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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黄昏接着一个黄昏,时间很快地流走了,在村落顶上平坦而又倾斜的天空中,在栅栏和窗外延伸的山脉和荒原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整日整夜被那个可怜的人谜一般的命运所困扰,当我决定离开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村子——它的寂静的河流,河边红色的沙子,匆匆行走的人和他们的影子仿佛都是被人虚构出来的,又像是一幅写生画中常常见到的事物。
在我离开麦村回到城里的当天,我在门廊里拿到一封信。信是一个姑娘写来的,一九六七年冬天,我去横塘看望那个叫李贵的老人时,她正在门前的池塘为他拆洗被褥。她在信中说,李贵患了一种“很严重的病”,也许活不长久了,他在临终之前,为了许多年之前结下的一面之缘,很想再见我一次。晚上,我坐在灯下重读了这封信,我注意到信封上的邮戳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依然能够看出这封信是一个月之前寄来的。这个昔日卖麦芽糖的老人脸上凸出的颧骨和姑娘深陷的笑靥同时跃入我的眼帘。第二天早上,我踏上北去的火车。
当我在竹林背后找到那座低矮的平房时,已是三天后的中午。老人倚在墙边,在温暖的阳光下打盹。他很快就看到了我,扶着墙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
“我知道你会来,”老人说,“前些天,死神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在棺盖上躺了一个白天,晚上又醒了过来。”
我们挨着墙根坐了下来,在老人说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一架完好无缺的机器,它内部的每一个零件都生了锈,只是凭着惯性在慢慢运转着。他看上去没有什么病,只是自然的衰老将他带到死亡的边缘。
“我的侄女整天在念叨你,她说你也许由于事情忙不会来了,我想你一定会来。”老人说。那个姑娘正在一根铅丝绳上晾衣服,她转过身朝我笑了一下。
“我最近到麦村去了一次,回来后才看到你们的信。”我说。
“麦村?”
“就是我碰见你的那个村子。”
老人点了点头,他的灰暗的眼珠凹陷在眼眶里,注视着天空下飞过的几只鸟,像是要将一些光在眼前聚集起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说。
“什么事?”
“你是不是记得在麦村的那个晚上?”
“记得,我们像是宿在一个郎中家里。”
“后来下起了大雨。”
“是的。”
“那天晚上你好像出去过。”
老人怔了一下,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那个姑娘走到他身边,在他背上捶了几下,老人转过身,将一口浓痰吐在了墙边的草丛里。他的嘴角朝两边撇了一下,做出一个笑容:“我从小就患了梦游症,你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以为一直睡得很好。”
“你确实出去过一次。”我说。
“也许吧。有一次我从梦中爬起来在外面的旷野上走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我的侄女才在一块麦田里找到了我。”
午后,我正想躺下来休息一下,连日的奔波已使我精疲力竭。这时,那个姑娘推门走了进来。她说天气渐渐冷下来了,风雨将屋顶上的稻草打得又黑又薄,她问我能不能帮她把稻草换成新的,我虽然从来没有上过房顶,但还是答应了。
这件事我干得非常慢,到了晚上,老人披着一件单衣,手里擎着油灯站在屋檐下,他的样子使我联想到一只被蛀虫啃空的核桃壳,我的心中掠过一丝忧伤。
我在那里住了三天。临走之前,老人坚持要把我送到竹林外,一条狗从后面追上了我们。我们走到一处断流的溪谷旁,老人停了下来。
“这一带人很少,每天傍晚我都到这里来散步。”老人说,“在黑夜来临之前,总是青黄陪伴着我。”
“青黄?”
“这是一条良种狗。它的毛色很特别,背上是青蓝色的,肚子的一侧有一个黄颜色的斑圈,看上去像一块膏药。”
我抬起头,看见那条狗嗅着田野上泥土的气息,摇着尾巴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