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尔萨斯大街15号的隔音室里,领事在进行最后一轮彩排。
“假如大使提出召集特殊事件处理委员会,要求把兰利和华盛顿都拖进来?”戴维·帕克问,面前的玻璃杯也许一开始是用来装冰水的,现在塞满了烟头,泡在半英寸深的脏水里。
“我会提醒他这个任务去年就已经得到授权,我们不能在意外发生之后等华盛顿慢吞吞地花上六个月玩官僚主义弹子球,我们没有时间,更别提这会让大使显得像个束手无策的巨婴。”
“强调巨婴,大使痛恨别人暗示他没有主见。”
“完美。”领事咕哝道,抓起放在托盘里的酒瓶,检查了液面高度,往杯子里添了一点威士忌。
“下一个问题,‘为什么起用一个退役特工’。”
“我不知道他退役了,肯定是因为备忘录没有更新,我敢打赌克格勃比我更早知道外勤的人事调动。”
“最后一句别在大使面前说。上述特工为什么退役?”
“从没听过这首歌。”
“卢克·麦卡伦。”
“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帕克用铅笔在废弃不用的信纸上写着什么,“假如中情局坚持接手?”
“表示感激和欢迎,但拒绝提供细节。对不起,联络不上他们;对不起,我只是个领事。”
副领事似乎问完了问题,陷入沉默。他们分坐在桌子两边,一个盯着铅笔,另一个旋转着酒杯。领事额头上布满汗珠,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手帕。墙上的挂钟指着十点二十五分,自从情报处的人把它拆开,检查里面有没有窃听器之后,它就再没走动过。
“不管怎样,大使还是会召集委员会的,是吗?”领事开口。
“恐怕是的。”
“中情局也会把这件事揽过去。”
“多半是的,先生。”
“我们要倒霉了。”
“我们不这样说,先生,按国务院认可的表述方式,我们‘仍然有不可忽视的成功机率’。”
“斯科特已经准备好车了吗?”
“就在楼下,先生。大使和夫人邀请你共进晚餐,最好换一条领带。”
领事把杯底残余的威士忌和融化成小颗粒的冰块一起喝下去,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祝我好运,戴维。”
“祝你好运,先生。”
这是副领事在他漫长而曲折的职业生涯里第一次说了实话。
——
“你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吗?”莱昂问。
在过去的十五分钟里,车一直在山羊肠道般小巷里艰难穿行,勉强躲开神出鬼没的手推车和像霉菌一样平铺生长的香料摊。副驾驶座那一侧的车窗关着,狗把鼻子顶在上面,呼出了一大团湿漉漉的雾气。莱昂缩在后排座位,看着灰暗的土黄色墙壁在窗外掠过。
“取决于‘他们’是谁。”海因斯说。
“你知道的,特工处,情报办公室,‘特殊应对小组’,或者近期流行的别的什么专有名词。”
车挤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在石阶上重重地颠簸了几下。“我父亲是个木匠,从没离开过怀俄明,妈妈在我还没到五岁的时候就死了,肺结核。我爸积攒了一小笔钱,想买下琼斯兄弟即将倒闭的伐木场,大琼斯把他嘲笑了一番,我爸扇了他一巴掌,小琼斯抄起一根带钉子的木棒,打中了我爸,这里,”他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当场就死了,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社工一个星期后就把我带走了,那是1955年,我能去的地方只有福利院,能离开福利院的方式只有参军。”
“我很遗憾。”
“不必,因为那不是真的。我在查尔斯顿长大,祖父和父亲都是西弗吉尼亚州议员,再过两年,我哥哥也会加入这个派对,我出色的母亲和妹妹主持着一间教会医院。‘康纳应该在国务院里谋求一个职位’,这是我父亲的判决,为此我必须在欧洲服刑,‘外交经验’,他们说,‘弥补康纳从未参军的缺陷’。”车在一扇挂着红色粗布帘的门前停下来,海因斯转过身来,看着莱昂,“或许这也是编造的,你永远不能确定。我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无关紧要。下车,克里斯滕,我们要去见魔术师。”
莱昂的眼睛过了半分钟才适应烟馆里的黑暗。为了盖过刺耳的音乐声,所有人都在高声喊叫,像一群求偶季节的野鹅。烟雾如此浓厚,几乎能用黄油刀切开,海因斯掀起又一道布帘,旋梯把他们引向另一扇门,守在外面的大个子显然认得海因斯,冲他点了点头,推开了门。
楼下的音乐声减弱成低沉的搏动,仿佛地板下面埋着一颗心脏。阿尼卡径直跑向堆满坐垫的长沙发,斜靠在上面的人伸出一只装点着戒指和镯子的手,揉了揉狗的耳朵。矮胖的蜡烛占据着茶几一角,被凝固的烛泪连在一起,像高低起伏的山脉。一个圆形浅口盘里装着些说不清是白垩还是骨头的玩意,旁边是用小碗装着的核桃、葡萄干和成卷的薄片火腿。在莱昂看来,就像是有人把康涅狄格乡下周日集市的算命师帐篷连根拔起,移栽到这里。
“塔米娅,”海因斯俯身吻了吻她的脸颊,左边,右边,“像往常一样迷人。”
“迷人”并不是莱昂会用的形容词,除非你觉得一只裹在彩色涡旋纹棉布里的白化病麻雀非常迷人。狗舔着火腿片,发出湿润的吧嗒声。海因斯坐在沙发扶手上,一只手被握在塔米娅挂满金属饰品的鸟爪里,“公事,我想?”她问。
“我需要我的登山工具。”
“惹上麻烦了?”
“我什么时候不在麻烦里?”
“确实,”老太太说,一绺蜷曲的白发随着她点头的动作而晃动,“确实,我的小士兵。这位年轻人是谁?”
“我的侄子泰勒。泰勒,这是塔米娅。”
莱昂握了握她的手,戒指冰凉。老太太看起来并不相信海因斯说的任何一个字,但并没有继续追问。她穿过铺了地毯的房间,像猫一样无声无息,把几本书从办公桌后面的书架上取下来,摸索着一个莱昂看不见的锁,一声咔嗒,然后是保险箱密码盘转动的轻微声音。莱昂看了海因斯一眼,后者看着被窗帘遮挡着的窗户。
塔米娅把一盒子弹放到桌子上,第二盒,第三盒;一把手枪,护照,远远不止一本;一个皮夹,一张日内瓦核发的通行证,上面用德语和法语写着“红十字会运输车辆”。她有条不紊地搬运着这些东西,像松鼠清空过冬的存粮。海因斯翻了翻皮夹,里面有些现金,各自折成一小叠,法郎,马克,英镑。
“替我照顾阿尼卡。”
塔米娅树枝般的双手撑在胡桃木桌面上,“我应该告诉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般而言我不推荐人们和狗交谈。”海因斯把皮夹放进口袋里,冲莱昂打了个手势,让他收好剩下的,“你也许还需要处理一辆车,推进河里,撞毁在山路上,方式不限。”
“不是喜欢退休的类型,我从第一天就这么说过。”
海因斯推开了门,“再见,塔米娅。”
——
留着一撮可笑胡子的使馆雇员放下电话。
“警方拒绝设置路障和检查站,”他解释,安东思忖着这个人的声音是本来就这么尖细,还是因为此刻非常紧张,“除非我们解释为什么要找这辆车,而且他们希望我们通过常规外交途径沟通,而不是,我引用他的原话:‘编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浪费他们的人力’。”
也不再需要找这辆车了,安东想这么说,但并没有开口,也许水警两个月后会在港口捞起一辆车,外观完全符合苏联使馆的描述,只是缺了牌照和司机。他们第一次交手的时候,彼得的孩子们花了大半个月才在山谷里找回被丢弃的卡车。那是以色列向叙利亚和埃及宣战的那一年[6],伯尔尼[7]的冬天尤其恶劣,白天仿佛只持续短短几个小时就结束了,匆忙让位给寒风呼啸的夜晚。酒店里挤满了情绪低落的滑雪者,在大堂酒吧裹着墨绿绒布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玩纸牌,安东藏在他们之间,等一个借道维也纳来的英国建筑师,以及他随身带着的坎布里亚浓缩铀工厂蓝图。大雪压塌了一段电线,火车比预计中迟了一周,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
在这些栖息在酒吧的候鸟中,安东认得一家意大利人,主要是三个吵闹不堪的孩子,父亲永远在看报纸,母亲总是点一杯橙汁和一杯伏特加,一点点地把它们混在一起;两个阴郁的德国人,从不和对方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雪茄;一群骑术学校的学生和他们肥胖的督导;还有一个总是坐在吧台最右边的影子,如果安东有机会猜三次的话,他会说银行家,图书馆员或诈骗犯。
火车宣布再次停运的那天晚上,安东比平常更迟下楼,餐厅里已经相当拥挤。纯粹是为了躲避那三个互相投掷黄芥末的那不勒斯小恶魔,他坐到了银行家、图书馆员或诈骗犯旁边。后者起先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直到酒保把马丁尼放到安东面前,他才侧了侧头,“该试试他们的威士忌。”
“马丁尼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给你推荐更好的选项。第一次来伯尔尼?”
银行家,安东敲定了一个印象。“第二次,事实上,只是路过,如果不是因为火车。”他打了个手势。
银行家拿起酒杯,铜袖扣在吊灯下闪闪发亮,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敬瑞士铁路。”
“敬瑞士铁路。”
他们各自喝了一口酒。挂在酒柜旁边的壁钟走到了九点,在他们身后,乐队奏响了第一个疲倦的音符。没有人跳舞,雪抽打着高耸的窗户。
“名字是亚历克斯,顺带一提。”
亚历克斯看上去并没有握手的意向,安东也没有动,“本杰明。”
“现在你想试试威士忌了吗,本杰明?”
他想。乐队换了一首曲子,慢悠悠的小提琴。他们聊天,接下来两晚都是这样,亚历克斯谈论去世一年的妻子,安东谈论自己不存在的女儿。身份毕竟只是些手套,戴这一双来取出烤盘,戴另一双来擦墙上的血迹。
建筑师在铁路恢复运营当晚抵达伯尔尼,住进了酒店仅剩的一间顶楼套房。按照计划,他应该在九点一刻到酒吧来,假装惊喜地撞见久未见面的朋友本杰明·里克特,蓝图的缩微胶卷藏在他的钢笔里,本杰明会带走这支钢笔。八点四十五分,安东点了一杯威士忌,亚历克斯向他借了打火机,宣布要到花园里抽烟。
亚历克斯再也没有回来。九点过十分,安东搭电梯到顶楼,径直走向转角处的客房,门关着,但并没有锁,一拧把手就开了。他先看见了翻倒的写字台,然后是昏迷不醒的线人,钢笔和手表都不知所踪,皮鞋鞋底也被割开了。前台并不清楚亚历克斯到哪里去了,他在登记表上填的地址如此潦草,完全无法辨认。门童一口咬定亚历克斯没有离开酒店,至少不是从大门走的,不过早些时候确实有一辆运送食材的卡车开走了,这并不寻常,毕竟卡车一般是清早来的。
留着胡子的使馆雇员清了清喉咙。走廊对面的办公室里,一部电话响了起来。
“不需要找那辆车,”安东告诉他,“他会选择步行,也想尽快出境,他只有一个选择。”
对方茫然地看着他。
“港口,”安东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让孩子们去港口。”
[1] 自1918年起为南斯拉夫首都,直至2006年南斯拉夫解体
[2] 美国驻斯特拉斯堡领事馆位于阿尔萨斯大街15号(15, Avenue d’Alsace 67082 Strasbourg)
[3] Langley,位于弗吉尼亚州,美国中央情报局总部所在地
[4] 斯大林大清洗期间
[5] 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即克格勃)所在地,捷尔任斯基广场11号(1990年代恢复原名卢比扬卡广场)
[6] 1968年,这场战争延续到1973年
[7] 瑞士首都,位于西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