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486期：一个印度人，串起二战史——钱德拉·鲍斯旅行记

2022年9月18日睡前消息文字版第486期

【睡前消息486】一个印度人，串起二战史——钱德拉·鲍斯旅行记

大家好，2022年9月18日星期日，欢迎收看第486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也许是巧合，9月8日英国前女王去世当天，印度总理莫迪在首都新德里主持了一场更名仪式，把独立门前的“国王大街”改命为“责任大街”。之前的“国王大街”是1911年英国乔治五世国王为印度殖民地首都命名的。

在改名的同时，莫迪要求翻修路面，同时建造了一座8.5米高的石像，用来纪念开国领袖钱德拉·鲍斯。督工，这个钱德拉·鲍斯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成为印度去殖民化运动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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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最主要的两个政党是长期执政的国大党和莫迪所属的人民党。钱德拉·鲍斯当过国大党主席，后来又从国大党分离出来，主张更激进的民族独立路线，被人民党和莫迪当做精神导师，行动领袖。可以说，钱德拉·鲍斯是现在印度主要政治力量公认的政治先辈，所以有资格代表整个印度独立运动，在印度首都最重要的位置竖立塑像，基本不会引发争议。

在这次立塑像之前，钱德拉·鲍斯已经在印度享有最高级别的荣誉了。印度国会议事堂前摆着三幅肖像画，分别是甘地、尼赫鲁和钱德拉·鲍斯。印度第三大城市加尔各答，还有一个内塔吉·苏巴斯·钱德拉·鲍斯国际机场，为了表达尊敬，用了钱德拉·鲍斯的全名。

钱德拉·鲍斯只活了48岁，死于1945年8月19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的第4天。这之前的5年，钱德拉·鲍斯可能是全世界经历最丰富的人。他使用了同时代所有可能的运输方式环绕欧亚非大陆、穿越三大洋，和美国之外所有的主要国家都有交易或者是对抗，在三个大洲组建军队，还在战争末期为印度抢下了第一块独立领土。可以说，把他最后几年的人生选择解释清楚，大半个二战史的轮廓就出来了，接下来我尽量简单地介绍一下他的人生。

钱德拉·鲍斯1897年1月23日出生，家乡是英属印度的东部城市克塔克，父亲是一位律师，属于殖民地的中上层社会。鲍斯自幼学习成绩很好，1913年到1919年在加尔各答的孟加拉管区学院就读，随后去了英国剑桥大学。1920年7月，他在伦敦通过了印度文官考试，几乎相当于清朝读书人考上了进士，打开了通往上层社会的捷径。但是鲍斯果断拒绝了给殖民政府打工。

1921年4月，鲍斯坐船回国，参加到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12月就因为反英活动被监禁6个月。

1923年，奇塔兰贾恩·达斯和我们熟悉的那个贾·尼赫鲁的父亲——莫蒂拉尔·尼赫鲁组织了国大党中的自治党，鲍斯出狱之后加盟，还当了党机关报《前进报》的经理和孟加拉国大党书记。

1924年，达斯出任加尔各答市市长，鲍斯被任命为市首席执政官，没过多久，鲍斯又因为从事秘密反英活动被流放到缅甸，1927年被释放之后，又重返孟加拉，整顿达斯去世后处于混乱状态的孟加拉省国大党，5月份当选为孟加拉国大党主席。

1928年，鲍斯参与筹建青年大学生组织“国民志愿军”，成为最高指挥官。他表现了组织才能，把自由散漫的青年变成了有纪律的准军事组织，向印度民众显示了民族的力量。

发现殖民地也有民众力量之后，鲍斯和贾·尼赫鲁逐渐成为争取印度独立的激进派代表。1930年1月26日，印度各地群众举行声势浩大的集会示威游行，鲍斯又被英印殖民当局拘留，判处一年监禁。

被释放后鲍斯去了欧洲。流亡期间，他写了一本书《印度的奋斗（1920-1934）》，表达了和甘地非暴力学说完全不同的政治思想：主张建立军队，用暴力推翻英国殖民当局统治。

1938年1月，鲍斯当选为国大党主席，刚一上任，他就着手建立一个民族计划委员会，指出国大党的斗争目标是争取印度完全独立，赶走英国殖民主义者，重建印度。他还认为，国家建设的根本任务是消灭贫困。为此必须进行土地改革，消灭地主制度，实现工业化。

当时英帝国还被看做世界排名前三甚至是前两位的强权，大多数印度精英也心甘情愿接受英国统治。鲍斯自己在印度本土搞反英活动，每次都失败，所以他承认，除了发动民众，建立一个有纪律的独立党派之外，还必须争取外国的援助，建立印度人自己的军队。

这是典型的民族资产阶级官僚思想，而当时国大党的主导思想还是甘地代表的小生产者思维，想通过消极抵制，保护手工纺车和田园生活，所以鲍斯和甘地之间尖锐对立。1939年6月，鲍斯组织了前进集团，与国大党彻底决裂，号召全印度的激进派别都来加盟，策划暴力不合作运动。

这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逐步爆发，中国和日本率先进入全面交战状态。鲍斯作为另一个殖民地国家的独立领袖，对中国表达了同情和支持。淞沪会战时，鲍斯说：“在中国经受苦难的时候，我们的心与中国在一起。为了其自身和全人类，中国必须要生存下去。从斗争的灰烬中，她将如以往多次那样凤凰涅槃”。

在朱德的请求下，鲍斯给八路军派来了印度援华医疗队，其中最著名的是牺牲在河北前线的柯棣华。1939年3月，毛泽东在延安当面向印度医疗队致谢，感谢当时由鲍斯做主席的国大党。

钱德拉·鲍斯在感情上支持反侵略斗争，但是绝对不希望印度无条件服从英国战略 参加战争。1939年9月，英国殖民当局宣布印度为交战国，这引起了鲍斯的强烈不满。1940年7月，因为抵制殖民政府，鲍斯再次被逮捕。这是他第11次被殖民政府逮捕了。

1940年底鲍斯出狱，殖民政府意识到他可能利用复杂的国际局势争取印度独立，因此对他严密监视。在侄子的帮助下1941年1月鲍斯化装出逃，1月17日，他抵达了印度北部比哈尔邦的火车站，然后从白沙瓦出境，开启了二战期间最神奇的旅行。

1月26日，鲍斯带着助手进入阿富汗，目标是向苏联求助。为避免被发现，他蓄起大胡子假扮中亚人，还装成聋哑人，以免暴露自己不会普什图语的问题。然而他的向导是一个多面“间谍”，后来的研究发现，他至少向苏联、德国、日本和英印当局四方提供情报。鲍斯北上去苏联的路程，很可能是有其他国家的特工暗中护送，或者至少提供了方便。

到了喀布尔，鲍斯化名意大利贵族奥兰多·马佐塔，拿到了意大利护照，继续去苏联。苏联内务部特工把鲍斯护送到莫斯科，让鲍斯以印度独立领袖的身份向斯大林求援，希望一起对付英国殖民者。

苏联领导层对英国没什么好感，但对英国控制的殖民地资源很有兴趣，所以才会把鲍斯拉到莫斯科谈判，看看他能不能帮忙牵制一下英国驻亚洲的军队。但鲍斯在莫斯科住的这几个月，欧洲局势出现剧烈变化，德国以微小的代价打垮了法国，占领了北欧，控制了欧洲绝大多数工业资源，和苏联翻脸是迟早的事情，英国反而成了苏联未来的潜在盟友。所以苏联对鲍斯越来越冷淡，最后把他晾到一边了。

既然苏联靠不住，鲍斯利用苏联和德国暂时的和平，拜访了德国驻苏大使冯·舒伦伯格。因为这时候德国和英国已经开战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德国大使帮助下，鲍斯躲过英国特工的暗杀，1941年4月3日飞到柏林。此时距离苏德战争爆发仅有两个半月，鲍斯动作稍微慢一点，就可能永远留在苏联了。

纳粹德国对印度独立不感兴趣，但是空军没能击败英国，接下来势必要和英国进行一场持久战。如果有人能给英国找麻烦，他就是德国的盟友。所以希特勒给鲍斯的反英行动拨了资源，让他成立了“自由印度中心”，还有资金用来印刷宣传册、到处演讲，建立电台，呼吁印度人行动起来反抗英国。

1941年底，希特勒正式承认鲍斯建立的“自由印度中心”是流亡状态的“印度临时政府”。虽然希特勒没有正式承诺战后允许印度独立，但考虑到英国是个很强的对手，德军最高统帅部还是给鲍斯提供了武器，还从勃兰登堡特种部队抽调了10个印度裔做军官，再加上5名从北非抓到的印度籍英军战俘，组成了轴心国的“自由印度军团”。1941年11月，隆美尔第一次打到埃及边境，抓了上万英国俘虏，其中很多印度人。12月，德国允许鲍斯到战俘营招兵，有几千人愿意听鲍斯指挥。

与此同时，日本袭击了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另一个印度鲍斯——拉什·贝哈里·鲍斯， 印度独立运动的早期领袖，到东京召开印度人会议，决定接受日本支持，在东方也成立印度独立同盟和印度军队。英国在东南亚的殖民地有很多印度人，随着日本军队的推进，很快在曼谷召开了一次规模更大的印度人会议，推举钱德拉·鲍斯担任领导。1942年初，日本占领新加坡，俘虏了13万英帝国军队，其中8万印度人，打算利用这批人力进攻印度本土，也发电报邀请钱德拉·鲍斯回亚洲。

鲍斯意识到，距离印度本土越近，能做的事情越多。在欧洲，他能指挥的就是3000多士兵，而且还必须配合德国国防军作战，对希特勒表示效忠。而这支部队要去进攻苏联，这和鲍斯之前的左翼倾向有冲突。1943年2月，斯大林格勒战役结束，钱德拉·鲍斯确定指望不上德国人了，果断决定回亚洲工作。

2月2日，保卢斯在斯大林格勒地下室向苏联人投降，9日，鲍斯就带上助手哈比·哈桑少校，一名牛津大学毕业的穆斯林，离开欧洲。

德国在斯大林格勒战败，之前隆美尔也输掉了阿拉曼战役，德国日本在亚洲西部建立陆地联系的战略失败了，鲍斯只能走海路。当时德国也没有能穿越大西洋封锁线的水面军舰，他就到基尔港搭乘德国的U180号潜艇。

U180艇并不是专门为了鲍斯去亚洲的。当时日本德国之间还有很多重要物资要交流。U－180潜艇上有先进的潜艇图纸，有磁性反坦克雷、有拜托日本生产的奎宁样品，还有炮管与弹药，以及给驻东京的德国大使馆的文件和邮件。在德国军方看来，鲍斯和这些货物一样，都是能给英国添麻烦的秘密武器。

就在U180艇想办法穿越大西洋去好望角的时候，日本海军也从马来西亚派出了运输潜艇，装着先进的鱼雷样品，航母图纸，技术员，还有两吨金条，准备和德国潜艇在秘密地点做交易。4月25日，比预定时间提前一天，两艘潜艇在马达加斯加西南450海里处见面，鲍斯被换到日本潜艇上，向亚洲方向行驶。

1943年5月6日，鲍斯在印尼登陆，作为一个没受过海军训练的文官，他已经在二战水平的潜艇上住了三个月，可能比一个现代普通人去太空站住三个月都辛苦。

5月底，鲍斯见到了日本天皇和首相东条英机。日本当时唯一能抢占的意识形态制高点就是亚洲自治，反对欧美殖民势力，所以给鲍斯提供的资源超过德国人。东条英机答应了鲍斯提出的一切军事援助要求，并同意印度“完全独立”。鲍斯立刻去新加坡接收俘虏，改组印度国民军。

10月21日，鲍斯把东南亚印度侨民和日本抓到的俘虏组织起来，到新加坡成立了 “自由印度临时政府”。鲍斯担任国家元首、总理、军事部长、外交部长和印度国民军最高指挥官，控制9万军队。他的流亡政权得到了日本、纳粹德国、意大利王国、以及各个轴心国附属国的承认，其中包括汪精卫的南京伪政府，溥仪的长春伪帝国政府。有意思的是，爱尔兰自由邦虽然不是轴心国成员，但因为都仇恨英帝国，也给鲍斯的印度临时政府发来了贺电。

上了日本的船，鲍斯在外交方面就没选择了，10月24日，政府成立的第三天，鲍斯政府就对英国和美国宣战。11月，鲍斯代表“自由印度临时政府”到东京，参加了由日本和亚洲各傀儡政府共同召开的“大东亚会议”，并在《大东亚共同宣言》上签字。大东亚会议结束后，鲍斯来中国访问汪精卫政权，还谴责了重庆国民党政府向缅甸派遣远征军的行为。

1944年2月，距离德国投降还有15个月，距离日本投降还有一年半，印度国民军跟随日军从印缅边境向印度本土发动进攻，鲍斯特别注意保持国民军相对日军的独立性。

3月8日，英帕尔战役开始，3月19日，印度国民军在印度曼尼普尔邦占领了一小块土地，升起了自由印度政府的国旗，在大英帝国解体之前就给印度争了一点面子。自由印度临时政府此时拥有三个现代步兵师，理论上说，还能管理日本占领的安达曼群岛与尼科巴群岛，在地图上看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势力了。

可惜1944年两大阵营已经基本分出胜负，苏军解放了本土、美军开始空袭柏林、太平洋舰队也完全压倒了日本舰队，根本没有多少夹缝可以给鲍斯的自由印度政府生存。1944年7月，日本西征部队被中美英三国联合打败，鲍斯率领剩余部队撤回缅甸，又退到新加坡。

7月6日，鲍斯在新加坡电台讲话，第一次提出甘地是印度“国父”，并希望甘地祝福自由印度军队。鲍斯早就和甘地的国大党温和派分裂了，现在回头承认甘地是印度国父，说明他已经放弃了靠日本武力打回印度的希望。

1944年12月，鲍斯第二次到中国，和汪伪政权接触，这时候，他口头上还是给日本人面子，说“中国必须与日本合作才能共建亚洲”，实际上已经开始另做打算。1945年5月德国投降，日本在海面上也不剩什么舰队了，印度国民军在缅甸向英军投降。

8月13日，日本本土被两颗原子弹轰炸，在中国东北的陆军被苏联歼灭，决定投降。英国利用战胜国地位宣布鲍斯是战犯，但鲍斯已经开始考虑利用战后局势争取独立了。他说服了一些日本军官和苏联建立联系。而苏联考虑到战后的需要，同意鲍斯再次到苏联避难。

8月15日日本正式投降，18日，鲍斯利用日本军队最后的机动能力，从新加坡想办法飞到中国台北机场，随身带着两件手提行李，据说是东南亚的300万印度人捐献的黄金珠宝。下午2点，日本给他提供了九七式重轰炸机，让他去中国东北的大连找苏联人。起飞的时候轰炸机坠毁，鲍斯烧成重伤，午夜死于医院，据说原因是飞机被英国特工破坏。鲍斯死后“自由印度临时政府”自动解体，但很长一段期间内，印度当地仍然有人传说他还健在。

从结果来看，鲍斯最后几年的投机眼光非常准。1940年翻过帕米尔高原到苏联谈判，虽然没拿到援助，但接上了准外交关系。1941年苏德战争前夕飞到德国，拿到了希特勒的军事援助，用电台扩大了影响力，如果留在苏联，必然会在苏联英国谈波斯问题的时候被当筹码交出去。1943年鲍斯搭潜艇跑回亚洲，在日本手里接收了9万印度俘虏，在东南亚印度侨民圈拿到了财政支持。1944年轴心国全面败退，鲍斯还是能抓住最后的机会，用三个师部队占住一块印度领土，极大鼓励了印度独立信心。1945年轴心国投降，鲍斯发动日本最后的军事能力重新联系苏联，还成功搭上了去苏联的飞机，这几乎是电影编剧都不敢想象的故事。

从历史看，二战结束后的前几年，苏联和美国虽然在欧洲有对抗，但在世界地区地区基本达成默契，一起围剿英法的旧殖民帝国，如果钱德拉·鲍斯真能带着黄金跑到苏联，印度1947年的独立可能还会再提前几个月。

最后提一下鲍斯留在欧洲的印度军团。这支部队一直被看做很差劲的三流部队，从来没有值得一提的胜利，最后被划归党卫军管辖，1945年向盟军投降。但是这些军人被送回印度之后，反而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力。因为这些军人之前有英帝国军人的身份，所以被殖民政府指控叛国罪，上军事法庭秘密审判。殖民政府的做法刺激了印度人的自尊心，全印度都出现了抗议游行，甚至某些在英帝国军队服役的军人也威胁要兵变，甘地和鲍斯从两个方面发动的独立运动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合流，明显加速了印度独立的进程。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多数时间，钱德拉·鲍斯处于轴心国阵营，还参加过日本的大东亚会议，和汪精卫伪政府有合作，算是中国的敌人。但毕竟鲍斯之前也援助过早期抗战，后来投到日本一边，主要目标也是英国殖民政府，没干过直接伤害亚洲各国利益的事情。所以我们还是可以比较客观地评价他的政治投机。

和钱德拉·鲍斯相似的政治人物还有印度尼西亚的苏加诺，也是二战期间利用日本力量反对荷兰殖民者，战后也试图转向苏联寻求反殖民主义的支持，成为印尼第一任总统。钱德拉·鲍斯战后的运气差了一点，没能活着看到印度建国，但是战争期间的环欧亚非大陆旅行实在精彩，所以马前卒工作室画了一张地图，记录印度独立领袖的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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