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庆祝冷战三部曲五周年
海因斯偏爱阿德龙酒店。
如果他早三十年说这句话,人们不会觉得奇怪,没有人能够不“偏爱”阿德龙酒店,那是柏林的珠宝,汇聚无数社交河道的海洋。可是今天,今天它仅存废墟[*注1],战时垮塌的屋顶和墙壁无人修理,稍微完好的那一侧仍在营业,招牌从损坏的顶楼拆下,重新安装在一楼外墙。灯光昏暗惨淡,远远看去,更像是被雨水从墓地里冲刷出来的一具枯骨。
在傍晚的细雨之中,酒店比平常更像廉价恐怖片布景。海因斯靠在巴士站牌上,打量着废墟的轮廓。路灯亮起来了,巴士在重重阴影中出现,急于回家的人们忍不住往前挪动,许多双手同时摸索硬币。海因斯也取出零钱,混在人群里上了车,过两站,下来,走进公共厕所,丢弃帽子,换上手提箱里的棕色大衣,卷起原本那件灰色的,塞进箱子里。棕色大衣胸袋里有一叠名片,表明他是“西伯尔先生”,一个来自莱比锡的清洁用品批发商。“西伯尔先生”回到大街上,步行返回阿德龙酒店。
守门人很老,很可能亲眼见过这家酒店的全盛时期。海因斯冲他微笑,把大衣交给他,耐心等老人从衣帽间取号码牌。如果一切顺利,海因斯不会再走过这扇门,当然也不会回来取衣服。不过这个细节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就是他将要去大堂酒吧里见的人,一个东德工程师。
酒店不应该剥夺客人的大衣。点了第一杯酒之后,海因斯得出了这个结论。酒吧的木质装饰仍然完好,在玻璃吊灯映照下有一种虚假的温暖气氛,他的手脚却冷透了,寒意从看不见的缝隙渗进来,爬行着,吮吸着,啮咬着。这毕竟是一栋危楼。海因斯把手放到大腿上,克制着不弓起肩膀。
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二分,他等的人不见踪影。
酒上桌了。威士忌,泡在里面的冰球几乎比杯口还大,海因斯怀疑就算倒转酒杯,一滴酒也不会洒出来。他不想喝酒,倒不是因为工作,而是这冰球让他感觉更冷了。酒保呆站在吧台一角,面前有一堆脏酒杯。海因斯拿起自己的威士忌,假装抿了一口,打量着周围的桌子,大部分是空的,角落里有一对阴沉的老年夫妇,不说话,也不看对方,沉默地喝着马丁尼。
他觉得后颈刺痒,好像被什么人盯上了。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不太对劲,不过大脑告诉他没有危险迹象。没有人挡在他和出口之间,侍应只对自己的指甲有兴趣,和他年纪相仿的男性顾客在吧台另一侧,被木饰板挡住一大半,如果这人是同行,绝对不会选那个看不清出口的位置。
门口又涌来一股潮湿冷风,两个女人走了进来,选了海因斯左前方的桌子,翻看酒水单。过了一会,抱怨寒冷,要求侍应检查暖气。
冰球缓慢融化,威士忌液面现在比最开始高了半个指节。海因斯喝了一口,瞥了一眼手表,半小时已经过去了。他再等了五分钟,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把两张钞票压在酒杯下面,起身离开。
守门人不见踪影。两个穿灰色长大衣的男人正好推门进来,肯定是斯塔西,海因斯从十五公里外都能嗅到他们身上的猎狗臭味。他后退一步,本想藏到柱子后面,但那两个斯塔西已经看见了他,穿过大堂跑来。捕猎之夜,海因斯想,扔掉手提箱,冲上楼梯。
客房门都锁着。他试了三扇门,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奇迹般地,通往员工楼梯的门卡嚓打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的清洁工拎着水桶出来,海因斯从她身边挤过去,没有理会后者的惊呼和质问,砰地关上门,重新锁上,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跑。
酒店地下室曾经用作防空洞,至今堆放着沙包和没有拆封的防毒面具。他走过没有窗户的锅炉房,寻找储煤室,运煤车使用的管道尽管不是世界上最舒适的出口,但一定是像他这样的柏林老鼠们最需要的出口。然而运煤管道上着锁,是治安,还是德国人就喜欢锁?
皮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海因斯四下寻找武器,除了煤、麻袋、长靴和挂在墙上的旧工作服,什么都没有。他原地站了一会,咬着嘴唇,然后大步跨到储煤室另一边,换上长靴,把自己的皮鞋藏进麻袋底下。他扯下衣钩上污渍斑斑的衣服,套上,揉乱头发,蹲下来,抓起煤粉抹在脸和脖子上。等那两个斯塔西冲进来,他已经在煤堆旁边躺下了,手臂张开,左腿屈起,做出被击昏在地的样子。
一只手拍打他的脸,把他从地上扯起来。海因斯发出含混的咕哝,又倒了下去,头重重撞在煤块上,穿灰色大衣的斯塔西发出不耐烦的声音,又把他拉起来,问他有没有看见可疑的男人。
“警察。”海因斯虚弱地说,一只手捂住后脑,“劫匪进来了,报警。”
“那个打昏你的人,你看见他到哪里去了吗?”
“你们必须报告警察。”海因斯坚持道,又躺了下去,手臂遮住眼睛,“有人打了我。必须告诉经理。把经理叫来。”
“那个人是不是爬管道出去了?”
“我怎么知道?也许他变成鼹鼠钻进煤里了,你们是什么人?”
“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有个窗户,出去就是大街。”
“在哪里?”
“我站不起来,你得扶着我。”
他的追捕者把他扶了起来,海因斯拖着脚步,抱怨头痛,抱怨眼前有重影,慢慢把斯塔西引进锅炉房,“就在那上面。”他指着漆黑的天花板,“很小一个窗,有时候会有捣蛋鬼从那里进来偷煤……上个月才抓到一个呢。”
“等等,这里根本没有——”
海因斯猛地把穿灰色大衣的男人推进去,用力撞上门,上锁。那两人在里面大喊大叫,摇动门把手,砰砰踹门。他冲锅炉房门笑了笑,跑回储煤室,把两袋煤甩进手推车里,推着车返回一楼。煤工走的路很容易辨认,一条长长的黑色印痕从储煤室出来,碾上斜坡,穿过已成废墟的西侧走廊,通往大街。外面有更多斯塔西,靠在汽车上抽烟,以为别人都看不出他们是斯塔西。海因斯不紧不慢地推着车,一一向他们说“晚上好,先生”,没有人理睬他。
直到一辆黑色伏尔加汽车。
那辆车停在阿德龙酒店的褪色招牌前,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了,只有一个人。路灯照亮了他的侧脸,海因斯屏住呼吸,盯着安东·索科洛夫看了好一会——看太久了,然后才突然调转手推车,往街对面走去。
“你,先生!站住!”
海因斯没有站住,更没有回头,假装不明白对方喊的是自己,继续推着煤走向对面两家商店之间的漆黑小巷。
“说的是你,煤工,停下,我想问个问题。”
他扔下手推车,拔腿狂奔。他的“表演”是有限度的,而那个限度此刻就在身后。海因斯冲进浓厚阴影里,利用门洞和垃圾桶掩护后背,不过一直没有枪声。哨子声倒是响起来了,汽车发动,许多声音在喊叫,斯塔西们当然打算开车赶到巷子另一头,等他出来。
他们不会等到的。
海因斯翻过篱笆,踩进别人的花园里,很小,最多两米乘四米,没有狗,谢天谢地。他爬上工具棚,踩上水管,绕到房子背面,跳到另一条巷子里,折返。阿德龙酒店门口安安静静,所有的猎狗都走了。黑色伏尔加汽车也不见了。他原地数了十秒左右,脱掉煤工的脏衣服,擦了擦脸,走了出去。前天下午他在另一个街头公厕藏了第二个手提包,里面有干净衣服、证件和车钥匙。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海因斯甚至没有察觉到安东是从哪一片阴影里冒出来的,他挣脱了右臂,但刀刃随即架上了他的喉咙。海因斯僵住了,一动不动。
“晚上好,亚历克斯。”安东说,用俄语,“或者你今晚用的是别的名字?麦卡伦?海因斯?”
“晚上好,大个子。”他回答,用德语。
“你不会刚好知道我的两个斯塔西朋友在哪里吧?他们进去找你,到现在都没有再出现。”
远处传来刹车的声音,乱哄哄的人声,几扇窗户打开,马上识趣地关上了。
“我想你的‘斯塔西朋友’就在最吵闹的地方。”海因斯说。
“要是他们抓到你,你就要在他们的单人囚室里过一晚了。”
“假如被克格勃抓到?”
“你仍然要在单人囚室里过一晚。”
“我们都知道你不打算割开我的喉咙,安东·安德烈耶维奇,把刀收起来。”
他的苏维埃朋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海因斯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免得像过劳驮马一样喘气。就在他担心斯塔西们要折返的时候,安东松了手。锋利的金属刚离开脖子,海因斯就抓住安东的手,夺走了那把短刀,用力把安东推到墙上,手臂压住他的气管,刀尖对准他的左眼。
“教训:不要相信我。”
“从没相信过。”
“告诉我——”
海因斯没有机会说完这句话。安东狠狠踢了一下他的膝盖,同时猛击他的手腕。刀落到地上,海因斯扑向武器,但安东压在他身上,试图再次把他的手臂掰到背后。海因斯用头猛撞他的脸,克格勃低叫了一声,被迫松开了钳制。海因斯摸到他腰间,抢走他的手枪,但安东马上把枪夺了回去,远远丢开。他的膝盖疼得像是通了电,安东显然也察觉到了,一直往那里施加压力。两人在积水里滚了好几圈,现在都湿透了,海因斯扭动着,往前挪动一英寸,再一英寸,抓住了那把短刀,一挥。
刀刃割开了什么东西,他马上就感觉到了,血落在他脸上。安东跪在原地,喘息着,捂着左耳,血从指缝间渗出来,顺着手背往下滴。海因斯颤抖着站起来,不敢把重量放在受伤的膝盖上,只好倚着垃圾桶。安东也站直了,看了一眼满手的血,目光转向海因斯。两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方,没有人说话。
是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海因斯能确定这一点,因为安东先是皱眉,然后才露出了同样的微笑。那一刻海因斯只想吻他的苏维埃朋友,但这不是他们交易的一部分,又或者说,他们只有一种亲吻方式,用利刃,或者子弹。他后退了一步,再一步,转过身,沿着东柏林冷漠的街道蹒跚逃跑,紧握着刀柄,就像握着情人的手。
没有人追来。
完
[1] Adlon Hotel真实存在,位于菩提树下大街,战时部分损毁,但酒店在原建筑里继续营业,1984年拆除重建,新建筑沿用旧名。
7.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