的时代，黑龙江最好的定位是机械化大农场加自然保护区，人多了反而影响开发。整个东北只有辽南地区适合与中国发达地区做复杂产业配套。将来如果再有其他的东北地级市进入财政重整状态，国家应该考虑再来一次东北内部的大移民了。

本期的主要内容说完了，383期睡前消息的评论区有观众留言，希望我们谈谈怎样看新闻，怎样从公开资料获取信息。前面我分析鹤岗市财政问题的时候，已经展示了工作室黑岛同学分析鹤岗公开财务数据的成果。这里我再说一下本期睡前消息节目的选题过程。

鹤岗这次财政重整，我直觉上认为是一个好选题。但是，最初从公开新闻的确挖不到很直接的信息，我不敢判断选题的深浅，不知道是否要投入力量深入挖掘。正好几个月前，我因为做商业短片去了一次鹤岗，在鹤岗住了三天，我就坐下来努力从回忆中挖掘一些不寻常线索。

当时我们的拍摄重点是“鹤岗小串”，曾经在红星美凯龙附近的“老男孩”烤串店附近活动。我记得这个烤串店已经是城区边缘，从店门前往城外走，有一座比较突兀的宝塔，旁边有一片档次不低的绿地，一看就和周围城区以及矿工住宅区的风格有差异，肯定是政府资金新修的。我还曾经趁着雪天到宝塔附近的公园拍了几个很漂亮的镜头。

于是我按照记忆，打开地图导航网页，从老男孩烤串店开始，往城区外围搜索，很快看到了卫星地图上宝塔的影子，确定宝塔附近的这个公园叫欣虹湖公园。

[图片]

用“欣虹湖公园”和“资金”做关键词，放到百度里面搜索。第三条就是一个官方网站，鹤岗市举办和绿化工作相关的新闻发布会。

[图片]

http://www.hegang.gov.cn/z_hdjl/xwfbh/2020/03/26495.htm

点进新闻发布会网页，我看到了两个新的关键词：“两河十四沟”综治工程、清水秀岸工程。欣虹湖公园和宝塔只是这两个工程的组成部分。网页信息还显示，两个工程的投资可能要十八九亿元，但没有说资金来源。

于是我用“两河十四沟”和“清水秀岸”做关键词，再和其他财务名词反复组合搜索。最后，“清水秀岸”+“鹤岗”+“资金”三个字组合，第一个跳出来的链接是黑龙江日报的报道：《鹤岗打造清水秀岸美丽煤城》

[图片]

http://epaper.hljnews.cn/hljrb/20190630/428296.html

打开黑龙江日报网页往下拉，其中一个小标题是“PPP助力：3000万撬动19亿元大项目”

[图片]

这里写的很清楚，鹤岗想做政绩，想提升城市形象，但是没钱，所以要走“PPP”模式。原话是“PPP助力，民营资本在鹤岗治水中担起了大梁。鹤岗市政府用三千万撬动了一个19亿元大项目!”

民营资本不做亏本生意。鹤岗政府可以3000万做19亿的项目，但民营资本也得知道19亿从哪里来。在刚才那组关键词搜出来的内容列表再往下拉，第九条的标题是《农发行鹤岗市分行推动重大项目如期开复工建设 》。静静帮我读一下关键内容：

https://hegangnews.dbw.cn/system/2020/08/26/058486401.shtml

投放“两河十四沟”清水秀岸综治一期项目建设贷款1.57亿元……预计下半年继续投放1.5亿元。向市2017年公路PPP项目投放贷款1.99亿元……预计下半年继续投放1.2亿元。抓准疫情政策的窗口期，加速向省行上报并审批通过了市2018年公路PPP项目贷款6200万元，马上进行投放……后续将为上述重点项目提供资金支持10亿元。

看到这里，我心里就比较踏实了。农发行一家就要给鹤岗的ppp项目放这么多贷款，解决民营企业的垫资问题。加上工建交农四大行的贷款，鹤岗肯定做了远远超出自己财政能力的工程。沿着这个方向查下去，我们很有可能通过公开数据解释鹤岗的财政危机。

然后我把后续工作交给黑岛，让他发挥会计师的特长，研究鹤岗财政问题。黑岛在我这点搜索线索的基础上，又做了百倍的艰苦工作，终于得出了前面的论证。好奇马前卒工作室创作模式的观众，应该可以从这段叙述中了解我们的日常工作

除了前几天的留言，之前还有观众在其他网站提问，“普通人如何作出超过睡前消息的节目？”我今天这段回顾应该可以回答他的疑问。马前卒工作室成员都是普通人，我们平时花费大量时间看新闻，看统计数据，比较了解这个世界，这个国家的“常态”。这样遇到潜在话题的时候，可以快速判断事件是否属于“常态”的一部分。

如果能用“常态”逻辑解释，那就放过话题，不强行蹭热点。但如果不能用“常态”逻辑解释，那就要去查书、读论文、请教业内人士，想办法找到事件偏离“常态”的原因，看看数据是从哪个时间，哪个地点开始出现异常的。找到最初的偏差点之后，我们试着解释从这一点到新闻事件的因果链条，解释清楚就可以拿出来做节目了。

这个工作说着简单，做来不太容易。能保持还能接受的成功率，原因是每个同事除了媒体写作之外，还有自己熟悉的行业和领域。这样才能快速分辨出“常态”和“非常态”，才能快速理解热点事件的深层逻辑。我相信，要是他们不和我一起做节目，回到自己熟悉的行业，一定也有广阔的发展空间，有更高的收入。同事陪着我做睡前消息，一定程度上算是给自媒体工作室做贡献了，我感谢他们的辛苦工作，希望我们能继续做到一万期。

当然，依托间接资料和互联网搜索来做内容，也有很大的缺点，就是不够深入，缺乏一线信息。这一期睡前消息也高度依赖于我几个月之前偶然去鹤岗搜集的资料。至于平时的内容，很多观众都指出我们的不足，前几天研究生物学的ID“爱看报的Kris”指出了我们的一些错误，表示要做义务顾问。这个建议很好，春节后我们准备组建一个编辑部顾问团，和观众一起分析资讯，乃至在各地观众配合下现场调查。欢迎“爱看报的Kris”成为顾问团的第一批专家。

好，感谢各位观众收看，感谢鹤岗市政府在信息公开方面的努力，感谢黑岛会计和数据的战斗。385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想看视频文稿的观众，请关注我们的“睡前消息编辑部”公众号。我们周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