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乱
冯子存经过一个多月风餐露宿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在夏至这一天来到了古城江宁最北端的一个驿站上。他没有采纳姐姐的建议——在这座荒凉的驿站上稍事休整,而是在当天傍晚就急不可待地进了城。
护城河畔空空荡荡的,几株苍老的垂杨散立在暮色之中,西风卷起一片昏黄的沙土掠过城墙颓败的雉堞,几只乌鸦低低地飞过,不时发出一连串凄凉的叫声。
冯子存背负行囊,站立在护城河边,触目所及,尽皆荒凉。他并没有看到车喧马鸣的热闹市景,更没有想象中秀才举子风云际会的煊赫气象。不过,衰败的城市风物并未破坏他积蓄已久的良好心境,作为一个久居乡野的读书人,冯子存一旦想到自己窗读十年,梦寐以求的愿望马上就要兑现,不禁怦然心动,喜不自胜——它近在眼前,飘浮在七月潮湿的空气中,仿佛伸手可及。
在进京赶考的前夕,冯子存依照姐姐的吩咐,让一个还俗的道士给自己打了一卦,爻辞中说:“鼎折足,覆公霫”,似乎是一个不祥之兆,给此番进京的行程笼上了一层阴影。在他的姐姐整天忧心忡忡的同时,他的启蒙恩师也劝他舍弃初衷,来年再考。冯子存没有理会这一套,他以一种惊人的智慧提醒那位看来已经昏聩的恩师:“我乘船前往,凶象自除。”先生大惑不解,便问他舟楫与车马有何分别,冯子存别出心裁地答道:
“船行水上,无足可折。”
先生沉默良久,见他主意已定,便颔首应允。
和许多幽处书海的文人学子一样,冯子存完全信赖那些典籍和书本。在他看来,这个古老国度的一切知识都是精妙而完备的。它不仅能够使人谙熟事理,参透生死之道,通晓处世之术,而且能够使人逃避祸害和凶险。
冯子存匆匆打点行装,绕道运河,买舟北上。漫长而枯燥乏味的茫茫旅途使他渐渐忘记了时间,因此,当他趁着夜幕悄然入城的时候,眼前满目萧然的景象恍如梦中,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由于改道水路而延误了考试的期限。
冯子存跟在姐姐的身后,渐渐来到了秦淮河边。和晦暗冷落的城区相比,灯影浮动的秦淮河给他留下了美妙的印象。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脂粉香气,风行水面,灯火迷离;画船彩舫,影影绰绰。
冯子存沿着河边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在燕子矶的附近踅入一条狭长的山间通道,很快就来到了一座树木掩映的房舍前。
这是一处森严肃穆的道观。按照老师的吩咐,冯子存和姐姐到这里投宿。前来开门的是一位稚气未脱的道童,他手执灯笼,隔着门缝朝屋外这两位深夜来客端详了片刻,脸上显露出为难之色。道童告诉他们,道长旬月之前外出云游,至今未归,现观中无主,不便纳客。冯子存并不答言,他从怀里摸出书信一封,递与道童。道童接过信来,也不拆看,略一思索,便为他们打开了大门。
这所道观位于紫金山的南麓,和冯子存平常习见的庙堂古刹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房舍依山而建,茂林修竹,溪流淙淙,俨然透出一股阴森森的凉气。
冯子存和姐姐被安置在道观左侧的碧云山房。这是一座幽闭的小院,石板地面上有一口坍塌的古井,井边是一棵高大的樟树,稠密的树冠有一部分沉重地耷拉在院墙上,树下苔痕处处,鸟粪点点。
置身于这座静僻的山房内,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得很快。每当曙色初见,梅鸟啼鸣的清晨,冯子存便披露苦读,直到夜色阑珊,月上东墙,才欣然合卷。
姐姐的住屋和自己只有一墙之隔,她除了照应弟弟的一日三餐之外,闲来就做些针线。道童每隔数日,也会过来探望一两次,顺便给他们送些茶叶和熏香。
姐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父母的早亡使她的婚嫁变得遥遥无期。冯子存一想到由于自己的读书求学耽误姐姐的婚期,便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乡试的日期一天天地临近了,到了八月初,山中的桂花依次绽放,花香日渐浓郁,屈指算来,冯子存借宿道观,已一月有余。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冯子存照例赋诗作文,苦读不止,因此,除了他偶尔经历的一两次失眠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值得记述。
这天晚上,冯子存像往常一样独守窗前,捧读《中庸》。天气显得格外燠热,树木静立,蚊虫肆虐。冯子存眺望着山下雾霭重重的秦淮河,遥看画船彩舫于水中游弋,清风徐来,脂粉扑面,不觉情有所触,悲从中来。这种沮丧的情绪虽然转瞬即逝,却使他陷入了一连串惘然若失的玄想之中。
桌上放着的一杯凉茶散发着茉莉氤氲的香味,那是姐姐刚刚给他送来的。姐姐的神色看来有些异常,她在屋里逡巡不去,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临走的时候,在忙乱之中,竟将一枚随身的玉佩遗忘在桌上。这是一枚桃形的碧玉,扣眼上系着一绺红色的璎珞。冯子存拿过玉佩,在手中细细把玩,一些纷乱的往事便朦胧呈现在他的眼前。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天上断断续续地下起了小雨。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屋外腐殖的树叶上,很快,他就闻到了一股尘土的气息。他躺在竹床的簟席上,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怎么也无法入睡。
姐姐那张恬静的脸庞不时从漆黑的雨夜中浮现出来,它一会儿变成母亲,一会儿又成了另一个女人。在冯子存的幼年,他常常散课之后来到姐姐的刺绣作坊里。在他的记忆中,姐姐的身影和那些刺绣女工有时难以区分,她们笑容可掬,浓妆艳抹,身上带有一种锦缎和丝绸特有的香味。那些色泽鲜艳的丝绸仿佛具备了某种生命,他曾经一次次轻轻地抚摸着它,心房随之跳个不停。刺绣作坊里那种悒悒不欢的气氛是他所难以忘怀的,它犹如一个盛开的花蕾,他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甲虫,在花蕾的深处踯躅不前……
雨停之后,冯子存从床上爬起来,浑浑噩噩地走到屋外的月光中。他看见姐姐的屋里依旧亮着灯光,它在一片蒸腾的水雾中显得毛茸茸的,窗前红红的裱纸上映现出姐姐黑色的剪影。他捏着那枚凉滑的玉佩,来到她的屋前。
姐姐的膝盖上搁着一副绣花绷子,她脑袋歪斜着靠在窗前,看起来已经熟睡了。冯子存没有将姐姐叫醒,而是轻手轻脚地挨着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他想起有一年秋天,姐姐带他到村后的棉花地里摘棉铃时的情景。空旷的棉花地里静谧无声,白云在树荫的上空堆积得很厚,树木和村庄仿佛都已死去。他在棉花地里钻来钻去怎么也看不到姐姐的身影,到处都是白花花炸开的棉铃,上面洒满了抑郁的阳光,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自己无所依傍,愁肠百结,最后,他兀自伏在一棵树桩上,低声地啜泣起来……
雨后的天气渐渐凉爽起来,不一会儿,他就感到浓重的睡意向他袭来。
天很快就亮了。
三年一度的乡试是在玄武湖畔的文昌书院里举行的。在经过一阵繁复的礼仪和手续之后,冯子存跟在几名考监的身后来到了试场之内。阴暗而逼仄的殿堂之中坐满了待考的生员。这些人来自本省的城镇乡村,其中不乏屡试不第的秀才。和那些稚气奕奕、踌躇满志的学童相比,这些秀才大都老气横秋,神色黯淡,一副倒了大霉的样子,与殿堂内呆板、死寂的气氛显得极为相称。
其时正值八月仲夏,气候潮湿而闷热,窗外的知了有气无力地叫唤着,热风贴着湖面飘入窗口,使人不免昏昏欲睡。试场里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汗液气息。冯子存在冗长而乏味的等待之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肃穆的试场并未带给他想象中跃跃欲试的激动,相反,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平常,枯燥,了无意趣。他的心里涌现出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仿佛寒窗十年的苦读此刻已被证明是一种荒唐的错误……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在一阵纸页翻动的飒飒声中,冯子存终于拿到了文章的题目和纸笺。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锦瑟》这样一个题目都显得不伦不类。除了他所熟知的李商隐的那首蹩脚的律诗之外,他几乎想不起来历史上还有哪些人和事与锦瑟相连。几天之前,冯子存在秦淮河边的一家茶肆里碰到几个前来应考的监生。这些精通时事的读书人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引起了冯子存的注意:眼下时值万历十四年,首辅张居正权倾朝野,威逾人主,他任命戚继光训练水师兵勇,有效地抵御住了东南沿海屡屡犯境的倭寇。风调雨顺的自然气候使南方各省粮食大幅度增产;治法严谨的海瑞被重新起用,一系列新的政纲礼法正在试行,赋税制度的改良使百姓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冯子存从他们的谈论中隐约感觉到,这个古老帝国一度出现的盛隆之象似乎规定了几天后乡试大题的经纬,可是,《锦瑟》这样一个题目又算得了什么玩意儿呢?按照老师的教训,历来乡试出题不外乎人伦天理、三纲五常一类的道德文章,诗歌韵文几乎从未涉及,更何况,即便是诗歌,也应当首推诗经汉赋,盛唐李杜,李商隐算得上一个他妈的什么东西?难道眼下的儒林正如恩师所悲叹的那样,已无学术可言吗?或者像秦淮河中的一个妓女所说的那样,读书人已经错过了时代了吗……
一想起那个妓女搔首弄姿的笑脸,冯子存便忍不住心旌摇荡,无法自持。现在,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来到秦淮河边的,那个妓女摇晃着肥硕的臀部顾盼调笑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他跟在妓女的身后,沿着秦淮河的护堤朝一艘画舫走去。令人迷乱的香粉胭脂的气息使他头晕目眩。他仿佛觉得整条河流都撒满了香料。他的心怦怦乱跳,他越是想压抑它,那种令人迷醉的激动就越加深刻地切入他的肌肤,侵入他的血液……船舱里阴暗而溽湿,冯子存坐在一张凉席上,伸手接过那个女人递过来的一杯茶水,由于过于激动,他的手臂不禁颤抖起来,那个女人对他粲然一笑,随后,她身上的衣裙像灰烬一样纷纷落地……
这个短暂的午后所带给冯子存的感觉和想象中的情景大相径庭。欢快的水流一度洗遍了他的全身,但它瞬息即逝,使人不可捉摸。傍晚时分,冯子存和那个女人静坐船头,面对着河道中密密的船篷和桅杆,凝望着暮色中翩然飞动的一排排蜻蜓,一种难言的忧郁很快就将他笼罩住了。冯子存从怀里摸出一块碧玉递给那个女人。这是一枚桃形的玉佩,它圆润滑腻,扣孔中系着一条猩红的璎珞,这块玉佩是姐姐的贴身之物,在一个燠热的晚上,姐姐过来送茶水,将它遗落在他的书桌上……冯子存想起来,刚才在船舱里那个女人的喘息声在他耳边灌满的瞬间,他的手里依旧捏着这块玉佩,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它像一块丝绸一样凉森森的,隐藏着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他的眼前一遍遍地闪现出姐姐嗔怒的面容,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你怎么越读书越糊涂……这天晚上,冯子存回到道观的时候,姐姐好像正在天井中沐浴,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里面传出一阵阵水流泼溅的声音,冯子存在门外站立了一会儿,就怅然若失地走开了……
冯子存呆呆地望着窗外。一个随侍的仆童给他端来了一杯菊花茶水。乡试的殿堂内一片沉寂,纸页轻轻翻动,墨香四处飘溢,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自己的神经已经被蛆虫一段段地吃掉了。此刻,他仿佛置身于一处深不可测的洞穴之中,里面漆黑一团,看不到一丝光亮,就像在童年时期,他被姐姐关在一座幽暗仓库里的情形一样。他一遍遍地翻读着《论语》,同时心不在焉地隔着窗缝朝屋外窥望,河道上漂浮着槐树的花蕾,树冠上洒满了阳光,他看见姐姐站在一架大梯上,正在廊檐下采摘葡萄……
在乡试临近结束的时候,冯子存面前的纸笺上依然是空白一片。他神不守舍地提起笔来,在纸笺上写下了这样两行诗句,它是李商隐《锦瑟》的最末一联: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三天之后,冯子存从文昌书院返回碧云山房,他的姐姐在门外的屋檐下已等候他多时。一看到弟弟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的心就被猛地揪紧了。她是一个信奉天命的女人,在进城赶考的前夕,那道士所预言的凶险之象一直让她忧心如焚,她不管私塾先生和弟弟的强烈反对,女扮男装,跟随弟弟来到了江宁。在道观借宿的这一个多月之中,她更是夜不成寐,坐立不安,尽管她凡事提防,处处谨慎,在这座幽僻的山中道观里,还是出现了一连串的不祥之兆。有一天晚上,她被雷声惊醒后发现弟弟在自己的屋里睡着了……随后,她贴身携带的一枚玉佩突然不见了,这块玉佩是母亲留给她的护身之物,她曾经一次次端详着这块桃形的碧玉,默然祷念,希望它能够祛避灾祸,逢凶化吉。在临考前的那些日子里,她似乎觉得弟弟的眼神躲躲闪闪,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整日呆坐窗前,无心温读诗书,茶饭不思,神情黯淡……
不过,此番进城赴考还算顺利,虽然她从弟弟丧魂落魄的脸上早已看到了考试的结果,毕竟没有出现道士所说的那种凶险之灾。
当天晚上,姐弟俩坐在院中的樟树底下乘凉,他们彼此默默相对,一言不发。在这之前,姐姐早已收拾好了行装,面谢了道观的观主和道童,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乘船离开江宁,返回乡里。
这个聪慧的女人没有煞费苦心地劝慰弟弟,因为她担心自己的劝慰之言会加剧弟弟的苦闷和焦虑。月升中天的午夜时分,她给弟弟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她从秦淮河边一个茶商的门口听来的。
冯子存闭上了眼睛,尽管现在酷暑难当,他依然感到周身一派寒冷。在姐姐讲述故事的同时,他正在盘算着一件另外的事,在树梢上攀附着的月光蓝莹莹的,他的目光越过树篱和山下的一道城墙的雉堞,停留在秦淮河暗红色的波光之中。松涛阵阵,桂香浮动,冯子存一度感到自己已置身于时间之外。
姐姐这一天也似乎疲惫不堪,她的故事讲到一半她就沉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弟弟已经在近旁的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悬吊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