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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前一天,家玉在城南的宴春园订了桌酒席,答谢冷小秋和他手底下的那帮弟兄。守仁和小顾都来作陪。小秋只带来了他的司机兼保镖。那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十分斯文。守仁差不多也已经康复了,气色很好,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往外渗着油光。这要归功于他那些自创的养生秘方,归功于辽东的海参、东南亚的燕窝、青藏高原的冬虫夏草。他显得有些兴奋。
文联的老田照例不请自到。他正缠着守仁,让对方在春晖棉纺厂新开发的那个小区,给他留一套“双拼”,并央求守仁给予对折的优惠。守仁呵呵地笑着,也不接话。被老田逼得实在没办法,这才说:
“还打什么对折!等明年楼盖好了,你挑一栋,直接搬进去住就是了。”
明显是精致的推托之词。
吉士问小顾,绿珠怎么没一起来?小顾笑道:“她呀,从来不和俗人交往。前些天,又被端午放了回鸽子,这会儿正在家中生闷气呢。”
吉士回头看了看端午,笑道:“我们是俗人没错,有人例外。不过,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可不能把小姑娘弄到床上去啊!”
“那是你!人家才不会!”小顾推了吉士一把,笑道。
小顾说,绿珠不久前结识了一个环保组织的疯丫头,忽然就说要做环保。硬是逼着她姨父给捐了七十多万。可钱一到账,那人就没了消息。打电话关机,发短信也不回。算是人间蒸发。钱倒是小事……
守仁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家玉接到了小史,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大家忽然就住了嘴。
“小钢炮”没和小史一块来。端午暗自庆幸。
守仁和小秋的到来,惊动了这家饭店的秃头老板。他亲自在门厅的茶室里招呼待茶。又嫌酒楼里太嘈杂,不成个样子,硬是把原先订在二楼的那桌酒席,临时挪到了后院自家的花园里,也算是郑重其事。
宴春园酒楼,是在原先“新光旅社”的旧址上翻盖的。三层楼的店面,看上去也不怎么起眼,但生意却十分火爆。眼下正是品尝江蟹的时节,等待叫号的食客已经在门口的木椅上排起了长队。老板领着他们,穿过烟熏火燎的厨房边的小侧门,走进了对面的一个小四合院。老板平常喜欢收藏,他们在经过一间狭窄的琴房时,看见两边的橱柜里,陈列着不知从哪儿收来的古器旧物。
小史似乎一下子就被这些陈列品迷住了。东摸摸,西看看,缠着秃头老板问这问那。老板倒是很有耐心地一一为她做了介绍。说起来,也无非是吴太白的长剑,季札的古琴;葛洪的小丹炉,小乔的妆奁盒;孙坚佩戴的调兵令牌,寄奴用过的射雕弯弓;东汉的石鼓,六朝的铜镜……
见老板说得那么夸张,端午也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观赏。忽听得走在前面的徐吉士对家玉小声嘀咕了一句:“听他的!这年头哪有什么真东西,全是假的。你知道在高桥那个地方,整个村庄都在炮制这种货色。我已经在报纸上揭露过好几回了,可惜那秃驴不看我的报纸,白白糟蹋了这许多冤枉钱!”
小秋回头白了吉士一眼,笑道:“屌毛!你倒是有心思操这份闲心!来噢!吾有一个堂侄,在你们那块实习哪,你别老让他做夜班编辑唦……”
琴房的隔壁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几个人正好坐满了一张八仙桌。空调刚刚打开,屋子里还是有点冷。客厅的北边一面临水,那是一个人工开凿的水池。池畔叠石为山,水池中央有一个八角凉亭,有石桥相通连。怎么看,端午都觉得有点俗不可耐,不伦不类。老板介绍说,若是在夏天,他会常常请人到这里来唱堂会。好在外面有一堵高墙,挡住了北风,也隔开了外面的市声,使得这个小园显得十分幽静。
席间,家玉问起守仁的伤情以及他被打的经过,守仁的脸色陡然变得有点难看。他似乎不愿意有人重提此事,只简单地敷衍了一句:“现在的工人,有点不太好弄!”就支吾过去了。不过,他很快又说道,自己在受伤之后的这两个多月中,倒也读了不少书,明白了不少道理。他提到了《资本论》,提到了《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甚至还提到了黄炎培与毛泽东在延安的那次多少有点诡异的谈话,让端午颇感意外。
“历史是重复的,或者说,是循环的。不仅中国如此,西方也一样。”守仁向坐在边上的徐吉士要了一根烟,可刚抽了两口就掐灭了。“原来都他娘的没戏。中国人通常说六十年一个甲子。有点迷信是不是?可马克思和黑格尔也这么看。读了《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我才知道,为什么在资本主义社会,会周期性地爆发危机。这种危机,为什么从根本上说是无法避免的……”
“那你快说,为什么是无法避免的呀?”小史忽然冒失地问了一句。经她这一问,大家全笑了。
守仁倒是没笑,被她一搅,也没再往下说。过了一会儿,他反过来问了小史一个十分古怪的问题:
“小姑娘,你晚上做梦,曾经梦见过下雪吗?”
小史愣了一下,皱着眉,想了想,不安地笑了笑,道:“没有啊,从来没有过!咦,我怎么从来没有梦见过下雪呢?你别说,真的哎,一次也没梦到过。奇怪。”
守仁又转过身去,挨个地去询问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面面相觑,都说没有。
家玉最后一个被问到。与端午的预料相反,家玉十分肯定地答道:“梦见过。而且不止一次。怎么?是好还是不好?”
守仁笑而不答。他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对家玉道:“看来就我们俩有缘。我们两个喝一杯!”
“自打他挨了打之后,就变得有些神神道道的。”小顾对家玉道,“你别听他瞎说。”
家玉起身喝掉了杯中的酒,又让服务员满上,拉着端午,一起给小秋敬了酒。小秋有点好酒,就一连喝了三杯。他向家玉打听最近在鹤浦轰动一时的孙子为提前继承房产而雇凶杀母的离奇案件。借着酒兴,随后又发表了一通中国社会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健全的法律一类的议论。都是陈词滥调。
见没人搭理他,小秋就拉了拉旁边若有所思的徐吉士,询问对方,他刚才的一番话“有没有些道理”。
在端午看来,吉士的观点不好琢磨。其实,他没有一定的见解。往往早上是个唯西方论者,中午就变成了有所保留的新左派,到了晚上,就变成死心塌地的毛派。有时,如果喝了点酒,他也会以一个严苛的道德主义者的面目,动辄训人。
他对小秋的观点根本不屑一顾。他没有正面回答小秋的问题,而是引用了《左传》中叔向写给子产的一封信,说什么“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什么“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什么“国将亡,必多制……”
完全不知道《左传》为何物的冷小秋,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只有干瞪眼的份,坐在那儿干着急。末了,吉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国舅老弟,法律一类的问题,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随便谈的。你呢,管好手下那几十个弟兄就行了。我们万一遇上法律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老弟就不时地出动一下子,打打杀杀。别的事情,你还是少管为好!”
小秋被吉士抢白了这一下,面子上似乎有点挂不住,可又不好公然发作,只得干笑。好在这时来了一个电话,他就掏出手机,到窗户边接电话去了。可徐吉士还是不依不饶,对小秋笑道:
“你看,被我说了一通,他一着急,去打电话让黑社会来拿人了。”
酒桌上,又是一阵哄笑。
坐在端午右手的老田,一直闷声不响,这时也碰了碰端午的胳膊,小声道:“今天晚上的谈话有点诡异啊,你有没有觉得?”
“怎么诡异?”端午以为老田指的是做梦下雪那件事。可老田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你看哦,资本家在读马克思,黑社会老大感慨中国没有法律,吉士呢,恨不得天下的美女供我片刻赏乐。被酒色掏空的一个人,却在呼吁重建社会道德,滑稽不滑稽?难怪我们的诗人一言不发呢。”
老田的话虽是玩笑,听上去却十分的刻薄刺耳。不过,在政治话题沦为酒后时髦消遣的今天,端午觉得,可以说的话,确实已经很少了。他宁愿保持沉默。
秃头老板领着酒楼的厨师长来敬酒。小史因为总插不上话,有些无聊,当老板端着酒杯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就问,能不能再去看看他的那些藏品。
“可以啊。”老板一激动,忙不迭地道,“楼上还有好多呢,我这就带你去。”说完,匆匆向大家一抱拳,说了句“各位请随意”,就领着小史走了。他忘掉了桌上还有一个人没有敬到。
“那头陀要领潘巧云上楼看佛牙,急火攻心,就把小顾给落下了。”吉士一脸坏笑。
“潘巧云是谁啊?”小顾人老实,不知道吉士话中的典故,兀自在那里东张西瞅,大家全都笑翻了天。
守仁只得对妻子道:“你喝汤。”
“喝不下了,”小顾道,“我也出去转转,透透气,屋里的空调太热了。”
小顾刚走,老田就挪到了她的位置上,和守仁小声地谈论着什么。端午以为他还在缠着守仁要买他的别墅,仔细一听,原来是在讨论养生之道。老田向守仁推荐刚从报上看到的一个秘方。他已经试过了,还真有效。淫羊藿、狗鞭和山药、紫苏一起炖,能够壮阳养肾,每天早上醒来“短裤里都是硬邦邦的”。
端午听了一会儿,就起身到外面的水池边抽烟。
外面起了一层大雾。对面近在咫尺的高楼,竟然也有些轮廓模糊了。院墙外很远的地方,汽车行驶的声音像风声般地响着。小顾趴在水泥栏杆上看金鱼。在绿色地灯的衬照下,那些鱼挤成了一堆,水面不时传来鱼群摆尾的飒飒之声。
端午忽然问小顾,绿珠最近在做些什么。
小顾笑道:“还能做什么?说要做环保,被人骗了钱。刚刚安静了没几天,就拿着一台摄像机,满山满谷地瞎转悠,说是要把鹤浦一带的鸟都拍下来做成幻灯。外面天寒地冻的,她倒也不怕冷!我担心她在外面遇到坏人,就让司机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你说现在这会儿,山林里哪还有什么鸟啊?这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吗?昨天,她还喜滋滋地让我和守仁去看她的照片,都存在电脑里,嗨!怎么净是些麻雀呀?”
端午只是笑。
小顾又道:“过两天你见到她,替我好好开导开导。别让她在外面成天疯跑了。如今也就你的话,她或许还能听得下一句半句。”
隔壁的琴房里也亮着灯。透过闭合的窗帘缝,端午看见秃头老板正在教小史弹古琴,两个人的脸就要挨到一起了。他的手从她领口插下去,小史的身体猛地那么一耸,害得端午也打了个寒噤。就像一脚踏空了似的。
“你冷吗?”小顾关切地问他。
“不不,不冷。”
“守仁最近也有点不太对头。”小顾忧心忡忡地对端午道。
“我看他挺好的啊!”
“那是外表!他也就剩下这副空壳子了。成天愁眉不展的,你说他也不做学问,整天读那些没用的书做什么?最近一段日子,他总是有点疑神疑鬼,好像有什么事在心里藏着,你好心问他,又不肯说。”
端午正想安慰她两句,屋里又传来一阵爆笑。他听见守仁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道:
“这年头,别的事小,还是保命要紧!”
可是守仁并没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