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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之五
伯夷列传
《史记》
夫学者载籍极博¹,犹考信于六艺²。《诗》《书》虽缺³,然虞、夏之文可知也⁴。尧将逊位⁵,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⁶,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⁷,功用既兴⁸,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⁹,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¹⁰,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¹¹。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¹²,其上盖有许由冢云¹³。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¹⁴。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¹⁵,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¹⁶。”“求仁得仁,又何怨乎¹⁷?”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¹⁸。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¹⁹。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²⁰,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²¹,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²²:“父死不葬,爰及干戈²³,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²⁴。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²⁵,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²⁶,隐于首阳山²⁷,采薇而食之²⁸。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²⁹,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³⁰?于嗟徂兮³¹,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³²!且七十子之徒³³,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³⁴。然回也屡空³⁵。糟糠不厌³⁶,而卒蚤夭³⁷。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³⁸,肝人之肉³⁹,暴戾恣睢⁴⁰,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⁴¹。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⁴²,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⁴³,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⁴⁴。”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⁴⁵。”“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⁴⁶。”举世混浊,清士乃见⁴⁷。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⁴⁸。”贾子曰⁴⁹:“贪夫徇财⁵⁰,烈士徇名,夸者死权⁵¹,众庶冯生⁵²。”“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⁵³。”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⁵⁴。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⁵⁵,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⁵⁶,恶能施于后世哉⁵⁷?
¹载籍:书籍。
²六艺:即《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
³《诗》《书》虽缺:相传孔子曾经删定《诗经》《尚书》,经秦始皇楚书后,多有缺亡。
⁴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详细记载了虞夏禅让的经过。
⁵逊位:这里指让位。逊,让,退位。
⁶咸:全,都。
⁷典职:任职。此指代理职务。典,主持。
⁸功用:业绩,成就。
⁹重器:宝器。此处用以象征国家政权。
¹⁰许由:相传为尧时高士,尧要把天下让给他,他不接受。
¹¹卞随、务光:相传是夏朝末期隐士,汤要把天下传给他们,都不接受。
¹²箕山:地名,在今河南登封县南。
¹³冢:坟墓。
¹⁴吴太伯:孔子《论语·泰伯》篇首章便是赞美颂扬吴太伯的。
¹⁵其文辞:指《诗》《书》里记载的文字。少:稍微,略微。概:梗概。
¹⁶怨是用希:即“怨用是希”。意思是怨恨因此就少了。希:同“稀”。稀少。
¹⁷求仁得仁:出自《论语·述而》。
¹⁸孤竹:古国名,在今河北、辽西一带。商、周一直到春秋都存在。
¹⁹国人:指居住在国都,享有一定参与议论国事权力的人。古代兄弟排行按伯仲叔季的次序,伯夷排行第一,叔齐排行第三。中子,就是次子。
²⁰西伯昌:指周文王,商朝时是西伯,名姬昌。
²¹木主:象征死者的木制牌位。
²²叩马:勒紧马缰绳。叩:通“扣”,拉住,牵住。
²³爰:于是就。干戈:古代常用兵器。干,盾。戈,戟。此处引申为战争。
²⁴左右:身旁的随从人员。兵之:用武器杀掉他们。
²⁵宗周:以周王室为宗主。
²⁶耻之:以之为耻。认为武王平暴,天下宗周是耻辱的事情。义:坚持仁义、气节。
²⁷首阳山:一称雷首山,在山西省永济市南。
²⁸薇:野豌豆,蕨类植物,草本,其叶与果可食。
²⁹西山:即首阳山。
³⁰安适归:往那里去。
³¹嗟:叹词,表示惊异。徂(cú):通“殂”,死亡。
³²积仁洁行:积累仁德,使行为高洁。
³³七十子:孔子受徒三千,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七十,是举整数而言。
³⁴颜渊:孔子最赞美的弟子,认为他最好学。
³⁵空:空乏、穷困。
³⁶糟糠:借指粗劣食物。糟,酿酒剩的陈渣。糠,粮食之皮。不厌:吃不饱。厌,写作“餍”。饱。
³⁷卒蚤夭:终于早死。蚤:通“早”。夭,过早地死。相传颜渊二十九岁白发,三十二岁死。
³⁸盗跖:相传是春秋时期鲁国大盗。
³⁹肝人之肉:挖人肝脏当动物的肉吃。
⁴⁰暴戾:粗暴乖张,残酷凶恶。恣睢:任意胡为。
⁴¹彰明较著:形容非常明显,容易看清楚。彰、明、较、著,都是明显、显著的意思。
⁴²近世:实则当世,这是避免招致灾祸的措辞。忌讳:指法令条文禁止之事。
⁴³行不由径:不从小路行走,比喻光明正大。径,小路。引申为邪路。
⁴⁴这句的意思是说,主张不同,彼此不相商议、合作。语见《论语·卫灵公》。
⁴⁵语见《论语·述而》,原文作:“富而可求也。”
⁴⁶语见《论语·子罕》,原文“凋”,作“彫”。句未有“也”字。
⁴⁷见:同“现”。显露。
⁴⁸语见《论语·卫灵公》。疾,痛恨。称,称颂,赞许。
⁴⁹贾子:指贾谊。
⁵⁰徇财:为了达到获得财物的目的而牺牲性命。徇:通“殉”。为某种目的而死。
⁵¹夸者:矜夸的人。死权:为权势而死。
⁵²众庶:泛指百姓。冯:通“凭”,依据。
⁵³“同明相照”五句,语见《易·乾·文言》,原文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说的是同类事物互相感应。作,起,出现,著述。睹,显露,昭著。
⁵⁴附骥尾:苍蝇附骥尾而行千里;比喻追随名人、受到名人的称扬之后而成名。骥,千里马。
⁵⁵岩穴之士:在山野隐居的人。趣:趋向,向前,取。舍:隐退。
⁵⁶青云之士:德隆望尊、地位显赫的人。
⁵⁷恶:怎,怎么,哪。施(yī):延续、留传。
【译文】
学者们可以涉猎的书籍极其广博,但还要从《六经》中考察真实可信的记载。《诗经》《尚书》虽然残缺不全,但还可以从记载虞、夏两代的文字中考察清楚。唐尧将要退位时,把帝位让给虞舜。虞舜把帝位让给夏禹之际,四方诸侯和州牧都来推荐,这才把他放在帝王位置上加以考察试用。主持国政几十年,功绩卓著以后,然后把政权交给他。这表示天下政权是极贵重的宝器,帝王是极重要的统绪,所以传授政权是如此郑重审慎啊!可是诸子杂记里说,唐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以为耻辱,于是逃走隐居起来。到了夏朝,又出现了不接受商汤让位的卞随、务光。这又如何颂扬他们呢?太史公说,我登上箕山,说是山上可能有许由的坟墓。孔子依次论列古代的仁人、圣人、贤人,如吴太伯、伯夷这些人,都非常详细。我认为所听到的许由、务光的德行是最高尚的,但是经书里连一点大略的文字记载也见不到,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以往的仇恨,因而怨恨也就少了。”“他们追求仁德,就得到了仁德,又有什么怨恨呢?”我对伯夷的意志深表同情,看到他们未被经书载录的遗诗,又感到很诧异。他们的传记上说: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要立叔齐为国君,等到父亲死了,叔齐要把君位让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遗命啊!”于是逃走了。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逃走了。国人只好拥立孤竹君的次子。这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够很好地赡养老人,就想何不去投奔他呢!等到那里,西伯姬昌已死,他的儿子武王追尊西伯昌为文王,并把他的木制灵牌载在兵车上,向东方进兵去讨伐殷纣。伯夷、叔齐勒住武王的马缰谏诤说:“父亲死了不葬,就发动战争,能说是孝顺吗?作为臣子去杀害君主,能说是仁义吗?”武王身边的随从人员要杀掉他们。太公吕尚说:“这是有节义的人啊。”于是搀扶着他们离去。等到武王平定了商纣的暴乱,天下都归顺了周朝,可是伯夷、叔齐却认为这是耻辱的事情,他们坚持仁义,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上。采摘野菜充饥。到快要饿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那歌词是:“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里的野薇。用暴力改变残暴啊,竟认识不到那是错误而更加高危。神农、虞、夏的太平盛世转眼就已消失,哪里才是我们的归宿可以回归?呜呼呜呼只有一死了,命运竟然是这样的虺颓!”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从这首诗看来,他们是怨恨还是不怨恨呢?
有人说:“天道是没有偏私的,总是帮助好人。”像伯夷、叔齐应该说是好人呢,还是不该说是好人呢?他们如此地积累仁德,保持高洁的品行,最终却饿死!再说,在七十名得意的学生里,孔子只推重颜渊为好学,然而颜渊总是穷困缠身,连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饱,最后又过早地死去。天道对好人的报偿,又怎样呢?盗跖成天杀无辜的人,烤人的心肝当肉吃,凶残放纵,聚集党徒几千人在天下横行,竟然长寿而终。这遵循的是什么道德呢?这是极大而又显著的事啊。至于说到近代,那些不走正路,专门违法犯禁的人,却能终生安逸享乐,过着富裕优厚的生活,世世代代都不断绝。而有的人,选好地方才肯迈步,适宜的机会才肯说话,走路不敢走小路抄近道,不是公正的事决不发愤去做,然而遭遇祸灾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我深感困惑不解。假如有所谓天道,那么这是天道呢,还是不是天道呢?
孔子说:“思想不一致的人,不能相互商量。”也只有各人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他又说:“假如富贵是可以寻求得到的话,即使做个卑微的市场管理员,我也愿去做;如果追求不到,那还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到严寒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整个社会混乱污浊的时候,品行高洁的人才会显露出来。这难道不是因为有的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重,才显出另一些人把富贵安乐看得很轻的高洁吗?
孔子说:“君子所怕的是一直到死而名不被称述。”贾谊说:“贪财的人为财而死,重义轻生的人为名而献身,矜夸而贪图权势的人为争权而丧生,平民百姓则贪生而恶死。”《易经》上说:“同样明亮的东西,就会相互映照,同属一类的事物,自然相互感应。”“云随龙吟飞腾,风随虎啸而兴,圣人述作,才使万物本来的面目显露出来。”伯夷、叔齐虽然有贤德,只有得到孔子的称赞,名声才愈加显赫。颜渊虽然专心好学,也只是因为追随孔子,如同苍蝇依附在千里马的尾巴才可以行至千里一样,颜渊的德行才更加显著。岩居穴处的隐士,或名声晓达,或湮没无闻,有时也是这样的,像这样的人如果名声埋没得不到称扬,多么可惜啊!穷乡僻壤的士人要砥砺德行,树立名声,如果不依凭德隆望尊的高士,又怎么能扬名后世呢!
【评析】
司马迁写作《史记》,有自觉继承传述孔子思想的意识,孔子高度赞美的吴太伯,被列在《世家》之首,高度赞美的伯夷,被列在《列传》之首,都表现出很强的尊奉孔子的意识。《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合传。在这篇列传中,司马迁以“考信于六艺,折中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于大量论赞之中,夹叙了伯夷、叔齐的简短事迹。他们先是拒绝接受王位,让国出逃;武王伐纣的时候,又以仁义叩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作者极力颂扬他们积仁洁行、清风高节的崇高品格,抒发了作者的诸多感慨。文章借助夷、齐善行,和所谓暴戾凶残、横行天下的盗跖做比照;以操行不轨,违法犯禁的人和审慎小心、有崇高正义感的人做比照,指出恶者安逸享乐,富裕优厚,累世不绝;而善者遭遇的灾祸却不可胜数。从而抒发了天道与人事相违背的现实,有力地抨击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谎言,对天道赏善罚恶的报应论,提出了大胆的怀疑,充分表现了作者无神论的观点。
本文写作独具特色。纵观《史记》本纪、世家、列传之篇末,均有太史公的赞语,唯《伯夷列传》则无。夹叙夹议,满纸赞论,伯夷的事迹成为论据,属于次要的部分。名为传纪,实则传论。史家的通例是凭借翔实的史料说话,而或于叙述之中杂以作者的意见,就算变例。所以,本文实开史家之先河,亦为本纪、世家、列传之仅有。
本文虽多赞论,但纵横捭阖,彼此呼应,回环跌宕,起伏相间。伯夷、叔齐的事实,只在中间一顿即过,然后便是对于天人关系的议论,时有鲜明比照,一目豁然;时有含蓄设问,不露锋芒,问题尖锐而又耐人寻味。最能体现司马迁借人物传记而表现自己的历史观和道德观,“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创作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