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晚餐的铃声响了起来。会客室里的两人都站起来,拿起外套,再次穿过漆成灰绿色的长走廊,走向餐厅。暖炉周围的桌子都已经有人了,披着羊毛开衫的桑德斯太太一眼发现了记者,大声招呼“波里斯,我的小熊”,艰难地站起来,护士们忙不迭把她扶回轮椅里,用黏糊糊的南瓜汤引开了她的注意力。老人和记者坐到了窗边。从这里看,夜空更有压迫感了,只有脆弱的玻璃把他们和湿漉漉的黑暗分隔开来。
普鲁登斯只要了一杯茶和一份面包卷。记者要了炖肉,护工阿尔贝送来了食物,外加一杯梨子甜酒,普鲁登斯冲记者眨眨眼,示意他试试。记者喝了一口,酒比想象中甜,带着轻微的气泡,像一滴融在冰水里的浓缩夏天。
“美妙,不是吗?阿尔贝家里经营着一个小酿酒厂,在菲尼斯泰尔——布列塔尼最西端的一个省——但他打定主意逃离这个不停下雨的半岛,跑到巴黎念书,考了一个护理资格证。”
“最后又回到了‘不停下雨的半岛’。”
“生活。”普鲁登斯撕下一小块面包,抹去沾在餐盘边缘的果酱,“自1963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康沃尔,基金会把卢瓦索家的大宅变成一个旅游景点之后就更加没有理由去了。在开往我们最后一个夏天的火车上,亚历克斯显得很高兴,我想我自己也是的,我们都在期待一个慢悠悠的假期:沙滩,晴天,遮阳伞,草莓和葡萄酒。”
突如其来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云层,雷声从缺口滚落,记者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透明的玻璃顶棚,雨云的伤口已经合上了,毛细血管一样的蓝色电光向远处扩散,几秒钟就消失不见。记者脑海中短暂地浮现出远处的灯塔,想象雨水扑进漆黑的灯光室。餐厅的灯闪烁了一会,恢复了正常,人们重新低下头,注意力回到食物上。普鲁登斯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雷声惊扰的,他专心致志地盯着瓷杯里的深色茶水,像是要从里面寻找某种预言,或者答案。
“司机在火车站等亚历克斯,见到我的时候有点惊讶,因为他得到的指令是只接亚历克斯一个人。亚历克斯让他不要废话,普鲁登斯先生是多年以来的好友,‘他想来就来,不需要事先通报’。司机回答‘当然,先生’,他没有选择。我们上了车,驶向大宅。”
车停在碎石路上,司机替他们取出行李。玛莎像往常一样等在门厅里,看起来有些苍白,没有笑容。她轻轻拥抱了亚历克斯,没有靠近哈利,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告诉他们男爵在书房里等着。两个年轻人担忧地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上楼去了。
书房的壁炉燃烧着,现在是六月初,空气被烤得既干又热,充满发霉旧纸和松木的气味,难以呼吸。男爵坐在书桌后面,埋头写着什么,像是没有留意到访客的存在。亚历克斯叫了他一声,男爵一言不发地用钢笔指了指放在壁炉前面的椅子,两人坐下,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木柴在火里噼啪作响,笔尖划过信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除此之外这个庞大的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了。亚历克斯碰了碰哈利的手,后者瞥了男爵一眼,确保对方没有留意,轻轻握了握亚历克斯的手指,放开。
“在巴黎一切都好吗,亚历克斯?”男爵忽然问道,把笔和信纸推到一边。
“是的,爸爸。”
“还在写你的小故事吗?”
“不,没有了。”
“你呢,普鲁登斯先生?我记得你在为杂志写稿。”
哈利坐直了些:“报社,先生,《视点》,但我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我很遗憾,为什么?”
“只是想换个环境,先生,我现在在《邮报》。”
男爵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站起来,向壁炉这边走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哈利看了一眼亚历克斯,后者看着那个信封,抓紧了椅子扶手,就像人们盯着一条从草丛里爬出来的眼镜蛇一样。男爵把信放到小儿子面前的咖啡桌上,和寄给施密特主编的那封一样,这个信封也没有邮戳和地址,右侧边缘被拆信刀整齐划开了。
“前天夹在别的信里一起送来的。”男爵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可以形容为冷漠,“打开看看,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摇了摇头。
男爵拿起信封,把里面的照片倒了出来,摊在桌子上。亚历克斯转过头,闭上眼睛,仿佛只要他等足够长的时间,就能从这个噩梦里醒来。哈利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个恶作剧,我能解释——”
“闭嘴,普鲁登斯先生。”男爵冷冰冰地打断了他,“出去,这里不再欢迎你了。你应该很庆幸我没有让警察来处理这件事。”
哈利呆呆地坐在原处,直到男爵把逐客令重复了一遍,才僵硬地站了起来。亚历克斯想跟着出去,被他父亲拦住了:“你留在这里,我给默瑟尔医生打过电话了,他和助手明早就到,他们会决定你需不需要到疗养院去接受治疗。”
“爸爸——”
“再多说一句话,我会把你锁进地下室里。”
“你没有权力把他关在这里。”哈利抓住亚历克斯的手,“你可以让你的医生们省下跑一趟的时间了,我们现在就走。”
男爵两步跨到书桌边,抓起带着雕花手柄的铃,用力摇了摇。书房门打开了,两个男仆走进来,后面跟着的是玛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哈利被抓住的时候她瑟缩了一下,仿佛被拖出门外的是她自己。整条走廊都能听见书房里的争吵声。哈利挣扎起来,揍了其中一个男仆一拳,但这两个人不为所动,像拖走一头待宰的猎物一样把哈利拖下楼,粗暴地推出门外,他差点摔倒在碎石车道上。门砰然关上,落锁。哈利跑上台阶,用力擂门,大声喊叫。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哈利转过身去,这才发现刚刚送他们来的车还停在原处,引擎空转着,他的行李放在碎石车道上。司机同情地看着他,问是否需要送他去火车站。
“我回答,‘滚开’。”
普鲁登斯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护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走,接下来一整个星期都没有。我固执地等在门外,下雨也一样。玛莎出来过一次,劝我尽快离开。我说我只会和亚历克斯一起走,她突然发起火来,指责我把这种可鄙的‘疾病’传染给亚历克斯。怒火过去得很快,她哭了起来,惋惜卢瓦索家不幸的男孩们,先是乔治,现在到亚历克斯。我把一张折起的纸条塞进她手里,哀求她至少把这几句话带给亚历克斯,她犹豫了很久,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把门关上了,没有再出现过。”
“后来他们把警察叫来了。为了把我塞进警车,两个制服警不得不用上了警棍和手铐。我相信我还留着疤痕,就在眼角这里,不太明显,光线好的话能看得清楚些。他们把我带到火车站,押上最近一班开往伦敦的火车。我试图偷偷换别的班次回来,但他们对此也早有准备,警察把我的照片和描述给了列车长,我往往还没来得及出站就被拦住了。”
“我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提早一个站下车,然后租车到大宅去。还是没能见到亚历克斯,男爵威胁说要是我再出现在门前,他就把儿子送到疗养院去。我又回到了伦敦,没敢再冒险。”
“我不太记得七月到九月这段时间我都做了些什么,反正每天都在喝酒,不停地写信,寄出去,被退回来,我把这些信都放进一个饼干盒里。也试过打电话,但接起电话的不管是谁,一听见我的声音就挂断了。到了九月份,我如约在《邮报》开始工作,纯粹是为了面包和房租。薪水仅仅够我在报社附近租下一间小阁楼,我常常胃痛,要不就是偏头痛,整晚睡不着,只好一遍遍地读亚历克斯的手稿——我手头上只有零散的几页,许多年前他寄给我的。《夏天》的草稿在他带回康沃尔的行李里,假如被他父亲发现了的话,也许已经烧掉了。”
“然后,感谢上帝,莱拉出现了。”
“是她来找我的,等在报社楼下,开着一辆白色的敞篷车,应该是直接从郊区进城的,轮胎和车身上都溅着没干透的泥点。她交给我一个信封,没有多说什么。我问她亚历克斯状况如何,她犹豫了许久,委婉地说不是十分好,也许是因为默瑟尔医生开的药,亚历克斯看起来总是像喝醉了一样,她不太信任这个医生。爸爸也许反应过激了。她接着解释这封信是玛莎偷偷塞给她的,要是我想给她弟弟写些什么的话,她可以帮我带回康沃尔,看玛莎能不能找到机会给亚历克斯,也许这样能让他感觉好一些。”
穿着围裙的帮工哐当作响地推着推车从厨房出来,着手收拾杯盘。记者这才发现自己的炖肉才吃了一半,匆忙舀了两口。甜酒里的冰全部融化了,稀释了甜味,帮工等记者喝完残余的酒,才拿走桌上的餐盘、刀叉和杯子,推着车子到下一桌去。住客们在护工的帮助下慢腾腾地离开,灯逐一关上。护工走过来,弯腰在普鲁登斯耳边说了什么,老人表示感谢,站起来,和记者一起走回会客室。
“阿尔贝说这个房间七点之后应该锁上的,但是今晚可以为我们破一次例。”普鲁登斯往壁炉里扔了两块松木,没有回到摇椅上,而是坐到记者旁边的单人沙发里,两人都看着跳跃的火焰,烟气和细小的火星一同升起,消失在熏黑了的烟囱管道里。小铁箱差不多空了,旧信散落在茶几上,墨迹深浅不一。
“就这样,依靠莱拉和玛莎,亚历克斯和我终于重新触碰到了对方——比喻意义上。玛莎帮他把小说手稿一点点地偷渡出来,有时候是厚厚一叠,运气不好的时候只有几页。亚历克斯的信就夹在里面,严格来说不算是信,看。”
普鲁登斯挑出一个没有贴邮票的信封,放到茶几中央。记者戴上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里面装满了形状不一的碎纸,像是匆匆忙忙从不同地方撕下来的,一张抄写着诗句,另一张是两个虚构角色之间的对话,一个母亲在解释鸟羽的颜色。记者抚平一张布满皱褶的纸片,那上面是哈利的名字,整整一页。
“我们差不多烧掉了所有的信,免得被发现。莱拉告诉我,男爵之前是允许亚历克斯在家里自由走动的,但有一次他试图从窗户逃跑,自此之后就被关在西翼的客房里。‘在这里,只有故事挡在我和疯狂的悬崖之间。’他在其中一封信里这么告诉我,‘我的角色喧闹不已,我想他们急着要到纸上去,被墨水固定下来,以求存活,就像鸟儿本能地离开一株濒死的树一样。医生认为我很狂躁,药物能让这些声音安静一两个小时,诚实地说,我需要这种安静,但这是一种属于坟墓的寂静,令人恐惧。哈利,在这里,你变成了一个虚无的概念,有时候我不能确定你是否真实存在。也许只有我写下来的一切才是真的,也许我自己也是一个角色,在一本没有结尾的书里,一双更残酷的手在编排我们的故事。我们以前谈过这个话题,不是吗?’”
“我尽力安抚他,让他暂时假装合作,至少先骗过医生。有那么一两个月,这个计策看起来成功了,默瑟尔医生不再给他开镇静剂,每天上午允许他到花园里散步。玛莎趁此机会寄出了更多的信和手稿。然而他又开始喝酒了,玛莎不得不锁起了地窖和酒柜,但亚历克斯似乎偷偷在不同的角落里藏了酒瓶,她毫无办法。小说已经接近尾声。‘这是一个标本,’他在信里写道,‘这样你和我就不会随着我一同死去,我能感觉到这一天很近了,也许明天我就不会再醒来了,但你会知道去哪里找我。’”
“‘我们必须让他离开那里,不能再等了。’我找到莱拉,直接这么告诉她。她说她会和玛莎谈谈,我说不需要再谈了,即使你们不同意,我也会到康沃尔去,如有必要,把房子烧成废墟。她显然被吓到了,有那么几分钟我以为她会拿起电话报警,但她最终说,好吧,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计划原本是这样的,我们会租一辆蔬果公司的货车,在火车站等着,这种货车常常出现在卸货场附近,不会引起注意。医生并不住在康沃尔,每周五他会乘火车返回伦敦,星期一早上再到大宅去。他不在的时候,两个护工负责看守亚历克斯。这两个护工星期天会有半天假期,他们不会走远,通常是到镇上去买点东西,一两个小时之后就回来。这个空隙不算宽裕,但至少是个空隙,玛莎可以借口散步,把亚历克斯带到花园里,从那里他能翻过栅栏,步行到火车站的卸货场,七八英里左右,确实不近,但应该是可以办到的。到了火车站,他就能找到货车,我们会先北上,也许去格拉斯高,不能回伦敦,因为男爵肯定会到那里去找我们。莱拉的丈夫在格拉斯高有一位可靠的朋友,是他在医学院时的同学,我们会到他的度假屋去暂时落脚。安全起见,我没有在信里把计划告诉亚历克斯,只是模糊地提到我有一个主意,让他等待周末。”
普鲁登斯凝视着炉火,但又并不真的在看炉火,更像是透过雾气瞭望已经不复存在的海岸线。
“我把这封信交给莱拉的当晚,玛莎打电话来了,准确来说她是给房东打了电话,阁楼里没有布电话线。凌晨四点,房东怒气冲冲地敲响房门,扔给我一张便笺纸,上面是玛莎给我留的口信。”
——
最早一班开出伦敦的火车一般五点二十分到站,五点三十五开出。哈利五点就到了。售票员不停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这个浑身发抖的陌生人,把票和零钱一起推到哈利面前,啪地关上了窗板,像是怕被传染上什么致命的病菌。哈利独自走到月台,呆坐在长椅上,攥着那张便笺纸,看着空空如也的铁轨。
车厢空空如也,亮着昏黄的灯光。建筑物的轮廓从窗外掠过,逐渐消失,让位于漆黑一片的田野。哈利靠在车窗上,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条。“他走了,请马上回来”,为什么玛莎不把话说清楚?又或者她已经说清楚了,只是他的大脑拒绝理解。哈利猛地站起来,步履不稳地走向车厢之间狭小的盥洗室,列车长听见脚步声,从隔间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哈利的脸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哈利摇摇头,关上盥洗室的门,干呕起来,然后顺着门滑坐到地上。列车长敲了敲门,大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司机可以通知医生在下一站等着。哈利艰难地站起来,打开门,说一切都好,谢谢。回到了座位上。
他走了,请马上回来。
他短暂地睡着了一会儿,被悠长的汽笛惊醒。天已经彻底亮了,应该是料到了他会坐第一班车,玛莎和司机在终点站等着,女管家佝偻着腰,抿紧嘴唇,就像二十二年前在地下室里,等着纳粹空军的炸弹落下时那样。一路上没有人说话,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穿过披着稀薄晨雾的旷野。
通往大宅的碎石路仿佛没有尽头,车轮碾在上面,喀嚓有声。两旁枯萎的玫瑰花丛看起来是棕黑色的,像是烧焦了一样。大门敞开着,前厅一片死寂,阴影像藤蔓一样互相缠绕。哈利犹豫不决地站在昏暗之中,和二十二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一样。
“日光室。”玛莎说。
走廊回音阵阵,把两个人的脚步声复制成一支军队。日光室的门半开着,漏出苍白的光线。哈利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玛莎一眼,女管家点了点头。哈利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首先留意到的是书和稿纸,满地都是。亚历克斯在落地窗边的躺椅上,头略微歪向右侧,像是睡着了。哈利小心地避开地上的书,向他走去。一个空酒瓶放在咖啡桌上,旁边散落着烟头,茶杯里落满烟灰。一支钢笔滚到地上,漏出的墨水像血迹一样浸透了稿纸,已经干透了。哈利跪在椅子旁边,吻了吻亚历克斯冰冷的手背。
“医生说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他隐约听见玛莎的声音,微弱而遥远,像是隔了一层玻璃,“原因是酒和药物,主要是酒精。警察也已经来过了,认为没什么可疑的。”
哈利没有回答。酒瓶下面压着一张对半折起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他的名字,哈利把纸抽出来,展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亚历克斯只写了几个句子,字迹歪斜,钢笔尖划破了纸张。
“亲爱的水手,
我羞怯地献上我的故事,里面每一个词都来自我,但是属于你。我写完了结局,此刻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我想我终于可以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