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强不扶弱”
就在皮德友副镇长和范家坝村的干部对市里拨下来支持小镇豆发展的20万元资金充满期待的时候,半路杀出来的小岳村却让范家坝人的希望落空,重新陷入一如既往的困顿之中。原来,镇里的主要领导对于如何使用好这笔钱有自己的想法,林靖南和武仁杰认为,范家坝村地理位置偏远,交通不便,村级经济没有基础,如果将小镇豆深加工基地建在那里,既不利于对外吸引客商,也不利于政府内部扶持,不如找一个交通便利、村级经济好的村庄来共建基地,以便充分发挥发展资金的启动效应,把事情做大做强。于是,经过镇党委会讨论,决定将基地建在地处镇街和区治之间的小岳村,同时,为了照顾范家坝人的情绪,又在武镇长的撮合之下,搞了一个由政府、小岳村和范家坝三家联办基地的计划,范家坝主要承担良种培育的任务。当然,这也只是一个初期的打算,在武镇长的心里真正想要做的还是筑巢引凤,引进外部资金来扩大生产规模和提高产品档次。
在小镇范围内,小岳村的村级经济与洲头村是不相上下的,它的经济来源主要得益于京珠高速公路及其两边绿化带建设的土地占压补偿。由于高速公路横贯村境达3公里,共占压了村庄1300多亩土地,村里所得补偿较多,这使得小岳村的干部与其他村子的相比总有一种财大气粗的自豪感。小岳村的李书记就颇为自信地对我说:“我们村在镇里算是最强的一类,我们不欠债务,相反,实际上政府还差我们100多万元。”所以,当武镇长将镇里的决定与他沟通之后,李书记表现出了很高的热情,他决心以此为契机,将村办企业发展起来。(参见附录1:132)
对于林靖南和武仁杰的决定,皮德友有自己的想法,毕竟范家坝是自己挂的点,范村的小镇豆加工作坊又是在自己指导下一手搞起来的,这里面凝结着他的心血和汗水,也寄托了他的抱负和希望,而且,按他的话说:“范家坝是小镇豆的正宗产地,小镇豆离开了范家坝,也就很难说还可以被叫作小镇豆,就是这20万元的资金也是以范家坝的名义要下来的,怎么能说变就变?”但是,林书记和武镇长是小镇的党政一把手,他们既然这样决定,而且又经过了镇党委会的集体决策,作为镇里具体负责此项工作的他就得服从和执行,而且还要配合镇里做好范家坝村干部的工作,说服他们从全镇的利益出发,搞好与小岳村的合作。而他自己还得表现出对小岳村工作的关心和支持。(附录1:133)
8月中旬的一天,皮德友邀我一块儿去小岳村,说是那里正在改造厂房,建设豆制品加工厂。“现在工作的重点已经不在范家坝了,这是最新的决定。”
小岳村的厂房同样是利用原村办小学的校舍,不过,与范家坝相比,这里的条件的确好了不少。主校舍是一幢七八成新的三层楼房,楼上做村部兼未来的公司办公室,楼下正在加紧施工改造,院坝内其他的老房子已经拆掉,工人们正忙碌着加盖新的平房,以扩大厂房面积,整个工厂规划区显得宽敞而气派。
李书记对我们的到来显得十分高兴,他带着我们参观他的办公室,又领着看施工现场,给我们讲解各种房屋的用途。已经很有些老板的味道。对于即将上马的小镇豆加工基地,他显得信心十足。他告诉我,村里一直都在琢磨办企业的事情,只是因为摸不清市场,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现在有政府的扶持,又借来小镇豆这样一个历史品牌,想来应该是大有希望的,“村里准备投资50万元,要干就干大,干好”。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范家坝村的范世玉书记也在这里,他是作为合作的一方出现在施工现场的,不过,与在范家坝时的那种主人翁感相比,在这里他顶多也就是一个旁观者,一边看施工,一边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在他心里,这小镇豆的牌子本该是范家坝独有的,小镇豆加工基地也是他们搞在前面,好不容易盼来上面的发展资助,却未曾想到领导一转念,眼看要到嘴的肉就成了别人盘里的菜。更要紧的是,作为三方联办中的一方,他们还得拿出村里自己凑钱购置的设备,而在未来的企业里,范家坝村究竟能有多大一块利益份额,作为范家坝村党支部书记的他究竟又能对企业的发展和管理拥有多大的决策权,更是一件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反客为主了。他和村干部们有想法,村民们也有意见,他为此与武镇长做过沟通,但是,武镇长让他不要仅仅盯着自己碗里的那一点点利益,要从全镇发展的大局着眼,顾全大局。
武镇长的大道理未必能够说服他,但是,对于镇党委的决定,他只能服从,一来他毕竟是村党支部书记,下级必须服从上级,更为重要的是他没有钱,范家坝村也没有钱,市里拨下来的钱镇里不给范家坝,他也没有办法,因此,对于这样一个三方联办,他就是有满心的不情愿也不能不屈就自己,同时也屈就自己的村庄。此时此地与我相见的范书记,再也没有了在自己村子里谈起小镇豆加工时的那份热切和期盼,而是向我大倒苦水,说是村里的农业税如何难收,干部的工资又如何低,并且有意无意地向我强调,村与村的差别主要就是由地理位置和有无开发造成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参见附录1:134)
我们刚坐定不久,武镇长也驱车赶来。与皮德友相比,武镇长对在小岳村兴办小镇豆加工企业显示了很高的热情,他不停地就厂房改造和厂区布置向李书记提出一些具体建议,并表示镇里会带着村里跑证照,又谈到了他关于小镇豆加工基地的发展思路,先由三方联办,如果有老板来,再看是拍卖还是入股。关于产品的名称,他提议就叫“镇豆”,可以搞一个酱豆系列产品,有香辣型、茴香型等多个品种。武镇长特地提到,在整个大江区还没有一家专门生产豆制食品的企业(显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没有把范家坝已经在生产的“豆宝”考虑在内的),如果搞得好,销路没有问题,打入市里的超市也大有希望。看得出来,由于武镇长亲自过问,小岳村的小镇豆加工基地建设从一开始就比范家坝的具有更大的优势和更高的起点,这种状况难免会对小岳和范家坝两村的干部造成不同的心理影响,并且影响到他们的合作关系。(参见附录1:135)
小岳和范家坝两村潜藏着的矛盾很快就公开化了。进入9月之后,我多次去小岳村,再未见到范世玉书记和范家坝村其他干部的身影。后来,皮德友和范世玉都告诉我,两村已经分道扬镳,各走各道了。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一次,武镇长带着两个村的主要负责人去省内某地考察,回来后在一家酒店吃饭,借着酒酣耳热,小岳村李书记径直提到未来的企业由谁来负责的问题。李书记问范世玉:“谁来做老板?”李书记抛出这话,并不是真的在征询范书记的意见,因为这绝对不仅仅涉及范书记和他个人的位置如何摆,而是涉及两个村的实力对比和位置顺序这个更大的问题。也就是说,在李书记看来,这实际上是一个不容商量的问题,问话只是抛出问题的一种方式,也正是因为如此,李书记的话也才如此直截了当。在李书记那里,他是盘算着范书记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知道范家坝有几斤几两,能够主动提出让小岳村来掌舵。但站在范书记的角度,这话却又直刺他心里面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他偏偏就不愿意按李书记指的路走。“谁当都可以。”这是范书记的回答,不卑不亢,反倒有几分挑战的意思。
李书记没有想到范世玉会如此不给他面子,他感到很受刺激,仗着酒劲儿,他说出了一句让范世玉个人和整个范家坝村干部班子都没有办法接受的话:“你们不能和我们比,我们能拿出100万元,你们能吗?”李这是明摆着在进行实力炫耀,也是明示范书记要退出对公司领导权力的竞争,范书记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当即就想发作,无奈这话并非直接针对他本人而来,更何况别人也并没有说错什么。“人穷志短”,于是,他忍下了这一对范家坝村来说几乎是公开的羞辱,决心退出这一由镇里安排的合作。
从此以后,范家坝再也不与小岳村就小镇豆加工基地合作一事发生往来,而是独立苦撑,自谋发展。范书记对我说:“我们是穷村,只有慢慢来,实在不行,我们由干部集资,自己生产,自己销售,解决干部的工资是我们眼下现实的目标。”
武镇长对两个村闹分裂有些不爽,他当然不是不知道矛盾的症结所在,但是,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为了确保干出成绩,就像眼下的其他许多领导一样,他也只能采取“扶强不扶弱”和“锦上添花”的方针,将是非对错置于一旁,继续扶持小岳村。在一定的意义上,如果只能在两者当中选取其一的话,武镇长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因为市场经济从来就是强者的舞台,实力才是最大的真理,政府的投入可是指望着能够看到回报的,政府也只能是扶强不扶弱。为此,他改而动员范家坝村去搞“煨鸡汤”,将小镇豆的牌子让给小岳村独自扛。范世玉当然不可能答应这一点,因为他知道,小镇豆是唯一可能给贫穷的范家坝村带来资源的产品,如果连这个也丢了,那范家坝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资本?什么“煨鸡汤”之类的点子,哪儿来的市场?范世玉的倔强让武镇长颇感不快,从此,他很少过问范家坝村的小镇豆加工,要玩你们自己玩,能搞成什么样子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而这边范世玉也下定决心,即使镇里不扶持,自己也要搞。(参见附录1:136)
对于范家坝村的退出,小岳村的干部都很高兴,他们相信自己的实力,也相信自己会得到政府的全力支持,唯独皮德友的心里面有些窝火,他仍然是向着范家坝的,让他去管小岳村的事,他缺乏热情。于是,小岳村便在无形之中成了武镇长亲自抓的点,而皮德友则仍然将范家坝的加工作坊视为自己的作品,两边各搞各的,无形中就形成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竞争格局。老皮的资格老,加上范家坝人执意要搞,镇里在表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冷眼瞧着你究竟还能玩出多大的花样来。
一转眼进入了11月份,小岳村的厂房改造眼看着就要竣工,筹划开工生产的其他事宜也都先后提上日程。在武镇长的参谋之下,小岳村将马上就要成立的公司定名为“H市大江区潭湖镇豆食品有限公司”,由李书记出任董事长,村主任张还远出任总经理,村会计做财务经理。产品的商标也找人设计出来了,广告词是“酱中精品,食中美味”。而眼下急着要办的事情主要有三桩:一是尽快申请注册,将正式的营业执照和食品卫生许可证办下来;二是购置机器设备;三是学习酱豆制品的菌种发酵和酿造生产技术,熟悉工艺流程。而在每一件重要事情上,武仁杰镇长几乎都亲自出马。
11月11日,我随武镇长,还有小岳村的李书记和张主任一同到H市农业大学附近的一家豆制品加工厂考察。说是考察,其实也就是从一个新手的角度观察它的生产流程和设备种类,然后依葫芦画瓢地照搬照抄。这是一家私营企业,据说由农业大学食品专业的一位教授兴办,主要生产腊八豆、黑芝麻糊和八宝粥,武镇长他们曾经以谋求合作的名义来过一次,并与那位教授有过接触。其实,合作是假,想现场偷师学艺倒是真,但毕竟从未搞过,哪能看一次就能理解和记住?就是生产豆制食品所需要的机器设备的种类和品名,也不是一次就能记牢的,当着主人的面又不好多问,更不敢做记录,还得不懂装懂,以免被看出破绽。所以,今天打探好了教授不在,又专程赶来,目的是要看看对方究竟有哪些设备,记下产品的名称、牌子和用途,也好照着去买。
怕万一遇上教授难堪,武镇长把他的红旗车停得老远,让我先进厂子探听虚实,弄清楚了教授的确不在,厂子里只有一位负责技术的老师傅和几个工人时,武镇长他们才跟了进来。老师傅见多识广,一见这几个人又来了,还东摸摸西看看,一边问一边摸出笔来记,约略也就对我们的来路猜出了七八分。不过,他是被教授雇来打工的,不该管的事自然不会管。这样一来,我们也就渐渐地大胆自在起来,李书记他们一台机器一台机器地仔细查看,又分别把名称和牌子抄录在小本子上,而武镇长则问那位老师傅待遇如何,是否愿意帮助他们筹建企业,过来负责技术。
由于彼此不熟,老师傅对武镇长这样明目张胆地“挖墙脚”没有搭理,而是说:“那成什么人了,那不是背叛厂子吗?”
“你可以到我们那里兼职呀,白天在这里干,晚上到我们那边去指导,两边都不耽误,待遇可以谈嘛。”武镇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说。
听了这话,老师傅还真的有些心动:“到时候再看好了。”李书记又找他要电话,犹豫了一下,老师傅还是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我们。
我们又开始在车间里面四处转悠。趁着无人,武镇长随手从包装案台上拿了一瓶腊八豆,由于几个人中只有我习惯背包,武镇长便递给我,示意我尽快装进包里。我知道武镇长想干什么,便打开包赶快装,但这一举动还是被一位从外面撞进来的女工看见了,她嚷了起来,质问我们干什么。武镇长反应很快,忙说:“不要嚷,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只是想看看。”言下之意是说只想学点技术,千万别误会,一边说还一边掏出5元钱递上去。那女工也看出我们非偷盗之辈,便收下钱说:“那就算是买的吧。”武镇长连声说谢,一场尴尬也由此化解。而在那以后,我们也总是会拿这一段经历来相互取笑。(参见附录1:137)
小岳村发展豆制品生产有自己的长计划和短安排,从长期看,它准备发展成为生产豆浆、豆棍、豆腐、豆奶和豆品蛋白的综合性企业,而在近期则是首先将酱豆系列产品推向市场。为了迅速地由生变熟,镇里又帮小岳村联系了H大学生命科学院的田教授,由他负责菌种培养,并且最终还真的将H市农大附近那家企业的掌舵老师傅以每月1200元工资的待遇挖了过来,传授酿造和生产工艺。这样,经过近半年的筹备,到了2004年开春之后,一切就都安排和准备妥当,并且试生产出了第一批酱豆。现在,他们只等着选择一个吉日,宣布开张正式生产。(参见附录1:138)
而范家坝那边却似乎有些像一个无人过问的弃儿,没有资金支持,维持着小作坊的手工生产规模,仍然由几个干部家属在操持,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想办法。然而,办法又在哪里?现在,好歹还有一个古道热肠的皮副镇长在帮忙,以后呢?当皮副镇长不再挂范家坝村的时候,又有谁能够去指望?
皮德友倒的确是真够意思,他自视为镇里的老干部,反正也提不上去了,再干几年就退休,也就不太顾忌领导的看法,仍然三天两头在张罗着范家坝的事情。就在我快要离开小镇之前,还听他说起H市职业技术学院的黄院长曾经打来电话,说是他们学院可以考虑买范家坝的大米和豆制品,“学院有8个超市和3个食堂,也可以帮忙代卖‘豆宝’”。这一消息十足让他高兴了好几天,然而,这一切总归还是小打小闹,靠着熟人圈子在维持,离真正的市场化生产还远得很。“要钱啊,没有钱就没有规模,也不可能有精美的包装和上等的产品。”皮副镇长十分感叹。
而为了避免别人说范家坝村不顾大局,有意搞恶性竞争,拆镇里的台,范世玉也开始考虑改做豆干和鱼品加工,“我们不愿意跟他们竞争,我们也争不过政府”。毕竟总不能老是跟领导抬杠啊!这是范书记的感慨。范世玉无法预知这正宗的小镇豆加工什么时候才能够盼来转机,也不知道他还能为村里的发展再做点什么。租地一事遥遥无期,H市职业技术学院是光说不动,你就是想让它占便宜它还不来。村子看来已经错过了第一轮卖地的良机,现在又被抢去了好不容易才盼来的生财机会,而新的发展机遇显然还没有显现出任何端倪。在既无资金又无权力和关系支撑的茫茫商海之中,敢问范家坝村级经济发展的路在何方?(参见附录1:139)[8]
(1) 在H市,人们俗称人力车为“麻木”,之所以如此称呼,有许多种解释,一种解释是说从前的人力车夫好喝酒,喝酒之后晕晕乎乎,故人称“麻木”,久而久之,人们也就称人力车为麻木。“禁麻”即禁止人力车作为交通工具使用。
(2) 去年年末,绕定远被调往邻镇,由未理明接替主管企业工作。
(3) 当地土话,把种藠头说成是兴鸟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