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谣和王标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些鸟被惊动了……”
“传说中那座破庙常闹鬼……”王标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现在正是午夜时分。那座颓圮的庙宇灰黑色的影子已经出现在紫穗槐丛的背后。王标领着他的那伙人马绕过一排排低矮的树丛,走到了庙前闪闪发亮的池塘边。秋天寒冷的风吹得树叶、枯草纷飞,他们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些铁器清脆的碰击声,在寂静的旷野里回荡。王标注视着微微战栗的树篱和远处深灰色夜幕的背影,那些转瞬即逝的感觉使他久久回味:扁圆形的紫红色嘴唇散发着幽幽的野果的香气;那些类似于神话中的马匹富有光泽的皮囊在子弹嵌入时发出凄厉的叫声;那一对饱含奶汁的乳房,深褐色的乳头与嘴唇之间白色的水线……她的胸脯在浆得铁硬的上衣上磨蹭着,马蹄的掌心铁撞击着飞溅的碎石,血腥和硝烟的气息裹挟着黎明无法捉摸的浮尘在空气中飘浮……这是一场真正的伏击。他们已经来到了庙前,在冰凉的夜色中,他们能够隐约看见庙前的石狮和屋顶瓦片被风掀掉后露出的栅栏般的椽子。
现在,王标那伙人已经出现在狭长的沟壑中,黑暗中他们的咳嗽声和油漆桶之类的铁器碰击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赵谣趴在庙中一扇透风的木窗前,庙中飘满了烂稻草发霉潮湿的气息。现在,皎洁的月光清澈如洗。那群稀稀落落的人影已经走到了池塘边上,赵谣看见了王标高大的身影,他不紧不慢地在草丛中走着,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看起来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信心。远处,村落影影绰绰的轮廓依稀可见。那伙人走到了庙前的一块空地上——那儿原来是庙宇的一个宽阔的围院,现在,倒塌的砖墙露出凸凹不平的残迹。突然,他看见走在最前面的聂老虎——这个方圆几十里力气最大的人像一尊泥塑一样挺立不动了,有如正在匆匆行走的路人由于想起了一件往事而收住了脚步。他模糊而夸张的身影在寒风中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像大山轰然塌下的一角向前跌倒。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来的时候,赵谣看见了老鼠四处逃散在墙壁上留下的黑乎乎的影子。在浓烈的硝烟的香气中,被机枪震碎的砖块和瓦片像雨点一样飞溅到他的脸上。迷蒙的月光下,他看见王标挥动手臂,那伙人簇拥着朝庙前冲了过来,在他们的身体像开镰后的玉米秆纷纷倒落腾出的空隙中,赵谣看见有几个黑影已经窜到树篱的边缘。
大麻子胡六浑身是血,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爬到王标的眼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他娘的怎么回事?”王标没有吱声。寒冷的黑夜黏附在他的脸上,血腥的空气,硝烟,呼啸的弹流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四处弥漫,有如大雨初至。在闪闪发亮的池塘的边缘,那几个伏在围埂上的猎手正朝庙宇的方向瞄准,宁静的神情仿佛是在丛林里打鸟……这是一场真正的伏击。在鬼子枪声暂停的空隙,王标意识到自己半跪在一条浅浅的水沟里,残留的溪水和泥污使他的双脚冻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在天空消散的硝烟中,他看见身边只剩了十几个人,那些猎手猫着腰大声喘息着朝他围拢过来。四周一片漆黑。王标凝视着寂然无声的旷野,母亲的话依然在他身边延续:在地里撒下荞麦的种子,却收获了一袋芝麻。透过纸糊的窗格,他看见父亲驮着沉重的猎物出现在村前齐腰深的雪地里。他的身后拖着一长串歪歪斜斜的足迹。他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终于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了。一簇斑驳的马的影子出现在左侧的榆树林里,鬼子的马队带着一缕马刀的亮光开始朝池塘边掩杀过来。钉了薄蹄铁的马蹄在砖堆中发着沉闷的声响,在马奔跑时肌肉的摩擦、皮制品、鞍辔和金属的碰击声中,俯卧在马背上的闪闪烁烁的骑手像水上的漂浮物上下颠簸着。“喔唷……”王标听见身边有人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仿佛看到戏班舞台上另一出剧目的重新上演。鬼子的马队已经冲到了他们跟前。大麻子胡六摇摇晃晃朝前走了几步,在几声零碎的枪声中,有两匹马在池塘边栽倒了,那些黑影跌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麻子……”王标叫了一声,一股鲜血飞迸到他的脸上,鬼子的马蹄掠过他的头顶……随后,一切归于沉寂。
到处都是尸体……天边泛出紫灰色,月亮隐没在光秃树梢的背后,赵谣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残缺的肢体——在那些血污和尸体中间,他战栗的双腿几乎找不到一点空隙。在稠厚的血腥中,在被鲜血浇得湿漉漉的草丛中,赵谣看见了一副熟悉的面容:这个本分的小木匠什么时候加入了王标的队伍?在他的记忆深处,在那些飘散着新鲜木料的刨花中间,那张像女人一样稚嫩、柔弱的脸在他眼前闪现了一下,随后消失了。在他躯体旁边,一个鬼子朝空荡荡的油漆筒踢了一脚:“咣咣当当”的声音在初升的黎明中走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