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商的故事
冯子存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差不多已是午夜的光景了。时间过得很慢,它就像一根被拉直的弹簧,似乎已经失去了弹性。冷冷的月光照亮了窗户的一角,屋外的院落里空空荡荡的,一道道灰褐色的墙影在树林边重重叠叠,宛若一群黑色的鸽子栖息在浓重的夜幕之中。
眼下正是五月的晚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派往江南的一辆辆马车,已经满载着茶叶到通州、宛清一带,再有一个多月的时光,那些茶叶将会被顺利地运抵京城长安,随后,它将通过古老的河西走廊、西山秦川,运往域外的波斯、罕达和印度。通常,他的马队要到秋末的时候才会返回京城,给他带回一批又一批的波斯地毯、罕达孔雀石、土耳其项链和印度的小金碗。
这样想着,冯子存感到自己的躯体一度游离了病榻,游离了长安城中这座寂寞的深宅大院,正走在通往西域的路上。
冯子存的一生都是在路途上度过的。他是那样地熟悉那些幽暗不明的道路,正如他熟悉自己纤细的掌纹。在阳春三月的江南,雨水不断,道路泥泞不堪;而祁连山下的湟水古道却又大漠连天,野狼肆虐……
现在,冯子存又闻到茶叶散发出来的酸溜溜的香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唯一熟悉的气味,它来自这座宅第的各个角落,来自蜂飞蝶舞的姑苏城外,来自风动沙响的戈壁深处……他喜欢这种气味,它追逐着商队远去的脚踪,散播到四面八方,给他带来了财富、荣耀和日复一日的安宁。
冯子存躺在松软的病榻上,在病痛的折磨之中难以入睡。他知道此刻他所能做的事只是等候着黎明到来,等候着医生出现在窗外,走到他的床前,给他一包用罂粟花籽碾成的解痛药剂……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也许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不吉的征兆就悄然出现了。那天晚上,他在果洛附近的一个马厩里过夜,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脸上盖满了马粪……人们总是无法预料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背运,无论你考虑得多么周全,无论你贵为天子,还是贱若乞丐,厄运都会出其不意地撵上你,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你的身上,甩都甩不掉。
去年的腊月二十四,冯子存一生的事业达到辉煌的顶峰。这天上午,冯子存像往常一样独处书房,查看着年终的账目。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在京城长安开设了二十家织布作坊,十三家布店,两爿药房和一处当铺。到了年关,一本本厚厚的账簿便会络绎不绝地送到他的案头。晌午的时候,他的第七任妻子未及敲门就闯入了他的书房,将冯子存吓了一跳。妻子神色慌张地告诉他,刚才得到家丁的禀报,一列朝廷的马队正朝着冯府的方向急奔而来,现在已过了西殿门。冯子存闻听不禁打了个寒战,皇家马队到冯府来干什么?莫非自己的官税中所做的手脚被皇帝老儿察觉了不成?
冯子存来不及细想,他心事重重地穿过一道道回廊,颓然来到门外。在一阵惶惶恐恐的仪式之后,冯子存掸袖伏地,领受圣旨。由于过于不安,圣旨的内容他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在一片嘤嘤嗡嗡的庆贺声中,他被告知,皇帝陛下邀请他于次日晚间去宫中看戏。
冯子存久久匍匐在地,一直等到皇家的马队在弥漫的风雪中消失不见,他依然在堂前磕头如仪;一想到自己这个当年沿途漂泊的乞丐如今即将厕身皇宫内院,他不禁喜极而悲,恍若梦中,当几个家佣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的时候,他早已泪流满面。
雪在下着,呼啸的北风低低地掠过屋檐,抽打着屋外干枯的树枝。屋内炉火通红,气温适宜。冯子存呆立在堂前,不知所措。他的夫人眉目含情,悄悄来到他的身边。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奇异的香味使冯子存油然一震。他想起来,由于这些天来埋头查算账目,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夫人的卧房了……当冯子存近乎鲁莽地将她牵入卧房的时候,这个美艳的妇人早已娇喘微微,脸色潮红。她深知丈夫的秉性,深知他每逢喜事来临和她分享快乐的方式。尽管她更愿意将这个美妙的时刻留待夜晚慢慢享用,但丈夫似乎早就急不可待了,像个孩子一样毛手毛脚,粗鲁而无礼……
当然,冯子存并不知道他是最后一次经历床笫之欢了。午后,他从床上起来,感到有些头晕。吃晚饭的时候,一阵恶心使他忍不住呕吐起来,不过,这种轻微的身体不适并未引起他足够的注意,他照例陪夫人玩了一通麻将,随后,他来到了管家的屋里,和他商量第二天进宫面见圣上应携带怎样的礼品……
夜至三更的时候,冯子存突然发起了高烧,不久之后,他感到头痛欲裂,天旋地转。这使他多少感到了一丝忧虑,如果第二天高烧不退,他流着鼻涕、打着喷嚏来到宫中便有些不太雅观……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管家、妻子和几名家佣正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他。妻子忧心忡忡,脸上镌刻着恐惧。
到了后半夜,冯子存从神志不清的梦中醒来,看见窗外的院子里,一个车夫正在套马,马灯的亮光照亮了空中飞舞的雪片和一带稀疏的树木,马匹咴咴地叫着,踢踏着地上的冻雪。他们也许要去城内请医生……冯子存感到自己病得不轻。那个马车夫穿着蓑衣,在马车上抖动了一下缰绳,那辆马车便碾轧着封冻,吱吱嘎嘎地出了院门。
冯子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样的情景他似乎已经历过多次了。记忆中的往事一股脑儿涌入他的脑际。他看不清妻子的脸,它在灯光下影影绰绰,就像隔着一层窗纱,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能够感觉到昼夜神秘的交替,感觉到前来探望他的人走马灯似的来到他的床前,他们低声地说着话,可是他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是,冯子存极为清楚地意识到,由于自己偶然染疾,已经错过了皇帝陛下的召见……
天终于亮了。温暖而强烈的光线照临到他的床头,冯子存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又一次摆脱了黑暗的羁绊,重新置身于现实之中。他是如此的渴望阳光的来临,渴望它融融的暖意和有力的支持。在冯子存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里,每当清晨来临,他众多的子嗣便会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他的床前,履行一个在他看来毫无必要的仪式。这些人双唇紧闭,凝神屏息,好像这个阴郁的房间里所有的物件都在腐烂,散发出的气味让他们感到恶心。他知道在这个形同虚设的仪式之后,他的大儿子将照例去城北的山林中打猎,他的二女儿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她总是将天复一天的时光耗费在京城的戏院里。还有他的第七个儿子,他总是最后一个到来,最先一个离去,他来去匆促的样子令人想到他仿佛是无意中走错了房间似的。这些人像石雕一样站立在他的床边,连一句勉强的问候之语也不愿意说,他们的到来仅仅是为这个古老国度的某种陈腐的礼仪所钳制,或者说,仅仅是一种习惯。他们面面相觑,一声不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虚幻的仪式本身也遭到了某种程度的破坏,饭后到他病榻前问安的人越来越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人数就减少了一半,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她就是自己最钟爱的小女儿。不过,今天早上,她的身影出现在窗下,却没有进屋,只是隔着窗帘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随后就匆匆地走开了。
晌午过后,妻子跟在一位医生的身后走进了他的房间。在医生来到床前给他搭脉的同时,他的妻子拉开了厚厚的窗帘,好让窗外凉爽的风吹进来。随后,她在桌边的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从她的眼神里,冯子存看不出什么情感的成分,它既不表示悲哀,也不流露出欣喜(如果不是因为她将可能有的欣喜隐藏得很好)。她像往常那样,靠在桌边慢慢地剔着指甲。
医生为他搭完脉后,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在他的胸脯上敲了几下,然后煞有介事地兀自摇了摇头。
他干吗要摇头呢?
自从这名医生在他房间里出现的那天起,冯子存就对他感到极为厌恶。他矜持、冷漠而又不失分寸的言谈背后,是一种别有用心的幸灾乐祸,一种自我欣赏般的故作垂怜。他总是不断地摇头,叹息,就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
此刻,医生在桌面上铺开一页纸笺,用舌头舔了舔笔尖,一边开着药方,一边跟妻子小声地说着什么。尽管冯子存根本无法听清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他也能从他们的神态之中看出一二。妻子的脸上红扑扑的,笑容经过压抑后依然从她的两颊洋溢出来。她脸上的红晕是因为医生的话让她感到害羞,还是窗帘布猩红的反光?
医生开完了药方之后就走出了房间。他的妻子来到床边为他掖了掖被褥,随后也走了出去。她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心事被另外的事情所牵挂,跨过门槛的时候,被重重地绊了一下。
等到妻子的身影在门外的阳光下消失之后,冯子存注定又要一个人来应付眼下寂寞难熬的时光了。五月的风带着树脂的清香吹到他脸上。在遥远的江南平原上,现在正是杏花初败、黄梅飘香的时节,而在西北边陲的湟水之畔,依旧是冰封河道,瑞雪飘飘。记忆中一条条幽暗不明的道路呈现在他的眼前,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那些奔跑中的马匹,它们撒开四蹄,掠过一座座谷仓和草垛,掠过清真寺和喇嘛教寺院金光闪闪的圆顶,消失在一群群香客的背后。随后,他看见那些金银玉石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来,漫过他的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床头的一张柜橱上搁着一只木偶小人,那是冯子存从一个尼泊尔商人手里买来的,随着它的发条传出单调的机杼之声,木偶兀自转动着扁平的脑袋,不时咧开大嘴冲他笑一下。木偶的边上放着一只花瓶,瓶中插着的一簇雏菊已经好久没有换过了,它枯萎的花蕾被吸干了水分,散发出一股灰尘般的气息。
中午前后,他听见妻子的笑声从隔壁的客厅里朝这边传过来,它震荡着屋里死寂的空气,在无声无息的阳光中回荡着,久久不去。冯子存虚弱地抬起一只胳膊,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拿过一本书来。这是一本木刻本的诗集,书中那首著名的《锦瑟》他已读过多遍,可是,每当他重新阅读这首诗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李商隐在五十岁时所作的这首诗语境苍凉,意韵悲切,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特意为自己所书写。在冯子存看来,尽管他的学识还不足以阐释它的复杂内容,但他似乎感觉到,这首诗包含了这个宇宙中所有的秘密。可以想见,李商隐和自己一样,深陷时间的窠臼而无法自拔,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也许只剩下独处琴室、回顾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