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总共有三组审讯官,莱昂得出结论,索科洛夫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的,其余的都是两两组合,频繁地更换搭档,让他记不清上一次来的是谁。他们重复一模一样的问题,得不到答案之后就离开。莱昂沿着墙壁摸索,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再走回来,纯粹是为了避免在黑暗中发疯。椅子是固定的,不管他怎么拉拽都一动不动。门这一边的把手被凿掉了,钥匙孔本该在的地方是一块焊死的金属。墙上嵌着某种木架子,莱昂摸到了被磨得光滑的凹痕,也许是用来存放葡萄酒的。一个地下室,他想,棒极了。
他不知道时间,每次审讯的间隔越来越长,拷打更加频繁,莱昂在这四面沉默的墙之间转圈,手指擦过凹凸不平的砖墙,酒架光滑的木头,一颗突出的钉子,冰冷的铁门,然后又是砖块。再后来他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缩在墙角,舌头轻轻顶着被打松的一颗臼齿。他想象着一辆车停在农场前,面无表情的秘书走下车来,帽子拿在手里,很遗憾,克里斯滕太太,你的儿子去世了。他思忖着后勤处会选一个怎样的理由,车祸,急病,劫案,滑雪意外,很可能是车祸,车祸能令人信服地解释惨不忍睹的尸体。他继续想象母亲常去的那个会众寥寥的卫理公会教堂,他们会在那里哭泣和祈祷,对热那亚一无所知。
灯光在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涌进来,异常明亮,犹如一场小型爆炸。莱昂紧闭着眼睛,扭头躲避光源。两双手抓住了他,重新给他戴上手铐,押上一段楼梯。窗户上钉着木板,他短暂地从缝隙里瞥见了即将熄灭的夕阳,随后眼睛就被蒙上了,布条绑得很紧,把他肿胀的左眼压得生疼。两个沉默寡言的监禁者把他推上车,门重重关上。
他不知道车开了多久,也许是四十分钟,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没有人说过话,两双手自始至终攥紧他的手臂,好像他有办法从高速移动的汽车里逃跑似的。车里有股清洁剂和腐肉混合的难闻气味,好像有人不久前才把染血的座椅统统拆出来,使劲擦洗过一遍。轮胎碾上碎石,喀喀作响,他们拐了个弯,停了一会,有什么人下了车,过了一会又回来了,继续往前开。一下重重的颠簸,车子重新驶上平整的路面,停了下来,不再动了。车门打开,一双手把他推了下去,带咸味的风迎面扑来,码头,莱昂想。
随后他听见了喷气式引擎低沉的轰鸣,没有船能发出这种声音。莱昂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监禁者一左一右地把他架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不,他意识到,这念头像冰水一样让他浑身发冷,这是个机场。
——
时针指着六点,但区域调度员那间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永远是深夜。电话响了起来,左手边第一个,领事起身准备出去,普利斯科特打了个手势,让他留在原处。
“什么飞机?”沉默地听了许久之后,他问了第一个问题,直接把烟头摁熄在木头桌面上,“韦斯,让他指挥这件事,虽然我不乐意这么说,但海因斯比你在行。我会和意大利人谈谈,看看他们能做什么。听着,”他站了起来,电话线绷紧了,“别让索科洛夫登上那架该死的飞机,哪怕把机场炸平。不要留活口,免得让莫斯科拿糖果来把这只害虫换回去——不,人质恐怕不是我们现在要关心的,只是个见鬼的发报员罢了。还有一件事,韦斯。”
普利斯科特把听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重新点了一支烟。
“等这场闹剧结束,逮捕海因斯,把他送到巴黎,不要耽误,我会确保他在牢里关上几年。别搞砸了。”
他用力把听筒砸回原处,深吸了一口烟,看了领事一眼,皱起眉,好像已经忘了有这么个人坐在对面。“萨姆,萨姆,萨姆,”他像唱歌一样哼着这个名字,掸落烟灰,又换上了那副温和的、告解神父般的神色,“你和我会不会被发配到世界尽头,就看今晚了。”
——
日光正在迅速消失。
酒吧的小货车在碎石路上颠簸,驾驶室那一侧的车门上画着一只睡在船锚旁边的狗。这车平常是用来运送饮料和蔬果的,装啤酒的塑料箱子还堆在货厢里,互相碰撞,砰砰作响。开车的是海因斯,年轻的探员坐在后排,瞪着前方,好像被什么别人都看不见的东西吓呆了。他年长的同僚在副驾驶座上摆弄枪支,把弹匣退出来,又退回去,不停地咔嗒作响。
一排快要被灌木吞噬的围栏出现在右侧,上面挂着的警告牌在风吹日晒之下已经模糊不清,车向左拐了个弯,碎石路被铁栅栏切断了,一扇铁门挡在他们和停机坪之间。“我们该联络机场,”年轻的探员说,“让他们——”
海因斯一脚把油门踩到底,碎石飞溅,小货车的引擎发出愤怒的低鸣,撞向铁门,金属合页断裂开来,栅栏歪向一边,门整扇倒了下来,砸在砂砾里。一个后视镜被撞掉了,货车冲上了平整的柏油路,径直驶向远处的跑道。一架双引擎客机匍匐在那里,像只等待喂食的鸽子,舷梯还没有收起来,荒芜的草地上停着一辆吉普车,车灯开着,光线刺向逐渐聚拢的暮色。
“五个目标,”韦斯说,“十一点位置三个,两点钟位置两个。”
我知道,海因斯想。第一颗子弹擦过车身,第二颗击碎了挡风玻璃,碎片像带倒刺的冰雹一样洒落。更多人加入了派对,子弹击打着金属,发出沉闷的声响。韦斯开枪还击,又咒骂着躲了回来,缩在仪表板下面。货车没有减速,继续向前冲,重重地从侧面撞上了吉普,把它掀翻了。冲力掀开了货车的前盖,金属像纸一样起皱撕裂,海因斯踹开车门,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人拖着血肉模糊的右腿,爬向落在地上的枪,海因斯踩住他的手,往他脑后开了一枪。副驾驶座的门开着,韦斯不见踪迹,后座的车门卡住了,海因斯用力把它拽开,年轻的探员歪倒在那里,额头上有一个弹孔,座位上溅满了血。
该死,他转身向飞机跑去。
夕阳染红了海水。阴影更深了,飞机只剩下轮廓,印在纸板一样的天空上,有人在大声喊叫,声音淹没在引擎低沉的轰鸣里。流弹击中了飞机引擎,进气口的轮叶旋转着,发出可怕的声音,就像许多钢齿互相咬啮。他看见韦斯一瘸一拐地跑向舷梯,举起枪,脸上露出胜利的神色,枪口对准了索科洛夫,海因斯看着他扣动了扳机。
不,他想。
然后突如其来的火光吞没了一切。
——
爆炸的气浪把莱昂甩了出去,再摔到地上,他翻滚着,仿佛被卷进洪水,肋骨重重撞上柏油跑道,然后是肩膀和后脑。灼热的碎片像雨一样落下。他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趴在地上,满嘴都是血和灰烬的味道。手铐还扣在他的手腕上,莱昂爬起来,拉下蒙着眼睛的布条。
火光照亮了满地的残骸,奇形怪状的影子跳动着,像是活的一样。左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了,他摸索着爬向不远处的一具尸体,掰开他的手指,拿走了枪,拍打他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钥匙,感谢上帝,他的手抖得厉害,那枚小小的金属物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落,他恐慌地在满地碎玻璃里翻找,把它捡了回来,打开了手铐。远处传来尖厉的警报声,救我,他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莱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在浓烟中时隐时现的几个人影走去。
——
警报声敲打着他本来就疼痛不已的神经。四五公尺开外,韦斯挪动了一下,发出呻吟声,试图爬起来。海因斯捡起一段焦黑扭曲的钢条,对准他的头砸了下去,探员发出一声闷哼,趴在地上,不再动了。海因斯丢掉钢条,擦掉流进眼睛里的血,脚步不稳地走完了最后几步,在安东旁边跪下来。
血在摇晃不定的火光里看起来是像粘稠的黑色沥青,子弹打在肩膀上,另一颗瞄准了头部,但最终只是在耳边撕开了一道深而长的创口。海因斯脱掉外套,捡了一块边缘锋利的铁片,割下布条,绑紧伤口。安东抓住了他的手腕,认出了他是谁,于是攥得更紧些,“康纳。”
“是我。”
对方闭上眼睛,似乎短暂地迷失在痛楚里。海因斯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你能走吗?我得带你离开这里。”
安东点点头。
“别动。”
他们抬起头,看向莱昂·克里斯滕。发报员走出阴影,枪口颤抖着,先对准了安东,然后瞄准了海因斯,“你不能放他走。”
海因斯举起手,掌心张开,像是要安抚一只狂躁的动物,“克里斯滕,听我说。”
“他杀了‘乌鸦’,差点杀了我,”莱昂的声音沙哑粗糙,听起来不像他自己的,“我以为他还杀了你。”
“放下枪。”
“不。”
“莱昂。”
“他是你的任务,不是吗?你要处决他,你应该处决他。”
“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海因斯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警报声仍然响个不停,现在他们都能看清楚迅速靠近的人影了。
莱昂的喉咙堵住了,他费劲地吞咽了一下,“你是个叛徒。”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是什么。”海因斯说,语气和缓,仿佛对方是个易怒的幼童,“现在我只希望我的朋友活下去,你能明白吗?”
莱昂并不明白,他继续举着那把偷来的、血迹斑斑的武器,觉得自己像聚光灯下不知所措的丑角。海因斯把安东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两人慢慢地穿过散落着碎片和尸体的跑道。残余的日光终于熄灭了,风转了向,把烟迎面吹来,很快,除了血红的火光和烟雾,莱昂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17 – Epilogue
下雨了,刺骨地冷,河水和天空都泛出一种不透明的灰色,犹如被烟熏黑了的玻璃。一月快要过去了,但还是有些圣诞装饰忘了拆下,被斯特拉斯堡冬天的冷雨和偶发的冰雹击打得褪色了,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领事最不喜欢的就是雨天,但他抱着装满私人物品的纸箱离开领馆时,雪粒开始混杂在小雨里飘落,来送他的人只有副领事帕克一个,两人在阿尔萨斯大街15号门口握了握手,说了些门面话。随后那位落魄的外交官钻进了车里,最后一次驶往斯特拉斯堡火车站,从那里,九点二十分发往东站的列车会把他送到巴黎,再然后就是华盛顿凶险的政治水域了。打字员和翻译们后来回忆道,副领事撑着一把黑伞,在雨夹雪里站了十五分钟,才回到领馆里,让所有人到一楼门厅里来。新任领事六天后会到达斯特拉斯堡,他们必须做好准备。每个人都近乎虔敬地听着,心里明白不管顶楼办公室坐的是谁,领事馆的实际掌权人是不会变的。
没有人知道发报处的克里斯滕到哪里去了,过了一段时间,除了发报处年轻的汤姆,再没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
——
访客来的时候是四点过一刻,伊斯坦布尔最昏昏欲睡的时候。是狗先察觉到的,从带流苏的软垫上跳了起来,挠着门,汪汪地叫起来。有人在门外轻声交谈,然后门打开了,塔米娅把烟头丢进了茶杯里,它熄灭了,嗞的一声。
“我的小士兵!”她假装惊讶地叫道,摸了摸访客额角那一道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你对自己的脸干了什么?”
“攀岩,出了点小意外。”
“我敢打赌是的。苹果甜茶?”
“不,谢谢,我不能留很久,有人在等着,他的耐心不是很好。”
“总是在惹麻烦,是吗,我亲爱的?”
“恐怕是的。”访客重新把帽子戴上,“阿尼卡,好姑娘,我们该走了。”
——
“这天气,”年长的男人评论道,从河面上吹来的潮湿冷风拉扯着他的大衣,协和桥[4]上几乎空无一人,今天没再下雨,但起雾了,“这就是我不喜欢欧洲的原因,雨太多,阴天太多,你明白的。你看起来很紧张,完全没必要,我是普利斯科特,区域调度员,叫我米切尔就行,不怎么喜欢等级制度。”
不,莱昂说,他并不紧张。
“我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勇敢的年轻人,像只野马一样跑了大半个欧洲,没有人能把你放倒,原谅我这个比喻。你是个发报员,对吗,在斯特拉斯堡领事馆?”
是的,莱昂尽职尽责地回答,三年。
他们停在桥中间,河岸在冻雾里隐现,这里一抹砖石的灰色,那里一抹枯树的褐色。“我读过你的报告,读了三次,事实上,”普利斯科特露出微笑,那种特定的微笑,只属于政客、推销员和间谍,“你介意我问一些细节吗?”
莱昂不介意。
“我不禁留意到你没有把海因斯和索科洛夫的下落交代清楚。”
记不清楚了,他重申,那时候他刚刚受过讯问拷打,一个飞机引擎还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爆炸了,他差点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当然了。”普利斯科特说,仍然微笑着。
他们看着河水,一艘船缓缓滑过,不是带玻璃顶棚的游船,是那种行将消失的平底木船,它顺水漂进桥底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他们继续往前走,一辆车飞驰而过,溅起了水花。
“自然,现在的问题是,”普利斯科特重新开口,没有铺垫,好像忽然从自己的思绪里冒出头来,“我们需要一只新的乌鸦,不只是斯特拉斯堡,整个东欧。你有兴趣为中情局工作吗,克里斯滕先生?” 全文完。
[1] 意大利军事情报局,1977年被拆分为SISDE(国内安全事务,由内务部管辖)和SISMI(军事情报事务,由国防部管辖)两个独立情报机关
[2] 意大利语,“是的”
[3] 意大利货币单位,1861年开始流通,至2002年被欧元取代
[4] 位于巴黎,连接着协和广场和奥赛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