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谣和冯金山
午后,赵谣坐在客厅的窗前,一种强烈的躁动不安的感觉笼罩了他,时间对他来说是凝固不变的,消逝的光阴总是按照同样节奏重现相似的场景,他的双手老是按不准琴键,他不得不把一个曲子的开头弹上二十遍。有些时候,他喘着气,停下来吸支烟。客厅里巨大的玻璃镜映照出他颓唐的脸颊,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天刚亮的时候,赵谣从屋外的竹林里解完手出来,碰到了冯金山。当时他正拖着一头花白的乳猪走到赵家大院的门前,几个持枪的日本兵拦住了他。在清晨没有完全褪尽的蜃气中,他瘦弱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真实。赵谣想起了成熟的稻田边为了驱赶麻雀在一根竹竿上挂着的空荡荡的衣服。院前高大的樟木树上弥漫着斑斑点点的阳光,几只小鸟在树丛中呜咽。他看见一个日本兵在冯保长的身后拍了他一下,冯金山的身体突然朝空中蹿动了一下,像河水深处泛出的一只木质瓶塞。日本人笑了起来,牵过那只乳猪,朝冯金山挥了挥手。他的沉重的背影像是被地面上枯萎的草皮粘住了,脚步缓缓移动着,他的心中也许一直记挂着他那倒霉的老婆,赵谣想。冯金山走到赵谣的跟前,这些天冯金山一下子老了许多,疲倦和沮丧似乎在他脸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眼珠像知了一样从巨大的脸壳中凸现出来。在他散乱的目光中,赵谣发现冯金山的嘴角微微努动了一下。他们穿过茂密的竹林,看见了不远处汩汩流淌的河水。他们在河边干涸的沙坎上坐下来,好久没有说话。隔着河岸上的一排枯柳,赵谣能够嗅出河湾的气味,斜斜的光线懒洋洋地依附在像镜子的残片一样颤动的河面上。“我的老婆——”冯金山脸上的肌肉费劲地抽搐着,他的手指已经在草地上抠开了一个浅浅的洞穴。“她一直被关在阁楼上,和那个理发匠的女儿在一起——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过她们了。”赵谣说。“明天早上鬼子去江边运东西——”冯金山说。一切都是预想中的情形,几个日本人在院中架起了劈柴,尖尖的火苗慢慢地从潮湿的木器中升腾起来,裹着浓烟,把黑色的木屑的灰烬送往空中,有一些树叶烧焦的碎片飘进窗户。现在,樟木树阴影像被吞食过的巨大的桑树的叶子,遮住了客厅的一角。令人窒息的烦躁有如不安的睡眠,有如某种记忆的突然消失。赵谣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个令人费解的梦,在梦中,他看见一条蟒蛇在雪地里一寸一寸地吞食自己的尾巴——如果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下去,结果又怎样呢?“我的老婆——”冯金山说,“鬼子怎么弄她?”赵谣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球感到那些陡然间消失的锋利的阳光绿色的影子像水中滴落的油垢正慢慢地向四周扩散,周围一片漆黑,河水静静地流淌,散发着单调而稳定的气息。在悬浮于河水上空清晰的流水声中,他听到楼板、衣柜、桌椅、整个房间都在剧烈地震荡着,天花板上的石灰噼噼噗噗掉落在地上。女人的尖叫和呻吟每天都会从阁楼上传下来,有时,赵谣觉得这些声音像日复一日的闹钟的鸣叫,渐渐使他感觉中最锐利的部分变得迟钝。“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赵谣想了一会儿,说道。
明天早上鬼子去江边运东西你知道去江边的官道上有一座庙门前有几排紫穗槐树那座快要倒塌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老鼠游击队的王标昨天到村里来他说要在多尚庙打一次埋伏日本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打仗又不是打猎他们接上火村子就毁了那个庙离村子只有二里你想个法让鬼子绕开那儿去江边的路有好几条——
在断断续续的风琴声中,冯金山颤抖的嗓音一直缠绕着他,他看见那条半明半暗的长廊中一个日本人的影子正朝客厅的方向挪过来,那个影子在呛鼻的烟雾中变得影影绰绰难以辨认。当赵谣离开冯金山往回走的时候,在竹林边碰到了一个日本人,他显然已蛰伏在密密的竹林里窥探了好久。他的脊背一阵冰凉。现在,日本人像一堵墙一样在他背后的楼梯口站住了。他不知道背后的这个鬼子是不是在竹林碰到的那个,不过这也许已无关紧要了……他的手老是按不准琴键,他注视着风琴像牙齿一样洁白的琴键,不断重复着一个曲子的开头……他的衣服湿透了,双手僵直……从午后到现在,恐惧和烦躁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当他勉强弹完了一个曲子,转过身,他看见那个日本人对他笑了一下,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
一切都是预想中的情形,就像令人担心的事早晚要发生。傍晚的时候,他被日本人带到了一个宽大的房间里,这儿原本是母亲的卧室。在过去的岁月中,他的母亲一直躺在靠窗的木床上,赵谣注视着那片床板拆走后腾出的空空荡荡的角落,记忆之中母亲的体香仿佛一直残留在那儿。现在,一切都变得陌生了:朱漆的圆桌上蒸发的菜肴的香味伴随着窗台上飘进来的树脂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墙壁上布满了蜡烛飘忽的影子,一个高个子日本翻译坐在赵谣的身边,在他面前的杯中斟满酒。好久没有像样地吃过东西了,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胃中一阵痉挛似的疼痛。所有的日本人都看着他笑,那个翻译将酒杯一次次伸到赵谣的面前,他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使人昏昏入睡。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日本人的盛宴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日本人的笑有时像桌上烤乳猪的油脂一样凝结住了,他们在暗示……等待着。母亲临终的时候,一个仆人把他带到这间熟悉的屋里,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的夜晚,他看见成群的蚂蚱和蚊子在尸体的气息中从树荫、墙脚聚拢到纱窗前。时间仿佛过了很久,赵谣感到房间像倾斜在河面上的小船一样摇晃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梦境中的事物:杯盘晃动,烛光摇曳,日本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房间突然变得非常宁静。他看得出那个日本翻译的笑是装出来的,他想起来冯金山那张不真实、沮丧的脸也是伪装的,他所有的忧虑和恐惧都是为了那个女人,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的脑袋滑落到椅子的一侧,他看见日本人灰蒙蒙的身影朝他围拢过来,在昏沉的醉意之中,在微微颤抖的烛光椭圆细长的影子中间,他感到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意义,就像一个钢琴家将一首单调的练习曲弹上多少遍对于他日后腐烂的躯体毫无意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