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
他干吗要说“无端”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侍女的身影来到了他的屋里。她手拿一块抺布,一边擦拭着桌椅,一边朝屋外不停地张望。
“你在看什么?”冯子存对她说。
“一辆马车,老爷。”侍女说。
“屋子外面是什么声音?”
“他们要将什么东西从车上卸下来。”侍女看了他一眼。
冯子存听到了马蹄刨动泥土的声音,几个家丁灰色的身影不时从窗门掠过,这些人显得鬼鬼祟祟的,好像有什么事存心瞒着自己。树木在风中沙沙地响着,晚风翕动着窗幔,飘过来一阵油漆的气味。
冯子存不由得一怔。
“你出去看看,他们到底运来了什么东西。”冯子存对侍女说。
侍女应允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抹布,挑开门帘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侍女回到了屋里,她犹豫不决地看着冯子存。
“他们已经将茶叶运回来了吗?”
“没有。”侍女答道,“那是一口棺材。”
怎么回事?冯子存心头猛地一沉,几乎不敢相信侍女所说的话。难道这回我真的要完蛋了吗?冯子存这样想着,火辣辣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切都无可更改了。急速流动的时间径自向前,将自己远远地撇下了。现在,他必须好好地想一想死亡这件事。他觉得一生的岁月只不过在悄悄地为这个时刻的来临做准备。随着死亡的来临,过去的一切都将一笔勾销。希望之中的事总是姗姗来迟,让人等白了头发,厄运的到来则是固执而强烈的,令人猝不及防。自从冯子存卧病在床的那一刻开始,可怕的命运就在按照自己的规则有条不紊地粉碎着自己的梦想,它连续不断地击打他的身心,不使他有丝毫喘息的机会,终于使他形销骨立,气息衰微……它阴险、狡诈、残忍又极为耐心,并且在事先就排定了所有的秩序。冯子存不无愤怒地联想到,整个事情的过程仿佛是一出精心排演过的戏剧,它缜密、严谨,无懈可击:
1.去年腊月二十四。皇家马队顶着漫天的风雪来到冯府,给他带来了皇帝陛下即将召见他的信息,过度的激动使他不禁潸然泪下,同时他也隐约感觉到一丝沉重的不快,按照他惯有的经验,巨大的快乐背后总是蛰伏着一种潜在的危险。
2.在妻子的卧室里,美妙的床笫之欢使不祥的预感暂时地搁置在一边。
3.午后起床,稍感不适。这意味着鼻子不通,偶尔打上几个喷嚏,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4.呕吐。冯子存陪妻子打了几圈牌,然后来到管家的房中和他商量第二天进宫面见圣上的种种事宜。不祥的预感再度出现,但一闪即逝。
5.第二天凌晨,医生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房中。这个愚蠢的庸医向他担保:事情将仍然会非常顺利,因为他的高烧会在午前消退,最迟不会超过傍晚。
6.冯子存在半昏迷状态下错过了进宫的时间。
7.被确诊患了伤寒。冯子存不得已求其次,希望病体在三月初之前得以康复,这样他将再度随马队去一次南方。
8.四月中旬。冯子存提出换一个医生试试,显而易见,他已经很不耐烦,他第一次感到了事情的不妙,难道……
9.不祥的预感紧紧地笼罩住了他。他感到恐惧,但仍然存有一丝侥幸之念。
10.一个小时之前。他听到了院子里马队驰来的声音。他想到,也许是他派往江南的马队提前赶回了京城,但侍女告诉他,马车运来了一口棺材。
预感被证实。但他依然缺乏足够的准备,他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冰凉的墙壁上,面对着床边那只咔咔作响的木偶,像个孩子似的喃喃自语:
不要让我死。让我像从前那样成为一个乞丐吧,让我变成一条狗,四处漂泊,沿路乞讨吧……
半个多月之后的一天黄昏,冯子存从昏睡中再次醒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兴高采烈地将妻子叫到自己的床边,向她讲起自己刚刚做过的一个奇怪的梦。他没有来得及将梦中之事交代完毕,便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