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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延鹤把一切他所不喜欢的人,都称之为“新人”,多少有点令人费解。这一说法看似无关褒贬,实际上他的愤世嫉俗,比绿珠还要极端得多。
按照他的说法,三十年来,这个社会所制造的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已经羽翼渐丰。事实上,他们正在准备全面掌控整个社会。他们都是用同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他首先解释说,他所说的“新人”,可不是按年龄来划分的。就连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民,也正在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全新的人种”。这些人有着同样的头脑和心肠。嘻嘻哈哈。浑浑噩噩。没有过去,也谈不上未来。朝不及夕,相时射利。这种人格,发展到最高境界,甚至会在毫不利己前提下,干出专门害人的勾当。对于这样的“新人”来说,再好的制度,再好的法律,也是形同虚设。
端午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发这一类的牢骚了,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振聋发聩之感。
这天下午,老冯又打来电话,半命令、半央求地让他去下棋。
老冯照例让端午先洗手,可他自己呢?时不时抠弄一下嘴里的假牙,丝丝拉拉地拖出一些明晃晃的黏液,弄得棋子湿乎乎的。每次端午要提掉他的黑子,都得皱起眉头,压住心头的阵阵嫌恶。
下到中盘,黑白两条大龙在中腹绞杀在一处。老冯憋红了脸,一连算了好几遍,还是亏一气。最后,只得推枰认输。
“那么,您呢?您是不是也在与时俱进,变成了一个‘新人’?”端午笑着对他道。
“我是一个怪物。”冯延鹤道,“一个饱餐终日、无所事事的老怪物。”
他从茶几上拿过一只饼干桶,揭开盖子,取出几块苏打饼干。也没问端午要不要,自己一个人吃了起来。他有严重的胃溃疡,时不时要往胃里填点东西。等到他把手里的一点饼干末都舔干净之后,这才接着道:
“古时候,若要把人来分类,不外乎圣人、贤人和众庶而已。三者之间的界限都不是绝对的。学于圣人可为贤人,学于贤人是为众庶。反过来说,学于众庶方可为圣人。也就是说,三者之间可以相互交通。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今天也一样啊。”端午存心想和老头胡搅,“即便是你说的新人,恐怕也有智愚、美恶、好坏之分吧?”
“不是那话。”冯延鹤对他的诘难不屑一顾,“不论是圣人、贤人还是众庶,在过去呢,他们面对的实际是同一个天地。所谓参天地之化育,观乎盈虚消长之道。中国人最看重天地。一切高尚的行为、智慧和健全的人格,无不是拜自然之赐。在天为日月星辰,在地为河岳草木。所以顾亭林才会说,三代之前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不外乎农夫之辞;三星在户,无非是妇人之语;月离于毕,不过是戍卒之作;龙尾伏辰,自然就是儿童之谣了。古时候的人,与自然、天地能够交流无碍。不论是风霜雨雪,还是月旦花朝,总能启人心智,引人神思。考考你,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由悲转喜的关键是什么?你居然也不知道。唉,不过是清风明月,如此而已。
“不久前,温家宝总理提倡孩子们要仰望星空,是很有见地的。可惜呢,在鹤浦,现在的星空,就是拿着望远镜,也恐怕望不到了。天地壅塞。山河支离。为了几度电,就会弄瘫一条江。贤处下,劣处上;善者殆,恶者肆;无所不可,无所不至。这样的自然,恐怕也已培育不出什么像样的人来,只能成批地造出新人。”
听他这么说,端午的心里就有点难过和悲悯。倒不是因为他的议论有多精辟。同样的话,昨天中午,两人在食堂吃饭时,老头已经说过一遍了。不过,两次说的同样的话,几乎一字不差,也不禁让他暗暗称奇。可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接下来,老头还有一大段“国未衰,天下亡”的大议论,尚未出口。若要听完这段议论,一两个小时是打不住的。因此,他也就顾不上唐突,瞅准了这个空隙,立刻突兀地站起身,向他的上司告辞。
“不忙走。”冯老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敛去笑容,正色道,“我还有正经话要问你。”
“干吗变得这么严肃?”端午摇了摇头,只得重新坐下来。
冯延鹤所谓的正经话,听上去倒也一点都不正经。
“近来,单位关于我的谣言满天飞,你是不是也听说了一些?”
“您指的是哪方面的?”端午一下就红了脸。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有些迟疑地望着他。
老冯满脸不高兴地“这这”了两声,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拂去在眼前嗡嗡乱飞的一只苍蝇。似乎在说:这事,难道还有好几个方面吗?
“那我就说了。您可不许生气。”
“直说吧。”
冯延鹤的老伴早年去世后,他一直是一个人。几年前,他唯一的儿子,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那天外面下着大雪。他和几个朋友在棋牌室打“双升”,是凌晨三点驾车离开的。他的尸体被清扫路面的环卫工人发现时,已经冻成了冰坨子。他所开的那辆宝来车,被撞得稀烂,尸体却躺在五十米以外的水沟边。老冯没有要求警察追查凶手或肇事者,反正儿子已经回不来了。警察也乐得以普通的交通肇事结案。网络上的议论,为了嘲讽警方的敷衍塞责,一度把死者称为“空中飞人”。
办完丧事后,儿媳妇就带着孙女到鹤浦来投奔他。来了,就住下不走了。老冯找关系给她在小区里找了个开电梯的活。按理说,公公和儿媳妇同处一室,时间长了,自然无法避免邻居们的飞短流长。冯延鹤被借调到地方志办公室,就把那些闲言碎语也一起带了来。不过,也没有人为此事大惊小怪。毕竟老人经历了丧子之痛,年过四十的儿媳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很不容易。就算翁媳俩有什么苟且之事,那也是人家的自由。
可最近却突然传出消息说,那儿媳已经怀上了老冯的孩子。尽管谣传在市府大院沸沸扬扬,可端午还是觉得有点不太靠谱。毕竟,老冯已经是七十大几的人了。
有一次,他往国土资源局送材料。那里的一个女科长,一口咬定孩子已经生下来了。老冯正在为儿子该叫他父亲还是爷爷而“痛苦不堪”。还有人说,老冯在他儿子出车祸之前,实际上已经与儿媳勾搭成奸。儿子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当然,最离奇的传说莫过于说,老冯的儿子其实并没有死。当他无意中撞见父亲卑劣的“扒灰”行径之后,一怒之下,摔门而去,负气出走,一口气就跑到了洪都拉斯。如此说来,所谓的“空中飞人”,还有别的意思。
听上去,已经是钱德勒小说的内容了。
端午在转述这些传闻的时候,对其中的一些不堪入耳的内容作了适当的过滤,以免老人受到太大的刺激。
冯延鹤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怔了半天,这才喃喃自语道:
“怪不得老郭,前些个,跟我开那样的玩笑!”
至于说老郭如何打趣,老冯只字未提。不过,老冯接下来的一番话倒是让端午着实吃了一惊:
“且不说那些传闻都是无稽之谈,就算实有其事,那又如何?想想当年的王夫之吧。有什么了不得的!”
端午知道,冯老头以王夫之自况,也并非无因。王夫之晚年一直由孀居的儿媳照料,两人日久生情,渐渐发展到公然同居,在历史典籍中是有案可查的。而且两人死后,村中的乡邻,还将翁媳两人合墓而葬。至少在当时的乡亲看来,这段不伦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人生污点,反而是一段佳话。
从离经叛道、敢作敢当这方面来说,冯延鹤无疑也是一个“新人”。不过,假如他学于圣贤,搬出王夫之一流的人物来为自己辩护,俨然还是一个合乎道德的“旧人”。
端午从总编室离开,沿着空荡荡的楼道,回到资料室。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小史还没有下班。她正对着手里的一个小镜子,在那儿描眉画眼。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怎么还不走?”端午胡乱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随口问了一句。
“等你呀。”小史抿了抿嘴,将手里的镜子朝桌上一扔,笑道。
“等我干吗?”
“想你了呗!”
“你可不要考验我!”端午苦笑道,“我在那方面的克制力,是出了名的差!”
“哪方面?你说哪方面?嘿嘿。没关系,你克制不住,还有我呢。反正我是会拼死抵抗的。”说罢,小史傻呵呵地一个人大笑了起来。
端午不由得瞥了她一眼。
这丫头,好端端地,今天又不知道她发什么神经!端午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他把手里的文件装在档案袋里,胡乱地绕了几下线头,然后走到她的办公桌前,暧昧地将一只胳膊压在她肩上,压低了声音,对她道:
“你认不认识什么厉害点的角色?比如流氓、小混混一类的?”
“做什么?你想跟人打架呀?”
小史回过头来,望着他笑。她的嘴唇红红的,厚厚的。端午稳了稳情绪,压制着心头的蠢动,告诫自己不要冒险。
“这个礼拜天,我们要去唐宁湾把房子收回来。我那房子被人占了快一年了。就是想多找几个人,不真打架,给对方一点压力,壮一壮胆气和声威。”
“我明白了。”小史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忽道,“这一类的事情,找‘小钢炮’最合适了。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
“你等等。这个人,可靠吗?”
“绝对可靠!平常警察见了他,都跑得远远的。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他一个人撂倒七八个,没什么问题。有一回,我跟他去逛公园,看见两个谈恋爱的远远地沿着湖边散步。人家散人家的步,没招他没惹他,可他硬说那两个人让他看了不顺眼,就大步流星地奔过去,一脚一个,将他们都给踹到湖里去了。”
如此说来,这个“小钢炮”,倒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人”。假如真的能请来这么一尊真神,以暴制暴,说不定还没等到刑警大队的人马赶到,李春霞一家早已吓得望风而逃了。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小钢炮倒也是蛮可爱的。
“你得跟他说清楚,千万不能真动手。只要让他穿身黑西装,戴上墨镜,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在边上站站,就可以了。谈判一类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处理。”端午反复叮嘱小史道,“你得把话说清楚了啊,千万可不能让他闹出乱子来!”
“既然如此,后天我跟他一块儿去。”小史说。
“你去干吗?”
“我不去,你们哪能约束得了他?再说了,我也去弄副墨镜戴戴,凑凑热闹。”
端午想了想,只得同意了。他告诉小史后天一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小史顺手扯下一张台历,将它记在了反面。
窗口有个人影一闪。端午没看清楚是谁。像是老郭。
果然,小史将桌上的化妆品一股脑地扫到筒状的皮包中,手忙脚乱地穿上风衣,然后冲着端午说了声“拜拜”,扭着她那性感的大屁股,颠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