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之梦
西楚国的国君吴大酋率十万之众披星戴月奔袭沧海的那天夜里,冯子存正躺在后宫的玉绣楼中睡觉。
探马怀揣一封封告急文书朝皇宫蜂拥而来,却通通被侍卫挡在了宫门之外。奉命在易水一带驻防的李洱将军带领一队侍从闯过重重阻拦,冒死进入后宫,擂鼓告急。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鼓鸣终于将冯子存从梦中惊醒。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冲着一位随侍床边的优伶说的:
“怎么,又下雨啦?”
天亮之后,冯子存总算在一片喧闹声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吴大酋星夜犯境,长驱直入,目前,先头部队已抵达易水河畔,并且已经控制住了首阳山的炮台……
冯子存御国三十余年,居危不乱,镇定自若的品性早已为皇宫内院的近臣侍卫耳濡目染。面对着玉绣楼前跪成一排的文臣武官,冯子存所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那位性情急躁的李洱将军凌迟处死。李洱将军生性耿直,骁勇善战,曾经屡立战功,但是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沉不住气。他不顾朝廷禁军的阻拦,深夜闯宫击鼓,像个孩子那样毛手毛脚,在玉绣楼前大喊大叫,差一点没将自己吓出一场病来。
宫廷的深处到处弥漫着死寂般的宁静。文武百官惊魂未定,像无头苍蝇般的在宫中来回乱窜。作为一国之君,冯子存倒没有显出过分的惊慌。他在离开玉绣楼的前夕,依然没有忘记给自己心爱的鹦鹉喂食。随后,他径自到玉器殿洗了个热水澡,接着去宗庙焚香祭祖。大兵压境的祸乱并没有使他丧失静若止水的良好心境。
晌午前后,当一身戎装的冯子存出现在禁门之外的时候,在那里恭候多时的朝廷文武见状不免吃了一惊:“皇帝陛下莫非要御驾亲征?”三军统帅纷纷倒地叩拜,提出种种理由加以劝谏,其中有几个老臣还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这种场面让冯子存感到很不高兴。他援引先朝列王亲临沙场的旧例对大臣们的苦苦进谏逐一进行批驳,随后,他干脆跨上战马,跃跃欲行。
冯子存率领万余禁军兵勇,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出了内城,沿着首阳山的南麓朝西疾行而去。此番亲征,冯子存有他自己的想法。西楚国近在肘腋,在过去的两年中曾屡犯沧海边陲。在冯子存看来,西楚国土地贫瘠,物产稀少,到了冬天,境内便呈现出一片饿殍遍野的凄凉景象。吴大酋多次出兵沧海,无非是为了得到一点过冬的粮食和衣物。由此看来,西楚此次进兵,大概也不会例外。冯子存早已打好了算盘,他要亲自前往阵前看个究竟,看看那些流氓无赖说些什么,自己可以和他们讨价还价。
宽阔的河道蜿蜒东去,河面上阴风阵阵,凉气扑面,两军将士隔河相望,各自搭弓上箭。冯子存在数百名侍卫的簇拥下傍水而立。清冽的水汽使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
一阵急促的军鼓声在吴大酋营中骤然响起,西楚国的一名元帅策马来到阵前,躬身施礼之后,首先致词。他的讲话夹杂着北方蛮夷粗俗古怪的方音,听上去让人很不舒服。通过翻译的传述,冯子存大致明白了他讲话的内容。元帅说:
“鄙国国君深秋行猎,误入贵国锦绣之地。昔闻沧海军民骁勇善骑,弓箭刀枪,无不精妙绝伦,排兵布阵亦为未闻之奇观,今适逢天赐良机,原就教于易水之畔,如蒙不弃,与我军切磋一二,则不胜忻幸。”
元帅话音刚落,冯子存看见自己身边年迈的兵部尚书早已翻身下马,他颤巍巍地走到河边,像背书似的还致答词。
尚书精通文法,修辞典雅,但生性喜欢卖弄辞藻。他的讲话冗长而繁复,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兵部尚书用下面这段话结束了他的演讲:
“贵军不远万里前来献技,我军已盼望多年。现在时间不等人,如无不便,就请开弓放箭,过河进攻吧。”
这场令人作呕的仪式犹如经过预演,看上去叫人啼笑皆非。作为一国之君,冯子存当然明白,兵部尚书貌似客套的谦让之词实则暗藏杀机:两军隔河对垒之局,先过河者自然必败无疑。
冯子存率部僵立河畔,直至日薄西山,双方并未动过一刀一枪。最后,他只得下令死守易水,自己则抽身回到了宫中。
冯子存返回城中,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召开御前会议,而是独自一人幽处后宫,闭门默思苦想,将满朝文武撇在了一边。
在大臣们看来,在眼下这种外敌犯境、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皇帝陛下的过于镇静多少显得有些反常。不过,他们没有去打扰皇上的静修,而是聚集在玄武厅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大臣蚁聚一堂,喋喋不休的争执只不过是一种无聊而已。他们既不能对战争的发展漠然处之,撒手不管,也不能代替皇上制定出作战的策略和计划,因此,他们所唯一能做的事无非是等待而已。文官们通常不像武官那样急躁、焦虑、忧心忡忡,他们大都精通玄学,擅长逻辑和论辩。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提出一个个极为古怪的论点,然后加以引证。当武官们描述出国破家亡的种种前景的时候,文官们则对他们的杞人忧天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敌军占领我国之日,也就是我军俘获敌军之时。这是一种简单不过的逻辑反证。从某种意义上说,国土的沦丧并非是一件坏事,因为一块土地总会有人来耕种,至于由谁来扶犁驾辕,并不重要……
在文臣武官争执不下、莫衷一是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沉默不语,这个人就是太子子衿。他龟缩在阴暗的墙角凝神细听,脸上不时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拂晓的时候,子衿默然离座,悄悄离开了玄武厅,朝后宫走去。他绕过一道道宫墙和檐廊,不受任何阻拦地来到了他父亲的身边。
此刻,黎明前浓重的霜雾已经将玉绣楼前的一排槭树染成灰白,隐约可闻的宫漏之声依然在空气中回荡,冯子存面对着眼前越来越亮堂的曙色倚窗而立,仿佛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太子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冯子存转过身来。
“在玄武厅内,那帮家伙都说了些什么?”冯子存漫不经心地问道。
“一帮窝囊废。”太子含蓄地答道。
子衿说话的方式让冯子存感到很不自在。他平常极少说话,即便偶尔说上一两句,也是闪烁其词,好像故意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礼部尚书怎么说?”
“一个小丑。”子衿白了父亲一眼。
这是冯子存意料之中的回答。太子表面上的木讷、愚钝将他机敏过人的内心掩饰得很好。冯子存沉吟了半晌,随后换了一个话题。
“西楚国那边有什么消息?”
这一次,冯子存得到了极为详尽的回答。太子告诉他,西楚国的吴大酋利用夜色做掩护,抢渡易水,目前已将弹丸之地的京城围得水泄不通……
冯子存不耐烦地朝太子挥了挥手,子衿躬身而退。
从这场祸乱猝然爆发的那个时刻起,冯子存似乎早就想好一系列应变的办法。昨天晚上,他独处后宫只不过是一种遮人耳目的把戏而已,实际上,他早已暗中派出心腹,携带密书一封,布帛百余丈,沧海良驹八十匹,白银千两,悄悄运抵吴大酋的帐中……
天刚蒙蒙亮,一身泥水的信使便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玉绣楼前。吴大酋果真不愧是一个正人君子,按照信使的报告,吴大酋对自己所送礼物未动分毫,原数奉还,附带还让信使给自己捎来一只精致的鼻烟壶。
看来,吴大酋并非等闲之辈,此番出兵沧海,绝非些许银两就能打发,想到这里,冯子存不禁愁肠百结,怅然若有若失。
信使刚刚离开玉绣楼,兵部尚书就一瘸一拐来到了门外。他是来报告军情的。据尚书报告,敌人已突破易水防线,进逼城下。不过,我军虽然小有失利,却也不无收获。接下来,兵部尚书眉飞色舞地向他夸耀军队从敌人手中缴获的百丈布帛,八十匹良马,千两纹银……
冯子存听罢顿觉头晕目眩,悲耻交集。
第二批送达吴大酋帐前的礼物是一群美女。这些风姿绰约的女人是从六宫粉黛、歌妓优伶中精心选拔出来的。她们有着修长的身材和迷人的气质。这帮叽叽喳喳的女人奉诏来到了玉绣楼前,在缤纷的阳光下站成一排,冯子存对她们逐一加以审视。面对着这样峨冠博带、体健貌美的女人,冯子存很不愉快地联想到,自己作为一国之君,对宫中这些美艳佳丽多年来竟一无所知。随侍在侧的宫女、嫔妃大凡形容枯槁,面若纸灰。伴随着相见恨晚的惆怅,冯子存多少感觉到了一种年华虚度的深深的寂寞。这一定都是那个礼部尚书搞的鬼。一想到那个刁滑精明的尚书在这种关键的事情上对自己敷衍失职,冯子存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件事从一个侧面衬托出了冯子存内心不敢承认的失败感,同时也使他清晰地看清了宫廷生活的真相。他一直以为自己无时无刻不在驾驭着这个国家的一切,而实际的情景却恰好相反。
三天之后,当这批花枝招展的女人像信鸽一样再度回到玉绣楼前的时候,冯子存早已在花园里等得不耐烦了。信使那张无比沮丧的脸使冯子存预先就明白了一切。
信使随身带回了吴大酋的一封亲笔书信,这个北方无赖在信中写道,他极为欣赏沧海皇帝陛下的雅谑感。这些冰清玉洁的女人使他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享用这批女人的一半已使他累得筋疲力尽,最后,他不得不将三军统帅一并请入帐内,挥霍掉了其余的部分……至于陛下的退兵请求,他认为目前时机仍未成熟。如果不出意外,他将在一个月之后亲临皇宫和陛下面谈此事……
重阳节的这天清晨,沧海国的文武百官早早来到了宫门之外,他们匍匐在凉飕飕的冷风中,等待着皇帝的上朝。天刚放亮,一夜未睡的冯子存在几名贴身侍从的跟随下来到了金銮殿前。
大臣们不无惊恐地感觉到,皇帝陛下虽然表面强作镇定,但连日外患的骚扰已使他脸色憔悴,形销骨立。冯子存高坐在金銮殿上,他单薄的身影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像一件空空荡荡的衣服随风飘拂。他说话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好像正在经受某种病痛的折磨,大臣们不得不屏息凝神,私下揣摩陛下的意图。后来,皇帝陛下的这道谕旨经过史官的润色和修改后,以文牍的形式逐级传达到中下级官员的手中,很快这些官员将御旨的主要部分口头晓谕城中的百姓。
皇帝旨意大抵是这样的:西楚国发兵南下,屯兵十万,围困京都。我军虽然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如开城一战,则战无不胜,然百姓涂炭,玉石俱毁在所难免。西楚所欲,无非我土,今拱手让出沧海,则战乱可免。皇帝我决定放弃沧海,去蓝田牧羊。境内臣民或一同前往,或留城侍奉新主,何去何从,还望三思而定。
两天之后,秋雨涟涟,天色阴沉。绵延数十里的人群和马匹出现在城东的一条泥泞不堪的官道上,朝千里之外的蓝田迁徙。冯子存装扮成一个宫廷乐师的模样,混杂在浩浩荡荡的人流中。当他回望京城,遥看雨中黄色宫墙渐渐远去,不禁黯然神伤,若有所失。
中国历史上这场著名的大迁徙在后来的许多典籍中均有记述。在儒家先哲对这次臭名昭著的大投降横加挞伐的同时,老聃和庄周却对它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至于冯子存来到蓝田之后的情形,典籍中则少有记载,即便偶尔提到,也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冯子存坐在行宫的书房内独自抚琴而歌,显得闷闷不乐。昔日沧海宫中的一名园丁悄悄来到他的身旁。冯子存弹断了两根琴弦之后,提笔欲书,园丁赶忙为他铺开帛纸,推砚研墨。冯子存长叹一声,在纸上题下绝句一首,其中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一联,凄恻之情,溢于言外。
园丁见皇上忧郁不欢,便在一旁温言相劝。按照园丁的理解,皇上虽失沧海,未失人心,境内臣民悉数迁徙蓝田,如今牧羊采玉,安居乐业,实为社稷大幸。
冯子存抬头看了园丁一眼,没有理会他的劝慰之言,而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些天,你看见太子子衿了吗?”
“没有。”园丁答道。
冯子存的目光注视窗外,自语般地叹声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他此刻正手执佩剑,往宫中走来。”
“他来这儿干什么?”
“他要来杀我。”
“太子为何加害陛下?”
“想想看,我有二十万御敌之师,未动一兵一卒就退至蓝田,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他杀我自有他的道理。”
“陛下为何不来个先下手为强,拦杀太子于当途?”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冯子存脸上掠过一阵阴云,“我错看了他,他在宫中装疯卖傻,已经等了十多年了。”
园丁没有再说什么。君臣相顾,言极而泣。过了一会儿,园丁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朗声说道:
“以小人之见,趁太子未到,陛下莫如先行逃走,隐居深山幽谷,逍遥贫水之畔,坐看云起,行伴松息……”
“我早已想过这件事了。”冯子存打断了他的话,“只是昨晚偶得一梦,细细想来,似是恶兆。”
“小人略知圆梦之术,如不嫌鄙陋,请陛下说来一听。”园丁轻声说道。
冯子存犹豫了一会儿,开始讲述昨晚的梦境。他刚刚讲了一个开头,沉寂的空气中早已响起了佩剑之声。冯子存霍然而起,注目窗外,他看见太子子衿披铉执剑,正沿着屋外麦地中的一条小路朝行宫疾走而来。此刻已是黄昏时分,窗外树木飒飒作响,西下夕阳染红了山坡上成群的绵羊,羊羔的叫声似有若无,依稀可辨……
冯子存给园丁讲述的那个梦境是这样的:
在贫水河畔隐居三年后的那年春天,冯子存听说常来河边汲水的一位少妇病死了。她的葬礼是在清明节前的一个雨天举行的。这天晚上,冯子存躺在茅屋的床上聆听着窗外的潇潇春雨,怎么也无法入睡。那个女人俗艳的身影在他眼前久久不去,使他静若止水的内心流荡失守,方寸大乱。到了后半夜,他恍惚听到那个女人在窗外呼唤他的名字,便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屋外,顺着旷野里那片幽蓝的麦地朝墓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