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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成熟的时节,秋色渐渐地深了。这天早上,我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圆形的池塘前。枯黄的树叶和草尖上覆盖了一层薄霜,鸟儿迟暮地飞走了,在它孤单的叫声中,空气变得越来越干燥。
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小青正在剥一只兔子。她黑布衫的对襟上也沾上了兔子的血迹。“昨天晚上,有两只兔子给狼咬死了,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村里的狼多了起来。”小青说。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能不能帮她把炉子生上,我答应了。“我知道你在村子里四处打听我父亲的事。他已死了四十多年,我不懂那些事对你有什么用处。”她说。我笑了笑。
“你从哪里来?”小青问。
“城里。”
“城里干那种事的人也一定很多吧?”
“什么事?”
“我是说妓女。”
“过去有。”
“在我们的船上,这种事不算什么,”小青说,“可岸上的人都把它看得很重。我来这里后的四十多年,村里很少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据说外地人经过麦村的时候,也绕着道走。本来,我们船上的人都是一些本分的渔民,后来我们的祖先帮助一个叫陈友谅的土匪打过仗,姓朱的皇帝得到天下后,就下旨不准我们上岸。有一年,这一带发生了严重的饥荒,船上的妇女才开始上岸拉客,慢慢地,船队就变成了后来的那个样子。”
“你父亲死后,那个叫二翠的女人去了哪里?”我问。
“死了。”
“死了?”
老人许久没有说话。她把剥了皮的兔子放在盆里洗净,搁在一只铁锅里,炖在炉子上,回到她原先待着的那个位置坐下。
“二翠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的死完全是因为我。父亲死后,她就被娘家的人接回去了,她的家在二十里外的山脚下。有一年夏天,二翠来村里看我,顺便给我捎来了几件褂子。她在村里住了几天,刚巧碰上了那件事。那天晚上,我和二翠正在桌边剪鞋样,听到村头响起了狗的叫声,二翠说,好像有什么陌生人到村子里来。过了一会儿,狗也不叫了,我们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可是墙上石龛里的油灯突然灭了。我起先还以为是风将它吹火的,正准备将它重新点亮,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在暗中我们谁都看不清楚他的模样。我感到腰上被一个尖尖的东西顶着,那个黑影把我逼到了墙角。我终于知道那个人要干什么了。那个人抬手将我的衣服轻轻一捋,肩膀上就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闻到了一般浓烈的酒气,他将嘴凑在我的胸脯上……”
老人双手交臂抱在胸前,她像是感到有些冷,又仿佛沉浸在那件令人心悸的往事中,脸上露出恐怖的神色。我注视着地上的兔子的内脏,心头一阵冰凉。
“二翠像是被吓蒙了,过了好久她才镇定下来。她从屋子的另一侧跑过来,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了那个人的腿。二翠对那个黑影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还没有出阁,你一定想干那种事,就和我干吧……’那个人像是笑了一下,稍稍转过身,我感到他手里的匕首在空中挥了一下,二翠的手就松开了。”
“现在想想,”小青说,“二翠当初真不该那样拦他。这种事我从小就在船上看惯了,每天晚上都有一些当官的和商人到船上来,有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他们就在船舱里铺上一块草席,抱着妓女滚在了一起。那个男人将我按在地上,那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怎样害怕,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有些疼。在蟋蟀的叫声中,我听见二翠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那个男人走后,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像铁一样硬了。后来,村里的媒婆有一天来到了我的屋里,她问我是不是愿意嫁人,我说好吧,几天后,我就嫁给了现在的这个木匠。他是一个老实人。”
“所有的事情全都会过去,只有人死了不能再生。”小青说。她走到那个火炉旁,用蒲扇在炉门前扑了几下,炉火渐渐地旺了,屋子里充满了一股兔肉的香味。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屋子里的光线也亮堂了许多。我看见窗外很远的地方,有几个农妇在摘棉花。
“你的父亲是不是写过一本什么书?”我问。
“没有,他不认识字。”
“那么,你们祖上是不是有一些书传下来,比如家谱之类?”
“不知道,如果有的话,也同父亲一起埋掉了,”小青说,“这件事也许父亲知道,可他死得那样早,谁都没有料到。要是活到现在也该有八十多岁了。我总也忘不了他那张脸。我常常到离村很远的集市上去卖花,秋天是金菊,春天是栀子花。每天我卖完花回来,他都坐在门前的山榆树下等我。”
老人用手背揩了揩眼圈,呆呆地看着炉子上冒起的轻烟出神。
“我现在还是非常想他。”小青说,“有一次,我正在洗澡……”
这时,她的丈夫推门进来,小青站起身帮他把刨锤和锯子从肩上拿下来,搁在鸡埘上。木匠径自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咕咚咚地喝完。
“地里的棉花该收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