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太仙漫稿
目录
例言……567
陶胄妖梦记……568
和尚桥记……574
段倩卿传……575
蕊珠宫仙史小引……585
双龙钏铭并序……591
欢喜佛……594
书袁痴恶作剧……598
大虫……600
记河间先生语……607
心影说……610
记鬼……612
陆心亭祠记……615
例言
或谓阅《段倩卿传》,须待之两月之久,未免令阅者沉闷否?余曰不然。间尝阅说部书,每至穷奇绝险,即掩卷不阅,却细思此后当作何转接,作何收束?思之累日而竟不得,然后接阅下文,恍然大悟,岂不快哉!又尝阅至半篇,逆料此文转接收束自当如是云云,不料下文竟有大不然者,则尤快之不暇,又何沉闷之有。
小说始自唐代,初名“传奇”。历来所载神仙妖鬼之事,亦既汗牛充栋矣。兹编虽亦以传奇为主,但皆于寻常情理中求其奇异,或另立一意,或别执一理,并无神仙妖鬼之事。此其所以不落前人窠臼也。
昔人谓画鬼怪易,画人物难,是矣。然鬼怪有难于人物者,何也?画鬼怪初时凭心生象,挥洒自如;迨至千百幅后,则变态穷而思路窘矣。若人物,则有此人斯有此画,非若鬼怪之全须捏造也。故予作漫稿,征实者什之一,构虚者什之九。
陶胄妖梦记
中州名士陶胄,以寇乱毁其家,流徙邯郸,赁居大觉寺观音阁,嗒然无与为侣,日就僧两餐,退则高枕而卧。阁上几一、榻一,青箱外无长物。两壁绘地狱变相,鬼物狞恶。中供观音宝座,高尺有咫;座后屏风六扇,绘故事:一为“易水荆卿”,一为“东山谢傅”,一为“温泉杨妃”,一为“海上苏武”,其中二扇为观音所蔽,不可见。
胄常仰首注目,颠倒冥想。一日,昼寝未熟,倏觉身栩栩然飞上屏风,四顾六街三市,对霤连甍,车如水,马如龙,士女如云,且骇且喜。信步游瞩,过一酒家,有轰饮者,窥之面善,既而悟为荆卿。其隅坐者高渐离也,秦武阳坐其下。
胄方徬徨,荆卿遽招手,纳胄上坐。高渐离飞一觥来,胄立尽之。秦武阳起,自著犊鼻裈当垆炙彘肩,擘一肘掷胄令啖。酒酣耳热,脱帽露顶,秦武阳复作夜叉舞,荆卿挥手呜呜歌,高渐离击筑和之,相与大笑乐甚。忽酒家胡仓皇报曰:“章邯引军三十万压城下矣!”众愕然出视,则妇孺号哭,老弱奔窜,阖市鼎沸。一骑传呼:“太子来。”旌斿羽葆,拥一冠玉少年驰而过。荆卿、高渐离、秦武阳皆仗剑从去。
胄无所归,遥望烽火照城阙,戈矛如林,蔽山而下,惶急失足,踣而寤,身卧故榻,鼓声咚咚犹在耳。起坐谛听,则沙弥叩关呼胄晚餐也。初谓妖梦,不甚措意。既饭而寝,觉有人促之起,曰:“夫人宣召陶学士。”
胄不解所谓,惘惘从之。但见鸟啼花落,日丽风和,万户千门,迷不知处。视其人,乃中官,似相识者。俄睹殿宇,上接云汉,朱门洞开,碧幌高卷,六七侍女望见,曰:“陶学士来矣。”争入禀白。中官辞而退,令胄待命于阶下。
须臾,侍女传夫人命,引胄入。夫人年二十许,明珰翠羽,珠翘四垂,秾艳庄严,倾绝一世。胄伏地拜谒,夫人微笑顾侍女。侍女奔走设席,粉黛云从,脍炙雾沛,引胄坐夫人肩下。胄惶恐辞不敢,夫人又笑,侍女强曳之,乃坐。
酒三行,侍女出斗巵,教胄为夫人寿。胄捧巵战栗,失手坠地,惭惧跪谢。夫人益怜之,命勿加罪。因罢酒,侍女引胄过别室盥漱。胄私问夫人何人,侍女曰:“嘻!虢夫人而不识也?”胄始悟向之中官为高力士,问之良确。又问:“夫人召我何意?”侍女摇首曰:“不知。”再问,则皆走且笑曰:“谁谓学士 ,亦乔作懵懂人赚人语!”
会一侍女坌息奔至,众乃推胄曰:“去!去!”谑浪而出,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缦回缭曲以达于洞房。侍女止帘外,胄逡巡入,微窥夫人,相隔一绛罗帐,濛濛如笼朝雾。喘息初定,蹑足登床,心摇摇不复可制,既而寐,寐而觉,旭日曈曈满窗矣。布衾角枕,安所得虢夫人。起视屏风,所谓虢夫人者,目欲笑而口欲言,酷肖所见。私幸奇遇,虽梦亦得,秘之不以告人。
日既晡,坐而假寐,欲续前梦。初无所得,久之,乃若踽踽行旷野,黄沙漫漫,愁云翳天日。奄至一城,牛首马面者森列门内,胄骇而退。一鬼卒捽之入冥府,伏墀下,仰见冥王坐殿上,面铁色,旁判官捧册进,呼胄问姓名讫,即命付“油铛狱”。胄大呼无罪,判官笑置不理。
鬼卒驱胄去,见铁床方丈,炽火其下。先有一人锻其上,宛转叫号,竟体焦烂,皮片片粘床面。既而捉之下,挞胄使登。胄哀啼觳觫,却不前。鬼卒怒,以巨叉刺其腰,捺之于床,心肺煎灼,精血沸腾,块然一身,伸缩无地,然苦不得死。顷之,亦取下,鬼卒复驱之见冥王。冥王命付“转轮”。
胄启判官,愿投生虢夫人为儿。判官笑曰:“毋多言,畀尔好去处。”一鬼卒出皮囊如五石瓮,张其口向胄;一鬼卒擒胄倒掷于囊中而缄之。薅恼迷闷,殆不可过,极力摆扑,囊破头脱,始闯然堕,即有人提而绷于怀中,自顾已为婴儿。仰而睇其母,貂冠狐氅,不知谁何。隅坐而执烛者,须眉皓然,左手杖节,节旄飘零如蝴蝶,盖苏武云。
胄大恨,不乳而号。武哺以酪浆,勿纳。其母呜拍令卧,胄遂首触其母之怀,号不止。闻其母絮絮语,若咎武之卤莽者。武不服,而数其母不善视儿。其声嘈杂,颇不耐之。又若有牵其臂而摇之者,胄嗔甚,夺臂殴之,不意所殴者非苏武,乃沙弥方呼胄晚餐。问胄:“得毋梦魇耶?乃喁喁作声何也?”
胄惨淡而起,嗟讶久之。是夜,心惕惕然恐其复梦,不敢寝。旦而倦甚,姑试隐几,则城垣俨然,金书“酆都狱”三字,精光照目,骇极反奔,乃又苍莽无际,不知所之。忽恍然悟曰:“此乃梦,非真境。”于是存神定想,自谓已醒,回顾酆都狱,城垣犹是也,而金书三字乃“华清宫”耳。遂大喜,翻咎向时之误,款步径入,意虢夫人当在是。历门数重,直抵寝殿,阒其无人。胄惧,踯躅不进,闻娇莺声出于绮疏,曰:“甚个莽儿郎,敢大胆犯宫禁!急捉勿失!”左右夹室趋出七八内侍,缚胄而掷诸地。即有高髻袍裤者纷然来,或唾之,或蹴之,相视而笑。
胄虽不识,试呼“念奴姐救我!”众闻而大哗,且为念奴羞。念奴愠曰:“谁以若为弟而姐我!”倒持麈尾击胄尻,胄瞑其目而呻。念奴曰:“诈也!”击益急。众劝曰:“不如付高公扑杀此獠。”立闻传呼高公。高公一见,惊曰:“安得唐突陶学士!”亲解胄缚而起之,曰:“莫怕,莫怕。”
胄识为高力士,且愧且谢。高力士命小黄门送陶学士诣虢夫人第,胄感甚,遂别高力士从小黄门行。然耳边闻沙弥呼胄早餐,其声近而逼。胄故不应,而心急足违,蹇沥濡滞。小黄门行益迅,瞬息不见,惟见己身犹在观音阁中。胄愤怒,叱沙弥去,返而觅枕中秘,窅然无所睹矣。胄念:“此自吾精诚未至,非虢夫人遐弃我也。”遂凝聚调摄以致之。
翌旦,有鼠出于观音座下,跳踉奋啮。胄恐伤丹青,撼屏风而惊之。鼠遁入屏风后,作小语问曰:“谁耶?”似是念奴声。又曰:“莫理他。”则虢夫人声也。胄亟自陈:“我陶学士。盍度我?”遂见屏风上有门訇然开,虢夫人援之手以登,念奴犹嬉笑于其侧。
胄直前拥虢夫人,夫人诃曰:“急色儿乃敢尔!”胄谢曰:“好梦不时有,惧或失之,宁获戾耳。”念奴曰:“ 学士煞可哂,真也而以为梦。”胄尚不信,洎乎缱绻绸缪,确似真者,醒而忆之,历历可记。胄喜极,日与虢夫人相期于梦中,殊自得也。
会虢夫人初度,张乐开宴,念奴引永新见胄,极歌舞以相娱。未终阕,乃见高力士排闼入,曰:“祸事,祸事!安禄山反于渔阳,上皇西幸巴蜀,速扈驾毋悮!”言毕竟去。
虢夫人惊悸失措,顾令家人经纪车马,而家人离散,无一存者,仅得一病马与薄笨车于厩。虢夫人挈念奴、永新坐其中,而胄为御,出延秋门,望见千乘万骑,掩映于长林丰草间,隐隐翠华在焉。
胄从之,濒及之矣,忽有羝羊崛起于道左,千百维群,角触蹄啮,蹂躏冲突,如风雨之飒沓,如波涛之砰湃,马蹶车覆,不知所为。胄见有持节而指麾于后者,似是苏武,姑号救焉。苏武亦望见之,曰:“是吾儿也。”以节驱羊而羊退。
胄稍定返顾,则已失虢夫人,复泣而求拯于苏武,武许诺。然而金鼓之声,旌旗之色,又皇然起矣。向所望见之千乘万骑皆倒戈浴血,望风反奔,高力士披发徒跣,掖翠华而东窜。其后有追者,然非安禄山,乃太子丹与荆卿也。胄呼之不应,赴之不及,一时镞矢丛集,血飞肉薄,刀光一挥,身首异处。胄自谓死矣,而不知非死也,梦也。徐起审视,万籁俱寂,一鸟不鸣,日色亭午矣。
顾胄自是不得寐,寐则憧憧扰扰于前后左右者,不知凡几:或从苏武牧羊而为匈奴拘囚,或从高力士扈从明皇而为安禄山合围,或从荆卿奉太子丹与章邯决战于城下。虽遇虢夫人、念奴、永新,惟相与诉告恸哭,牵率奔走而已,欲求一夕之少休息而不可得也。
胄既厌苦之而不能绝,方其流离颠沛,飘忽飞扬,虽知为梦,而若有甚不容已者,必至奇危绝险,计无复之,而后得救;然得救矣,而憧憧扰扰于前后左右者如故也。最后至一处,前阻于河,后迫于兵,几不免,幸有一渔舟渡之,追者无如何。
胄登彼岸,惊定而喜。喜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俨然别一天地。偶得一山而登之,山上楼阁高下,鳞次栉比,中有二人,葛巾鹤氅,手执麈尾,对坐围棋。胄观焉,局罢而胄亦醒,神志闲逸,得未曾有。
胄私念此必谢傅东山也。其黑甜乡之“桃花源”乎?比再至,则东山无恙,围棋未终。胄方隐谢傅身后,乃有一骑周驰而呼于山下,曰:“秦兵且至!”谢傅失色,投袂而起,胄将乘间逸去。而明皇、荆卿、苏武各帅所部,围之数重,旗戟林立,戎马潮涌。胄为所掠,转战奔走于其间,积恐怖、焦劳、哀痛、迫切诸苦恼而病,病且殆。沙弥劝其皈佛祈福,胄念良是,稽首观音座下,愿持斋诵经以求免于厄。
祷毕,果见大士丈六金身与善财、龙女降自天际,诏胄曰:“妖深矣,不治且祸尔!”遂檄召冥王判官为将军部其下,牛首马面者为队长,帅十八地狱饿鬼,轮叉掉斧以伐妖。妖氛炽甚,谢傅合明皇、荆卿、苏武等亟肆多方以为战。散而复集,去而复来,惝恍离奇,不可方物。胄益炫惑瞀乱,病如故,梦亦如故。
既而病大渐,自度不起,但恨祟我者不知为何妖,爰诣主僧,具以实告。僧大笑曰:“是非妖也,尔也!妖可治,尔之妖不可治!当尔之目无所视,耳无所听,心无所思,魂无所营也,尔固莹然如玉,湛然如水,寥然廓然如太虚,安所得妖而祟之?尔乃以视听思营与画为缘,日构一画中之人物、事实、景象而属目焉,倾耳焉,动其心以及其魂焉,为之欣戚爱憎喜怒哀乐,至于颠倒起灭,倏忽变幻,而不能以自主,于是乎有妖。然而是妖也,生于尔之耳目心魂,借尔之视听思营以豢养之,尔又从而喜怒、爱憎、欣戚、哀乐以授之柄而假之术,非尔之妖而何?尔将遁逃于东山,是入妖之所居而以为去妖也;尔将求助于大士,是学妖之所为而以为胜妖也。有是理乎?然则所以治尔之妖者,尔自知之矣,尔自能之矣。”
僧之言未毕,而胄乃蘧然觉,霍然愈。
和尚桥记
余友曹子甡孙,自郾赴新郑,道经长葛之孝子桥。或曰:是和尚桥也。盖乾隆末年,里有郭孝子为和尚筑是桥云。
孝子幼丧父,母与某寺僧有私。孝子数几谏,母内自惭,然不能绝。孝子知母之不能绝僧也,阴禁不令通。僧故善媚,捧 沃盥,惟母所欲;母亦昵事僧,无所不至。自绝僧后,母日思望,居不安,食不饱,寝以成疾。孝子惧,反招致僧以奉母,而母始瘳。
里故郑地,溱洧环村北,阻僧所居寺。僧祁寒夜来,不免厉揭;既就孝子家宿,胫股若冰雪。母谓僧为己故,益痛惜之,自以腹熨贴令暖,齿震有声,闻于孝子。孝子曰:“吾之忍而出此者,凡所以为母也。今若此,不为之所,且重得疾。”于是鸠工作桥。“孝子桥”以是名。他村相谩者,乃曰“和尚桥”。
既而母卒,孝子既哭而息,仰天叹曰:“吾之忍而出此者,凡所以为母也。母今死矣,吾将有以报吾父。”乃以讽经召僧。僧至,即灵前手刃之,首官请罪。官廉得情,拟流三年。呜呼!孝矣。
一说:僧即孝子父。父故无赖,以事遣戍,祝发而逃。孝子请返初服,不许,然犹时归家信宿,孝子阴卫护焉。桥当孔道,名济众桥,孝子借其家财以筑之,非有他也。
段倩卿传
金陵大姓钮氏无子,惟一女,花冠绣褓,珍若拱璧;七岁,剧于门前,为拐儿所掠,徙卖武陵显宦樊氏。樊夫人御之虐,鞭挞炮烙无完肤。樊戚段夫人怜女慧,乞为养女,命名倩卿,教之诵诗,一过辄了了,十二岁作《西湖赋》,凡五千言,才标艳帜噪戚里。
樊夫人悔且妒,为其侄闻人某求婚于段。闻故暴横无赖,段夫人婉谢之。既而适邑名士项子才,项亦宦族,家中落。倩事姑惟孝,治事惟勤,闲与子才唱和,则钩心斗角不肯让。子才尝有事姑苏,口占一诗留别。倩立答之,叠和至四十馀章犹未已。子才对案挥毫,倚装不发,舟子促之三,始大笑出门去。倩复遣苍头追赠一章挑之,子才不能答。
闻涎倩艳,从子才游,微讽子才出妻。子才怒,叱绝之。闻大惭,诬告项氏为白莲教乱党,系子才狱。倩令苍头谓子才曰:“郎为妾故至此,妾心何安!幸谢郎,毋以妾为念。”夜引练带自经。婢觉,奔告项夫人,急解救始苏。
闻与狱吏谋,必杀子才以绝倩望。倩闻,捶胸惨痛,饮卤汁升许,涕泣拜辞项夫人曰:“媳妇不死,郎祸未艾,婆婆可怜,乞舍媳妇急救郎!”项夫人大惊曰:“媳妇何得造次,当别自议。”毒发,奋身自掷,十指挝地,血濡缕,然竟无恙。
俄闻子才瘐死狱中。倩曰:“天乎,吾不能复生矣!”趋赴井。项夫人追抱之,曰:“媳妇苦矣,独不为婆婆少缓须臾耶?”倩不得已,强起治丧,誓事姑以终馀年。闻亦无如何也。
期月,项夫人有侄邵某来谒姑,因留信宿。邵亦名士,钦倩志节,作《烈妇行》献倩。倩感甚,答一绝鸣谢。由是唱予和汝,诗筒如织,婢疲于奔命,文心相交,固结莫解,间杂俳谐,无猜无忌。邵将行,作《文君篇》,以相如自况。倩惶惑不能自持,乘夜逾垣从邵遁,留书谢项夫人。项夫人焚其书,讳不究。
邵挈倩入都,道出兖州,白莲教揭竿煽乱,齐、豫响应。逻骑掠倩并缚邵,献其魁。邵泥首乞命,倩怒,戟指大骂,嚼舌血喷魁面,魁令骈斩之。倩且行且骂,回顾邵战栗状,叱之曰:“若枉男子,贻妇人羞,吾悔识若矣!”
邵既杀,忽传魁令,赦倩畀韦将军。即为群婢媪拥入一院落,修篁丛柳,回廊曲池,别一天地。婢媪添香送茗,杂沓左右。
顷之,传呼将军来,履声橐橐。将军者戎服入,望倩遥拜,且曰:“齐、豫间峨博冠带麾下者何限,独一女子抗节不屈,愧杀哉!”倩他顾不答。将军叱婢媪出,自言韦姓,彦名,备官总镇。“彦不难一死以报国,顾寂寂者所不甘耳,宁隐忍以求济吾事,皇天后土,实鉴此心。夫人胆略智勇,管见一斑,天殆假手于夫人以靖国难,彦得附夫人之骥尾,蔑不济矣。夫人岂有意乎?”倩度韦无他,问计安在。韦耳语良久。倩诺,歃血定议。
翌日,韦引倩艳妆进于魁,因置酒大会,群盗咸集。魁令倩纠酒,一歌三酹,筝不停声,群盗颠倒尽醉。魁拥倩入房,一襁儿见倩嬉笑,扑倩怀索乳,倩抱儿昵就魁。魁乐甚,解农磅礴而卧。倩悉屏诸侍妾,自闭门背灯兀坐,拍儿令勿啼。
夜半,残月在窗,城鸦乱飞,闻炮声殷殷然,倩乃置儿起。魁犹昵昵作呓语,倩漫答之,急拔床头剑直刺魁,热血射倩面。倩拭去,复力决魁首。已而火光烛天,阖城鼎沸,韦率官军排闼入矣。倩始出,以魁首交韦,仍返抱儿,与韦坐堂皇,籍其子女玉帛,惟所抱儿以倩故漏网。捷闻,韦以功擢提督,请假省墓。倩无所归,姑抱儿从韦偕返。
韦故闽人,有妻善妒,谓倩为贼妇,屏不齿。韦不得已,赠倩千金令别去。倩索一婢名阿兰者,使挈儿以行。惘惘出门,不知何适之善。南入粤,渡韩江,夜被盗劫,次潮州逆旅,进退维谷。久之,旅食无所偿,主人申逐客令。弱息睘睘, 儴道左,有钱媪见而怜之,假馆授餐焉。倩感媪甚,以针黹佐薪水资。媪乃从容谓倩曰:“娘子旅居,无一线眷属,岂长久计哉?娘子惯弄翰墨,当是女才子。何不宏开画阁,延揽人才,与此间诸名士角逐词坛,俾屈艳班香咸奔走于石榴裙下,而后妙选三五好儿郎,引为知心交,缓急有所恃,不强如为他人作嫁衣裳哉?”倩无词以答。
明日,媪复言:“老身为娘子游扬于宏文社,诸名士无不愿一见娘子者。”倩惊曰:“嘻!阿姥何卤莽乃尔!”媪笑曰:“娘子太面重。”自是,韩江诸名士络绎请见,见者皆有贽,贽丰者酬一诗一画,薄者一茶而已。
有宏文社监课沙长甫者,倩怜其贫而才,独不受贽。沙黠甚,能以目听,以眉语,捧 沃盥,事事可倩意,倩不能须臾离,留司内记室,俨伉俪焉。
一日,诸名士大会于宏文社。倩见沙作,辄红勒之。自戏作《祭鳄鱼赋》及《韩江竹枝词》以示沙,沙因就正于山长。山长曰:“斲轮老手也,诸君非其伦。”诸名士大惊,会议奉倩为宏文社盟主,位次山长。每会,倩严妆临社据高座,诸名士环侍称老师,请讲解题旨。文成,复捧卷呈正,阅无瑕,然后汇送山长。倩或拟作一卷,必弁诸首为多士程式。诸名士有梓其诗文稿者,必乞倩为之序,且大书简端曰:“女学士段倩卿夫子鉴定。”倩自著《锦云楼集》十二卷,续集四卷,未付梓,为书肆窃刊。两粤士大夫家圭臬奉之。
福宁梅太史,年少科第,读倩文,千里造访。倩一见倾倒,委身事之。沙妒其逼,谤倩于同社友生。倩忿曰:“卿事师有犯而无隐,非吾徒也。”以故益疏沙。而诸名士恒姗笑倩。倩不自安,会梅擢襄阳太守,倩将偕往,钱媪请举家相从,倩乃以兰归沙,使媪抚儿,从太守之任。
钱媪有子名升,太守倚之如左右手,自与倩唱和,不治事。倩曰:“是速官谤也。”为之黜猾吏,惩奸民。太守听讼,倩乔妆男子服,侍案侧,片言立决,案无留牍,狱无稽囚。又授计钱升选率干役,擒三十年之逋犯,而盗风熄。大吏以为能,三年以卓异举。
忽报白莲教馀孽流窜入境,太守惴惧。倩檄文武官分守四关,己则额巾腰刀,短衣窄袖,慷慨登陴当贼冲。贼架炮攻城,垣裂,守卒惊走,倩手斩走者一人,令舁空棺实土障溃处,城复完。太守但在署课儿读,命衙役探报贼耗。贼薄城营,倩遣健儿夜缒城入营,顺风纵火。贼乱,自蹂践相杀死者数千,犹未退,复联络民团,内外夹击,始仓皇遁。
倩望见黄袍贼,自发大炮殪之,伏尸如山,获刀仗铠甲无算。奏凯旋署,百姓夹道焚香罗拜,太守降阶躬迓而入。文武官诣辕献俘,倩竟坦然受之,太守恧颜慰劳而已。越七日,谍报白莲教主统大队压境,声言寻仇。倩骤闻失色,既登陴望贼氛恶,则又笑曰:“狐鼠耳,不足忧也。”部署文武,竟自归署,据床酣寝,太守呼之不应。夜半始起,徬徨绕室中,唏嘘太息,不知何为,达旦,忽切齿怒曰:“倩卿,倩卿!安得为龌龊儿作生活哉!”于是整衣出,令吏盛治供帐,而置酒为太守寿,自检针缝革囊。太守曰:“寇深矣,若之何?”倩笑曰:“吾自有计。”
及晡,贼警益逼,文武官诣辕请令。倩传令退休,太守不敢诘,醉而卧。倩徐起,窥镜掠鬓匀脂粉,紫袄绣裆,束芙蓉绡,顾残酒连举三巨觥,拔佩刀就灯下拂拭之,竟揎袖揭帐,枭太守首,贮革囊,扃其室。呼仆绾马,挂囊马首,单骑出北城,月色昏黄,柝声四起,径诣贼营称“谒大王”。贼拥入帐,倩敛衽拜曰:“大王应天顺人,提三尺剑取天下,顾谁与共天下者?妾才可以佐征诛,妾貌可以充妃嫔。昨闻大王来,妾乃私心窃喜,谨具襄阳十万户,再拜献大王帐下,惟大王辱收焉。”出革囊,捧太守首跪进王。王大喜,挥兵临城,不攻而克。
倩引王直入官廨,呼吏具筵宴,出紫金盏酌王,呼万岁,自搊琵琶歌俚曲为王娱。王悦甚,倩因丐王出太守尸,葬之以礼,已,复说王曰:“妾侍大王左右,不过一婢子耳,若执干戈为前驱,恐兵气不扬,为大王累。不若置妾于天津要隘,为大王号召英杰,储积糗粮,布威信于天下。大王略定中原,义旗北指,妾当与大王会猎于燕都城下,然后卸甲乾清宫,沐皇恩而濡帝泽。惟大王图之。”王慨然曰:“嗟乎!此天赐我娘子军也。”
居五日,倩辞王将行。王大设以饯之。酒三行,倩捧巵泣拜曰:“妾行矣,愿大王毋念妾,妾必有以报大王。”王执手呜咽,左右皆欷歔,莫敢仰视。
王选健儿五人从倩去。倩挈儿与钱升母子俱发,北至河上,夜于舟中醉健儿酒,以佩刀授钱升,示以意。升手颤,倩奋袖夺刀而前,斩其三。刃缺,手亦颤,急易刃以左手,始馘而弃于河。既渡,折而西,绕道入蜀,止于成都。出襄阳宦囊所积金,置沃壤,治甲第,居然大家矣。
成都人妒其富,且疑之。倩寓书于潮州,呼沙长甫挈眷来蜀。沙自倩去,家益贫,阿兰为质金钗以成行。既至,倩为谋,女兰而婿沙,馆诸西院,令儿师沙课举子业。儿七岁,慧甚,《论语》成诵矣。倩以儿从己姓为钮,名之嗣宗。
居数年,大乱咸平,天下安堵,倩命沙权主家政,而辅之以钱升;自与钱媪率仆婢买舟归武陵。询戚族,惟项夫人在,鹤发牛衣,匍匐灶下。倩伏地抱膝,号恸欲绝,但言:“媳妇万死,令婆婆至此!”项夫人抚倩肩背,哭不能言,良久始道:“媳妇去后,白莲下窜,万户一炬,段夫人死兵燹,稿葬葛岭下。”倩曰:“是皆媳妇之罪也。”
倩于是往祭段夫人,而奉项夫人以归。北抵金陵,访钮氏,不得。道出山东,舍舟而陆,闻韦彦以罣误未补官,访诸省会,相见汍澜。韦以犹子礼事项夫人,盛设款宴,而置酒于别室,独与倩饮,各述往事。
韦言妻死子殇,一官万里,欲留倩理内务。倩不肯,反教韦弃官往蜀,“我家即君家也。”韦亦不可,议不决。夜分入帏,唧唧私语。倩骂韦:“无情郎忍不一顾我!”韦不得已,请假五月从倩返。至家,倩以正寝居项夫人,而馆韦于东院。沙长甫亦屈意事韦,内外上下无间言。
嗣宗少长,能文,从成都诸名士游。诸名士目之为“文坛小飞将”。沙为通贿于太学生钮子贤,纂入钮氏宗谱,遂以成都籍入庠。
倩令沙与嗣宗入都应顺天试,而日与韦纵酒,强拉阿兰入座。猜枚射覆,喧呶笑谑,声彻堂上。项夫人亦闻之,不问也。久而益肆,一黠婢名红儿为觥录事,群婢繁弦急管,呜呜歌秦声侑酒。入夜,张锦幄,灯火如昼,衣香鬓影,氤氤氲氲,与笙歌相缭绕。倩嬲兰以冕旒龙衮为明皇,自为醉杨妃,作华清出浴妆,演《长生殿·小宴》一折,令韦为高力士。宫娥跪进杨妃酒,倩忽顾令高力士代饮,韦骇,笑走不顾。倩令宫娥夹持之,将灌其耳。韦急曰:“我饮,我饮!”红儿唱谢恩,韦即叩头呼万岁,倩笑不能仰。韦屈一膝,正色曰:“娘娘无礼,万岁宜遣奴婢以薄笨车送归寿邸。”众哄堂。倩醉甚,不复终曲,兰掖之入房。韦为倩缓裳褪舄;因调兰,竟聚麀焉。
韦留四月馀,将行,愁叹于倩侧。倩知之,沃碧玉斗酌韦,曰:“生平三五知己,惟君在耳。我不能往,君不能来,不知何时复得相见!”相对凄怆,惨不成欢。明日,倩出千金壮行色,又脱汗衫亲着韦,泣而曰:“见衫如见我也。”韦既去,倩不复饮酒。
嗣宗捷礼部,报至家,项夫人大喜,而倩终忽忽若有所失。嗣宗寓京邸,耽狎邪游,沙不能禁。明年南宫报罢,恋恋不欲归,沙密书告倩。倩怒,遗书责之曰:“若父不幸早世,若煢煢鲜兄弟,若祖母暨母惟若是赖。祖宗之灵,如天之福,一举及第,若乃逾闲荡检,为门户忧。若即不自爱,独不念若母乎?独不念若祖母乎?且若犹记九岁时篝灯读《春秋》不熟,若母不忍若勤苦,纺绩佐若课,夜夜闻乌啼声,若祖母寝不安席,五夜虑若饥,自起炊饼啖若乎?”
嗣宗得书感泣,即日束装从沙归,拜见祖母,趋母所,伏地捧倩足痛哭,陈悔悟状。倩亦泣而慰藉之,又急为缔姻于御史涪州尹大受之女。
嗣宗年十八,恩科捷南宫,入翰林,请旨归娶。新妇尹姑,婉丽亦能文,事倩如母。明年,举一雄,名曰祖荫,祝项夫人也。
嗣宗服官都中,时周尚书声势烜赫,尹大受其门下士,嗣宗夤缘拜小门生,且为祖荫求婚其女孙,遂以尚书力迁给事中。于是倩以田宅、钱货、丁口簿籍付尹姑,曰:“吾今含饴弄孙,不复关家政矣。”
尹姑既受命,倩日唤撮弄、般运、角觝、评话、弹词等杂剧演阶下,抱祖荫凭栏观听,以自消遣,既而弃去,萧然有远游之志。乃裹粮襆被,从一赤脚婢,篮舆入峨嵋。抵山趾,舍舆而步,扪萝攀葛,如猱而升,历八九峰。潺潺者泉,清澈鉴眉目;谡谡者松,如夭矫龙奋爪攫拿。日暮,聚落叶展襆卧崖畔。夜半,忽闻千军万马,崩腾砰湃,倏飒冲突而至,惊起四顾,则残月隐林隙,鸟鹊不飞,寻其声起山下,风过而峡鸣也。
倩乐,蹴婢,鼾不起,自徬徨久之。东方白矣,天光霼然,大雾蓊起,拉婢登崖,出雾背者三尺。云族四出,往来匼匝,浩浩渺渺,一望千里。婢跃舞大叫,倩怪问,婢曰:“如此好天地,那得不令奴欢喜!”倩大笑。
日出雾消,望见最高峰瀑布一道界其腰,倩指曰:“此必佳境。”婢欣然去,峰嵸巃,循级而上,倩足及婢肩,峰半,磴愈仄,受足不一尺,扪壁禹步,造其巅。东望蜀江一线,环绕如襟带;西望倮僰诸蛮在咫尺间,而向来诸峰皆 嵝矣。婢曰:“有村落焉,炊烟缕缕不绝。”倩曰:“树也。”婢曰:“有怪兽焉,狰狞踞前峰上。”倩曰:“石也。”婢曰:“有浮屠焉,突兀插天际。”倩曰:“峰也。”千态万状,目不暇给。夕阳在树,犹依依不忍去。
忽闻松篁间窸窣作声,倩与婢回首愕顾。突一老僧曳杖出,见倩合十曰:“娘子无恙,亦识老僧否?”倩视僧非他,乃白莲教主,惊悸失措,支吾久之,始作喜状曰:“闻大王捐躯靖难,今尚在人间耶?”僧笑曰:“娘子饥矣,盍顾我。”
倩不得已,从去。峰回磴转,一石室方丈,土灶支岩,獐兔熟矣;瓦罂挂壁,白酒湛然。僧席地中坐,令倩与婢分左右坐,各饱啖讫。僧掀髯曰:“老僧待娘子久矣,幸为老僧了一劫。”倩问:“何谓也?”僧曰:“老僧惑图谶,奋袖田亩,纵横半天下,罪戾滋重,晚盖靡及,愿伏斧锧以谢天下。”遂出佩剑,血腥犹莹莹然,自伸颈令倩刺。倩骇曰:“大王修真了道,徜徉天年,此亦英雄末路之所为,何至求死妇人,为天下笑。”僧曰:“此非娘子所知。娘子爱我者,娘子一挥手,则老僧受赐多矣。”倩受剑,终忸怩谢不敢。僧哂曰:“娘子辣手安在,乃不能决一降王之头?”倩闻言,爽然若失,因出尺帛蒙僧面,始掣剑而刺之。
僧既死,趺坐不仆。婢猬缩阶下。倩出视,月东升矣。鬼啸猿嗥,凄动心魄,呼婢舁石,实其室令满,而以剑刻石题姓名,皇皇终夜,哭拜而别。
倩颡泄如雨,面无人色,急与婢寻径归。至家,又恍惚不宁者累日。红儿乘间进巵酒,倩饮而醉,醉而卧,陶然乐之。
会韦书来,遗倩熊掌驼峰,豹胎猩唇。倩按《食谱》自燔炙而餍饫之。惜酒不得佳者,令干仆四出求名酒;且厚赏渔者,猎者,令时献水陆异味。倩谓:“八珍浪得名耳,独鱼为上上品,酒则锦江春第一,小蜂蜜和蔗浆次之。”倩又私语红儿曰:“吾夜梦大王冕旒迎我而笑,又梦老僧舞剑山中。吾闻佛家有忏悔法,吾将持《多心经》矣。”遂屏荤酒,朝暮喃喃诵《多心经》。暇则摭拾羲、轩时事,作说部一百回,复改纂生平诗文,自序付梓,题曰“段倩卿全集”若干卷,“别编诗馀”八卷,“传奇”四种,“鸟兽虫鱼谱”十六卷,“随笔”二十四卷,命阿兰、尹姑分校。
忽祖荫以惊风一夕殇,尹姑哭告倩。倩急摇手戒家人弗声,潜瘗诸屋后蔬圃,别取钱升三岁儿,令尹姑抚字之为祖荫。因资遣钱媪一家归粤。
尹姑以痛儿病,倩别命沙续校。而倩亦病,心摇摇如悬旌,面赤吻燥,夜不能寐。沙与兰侍汤药,犹坐床侧校不辍。倩怜之,病少间,令沙值寝,修旧好也。洎乎全集刊竣,倩覆勘不当意,曰:“是乌足以为吾重!”遂束高阁,咄咄不乐。红儿谏曰:“人生行乐耳,自苦奚为哉?”因以铅汞之说进于倩,倩笑置之。沙亦曰:“灶下黑奴,天后之薛怀义也,弃置不御,亦可谓暴殄天物也已!”
倩色动,夜令红儿引黑儿入闼,一接大悦,谓沙曰:“吾乃今而后知天地之大也。”沙曰:“何谓也?”倩曰:“星辰日月之流行,雷雨风云之变化,以至三江之浩荡,五岳之崔巍,蓬莱、弱水之缥缈迷离,可望而不可即者,莫不于枕籍间得之矣!”沙叹曰:“旨哉斯言!”
于是倩筑室于蔬圃隙地,居诸婢之能歌者,使凝妆倚门诱少年为乱,择壮伟进于倩。倩次第其上下床,上者禁脔不得近,下者泽及诸婢。荒淫期年,髓枯肌槁,神志瞀乱,昼夜不得眠,医者辞不药。倩知疾亟,检服御珍玩赠少年歌婢而遣去之,飞书都中呼嗣宗归,命之曰:“善事若祖父母,勿哀毁灭性,贻九原忧。”再命曰:“割某庄田八百亩,建成都书院;发某典钱三千万,赈济豫饥民。此二大事,谨志之。”三命曰:“必葬我峨嵋山麓,植梅花万株墓道间,勿惑堪舆,勿延僧道。”遂以某月日疾终内寝。
姑项夫人哭之恸。子嗣宗躃踊号啕,缞麻卧苫块。媳尹姑、女阿兰伏灵帏啜泣。孙祖荫呱呱膝下。婿沙长甫泪如血。一家内外上下,哀戚尽礼。及殡,太亲家周尚书祭,亲家尹大受祭,表弟韦彦祭,宗侄钮子贤祭,嗣宗之同年同寅皆致祭。少年黑奴等祭,曰“沐恩义男”,歌婢红儿等祭,曰“沐恩女弟子”。棚阁云连,旙幢翳天日,夹道观者咸啧啧。
成都太学诸生相谓曰:“钮太夫人有大功德于乡里,宜有以坊表之。”倡议摊捐建钮太夫人庙于峨嵋山上,中塑倩像,旁列者为尹姑、阿兰。载之祀典,春秋报赛以为常。嗣宗辞不获。既落成,箫鼓迎像,成都士女香火祷祝,络绎如归市。至今驱车过峨嵋山下者,犹以鞭指金碧楼阁为钮家庙云。
天目山樵曰:“吾不知作者胸中有几斗块垒,乃下笔记段倩卿事!”蕲生曰:“吾尝见友生扇头书倩卿《韩江竹枝词》,犹记‘蜑雨蛮风归不得,箫声呼起绛桃魂’二句。”
蕊珠宫仙史小引
蕊珠宫仙史,百环髻,重台履,退红云罗帔,亭亭玉立,望之如神仙中人。其母侠女也,好结客,酒池肉林,履舄交错。客或请一见仙史,母令幼女入白,仙史辞,母自强挟之出,则颐红欲涡,眉翠不画,若不胜幽怨者。客品头题足,颠倒不知所为。仙史恚甚,怼其母。母谢客,率二女屏居蕊珠宫,朝夕斋鱼粥鼓声相闻,泊如也。
云锦公孙负灵均之忧,幅巾茧袍,从一奚奴,载果罍酒榼,往听黄鹂声。过蕊珠宫,见仙史于荼蘼花下,脉脉无言,心心相印,如珊瑚碧树,掩映庭除。母自碧纱窥见,抵掌呼曰:“何处大胆郎君,践人闺闼!”公孙惊却退,母笑曳入室,治具款之。仙史不能饮,以茗代。公孙口占一律,中一联云:“碧玉小家犹待字,郁金少妇是同庚。”仙史次韵答之,更唱迭和至十余章,押“庚”字,有“香国前身荀奉倩,玉堂小劫李长庚”,“石化望夫衔杜宇,津迷妒妇买仓庚”,“织女机丝抽乙乙,紫姑钗盒卜庚庚”之句。公孙曰:“卿咳唾皆珠玉,真粲花舌也!”母曰:“老身不识一‘丁’字,当呼小妮子来。”遂去。
顷之,一垂髫女郎搴帘入,依仙史肘下。仙史曰:“妹子作么生,发蓬蓬乃尔?”女摇首曰:“不作么生。”公孙曰:“此卿妹子耶?年几何矣?”仙史曰:“妹子字玉芙,年十四矣,憨跳如婴儿,君不齿冷耶?”公孙曰:“‘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可为卿咏。”玉芙曰:“割裂名字,颠倒参差,当浮一大白。”公孙辞不能。玉芙曰:“请以曩言为令,举一美人名,集唐、宋诗二句,裁对不工,填字不整者,罚。”公孙曰:“诺。我便说碧玉。集玉溪生诗:‘碧草暗侵穿苑路,玉琴时动倚窗弦。’(李商隐) ”玉芙曰:“绛桃为昌黎婢。集刘克庄、徐中行诗:‘老年绛帐聊开讲’(刘克庄) ,‘家住桃源稳卜居’(徐中行) 。”仙史曰:“《无双谱》不当遗刘无双。集玉局、青莲诗:‘无数云山供点笔’(苏轼) ,‘双悬日月照乾坤’(李白) 。”公孙曰:“可怜金谷坠楼人。集韦庄、白居易诗:‘为我尊前横绿绮’(韦庄) ,‘偶然楼上卷珠帘’(白居易) 。”玉芙曰:“绿珠可对紫玉。集卢纶、王仲衡诗:‘紫陌夜深槐露滴’(卢纶) ,‘玉堂昼永暑风微’(王仲衡) 。”仙史曰:“此令大难,吾不说矣。”
公孙更请易者。玉芙曰:“只说一字,分一为三,异声而同韵。”公孙曰:“如何?”玉芙曰:“如一‘谖’(十三元) 字,分之为‘言’‘爰’‘谖’,三字各一声而同属元韵。”公孙曰:“我说‘碧’(十一陌) 字,‘珀’‘石’‘碧’皆陌韵。”仙史曰:“我说‘簇’(一屋) 字,皆屋韵。”玉芙曰:“我说阳韵‘琅’(七阳) 字。”公孙曰:“我说‘虹’(一东) 字。”玉芙曰:“虫音卉,当罚。”公孙曰:“玉旁作王,不当罚耶?”一笑而罢。
玉芙健谈,极诙诡,尺牍觞政,猜枚射覆,靡不精妙。仙史谈词雅对,含情邈然,如嚼橄榄,如啖江瑶柱,然亦谐甚。玉芙娓娓千百言。仙史初嘿嘿,徐出片语中肯綮,玉芙哑然失笑不自禁。仙史遇公孙厚,善揣公孙意而不令知。公孙私谢之,辄不承,乱以他语。虽密迩如伉俪,而俨容庄语,终不及乱。
公孙时以一诗挑之。仙史置不甚览,若不解者。公孙以是思念懊恨,久之,而恹恹病矣。仙史令侍儿往视公孙,得其情,大不忍,商诸母,检云母笺,题回文《菩萨蛮》上阕寄公孙,令足成之。其词云:“笛楼高处何寥寂,寂寥何处高楼笛?来日即花开,开花即日来。”公孙得词狂喜,续下阕云:“暮云溪外树,树外溪云暮。明月逐人行,行人逐月明。”
明日,公孙过访蕊珠宫。母逆诸门,曰:“痴儿情急矣!”径引之登西楼。仙史坐海红罗帐中,唤之不出,母自扶令隅坐。须臾,罗绮云从,脍炙雾沛。母起,抚公孙背曰:“好为之,毋负老身一片婆心也。”下楼去。
仙史微窥公孙,公孙举杯相属,睛光一掷,双眥荧荧,垂首拈带,默不一语。玉芙蹑足隐仙史后,张两手示公孙揶揄之。公孙笑而起,漫推窗曰:“枇杷晚翠也。”玉芙突起曰:“我出一令。”仙史愠曰:“婢子吓煞人!”飞一觥罚之。玉芙笑引觞曰:“举《千字文》一句,贯《西厢记》、时宪书,要叶韵,如枇杷晚翠,晓来谁染霜林醉?赤黄紫。”仙史曰:“此何难!驱毂振缨,听杜宇一声声,不宜出行。”公孙曰:“辰宿列张,一天星斗焕文章,金匮玉堂。”仙史曰:“自是瀛洲学士语,我辈殊寒乞相。”玉芙曰:“此何难!束带矜庄,吏部尚书多名望,宜上表章。吏部尚书不较翰林先生冠冕多耶?”仙史曰:“利嘴该打!亲戚故旧,画堂箫鼓鸣春昼,宜结婚姻会亲友。”玉芙曰:“阿姊红鸾动矣。”仙史骈两指击其腕,曰:“犹尔耶!”玉芙笑脱走,遥伸手作势曰:“假惺惺勿作态,少间两口儿成亲也。”
仙史遽起,欲拧其嘴,联翩下楼。公孙亦离席,令侍儿撤筵卷罽,烧双红烛如臂。久之,漏声丁丁然,三星照秋千院宇。仙史姗姗来,悄问:“睡乎?”公孙曰:“未也。”仙史移烛入帏,出罗绡覆几。公孙微喻其旨,走笔赋定情词一章,分唐帝之金钿,献温家之玉镜,五百年风流公案一笔勾矣。于是公孙居西楼累月。
仙史能诗古文辞,有所作,自以蝇头小楷录存之。已而辑为一卷,覆校不当意,辄焚弃之。既焚则必悔,悔而复作。精音律,善琴,尝按琴曲填工尺,令玉芙以洞箫和之,作《琴箫合谱》。又善歌,不轻发声,虽公孙不得闻,然闻玉芙歌,辄摘其误而厘正之。第荏弱,力不能运肢体,愁艳幽邃,鬟垂黛接,其常度也。一日,意不适,凝妆拥衾。母问:“儿病乎?”曰:“儿无病。”母拍咻之,曰:“儿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顾公孙曰:“妮子惯娇惰,大累煞人,幸郎君善视之,莫事卤莽,令妮子气苦。”公孙目视仙史,微笑不答。玉芙曰:“阿母亦大小心!几曾见裙带间事要阿母赞一筹者!”母笑曰:“老身饶舌,笑煞郎君矣!”
母去。玉芙袖一纸授公孙,曰:“吾为阿姊拟一方,请参酌之。”上平列八药名,曰:天南星(丈人) ,防风(司马牛) ,荆芥(棘子成) ,马兜铃(毕战) ,车前(接舆) ,千金子(王孙贾) ,干姜(陈辛) ,路路通(屋庐连) ;左书“各隐一《四书》人名”。公孙捉笔旁注丈人、司马牛、棘子成、毕战、接舆、王孙贾、陈辛、屋庐连,问玉芙然否;复书一律于其后,曰:“故乡红豆最相思(南子) ,满眼韶光二月时(景春) 。京兆燕支翻画本(朱张) ,太真妆束损腰肢(瘠环) 。桃花尽日浑无语(长息) ,杨柳当年绰有姿(张仪) 。前度刘郎开径望(晨门) ,剪刀风信报春迟(泄柳) 。”玉芙曰:“此亦南子、景春、朱张、瘠环、长息、张仪、晨门、泄柳八人名。关会一何巧耶!”
翌日,仙史起,玉芙出灯谜示仙史。仙史曰:“此亦得为令否?”玉芙曰:“可以《四书》一句贯《水浒传》一百八人名。”公孙曰:“此自旧令。前人有‘日月逝矣“时迁”;曾子曰唯,“鲁达”’二条。为之继者,不亦难乎?”仙史曰:“姑试为之。”玉芙曰:“我先吹起铁叫子来。如鼓瑟琴,‘乐和’。”公孙曰:“从大夫之后,‘武松’。”仙史曰:“服周之冕,‘戴宗’。”公孙曰:“玉盒子底配玉盒子盖,压倒花和尚矣!足矣,虽有佳语,不是过矣。”遂罢。
及公孙赴试金陵,买舟束装,往辞仙史。仙史之母饯公孙于西楼。公孙曰:“今日行何令?”仙史曰:“不栉进士,不解呫哔体裁,请一效颦可乎?”公孙曰:“何谓也?”仙史曰:“举眼前物命题,集《四书》二句,作一破。”公孙随指笔为题。仙史曰:“鲁班门前掉大斧,莫要笑否?‘拔一毛而利天下,可以为文矣’(笔) 。我便出砚。”公孙曰:“‘一卷石之多,其取友必端矣’(砚) 。”
适舟子索川资,公孙出番面银钱与之,遂以番钱为题。玉芙熟视良久,矍然曰:“我得之矣!‘不能成方员,未有孔子也’(番钱) 。”公孙拍案叫绝。然而相对凄怆,醉不成欢。
日晡而公孙行矣。抵金陵,寓桃叶渡,余与同邸。公孙作歌寄仙史,余读而征其事。公孙缅述甚悉,嘱余为之记。既脱稿,谓公孙曰:“斯文散漫无收束,他日当为君续作前后记。但愿君莫学张君瑞,令吾文落《会真记》窠臼。”其长歌曰:
淡烟楼阁摇疏钟,桃花人面年年红。
夹道鸾花竞箫鼓,江南无处无春风。
柳絮横桥夕阳渡,曲栏低亚回廊互。
琵琶门巷乳莺饥,鹦鹉帘栊睡 怒。
珊珊环珮回云 ,手把一朵瑶池莲。
明珠十斛不敢献,霞光抱月照四筵。
脉脉含情不回首,一腔春思浓于酒。
脸晕羞红妒杏花,眉凝愁翠欺杨柳。
珊瑚钩系珍珠絛,凤头鞋子重台高。
合欢裤花白菡萏,流苏带结青葡萄。
冰雪为肌玉为骨,琴心雪句清且越。
助妆阿母怜赐花,添香侍儿学拜月。
同心锦字璇玑文,汗光脂泽香氤氲。
毾 不温麝脐烬,赠我一握巫山云。
月明二八星三五,丁丁漏水冬冬鼓。
靓妆在臂香在衣,玉枕犹横燕钗股。
我为蝴蝶卿为花,画栏珠箔是我家。
朝朝暮暮醉春色,梦魂不度秋千斜。
侬颜如花怨啼鸟,郎心如蝶迷芳草。
秋娘一曲《金缕衣》,等闲风月辜年少。
橹声欸乃芦花汀,笙囊寂寞玻璃屏。
鸳鸯三十六飞去,王孙之草何青青?
银烛高烧海棠睡,薄荷香重狸奴醉。
燕子不来花乱飞,一缄遥寄青衫泪。
我愁霜鬓卿未知,卿瘦玉颜令我思。
何当载酒共明月,却话剪烛西窗时!
侬心与月随郎去,月照郎心与侬语。
关山断雁叫西风,小楼月落郎何处?
双龙钏铭并序
官媒潘媪,出入官绅闺闼。其子阿长,银工也,尝为乡宦张氏作金钏,双龙夭矫若飞动,尾镌作者名。
一日,媪偶诣张夫人絮话。夫人以女病,留媪佐家政。张翁恶佛、老如寇雠。女病甚,夫人私出金钏,令干仆持向庵院忏佛祈福。翌晨,仆以疏纸归报。病旋瘳,媪辞而归。适东邻土娼乔妆倚门首,手招媪与语,臂钏锵然作声。媪因索观,识为张氏物,问何来。曰:“是缠臂而缠头耳。”媪心知仆,但默默。
阿长夜起如厕,见西邻无赖子踞墙头。呼问何作,则摇手。长畏其暴,潜闭户寝。明日,喧传娼家失盗金钏等物。母子私相告,戒勿泄。
岁暮,长有事南乡,渡黄浦,同舟囊家以金钏示长曰:“无赖某将以偿博债,值几何矣?”长知张氏物,曰:“吾昔手制也,值百贯。”囊家大喜,舟抵岸,争先登,滑 倾跌,晚潮汹涌,顺流西下。急呼渔舟救起,则金龙悠然逝矣。
越十馀年,张翁抱孙,缔姻于南乡儒医顾氏,媪为之媒。顾因荐媪于某大户司内庖,又荐长于银楼会计。有古董客寓银楼下,烂铜碎玉,罗列几案。长尝过谈,瞥见玻奁罩双钏,似张氏物,而土花斑驳,鳞爪隐现;及审镌字良确,问安得此。客曰:“出自黄浦渔父网中,余以足陌钱得之。”长曰:“嘻!尔大福哉!”乃为一磨治,竟灿灿矣。客惊喜,遽怀出求售,暮而归,神气沮丧。长问何如,客顿足曰:“莫说,莫说!道遗之矣。”相与扼腕无如何。
是夜,大户司阍者大言曰:“毋怪相士言运大佳,顷市上归,紫姑姑怜我戆,赐我金,会当牲帛答神贶。”袖掷双金钏几上,众啧啧。媪拾视,惊曰:“此张氏物,我识之。尔速弃,不然,且祟尔!”阍者哂曰:“婆子直梦呓,张氏物能不胫走百十里耶?”阍者典钏于质库,箫鼓赛神,大醉裸卧,因病疫,辞大户归,传染母妻子女,邀顾翁治之,三月,金尽而病愈。媪曰:“何如!不有钏,安得病。”
未几,媪亦病。阍者曰:“何如!虽有病,安得钏。”大户令长扶母归。媪问阍者购质券,将献张夫人。阍者曰:“质库闭矣,安用券为?”
媪既归,病若失;因入县署请小夫人安,遇总管邀入室,密言“主人盛怒,将黜退余。乞小夫人为缓颊,出明珠百颗,不腆为小夫人寿”。媪见小夫人,具述总管意。小夫人怒曰:“若多受质库金,而以戋戋者绐我耶!”媪踉跄出,总管复出双金钏,介媪进。小夫人始笑而诺。
他日,小夫人入郡署,问郡夫人病。媪闻,亦往请郡夫人安。谈次,女公子见小夫人钏,把臂玩弄,爱不能置。小夫人慨脱相赠,女公子大喜鸣谢。小夫人辞去,媪留侍汤药。郡夫人病日起,而女公子忽以暴病殂。郡夫人悼甚,检生平服御为殉。会太守挂冠去,葬女南山之阳。于是伏龙卧南阳者十馀年。迨粤寇告警,盗贼蜂起,有夜发南山太守女墓者,媪闻,骇叹而已。
顾念避寇携细弱为累,令媪往说张翁,完儿女事。张翁然之,卜吉焉。顾令长作钗环数事,工竣,长赍往,则聘医之使者负行李在门,顾已倚棹河干矣。长交钗环讫,顾拉长作旅伴。舟发,出黄浦,直达吴淞江口,使者挟顾及长登海艘。怪问何往,不答。乘风扬帆,海天茫茫,渺不知其所止。历三昼夜,抵一岛,竹树环匝,楼阁嵸 ,烟火千百家。顾惴惴,与长涉其巅。甲第如王者居,主人葛巾野服,揖客于堂,曰:“寡女不幸,病且殆,惟先生活之。”令侍姬引顾入闺闼,销金帐底,露玉指纤如削。顾诊毕,疏方而出。浃辰,病竟瘳。主人喜,盛设款顾;别宴长于庑下。
酒酣,主人左顾颐动,一姬趋而入。少顷,环珮玲珑,绡縠参差,群姬拥一女子出。主人曰:“先生汝再生父,毋腼腆。”施红氍毺,女子四拜呼“义父”。主人留顾治岛民疾,顾以嫁女辞。女子脱臂钏云:“为阿姊助妆。”
顾却不获,便起言别,主人令前使者送先生。复乘海艘,至吴淞江口,使者反命,顾独与长买舟归。长见钏,惊愕曰:“嘻,金碗复出人间矣!主人岂劚墓贼耶?”顾戒毋妄言。
及亲迎之夕,媪率彩舆登张氏堂,合卺成礼。花烛在房,管弦在户,四座皆亲朋。新妇拜见太公婆,张夫人偶睹新妇臂上钏,双龙尚夭矫,惟金色黯淡;审龙尾有“潘长”二字,讶似故物。媪忽矍然起,抵掌曰:“噫,龙有灵矣!流离转徙于三十年间,而卒归其故主,岂非天哉,岂非天哉!”爰历述往事,闻者咋舌太息。张翁荐钏于庙而为之铭曰: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非我所有,一毫莫取。
龙而有知,舍我谁归?子子孙孙,永宝用之。
欢喜佛
月儿,齐娼女也,姿首甲闾里,发黝黑如漆,双翘不盈握。十四岁,为无赖子阿囡诱入非想庵,强奸焉。月儿嚎叫无应者,竭力撑拒不胜,为所污。事讫,月儿曰:“若何为者!若见爱,亦大佳。若明日来我家拜见我母,好合有日也。”阿囡疑,不敢往。
一日,月儿乘舆出,道遇阿囡,引归家,厉声责之,且怨且愤。阿囡自挝其颊,始欢好,自是日往来。母知之,令月儿梳笼,月儿辞。母怒,禁阿囡不得入门,而月儿自若也。
其东邻徐都宪之公子逃塾,耽狎邪游。都宪戒之,不听,怒挞而逐之。公子无所归,匍伏门外,哭失声。月儿闻之,矍然曰:“何声之悲也!”出见公子,问所苦,公子呜咽不能语。月儿大悲,抱公子项以入,顾谓母曰:“母不欲得钱树子耶?徐公子自是天上人,顾获谴于其父,不得近,愿我母饮食之,宾兴伊迩,公子才藻当有知者,捷则母得值,儿亦有以报母矣。”母韪之,舍公子于别院。
公子伤重疮溃,臭秽不可迩。月儿自拂拭吮咂之。公子感甚,泥首于枕为谢。月儿俟其瘳,日课之读如严师,夜荐寝俨伉俪焉。阿囡妒甚,纠诸无赖子乘夜排闼入。母惊逸,将犯公子。月儿跃起,呼阿囡曰:“若何为者!若敢损公子一毛发,我血溅若衣矣!”攫剪刀自拟其喉。阿囡惧,不敢前。月儿曰:“若去矣!若有言,明日会曩所。”诸无赖子无如何,与阿囡一哄去。
明日,月儿独赴非想庵会阿囡,因曰:“我何负于若?我所不得于母心者,徒以若耳。若有心,请俟异日。”阿囡要之盟而别。
既而徐公子赴省试,月儿典钏珥送之行。灯花鹊喜,朝暮皇皇,比泥金帖至,一家欢跃。公子归,诣月儿拜之,月儿以鼓乐送诸其家。徐翁大喜,自往谢,求月儿为子妇。月儿笑曰:“儿岂公子偶耶,翁休矣!”母怼其迂,月儿终不许。徐翁报之千金,母乃大慰。
月儿召阿囡与议,令委禽焉。阿囡贫,不能备礼,竟不果。于是月儿名噪甚,世家豪族争求婚,而卒无当者。
同里宋部郎之仆曰陆升者,自媒于月儿。月儿曰:“是吾偶也。”诺之。升择吉迎娶,引见宋部郎。部郎见月儿艳,惊绝。他日,独召月儿絮絮语不休,月儿微笑不答。部郎知可动,令升赍书闽、粤,而夜诣其家。月儿纳之。部郎昵月儿甚,日调笑为乐,度升将归始去。升微闻之,以问月儿,月儿具实告。升怒,缚月儿悬于梁,鞭之三百。月儿愠曰:“我何负於若,若乃挫辱我,我必告若主人!”升愈怒,以针刺其股,血淋漓,月儿闭目不一呻。升去,邻媪入,解其缚。月儿忍痛急走告部郎,部郎笑曰:“升敢尔,吾有以处升矣!”
月儿裂裈示以股,曰:“我以若故,狼藉殆死;若无一言相慰而笑,何也?”部郎谢过。月儿曰:“我所以告若者,欲令若知我痛耳,非敢仇我夫也。若第婉谕之,俾毋虐我足矣。”部郎佯诺。
比月儿去,而部郎令豪奴七八辈,缚陆升于市,送诸县,诬为盗。县官不容辨,榜掠惨酷,两踝肉尽脱。月儿闻之,已下狱矣,复趋告部郎,而门闭不得入;坐阶下大哭。行道者问得故,皆唏嘘为泣下。
部郎患之,阴令婢媪扶归其家。部郎亲往慰劝,令毋自苦。月儿哭曰:“我何罪?我夫复何罪?若不慊于我夫,杖之梏之亦惟若,必欲得而甘心焉,则刀锯鼎镬,受戮若前,若之惠也;假手于狱吏奚为者!且若计亦左矣,若将使我熟视其夫之死而 颜以事若耶?即事若矣,而死一夫易一夫,若独何心能晏然已耶!”部郎忸怩不能答而去。
月儿日夜哭不绝声。阿囡叩门唁之,月儿为述颠末。阿囡曰:“此亦大快事,何哭为!”月儿唾其面。阿囡曰:“哭复何用!非我,谁为若复斯仇者?”竟绝裾去。
夜半,阿囡挟匕首逾垣入部郎家,揕部郎之头而囊之出,以示月儿。月儿审视惊绝,呼曰:“若奈何戕我主人,若陷我矣!”阿囡惧,欲遁,月儿抱持之。邻舍闻声集视,拘入县。县官心知其故,囚阿囡而释陆升。月儿曰:“是为吾故也。”日探阿囡于狱,且纳橐 焉。
升亦德阿囡甚,为之上下营救。月儿大怒,骂曰:“是戕若主人,若不仇而德之,若真无人心者!吾不若夫矣!”走归依母居。
徐公子既娶而鳏,招月儿至家司内记室,修旧好焉。公子召陆升舍诸庑下,升以公子力出阿囡,引见公子,公子并舍之。升启公子,愿得偶灶下婢,而以月儿奉裳衣。公子喜,商诸月儿。月儿怒,投袂起曰:“吾以若为人,若乃日夜计陷我,禽兽之不若!吾终为若所算耳!”悻悻出门,陆升长跽而遮要之,始止。然自是不与公子言,避道而行。公子遥见,哀之。月儿曰:“诚知相爱,宁不感公子!公子知我者,人各有心,奚嬲焉!”公子矢天日。
是夜,月儿诣公子室,曰:“枕席焉,箕帚焉,足矣;舍其旧而新是谋,又何以事公子?”遂与公子约,刚日外宿,柔日内宿。陆升终不自安,私与阿囡谋,伪怒月儿而反目,请公子命贾于闽,买蛋女为妇,令阿囡先归报。月儿不之信,升竟携蛋妇归。月儿询得实,戟指大骂,奋身自掷以求死。公子令婢媪掖入室,劝之,不听。夜半,解带自缢,复得救不死。
比晓,公子入视,则两鬓挦发殆尽,见公子,伏地求为尼。公子哭,月儿亦哭,陆升闻而奔视亦哭。于是送月儿于非想庵为尼。
庵主甚喜月儿,谓是佛种,群尼皆匿笑。久之,公子来,月儿引入禅室,留与乱。陆升来,亦与乱。群尼闻之,谤于庵主,庵主置不问。群尼大哗,治具大会诸父老,告以故,将逐月儿。
月儿忿甚,攘臂争曰:“公子吾主人,陆升吾夫,纳之自吾分耳。我何罪而逐我?”诸父老掩耳不欲闻。月儿叹曰:“若辈不足与论理,吾去矣!”自牖跃出,屹立阶除,忽不动;抚之,僵矣。诸父老乃大惊,相与罗拜而去。徐公子令匠金其体以奉于龛,题其眉曰“欢喜佛”云。
书袁痴恶作剧
葺城有袁痴者,不知其名字,相传为康熙间进士,善恶作剧,故目之曰“袁痴”云。尝筑精舍一楹,欲用鸡卵白砑地,适有村竖提卵盈筐唤卖。袁呼之径入精舍,令竖以两臂环抱一几,而虚其中以置卵;计数既毕,堆几如山。袁曰:“吾去取钱来。”比袁去,则一瘈狗咆哮出,村竖惊窜,鸡卵散落满地。袁佯颦蹙曰:“吾安用是破卵为?”村竖惶急乞怜。袁笑曰:“若为吾刮垢磨光,吾仍稍给若值,可乎?”村竖为之工作累日。
袁妻尝挈女伴观剧。袁心弗善也,而不能禁,因从而怂恿之;炸咸鲞作鲙,令多啖,毋使饿;煎浓茶满瓯,令多饮,毋使渴。既往,列坐台前。俄而内急思遗,忸怩作态。袁复扬言曰:“天热人众,汗臭入脑,当闻鼻烟,以清鼻观。”遂以烟壶进,令多闻,毋使受暑。诸女伴不知其计。喷嚏一声,泉流如注。台下观者如堵墙,皆大哗笑。其妻惭怒,至于反目。
有所亲遣苍头致书于袁,遇袁于门,而苍头不识也,卒然问:“袁痴安在?”袁漫应之,接书入。顷之,舁一大裹出,谓苍头曰:“此余家藏至宝,尔主人欲借一用;但质极松脆,磕破须要偿也。尔将去,当为尔束缚于背。”苍头唯唯,负而归,竭蹶十馀里,气急败坏,汗出如浆,以报命于主人。主人不解所谓,发裹视之,则一石臼也。大书其上云:“来人无知,呼我袁痴;无法可治,以石压之。”苍头闻之,涕笑交作。
袁尝令其仆催租,一里正詈之曰:“荒岁尚催租耶?袁痴莫是吃屎否?”仆以告袁,袁衔之。一日,令仆呼里正来。里正以为公事也,欣欣然见袁于精舍。袁与寒暄久之,忽报客至,袁乃出会客,随手阖其扉,加键焉。里正兀坐以待,日昃而袁不至,腹且饥,辘辘作声,徬徨四顾,见书厨中贮不托四枚,取食之。俄而袁至,即问:“得毋饥乎?”里正嗫嚅以不托对。袁大骇,顿足曰:“祸我矣,祸我矣!我恶鼠啮书,故置砒于不托中,将以毒鼠也。若食之,奈若何?”里正亦骇,求计。袁急令仆问医家,何药可以解砒毒。仆去旋返,曰:“医家云:‘惟屎解砒毒最良。’”袁令舁屎桶至,以木杓授里正。里正情急惮死,俯挹而餍饫之。既而据桶一吐,始止。定移时,徐问袁有何公事。袁嗔目叱之曰:“无他,唤若来吃屎耳。”里正始悟为曩言之报也。
尝闻父老言,袁为人不甚刻核,但事事常恐为人所侮弄,遂不觉己实侮弄人尔。呜呼,此其所以为痴也欤?
大虫
燕市有强丐,一手托铁钵,跷足怪呼,市侩畏如虎,呼之曰“大虫”。
大虫一身是胆,四海为家。入蜀,度巫峡,抵成都,饥三日矣,号于市,市哗为狂,无飨者。过一质库门,掷钵廊下。司事问何为,大虫曰:“借我一贯钱疗饥耳。”司事怒且笑,曰:“吾那得钱借汝!隔巷阎王殿判官两肩瑟瑟负金钱,盍借诸?”大虫亦怒,提铁钵婆娑舞,洞其垣,碎其门。一市大噪,莫敢撄其锋。
一斑白叟闯然入,牵大虫臂,曰:“毁瓦画墁,亦将以求食欤?傎矣!”大虫欲格之,而臂如缚。叟出白金两锞掷司事,曰:“葺尔墙屋,此得直否?”司事拱手谢不敢。
叟挈大虫去,登酒楼。大虫拜问邦族。叟曰:“祖居西山,号铁棒师。”大虫曰:“真吾师也,请执贽为弟子。”叟喜曰:“从我游,衣锦餍粱肉,何嗷嗷为?”呼酒对饮。
大虫既醉饱,从叟出城三十里,荒漠无人烟;入西山,复崎岖十馀里,峭壁千仞当其冲。叟挟大虫于胁下,腾踔如猿猱。登其巅,有石柱贯铁 ,下垂绝壑,不见底。大虫战栗,瞑其目。叟复挟之,缒而下。大虫起视,四围乱峰如屏幛,连甍对霤,因庵为屋,犬声狺狺,男女群来慰问。叟指虬髯者为毒龙;深目豭喙者为飞天夜叉;广额隆准而羽衣者为丧门神,吾弟也;蛮衿秃袖颀而长者吾嫂,曰黑蛮子;短衣窄裤足如箩者吾妻,曰野猪婆;子曰小鬼儿;女曰袅袅儿:嬉笑跳跃,环绕左右。拥入舍,接踵者复十馀辈,皆属目客。叟口呼指点,面目类奇特。最后一女郎,野花堆鬓,肤白肌瘦。叟曰:“是红犵狫,吾侄也。”
叟命张宴,烧红烛如椽,男女促膝团坐,弟子百馀人列坐廊下。酒酣,丧门神拔佩剑起舞,烛影低亚,电光缭绕四座,冷风扑肌,耳边鬓丝飘动,大虫危坐战栗。叟急止之,爰设酒阵。
丧门神韬剑入座,与大虫搏,大虫避三舍。毒龙索战,为大虫挫,再接再厉。飞天夜叉攘臂出,大虫益戒严,一发而中,夜叉作气整旗鼓,复三战三捷。夜叉大吼,益走险不可制。野猪婆曰:“南风不竞,搏虎者必冯妇也。”既交绥,大虫薄而进,野猪婆佯窜匿,相持久不决,俄而奇兵突起,直捣黄龙府。大虫不能御,且战且北,遂拔赵帜立汉帜焉。
忽闻隔座哗笑声,惊问,则飞天夜叉挑红犵狫战,大败,降军内乱,脏神不能制,一溃而横决也。众哄堂。叟命弟子扶夜叉去,大虫亦兴辞,因罢酒。
明日,叟呼大虫诣演武厅,四壁戈戟森列,举铁锤大于斗,教大虫舞。大虫强有力,喜武事,一月尽其技。叟喜曰:“红犵狫笄矣,《白圭》之赋惟汝谐。”大虫拜谢,涓吉合卺。红犵狫精悍便捷,日与大虫弄锤为戏。又两月,竿头进焉。叟曰:“可矣。”择日大会于演武厅,刑牲郊天,歃血寻盟。其祝词曰:“惟某月日,西山铁棒师代天行道,取成都质库,敢告山川上下神祇。尚飨。”既竣,叟率家人弟子越岭出山,惟丧门神及弟子留守。
至城下,叟令飞天夜叉帅弟子伏濠堑,而散其众分道入城,聚阎王殿。夜三鼓,叟祷殿上,曰“大吉”,率众疾趋质库前。叟飞入重垣,斩关迎众入内库,令群弟子登楼运辎重,令袅袅儿姊弟执芦管登屋瞭望,令大虫夫妇巡逻防御,令野猪婆妯娌守后门,叟自与毒龙守前门。灯火如昼,重门洞开,捆载担负,如风扫箨,如涛卷雪。忽芦管呜呜作鬼声,红犵狫知有警,呼大虫赴援,则见守库教师帅巡夜夫围野猪婆妯娌苦战。大虫奋双锤突围入,红犵狫继之,教师佯败走,大虫等合追及之。教师反戈转战,巡夜夫复围攻之,大呼酣斗不肯退。
倏见毒龙掣匕首,飞落檐际,揕教师首,碎其冠。教师惊,距踊登屋,毒龙、红犵狫亦登屋追之。巡夜夫仓皇窜匿,大虫排闼搜捕,见司事三四辈瑟缩左厢下。大虫笑曰:“阎王殿判官请尔会计金钱去也。”挥锤骈击,顶踵糜烂焉。黑蛮子曰:“娇客太憨生,芦管为变徵声,班师矣。”大虫从出见叟,毒龙、红犵狫继至,曰:“教师南遁矣。”叟曰:“嘻!是将以官军截劫我也。”令群弟子舁辎重,野猪婆妯娌护之先行;令袅袅儿姊弟速去东城楼纵火。
叟帅毒龙、大虫、红犵狫徐步过阎王庙,则燎炬烛天,步骑大至,教师引游击官跃马冲出。叟自断后,且战且走,出西城。飞天夜叉帅弟子突起月城中,毒龙返斗,夹攻教师;大虫战游击,游击却,大虫从之,遂陷阵。红犵狫望见,手短剑猱进,游击挥大刀迎斫之。红犵狫不及避,跃起丈馀,以一足踹游击肩,游击颠马下,大虫锤落颅裂。叟横戈立土桥督战,遥望东城火起,挥戈呼曰:“我军破东城矣,儿辈努力!”官军一哄溃走。
叟挥众围教师,飞天夜叉舞两斧逼教师戈,而跃及肘下。教师掣戈刺之,夜叉斧起戈折,教师据鞍一跃,越围遁。叟振旅还山,东方明矣。丧门神迎于壁上曰:“半里外松篁掩映间,负半段枪不冠而靴者,谁也?”叟曰:“莫教师否?”呼问,果教师,“来胡为者?”教师曰:“来请死耳!死于官毋宁死于盗。”叟曰:“能从我游乎?”教师再拜曰:“固所愿也。”
叟大喜,掖之起,联臂越岭,会演武厅。群弟子列货阶下,叟命入库,大宴庆贺。酒三行,丧门神起,以铁箸叉鸡卵啖教师,教师承以吻,衔箸吐于几。毒龙起,以匕首 蒸豚啖教师,教师舐以舌,衔匕首吐于几。飞天夜叉矍然曰:“某爱教师甚,无以为教师欢。”拔佩刀裂裈,劙股肉如掌,炙熟而进于教师;教师跪受之,而揎袖劙臂肉以为报,夜叉亦跪受之。皆大笑为乐。
叟既得教师,以大虫、红犵狫师之,以毒龙之女弟妻之。官责捕急,西山逻者如织,而盗窟晏然。
居久之,红犵狫举一雄,大虫喜,抱儿诣叟。叟试使啼,曰:“非我种也。”黑蛮子喜曰:“老娘苦思儿心炙,天殆为老娘馔矣。”就攫儿卸襁褓,儿大啼。红犵狫长跪乞命。黑蛮子怒曰:“痴婢子恶用是呱呱者为!”遂捧儿腰,咬儿肾,吸儿血,儿啼急声嘶不忍闻。大虫愕眙,红犵狫含涕不敢诤。复劈儿股,刳儿腹,嚼儿肝,呜咂有声。大虫忿且怒,红犵狫目止之。俄而探心出,肢体掷阶下,徐笑而去。大虫蚩蚩立,红犵狫入室。大虫哭曰:“此何世界!直罗刹其面而豺狼其心者!”红犵狫摇手,曰:“毋饶舌,醢矣!”大虫缄其口而呜咽饮泣,红犵狫耳语曰:“郎有异心矣,妾不敢从,亦不敢言。盍谋诸教师?是天下有心人也。”大虫乃夜诣教师室,告以情,教师熟视,颔首而已。他日,又诣之,教师曰:“毋饶舌,醢矣!”大虫嘿然。
既而教师袖寸函授大虫,令投嵩山少林寺痂道人:“余师兄也。”大虫商于红犵狫,绐叟他事,请假三月。叟笑曰:“莫逃否?”大虫曰:“息壤在彼。”叟命红犵狫送诸山下。
大虫别去,抵嵩山,入少林寺,问痂道人。一沙弥云:“居紫霞洞。”大虫绕出寺后,乃见道人披破衲,蹲达摩壁下,曝曦扪虱。大虫跪进教师书,道人张口吞之,而曝曦扪虱如故。落日长天,林苍崖紫,道人引大虫入紫霞洞,皆席地尸寝。大虫恍惚觉道人曳其臂曰:“起,起!”仰见石隙有光,跃而出,乱山四围,明月如昼,曲池平林,红桥碧栏,梵王宫突兀天际,楼台灿金碧焉。顾道人,则紫袍金冠,挈大虫升大雄殿。琉璃灯下,一胡僧趺坐,鼻穴隐雷,睫丝牵电,道人稽首侍其侧。大虫张皇四顾,良久,僧出定,乃云:
“善哉,善哉,我佛如来,照见三千大千世界一切众生,于虚空中,忽焉生聚;生聚既久,便生贪黩;贪黩不已,作诸嗔怨。以嗔怨故,则相争竞;以争竞故,则相寇仇。既为寇仇,以至贼害;既已贼害,遂又报复;循生迭起。杀人之父,人杀其父;杀人之兄,人杀其兄;杀人之妻,人杀其妻;杀人之子,人杀其子。一切众生,坠堕其中。从于一劫,乃至二劫,三劫,四劫,遂经千劫。天地有尽,报复无尽;日月有尽,报复无尽;江海有尽,报复无尽。于是尊者即从座起,涕泗悲泣,重白佛言:‘大慈世尊,如是众生,云何解脱?’佛言:‘善哉!汝善思维。我今当说:如是众生,应得解脱。具大智识,施大愿力,乃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皆将入于无馀涅盘而灭度之。种种色声香味触法,种种眼耳鼻舌身意,消除净尽,无复萌蘖,还于虚空,是谓解脱。’尊者闻之,始大欢喜。即说咒曰:‘南无喝罗 哪陀罗揭谛唵娑婆呵。’”
诵毕,道人顶礼,率大虫下阶,复曳其臂,曰:“起,起!”五色云冉冉生足下,抟扶摇而上之,风露秋高,萧然无声,俯窥茫茫,渺不知所底止。顷之,飘飘堕山下,命大虫“坐待此,我去也”,一瞥不见。
大虫踞石假寐,心怦怦,忽张目,冥冥无所见。惟闻道人鼾如雷,觉身在紫霞洞中。自诧怪梦,扪壁出,倏焉,万树萧森,月色午矣,复入洞,倚壁待旦。俄而呼号声,奔走声,喧满崖谷。惊起,遥见西山烟焰涨天,火烈风猛,山鬼怒啸,神鸦乱飞。大虫痴立凝望,欻若一鸟飞而下,回顾,红犵狫也。拭泪曰:“痂师惨哉,屠儿家矣!”大虫惊叹。
方慰藉间,道人、教师握手谈笑翩然来。大虫迎拜,相与联袂,蹑云归梵王宫,献捷于胡僧。僧曰:“大虫多情种,有缘哉红犵狫,惟痂也拂拭之。”
众辞出,散步登观音阁,凭栏纵目。教师曰:“十年来肮脏风尘,不复识嵩云秦树矣。”道人曰:“弟忆卧云亭赌酒阵时耶?如此良夜,幸有故人。相见依依,安能寂寂?”爰戟指画壁作扉,叱之,豁然开,四女郎双鬟窈窕,楚楚可人,自扉出,布绣幔,施锦罽,烧银烛,拂琼筵,脍炙蒸腾如雾沛。道人与教师上坐,命大虫、红犵狫坐其次。
女郎行酒进炙,衔杯则清且冽,下箸则甘且旨。道人复仰天招手者三,但见彩云一朵西南来,金支翠旗,光景明灭,鸾凤锵鸣,群仙翩翩而来下,箫韶一声,中一美人执芙蓉,舞《霓裳羽衣曲》,烟蕤舒其左,云绡荡其右,珰羽玲珑,绮縠参差,风雾回旋,万花错落。大虫咄咄曰:“大好剧!”引觞尽。道人壮之,命女郎酌以玻璃斗,三酹而脐膈奇暖,目饧吻沥,惝恍迷离,不能自主,耳边犹闻歌吹声,缥缈如天上而已。
比大虫醒,不见道人,日光一线射紫霞洞壁上,惘惘如有所失,匍匐出洞,则道人方裸体从群儿颠扑为戏。大虫失笑,道人怒,突前搏大虫,倒掷崖下,崖陡不知几何寻,而肢体无所伤。大虫度有异,姑归复命教师。未及蜀,道遇教师、红犵狫,相见悲喜。教师曰:“余将从痂师逝矣。”红犵狫亦招大虫从道人隐;而大虫辞教师,将挈犵狫归燕。议不决,教师曰:“尔辈大有事,勉之!他日相见,未晚。”遂落落去。
红犵狫谓大虫曰:“山中窖金当无恙,盍取诸?”因折还蜀。入西山,谷中村落皆灰烬,残支断体零落瓦砾中,夕阳不红,寒鸦竞噪,惟石室岿然独存,一尸负墙屹立,有铁丸洞其胸,抚之,干腊矣。红犵狫哭失声,与大虫劚庵下土三尺,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凡五往返,始运毕。曳尸填窖,覆以土,车载还燕,于是置沃壤,治甲第,俨大家焉。
期年,红犵狫生子,为大虫纳妾媵,自闭户趺坐,喃喃诵不辍。一日,谓大虫曰:“痂师有命,余将立大功于国家,能壁上观乎?”大虫诺,束装南行。
时白莲教煽乱,东南戒严。红犵狫与大虫入山东,夜登泰山,遥望贼营屯十里外,繁星满野,旌旗飞扬。红犵狫指磐石,令大虫“坐待此,我去矣”,一瞥不见。
顷之,贼营中灯火闪乱,军马历历绕营走三匝;忽闻红犵狫呼曰:“我去矣;好视儿女,毋相念。”大虫惊起,见红犵狫提髑髅立最高峰顶。大虫呼与别,摇手竟去不顾。大虫睘睘归,后其子登贤书。大虫年九十馀矣,犹叩铁钵歌《莲花落》,矍铄如少年。
记河间先生语
河间先生探赜索隐,博极群书,安阳公子厚币聘之。公子席丰履厚,姬妾数辈皆艳冶,列屋而居,然好学,不嗜声伎。弱冠能读等身书,尝以疑义质诸先生,先生与之上下论议,甚相得也。
长夏溽暑,公子病疟,语谵。医者见其神志瞀乱,束手不药,家人扰攘彻夜。翌旦,公子忽霍然起,促召先生。先生至,问病何似。公子曰:“仆固无病,但有一异事,愿与先生一行访之。”先生曰:“诺。”及戒途,御者请所自。公子曰:“往江南徐州青龙山下访祝三官。”
祝三官者,徐州老梨园也。少时粉白登场,倾绝一世,善演《荆钗》《琵琶》等杂剧。年六十,始脱籍,挈其妻卜筑青龙山下。有以肴核相饷者,犹能歌一曲以侑觞。一夕大醉,裸卧,其妻觉其体渐冰,摇之已僵,竟不复苏。梨园诸徒醵钱殡之,逾月而葬。既葬而安阳公子至,问祝三官。曰:“死矣。”公子既祭其墓,复唁其妻,大集梨园诸徒而觞之以酒。
酣酒,公子令两人 笛挝鼓,己则引吭而歌。甫发声,梨园诸徒大惊曰:“何酷似我祝三官?”公子大笑,遽止酌而言曰:“诸君以仆为何人?仆即祝三官也。”众请其说。
公子曰:“当时觉魂出于舍,御风而行,一息千里,爽豁心目。既而至一甲第,历门数重,有少年卧病内寝,环而侍者如堵墙。方趑趄间,少年遽起相搏,扭结不解,与之俱仆,遂迷惘不复省忆。比寤,则身已非徐州之祝三官而为安阳之公子矣。”
河间先生闻之曰:“此即所谓借尸还魂,古有之矣。”公子曰:“唯唯,否否,仆虽为祝三官,然固安阳公子也。公子父官冢宰,母封夫人,某年娶某御史女,某年及第,历历如昨日事;所异者,祝三官父某母某养媳某,某年父母偕没,遂与养媳成婚,某年乃隶乐部,亦历历如昨日事。以为借尸还魂,则诗古文辞,祝三官所不习者,仆则能之;以为非借尸还魂,则管弦词曲,安阳公子所不习者,仆又能之。先生多闻博识,敢问古亦有是事否乎?”先生怃然曰:“嘻!异哉!吾闻有夺人之舍而逐其主人矣,未闻有秦越一家,兼容并包者也。”
于是公子厚赐梨园诸徒金,且置墓田百亩,以赡祝三官之妻,然后与先生返安阳。
先生阴察公子所为。公子日犹泛览经史,傍及诸子百家,勤苦如曩日。夜则张灯高宴,设红氍毹,令姬妾歌舞为乐;有不工者,公子自曼声度之,且口讲指画以正其误。曩日公子未始为此,先生尝微规之。公子曰:“仆亦不自解,但觉此中颇有佳趣,故乐此不为疲耳。”
如是者三年,公子复病疟,僵卧一昼夜而苏,复促召先生。先生至,问病何似。公子流涕曰:“安阳公子舍我而去矣,今某真祝三官也。”先生请其说。
公子曰:“昨梦门外乘凉,忽闻大声若雷,惊而仆地,则觉身如瓜裂,分为二体,确知己为祝三官而彼乃安阳公子,招之偕返,见尸在床上,某即一跃入口,翩然如飞鸟之投巢。公子怯不敢登,某欲挽之而不可。比寤,耳边如闻公子相唤声,而公子竟长已矣。”先生曰:“嘻!异哉!死者不生而生,生者不死而死,是一是二,吾乌乎测之?”
自是公子遂废读。先生试叩以所读书,竟瞠目不复识一字,益纵酒渔色,荒淫无度。既而斗鸡走马,蹴鞠呼卢,狎客狡童,闻风麕集。先生正色相戒,公子内自惭,然不能听。先生怒,拂袖辞去。公子留之,曰:“某与安阳公子周旋三年,浃洽无间,今虽化去,常用怆怀。公子所敬信者惟先生;某承公子之志,事先生无失礼,先生即恝然于公子?愿先生少安,某幸甚,公子亦幸甚。”先生曰:“公子之事余也,相勗以道义,相饷以诗书,可谓厚矣。今公子一反平生所为,又何所取于余而不去乎?余不去,是大失公子事余之初心,恐为公子所窃笑也。敢辞。”
公子沉吟良久,乃曰:“无已,请以千金为先生寿。某前生行秽而业贱,先生所知也;幸先生毋漏言,重为安阳公子辱。”
先生却其金而归,其所亲怪先生之交不终。先生始缕述其事如右,且曰:“此事公子初不以为辱,而祝三官乃自讳之,其怙恶不悛可知矣。”
心影说
吾乡有大姓,为无赖子所鱼肉,登门叫骂,辱及祖父。大姓忿甚,与其所亲谋,必毙之而后快。所亲曰:“毙之易易,与吾百金,了其事矣。”
大姓出金,坚嘱勿泄。所亲持金去,召无赖子至,示以金而语之曰:“大姓仇汝实甚,募有能杀汝者予百金,汝其危哉!”无赖子涕泣曰:“小人具有天良,岂敢仇大姓,徒以饥寒号呼,冀博升斗以延残喘耳。”所亲曰:“然则为汝计,愿得百金而远遁乎?抑宁死而不悔乎?”无赖子愿得金,拜谢而去,潜踪邻邑,以百金作小负贩,渐小康,且娶妻生子矣。而所亲报命于大姓,则谓“已杀之而泯其迹”。自是无赖子果不复至,大姓遂深信之。
越二十年,大姓病,瞀乱中见无赖子披发吐舌,颈血模糊,引牛首马面者排闼直入,絷铁索锵然作声,欲加于大姓之项。而大姓之祖若父环泣求免,赠以钱帛,且许经忏超拔。鬼卒不可,曰:“宽尔三日限,三日后,不尔恕也。”与无赖子悻悻去。
大姓急召其所亲。所亲至,见阶下焚冥镪,积灰如山,中堂梵呗声琅琅,与钟鼓相应;入室视病,大姓泫然曰:“二十年前事,今日发矣!”所亲不解,问何事。大姓叹曰:“死耳!死耳!复何言?”所亲益惶惑。家人乃泣述无赖子索命状。所亲大骇曰:“无赖子今尚未死,安得索命?”爰述曩时赠金事。
大姓犹未信,所亲遣急足召无赖子。无赖子始挈其妻子旋里,见大姓,拜于榻下,且谢曰:“曩时蒙惠厚资,藉复故业,妻子皆君所赐,感且不朽,又何仇焉?”
大姓熟视狂笑,病遂霍然。既而曰:“是不知何处黠鬼,幻形为祟?我将讼诸冥府以勘其事。”于是缮疏数百言,诣东 庙求炼师诵于神前。炼师阅竟大笑,晓大姓曰:“此尔自祟尔,鬼何与焉?尔以一朝之忿,欲杀无赖子,病已中于尔心矣。久之,忿既平,则念其无罪而悔心生;又久之,悔益切,则虑其复雠而惧心生。悔惧交作于一心,倏忽往来,颠倒起灭,斯幻象呈焉。幻象者,心之影也;如火如日,如镜如水,感于此必应于彼,果报之说由此而起。又何鬼之能祟?”
大姓闻之,流汗浃背,遂不果讼。
记鬼
洛阳孝廉秦大受,耆儒也。子名景山,亦名诸生,性倜傥,然秉父教,狷洁自好,无敢以非礼干之者。又一女,名景玉,慧丽绝伦,幼从景山读,遂能诗。景山课妹如弟,昕夕吚唔,甚相得也。
景山将赴秋闱,束装辞父,以定省委妹,且戒毋荒嬉废读。景玉噭应之,景山乃驱车而去。讵抵汴浃辰,忽得父手书曰:“自尔去后,尔妹景玉暴病而殇,殡葬事讫,不必悲念”云云。景山大恸,伤妹之未字而早世,又虑妹死父孤,谁欤承色笑者?草草终场,兼程遄返。
一日薄暮,距逆旅七八里,忽闻榛莽中有呼者,曰:“来者莫是洛阳秦秀才否?”景山视其人,似是青衣。祗候道左,鞠跽致辞曰:“主人遣某迎秀才,愿枉驾就馆舍。”问:“主人为谁?”则曰:“见自知之。”遂控驴歧道而行,转瞬至一甲第。青衣报曰:“秦秀才至矣。”门内奔走传呼,如迓贵客。
须臾,中门訇然开,青衣迎景山入中堂。景山问:“主人安在?”曰:“顷即至矣。”
景山深异之,坐待移时,始见婢媪数辈笼纱灯导一女子,冉冉自内出,遥望态度神情酷类其妹,大骇。趋前谛视,果景玉也,心知遇鬼,顾友爱綦笃,初不怖畏,卒然谓景玉曰:“兄以为不得见妹矣,妹今乃在此耶?”景玉俯仰呜咽不能言,久之,泣而曰:“事已至此,复何言哉!惟念兄知妹深,遇妹厚,故留此以待兄。逆知兄今日当来,特令苍头冒嫌相邀,与兄一诀,妹亦从此逝矣。”景山亦泣曰:“妹将焉往?老父所生兄妹两人,父之爱妹甚于爱兄。兄与妹相见于此,不知老父在家思妹何似。妹宜从兄觐父,以续前缘。”景玉摇手曰:“难矣!难矣!妹虽去,父之顾复,兄之诲导,未尝一刻去怀;但恨妹罪孽深重,负父负兄,虽父兄不以妹为不肖而弃妹,妹决不欲父兄为妹之故而重有所累。妹宁背德辜恩,销声绝迹,以谢父兄,惟父兄鉴之。”景山曰:“嘻!是何言欤?妹即不复归,当思所以慰老父。老父达人,保无猜忌;妹既一见老父,然后听妹所往,何如?”景玉蹙 曰:“兄何不谅妹之甚也?使父见妹,无益于父,徒增烦恼,故不为耳。兄为老父计,可检妹所居阁中书籍,针黹,服御,玩好之属,付之一炬;并传命家人绝口不道妹遗事,其庶几乎!”
景山度妹无归理,沉吟而长叹曰:“兄妹相依十七年矣,当时高堂风雨,共砚分灯,老父顾而乐之,尝谓关图有妹,曹昭有兄,此景此情往来心目,而今而后宁复闻深夜诵诗声耶?”景玉复泣曰:“妹肠断矣!兄勿再言。曩事如尘,何堪回首?唯是同胞契阔,异地遭逢,当与兄作一夕话。”言次,顾令婢媪布席授餐。景山虽不怖畏,然思冥显不同道,尘羹土饭,未免伤生,峻辞却之,曰:“兄为恋父,未敢久留;区区之心,妹当见谅。妹若有所未了事,即乞告兄,兄将行矣。”
景玉闻之,欲言又止者三,既而抚膺惨痛,泪如雨下,牵景山之衣而恸哭曰:“兄竟舍妹去耶!何遽也?妹固大有事,然不敢求兄;兄如念妹之不幸,第毋责妹足矣。惟记一细事:妹床头镂金箱中,有历年所作古今体诗副稿一本,此妹生平心血,暂存兄处,或遇选家节取一二语,传世不朽,感荷匪浅。”
景山慨诺,趋出。景玉送之及门,又曰:“妹之方寸棼如乱丝,非不欲尽言于兄,实不知从何处说起。兄归,幸为妹传语白父,但道妹无状,不获瞻依膝下,罔极之报,期诸来世。愿老父林泉颐养,努力加餐,毋以妹为念。”
景山不禁惨然,拂衣登车,辚辚遂发,犹闻景玉顿足失声曰:“已矣!兄去矣!悔无及矣!”景山在车中大哭。既抵逆旅,御者逡巡请曰:“既是兄妹,何不餐宿一宵?”景山曰:“嘻!是非人,乃鬼也。”因语之故。御者失色曰:“顷幸未知,若知是鬼,不几惊煞人耶!”
及至家,老父无恙,方与客对弈。景山趋进拜谒,历述途中遇鬼事。未竟,父遽叱曰:“莫乱道,世安得有鬼,殆梦魔耳。”景山唯唯不敢辨。
客去,父呼景山于隐处,谓之曰:“尔所遇者,何尝是鬼。尔妹不肖,与某大户少子有私;尔去,乘间夜遁,惟一婢知其详。余不欲扬家丑,乃鬻婢于远方,而以空棺野葬掩耳目,实未死也。”景山追忆景玉之言,爽然自失,曰:“是矣!是矣!”
陆心亭祠记
粤西赛氏儿,喜演剧,生旦净丑靡不擅长,又矫捷如猿猱,能于屏风上行,凡踩索,缘竿,舞盘,承瓮诸觝戏咸习焉。年十七,从里中恶少游,狎妓纵博倾其家,遂为盗。顾不屑与群盗伍,独往独来,飞行绝迹,所至辄结草为蜻蜓留其室,以示别于群盗。人皆以“绿蜻蜓”呼之,实不知为赛氏儿也。惟赛妻夜半梦醒,往往失其夫所在,起视户牖扃钥如故,迨晓,则夫又俨然共枕矣。疑而诘之,不以实告。妻因 曰:“妾知之矣,君奚讳焉?顾家虽贫,一瓯浆水粥未便饿死,何至出此下策贻妇人羞乎?”
绿蜻蜓大惊,谓其妻有异心,弃去不顾。自是,绿蜻蜓之踪迹无定矣。初游闽、浙,历皖、楚,止于齐、豫间,谈笑周行,无罣无碍。遇巨室,则胠箧如探囊;有贫乏者,反赒给之,皆以蜻蜓为志。故恨之者刺骨,感之者亦刺骨。
巨室尝夜会于酒家,谈及绿蜻蜓,拍案痛詈,皆欲得而甘心焉。隔座有翩翩美少年引觞独酌,顾之微笑,初未尝通一语。顷之,如椽之烛无故倏灭,急呼酒家以火至,则少年已不知所往,而巨室之帽檐各插蜻蜓一枝,飘飘如金步摇,相视失笑;既而曰:“是儿虽狡狯,亦失算甚矣。向特患不识耳,今则按图索之,又何难焉?”皆曰:“善。”乃图其形而榜诸市,曰:“有能得绿蜻蜓者,予千金。”
绿蜻蜓益大笑之,易容改装以出,老少男女肥瘦妍媸任意为之,惟妙惟肖,虽数遇捕役,竟瞠目若无睹焉。自是绿蜻蜓之面目无定矣。
当时齐、豫间有市语曰:“尔欲得一‘绿蜻蜓’耶?”盖谓“绿蜻蜓”为千金之数云。绿蜻蜓则大怒曰:“是小觑我绿蜻蜓也!”以此雠齐、豫,攘窃特甚,桑枢蓬户均不免焉。濒行,谓人曰:“我今得什伯‘绿蜻蜓’矣。”闻者从而谄谀之,孰知其为虐谑哉?
绿蜻蜓未尝至滇,滇民忽哗传“绿蜻蜓至矣”。绅董大惧,筹防议缉,阖省戒严,梆鼓铃铎之声彻夜不绝。绿蜻蜓闻之讶甚,遂南入滇。既至,见其凋敝朴陋,室如悬磬,野无青草,慨然悯之,出所得于齐、豫者,大振其民。民怀其惠,私建生祠,请示姓字。绿蜻蜓笑曰:“我绿蜻蜓也。”滇民题之曰“陆心亭祠”,至今犹存。
振事既竣,尚余千金,绿蜻蜓复慨然念其妻焉。其妻独居数年,益贫乏,无以自存。忽见一丐媪,曳杖蹒跚,踵门求饮,妻往灶下取勺水授之。媪坐阶下,攀话良久,已去又回顾,曰:“床头些少物可作生计,毋苦也。”妻怪甚,反而觇其箧,则累累皆白镪,有蜻蜓斜飐于枕上,始忆丐媪之貌酷类其夫,物色之,已杳矣。其妻遍告诸邻里,欲觅其夫以归,邻里亦疑其夫为绿蜻蜓。而绿蜻蜓自滇返粤,不欲重为桑梓患,深自敛戢,晏然相安,故卒不可得。惟某质库失羔裘数十袭,亦有蜻蜓在焉,主人心知绿蜻蜓所为,不甚穷究。
一日,有书生白袷青鞋,手折叠箑,闯然入,呼主人曰:“贼得矣,速捕之。”主人大喜,亲率捕役从书生往,获其七,送县刑讯,直承不讳。官问:“谁为绿蜻蜓?”则皆曰:“无有。”官怒,必欲得绿蜻蜓所在。书生鞠跽而前曰:“绿蜻蜓不必问,此无与绿蜻蜓事;若辈欲假名以缓捕,聊一效颦耳。”官犹未信。书生曰:“是不难辨,绿蜻蜓所取惟黄白,区区者非其所欲;且穴壁坏门,直是无赖贼行径,曾谓绿蜻蜓而为之乎?”官曰:“诚然。然尔何以知绿蜻蜓之深也?”书生笑曰:“不敢欺,我即绿蜻蜓耳。”一言而堂上下惶骇错愕,不知所为。
绿蜻蜓遂趋下阶,从容翔步,历门数重,竟无一人止之者。然绿蜻蜓知其妻觅之亟,恒惴惴有戒心。且自顾生平,志得意满,方将大行其道,以传世不朽,乃去而之京师。
京师人初不知有绿蜻蜓,一时库帑窖藏亡失无算,而莫能测其由,遂以为九娘子为祟。九娘子者,四牌楼下之灵狐也,好事者祠而奉之,报赛惟谨。绿蜻蜓尝入其祠,仰瞻九娘子像,风裳雾珮,仿佛天仙化人,退而效其妆;往往星月皎洁,屹立人家屋脊上。或惊而大呼,即一瞬不见。被盗之家皆以香火鼓乐送蜻蜓归诸祠,殿上四壁积蜻蜓数百枝,临风翔舞,作攫拿状,因从而徽号曰“蜻蜓九娘子”。
绿蜻蜓居京师十余年,席丰履厚,埒于王侯。偶遇同里恶少,下车握手,与相狎妓纵博如曩时。既而恶少财不继,瞷绿蜻蜓多金,诱而酖之。绿蜻蜓坦然共饮,不为疑,须臾,竟毙。搜其腰橐,得草所结之蜻蜓。恶少乃大惊曰:“嘻!岂即我大恩人绿蜻蜓耶?误矣,误矣!”亟以医来解救,弗及,抚尸号恸,如丧所生。即以橐中金市衣衾棺椁,葬于高原,复酾酒而祭之曰:“我不负君,君何绐我!今我将从君于九原,非敢求谅于君,亦聊以明我心耳。”言讫,触树而死。京师以为义士,并瘗之。既而有知之者。
盖恶少与赛某少相狎,长相优,独未尝为盗。恶少贫,赛某屡遗之金而不令知,恶少衔绿蜻蜓之恩而以不识绿蜻蜓为憾。洎恶少遇赛某于京师,妒赛某之富而致之于死。赛某死,然后知赛某之为绿蜻蜓。故恶少惭悔痛恨,以死殉之。呜呼,亦不义甚矣!
后有滇人落魄京师,私祷于绿蜻蜓之墓,梦绿蜻蜓以蜻蜓赠之。由是所向无不利,三年获金巨万,辇金归滇,重修陆心亭祠,令塑匠肖蜻蜓九娘子立像于殿上,配为夫妇。绿蜻蜓首微俯,怀中绷一狐;九娘子侧睨欲笑,手持蜻蜓一枝,引狐相扑。刻划点缀,奕奕有神。鼠偷狗窃之徒祷之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