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门把转动了一下,病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他先是看见了一束盛开的海棠花,然后看见了她,被风吹得发红的脸和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
那是他又住进医院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的晚上。
她蹑手蹑脚地钻进来,走到他的床前。
“你找谁?”
“就找你。”她笑了笑,举起那束枝枝丫丫的海棠花,“嘘——偷来的,外面的花全开了。”
“可我……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看过你写的诗,”她说,“我都快会背了。”
“在哪儿?”
“别人那儿。”
“谁?”
“你认识,我也认识。你写得太忧伤了。有几首也不。”她不住地闻着那束花,“快,插在哪儿?”
同屋的病友都注意着他和她。打牌的还在打牌,看书的还在看书,但声音都变小,目光都往他和她这边瞟。他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太那个……周围的人会怎么想?护士们会嘁嘁嚓嚓地撇着嘴笑。保尔都干过什么?那本书里有没有类似的事?好像没有。冬妮娅不怎么样。花花草草算什么?似乎跟某种东西——譬如坚强——大相径庭……一瞬间,他脑子里聚集起无数概念和标准,但都是别人的脑子早先想好的。
“有瓶子吗?茶杯也行。”她捧着那束花。
“不,我不要。”他吭吭哧哧地说。
“嗯?”她一愣,“就是给你摘的,外面的花都开啦!”她强调着另一回事。
“我……不喜欢花。再说,也没地方插……”
那还是把爱情和英雄对立起来的年代。那还是把英雄和坚强等同起来,同时又把坚强和禁欲等同起来的年代。把爱情惭愧地藏起来,只有英雄才能受到尊重。伤残人的模型就是保尔(虽然保尔很会谈恋爱),就是钢铁(又黑又冷就像个英雄了)。当人意识到自己的残疾,就更想做个英雄,一方面是为了弥补自尊,另一方面是为了寻到一面盾牌。这盾牌很有用,可以抵挡住很多东西,甚至抵挡你自己的心……
她把那束海棠花乱七八糟地塞进了书包。
那天她没有待多久。
他呢?他的真心呢?他一直记得那束海棠花,枝枝丫丫的……他盼着她再来。但是你当时要问他,他会否认,而且他也确实没有骗你。他盼着她再来,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海棠花又要开了吧?
他艰难地走着,望着远近一些黑黢黢的树枝。
也别总觉得自己命运不好,他想。“对上帝也应该公平些。”他对自己叨咕了一句。谁也有走运的时候,人们就是常常忘了自己走运的时候。他想:我曾经真是挺走运!
他本来是掉进了一眼枯井,忽然听到井口上传来了人声。他差点儿给错过了,差点儿当了一位井底的英雄,为了一些概念,差点儿扼杀了自己的心。真是轮到了他走运:她过了几天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直到他发现他逐日怠慢了死神,他才承认了一个“英雄”按说是不该承认的事。后来有一次又说起了那束海棠花,她说她当时差点儿哭出来,“我好不容易偷来的,那个看园子的人老不走……”她说。他想,他那时真滑稽,明明一天到晚祈求死神援救,却又会演杂耍似的模仿“英雄”。唔,最好是谁也别模仿谁,大家都按着心愿去走。像她那样。
……她轻声地哼唱着那支歌,站在他那间小屋的窗前,背对着他。天上正飞过一群鸽子,鸽哨声像是一架电子琴。无论是“地”还是“的”,她都唱成重音。很好听。使人想起一些野花,一些矮树墩,青草地上的小牛犊,周围是夏天的桦树林,白色的树干上有眼睛一样的裂纹……
他躺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想象着她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希望她永远是欢快的。他写过一首诗,后两句是:轻拨小窗看春色,漏入人间一斜阳。还是住在医院时写的。后来被她看见了。她看了许久不说话,用钢笔在手背上乱画着,写着:人间、人间、人间……“你干吗这么想呀?”她问。“瞎写着玩的。”他说。现在他望着她的背影,希望她永远不要真弄懂那样的诗。
他吃力地挪动身子,弄得床嘎吱吱乱响。
她转过身来:“要我帮忙吗?”
“不。你唱你的。”
“唱得行吗?”她的脸有点红。
他忽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只是为了她的欢快,做点什么事情。鸽哨声时远时近。天像海,鸽子像白帆。小时候,他家附近有一所小学校,早晨,窗外的太阳晃他的眼睛的时候,总传来琴声和孩子们的歌声,他就一声不响地躺着,不吵也不闹,瞪着眼睛听……世界是那样晴朗、和平、美妙、神奇……他仿佛又在童年了。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境,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和死神不相容的心境和感觉。
他走上了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路。明晃晃的路面像一条河,映出路两边的景物。洒水车刚过去。路两旁的店铺早都关了门。只有一家照相馆的橱窗没有上板,橘黄色的灯光下有一个披着长纱的新娘。他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看不出是到了哪儿。橱窗里的新郎太严肃了,一身黑西服,倒像是在参加葬礼。
…………
“咱俩谁先死呢?”
“这要看怎么说了。”
“你尽是歪门邪道。用你的心说!”
“那最好是我先死。”
“嗬——光剩下我是不是?!”
“所以得看怎么说了。”
“还怎么说?”
“用脑子说。用脑子说,你先死。”
“你说什么?!好哇!”
“哎哟哎哟,慢掐,要掐就掐腿,别掐胳膊,留下一样好的!”
“你敢再说一遍!”
“我是说,剩下我,大概我比你更有能力对付剩下的日子。”
她愣了好一会儿:“那……那还是你先死得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别别。还不如一块儿呢,同时……”
“嗬,那可得看运气。”
她忽然大笑起来:“说的都是什么呀!”
…………
他离开那橱窗,继续往前走。
安静的大道上响着他蹒跚的脚步声。
他又摸出那枚硬币,一抛,让它顺着平坦的路面向前滚去。“要……‘麦穗’!”他心里说。走近一看,真是“麦穗”。可惜事先并没有算点什么。不过,说对了总是吉利的。他总爱抛硬币,遇上什么不好判断的事他就想起抛硬币。有一回“点子”病了。不吃东西,也不喝水。扫街的老头给它找了个大夫。给“点子”吃了药,老头和他坐在“点子”旁边。还能干点什么呢?该干的都干了,他就又一遍一遍地抛开了硬币。“您不信这玩意儿?”闲得没事,他问老头。“干吗不信?”老头说,“你才不信呢。你老一遍一遍扔,你才不信呢。我信,我就不扔了……”
这条路,还有这几座楼,怎么这么眼熟?还有那根大烟囱。噢!他想起来了,这附近有一个小公园,他和她一起来过。是个不收门票的小公园,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有一道长满了野草的土岗,有一片小树林,一条绿荫盖顶的弯曲的小路,还有一座大铜钟。大铜钟半截埋进了土里,好像是故意站在那儿,为了向人们提醒点什么事……
…………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十个。”
“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总在做梦。”
“说真的!”
“嗯,梦见我和你在一个小公园里走,路两边是,”他指指路两边的树,“这是什么树?”
她仰起脸来看了看:“不知道。”
“两边是‘不知道’,开着毛茸茸的花,遮在我们头顶上。后来,你说你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我说我做了十个。”
“你就瞎编吧。”
他想:真不是瞎编。现在就像是做梦。
“梦没梦见你兜里还藏了一包烟,后来发现没有了?”
他急忙摸兜。
她把几乎一整包烟扔进了路边的果皮箱。
“刚抽了一根儿!”
“等你抽了二十根儿,再扔就晚了!”
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大铜钟,钟旁边有个老头儿,直眉瞪眼的,不知在看什么。
她低声笑起来:“你看,那老头儿在看什么。”
那老头儿望着的地方有一团红红绿绿的东西——一对挨得很近的恋人。
他慌忙找出一句话来说:“你梦见了什么?”
他本能地感到,他与她之间,有一道不可超越的界线,超越了,会是灾难。
“噢,我梦见你死了。”
“哟,不敢当。”
“可你又活了!”
“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大福气。”
“你猜你是怎么活的?”
“我家的红灯无人传。”
她又笑起来,笑得很响。他最愿意引得她大笑,笑得像个孩子,像个小疯子。可这一次她马上止住了笑,似乎很委屈的样子。
他赶紧正经起来:“怎么活的?”
“不说了。”
“怎么?”
“你没正形儿。”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愿意在她面前“没正形儿”。需要“正形儿”的地方太多了。“正形儿”往往是假面具。
一人多高的古钟歪着身子站着,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了铜绿。那个老头儿走了,李玉和在他手里晃晃悠悠地唱。
她在大钟的另一边问:“你看过《白雪公主》吗?”
“她把冰碴弄进了那个男孩子的眼睛,男孩子就变得冷若冰霜。是那个吗?”
“还有这么一个?”她从大钟后面转过来,奇怪地望着他,“我还不知道,你讲讲。”
“男孩子变得冷若冰霜,亲人都不认识了。后来,他童年时的朋友——一个小姑娘,到处找他,用自己的热泪化开了他眼睛里的冰碴……怎么样?小朋友,好听吗?”
“噢……”她许久不说话。她对童话总那么认真。她常常津津有味地讲《小红帽》、讲《鼻拉长》、讲《七色花》,好像每一次讲之前他都是从来没听过似的,她也像从来没讲过似的;讲起来,样子像个“小朋友”,和她鼓励他写作时的样子完全对不上号。落日把她飘动的发丝染得金黄,眼睛的颜色很深。她身后是一片安静的草地。树林里有人在吹号,圆号,时断时续,使人想起山谷、田野……她的目光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漫游。
许久,她似乎才又回到了这个世界,说:“我说的是另一个《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知道吗?白雪公主死了,王子赶来,吻了她,她就又活了。不过不完全一样……”
“当然知道,那个老妖婆配了一种毒药,想……”突然,他明白了,知道她做了一个什么梦了,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了。心里忽地一下,说不清是沉下去了,还是升起来了。真心是逃避不了的,不管你用什么危险来警告。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他觉得好像什么时候经历过眼前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夏天,这样的微风,这样的落日,远处古殿的檐头也站着几只鸽子……可他以前分明没有到这小公园来过。但愿这不是上辈子的事。但愿这是来世的征兆。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他一定要再找到她。这辈子不行。这辈子全是梦。全是不应该。不应该拖累别人;不应该耽误了她;不应该使她们家为他而不和睦……不应该,不应该!活得不应该,死还是不应该!
他们坐在那道荒草丛生的土岗上,看着太阳慢慢地下沉。他们都不说话。姑娘没有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要是我能把小说写好,要是我能像保尔似的成了个英雄,也许她父母就能同意她跟我……
那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哭笑不得。不过,他现在也不觉得当年那种冲动有什么可羞愧的,为了爱情而想成为英雄,这动机很原始,也很纯洁。
风更大了,云层被扯散了。星星真多。
可悲的是,到现在他也什么都没写好,写是写了不少,没有发表过。可笑的是,他那时不知道,即便他把小说写好,成了保尔式的英雄,她父母也不会同意。这是她后来告诉他的。那两位老人,怎么说呢?绝不趋炎附势,但却有些专横……
……但他还是写了,似乎只是为了心有个着落……
可是他总梦见一道有机玻璃的高墙。他和她站在墙两边,互相看得见,却摸不着,互相看得见对方在焦急地呼唤,却听不见声音。墙很高,又很滑,爬不上去,也打不碎。她指指前边,他俩开始往前跑,想找到一个大门或者一个缺口。都没有。那墙也没有尽头。他猛地挥拳朝那墙打去……打在了桌子角上。醒了。树影在窗户纸上轻摇,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一道白光。他望着屋顶,祈祷来世。来世要有个好身体。
……写,写……让心沉进那些方格子里去,离现实远一点,沉到那想象出来的世界中去……
但他还是梦见一道又宽、又长、又深的沟。她在沟那边向他打着手势,但他过不去。她也过不来。他看见沟里是一座座城市,一座座村落冒着淡蓝色的炊烟,一大片漂亮的房子……他们又往前跑。跑到了那道沟比较窄的地方。她笑着往他这边跳,天哪!她跳进了一片泥潭,不见了……他大喊一声,醒了,望着天上的星星,默默地为她祈祷,望着那颗最亮的星星,数一百下,不许眨眼睛,再说三遍“上帝保佑”……
……写,写,写!(把你的心关起来,能写得好么?)也许单是为了填满今世的时间,也许还为了所谓“积下来世的阴德”。人有时候需要一点迷信。相信未来,像是一句叹息……
……四周是高高的楼房,每个窗口里都伸出来一个脑袋,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嘲笑……他梦见自己去她家找她,怎么也找不到,谁也不告诉他,她家在哪儿……每个楼门口都站着一些好奇的人,伸长着脖子看他,或是躲在阴影里盯着他。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地走着,两条变了形的残腿非常显眼,丑陋,走路的样子也显得滑稽。他拼命地逃。可四周全是人,密密麻麻,唱着,笑着,摆动起裙裾,挥舞着彩绸和花束,像是在庆祝一个什么节日。欢乐的人群像是一道圆形高墙,像是一座古罗马的竞技场,把他围在了中间。他没处逃,也没处藏。忽然,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就是他!他要毁掉一个姑娘的青春!”人们立刻都低下头来盯着他。又一个声音在喊:“那个姑娘不过是同情他,可他就想利用人家的同情。”人群中发出一阵阵鄙夷的嘲笑声,议论着他那两条难看的腿。又一个严肃的声音:“一个人丢掉了青春,不能再搭上一个!”又一个老练的声音:“狡猾的家伙!想骗取一个好心的姑娘。大家本来都同情你,你要是这么狡猾,谁还愿意再同情你呢?”又一个裁判员似的人,胸前挂了个哨子,一边把人群往后推,一边吹哨子,说:“没关系,没关系,大伙儿都放心吧,反正他和那个姑娘成不了,可以肯定他们最终成不了。”人群向后退去,嘁嘁哧哧地笑着,议论着,交头接耳,像是在互相传告着一则新闻,一个笑话,一个谜底,只是不告诉他。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狗。醒了。又是梦。幸亏是梦。不过,也并不都是梦……
要想逃避那可怕的人言是太难了,跟逃避自己的真心一样难。你要是一扭身离开她,人们会说你是个好人。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而畏惧人言又是人生就的弱点。放弃追求就可以逃开那可怕的人言,然而心中就只剩了忍受。你要是能忍,人们又会说你是条好汉。然而,这好汉是因为害怕别人的舌头而得名的,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得到爱情。
满天的星星。
他走在星空下面。
深不见底的天,就像广阔无边的海。
脚下的地球也像是一只漂泊的船。几十亿支桨在划,几十亿个声音哼着艄公的号子,在这黑色的海洋上划,在无限的空间中走,想要走向幸福,走了千万年……人,活着,并且想得到幸福。也许这正是宇宙间的悲剧,也许这才是痛苦的原因。追求的途中布满了痛苦。要么你别去追求,忍受、压抑、苟活,用许多面盾牌封锁住自己的心;要么就拼力去摇动这沉重的桨。两样之中你总得接受一样,没别的办法,因为你活着。尽管幸福的彼岸缥缈,还是不如摇动起双桨,只是因为否则就只有逆来顺受,只是因为不如此就更没有欢乐。摇吧,荡吧,走吧,反正也是活着,何不把自我压抑的力量都用在这沉重的桨上!缩到角落里去流泪,去咬破嘴唇,并不少费力气。摇吧,荡吧,即便摇不到幸福的彼岸,至少荡出自由的欢畅……
自尊是桨,自卑是桨头上碰到的第一个恶浪。
紧接着你就会碰上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当他奋力地摇起了桨,那些噩梦就几乎都变成了现实。
他们还是常常在一起。姑娘常常到他的小屋里来。
一般是在晚上。小台灯的光昏暗,但柔和。扫街的老头一见她来了,就不多待,弄得她挺难为情。“您再待会儿吧。”她说。老头摇摇头,笑笑,听得出来她这话说得并不情愿,老头不怪她。“他会生气吗?”老头走了,她惶然地问他。“不会。”他说。她还是不安心,愣愣地听着老头远去的脚步声,目光又变得遥远……老头的身世他们都听说过。许久,他们才又开始说别的事。她跟他讲很多事,单位里的事,外面的事,叽里呱啦,又高兴起来。常常就忘记了时间。“鸡毛蒜皮,你真爱听我说?”她问他。当然真爱听,鸡毛蒜皮不绷着脸吓唬人。忽然想起时间已经太晚了,他们就一块儿编一个瞎话,以便她回家后可以平安无事。常常是编一个“单位里开会”的瞎话……
尽量不去想将来的事。他们爱,是真的;谁也不敢去想结局。想也想不清楚,命运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去安排。
……最好的时光是在她下了夜班的时候,第二天是白班,她可以在他这儿待一整天。她又说又笑,又连连打哈欠。“真困,得回家睡觉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说,仍然待到了很晚。他送她到汽车站,一路上再编一个“加班”的瞎话……
他们有过那么一段好日子,最多隔一天就要见一次,见一次就待很久,有很多话说。
……太阳在白杨树的枝叶间穿行,已经很低了,小路上横着树干长长的影子。他们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她忽然在他耳边小声说:“哼,你还不知足?”
“什么?”
“你说什么?——我!”她不好意思地笑。
“噢,谁说不知足了?”真憨,也许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她哧哧地笑个不停:“那你还老跟我吵架?”
“那叫什么吵架呀?!”他急了。她笑得更得意了。
他们有时候吵架,真可谓是替古人担忧,为了小说中的人物应该怎么办而争得脸红耳赤。
“别着那么大急,知足就行了。”她仍然开他的玩笑。
他却认真。他担心自己的小说总写不成;觉得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不配得到她的爱。如果她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和他的情况一样的人,他也会在心里为她可惜。
“也许我什么都写不成……”他轻声叹息着说。
“别老想着写得成写不成。‘写就是了,干着就行了’,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老忘!你……”她忽然不说了,觉出了他话中的另一种意思。
“够呛!”她说,看着他。
“什么够呛?”他发现她不大高兴,心里有些慌。
“别装傻,用我揭穿你话里的另一种意思吗?”
他没争辩。他知道,她爱他绝不是因为认定他将来能成功、能写出东西来。不过他冤枉,他那句话里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担心自己无所作为,对不起她。但他不敢再说什么,他拿不准自己是否真有什么不应该的想法。他在她面前像个虔诚的教徒、诚实的孩子。
她看着他的窘态,笑了。他这才也笑了……
这样的日子有好几年。
有一次他也那么问她:“你呢?”
“我怎么?”
“知足吗?”
“什么知足?噢——”她想起来了,“不知足!”
“……”
“你要也是个女的就好了。”
“怎么?”
“你就住到我们家去,咱们俩住在一块……”
鸽子在落日里飞。落日像一块透明的红胶片,像是小时候做灯笼时剪下来的,贴在玻璃上。
他们从来没说起过这些。他们知道那会遭到什么样的反对。她又是个孝顺的女儿……
他们真怕到了必须结婚的年龄。
她什么都好,就是软弱。他知道她不敢反抗她的父母,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敢。她父母都上了岁数了,又都有病,高血压、心脏病。他知道那是两位挺好的老人。在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她父母曾很为自己的女儿能真诚地关心一个伤残人而高兴过,要不是后来出乎两位老人意料的发展,两位老人自己也会愿意帮助他的。他们没料到。他们一定是非常后悔了,后悔自己早没有制止女儿去接触那个伤残人。他在他们心中当然会是个恩将仇报的狡猾的家伙。他总告诫自己:不要恨他们,他们在这一点上也并不比别人更……总之,他们是两个挺好的老人,教育出来她的人当然是好人。唉,好人!
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继续在黑夜中走着,去找他的鸽子,哼着这支歌。
那是一支被歧视的人的灵歌。
有人说,半夜醒来,听见过他唱这歌。
歧视。偏见。最可怕的不是有人追在你屁股后头喊你瘸子,而是别的一些事。譬如:他和她在一起走,常常会遇到一些惊异的目光,那些目光在他和她的脸上来回移动,直到寻找出一些自以为相似的地方,认为他们是兄妹或者是别的亲戚,那目光才似乎是放了心。否则就总大惑不解地往他们这边瞟。再譬如:大家在一起互相开玩笑,开爱情方面的玩笑,这时候他可以放心,玩笑绝开不到他头上来,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把他忘掉。这些事才可怕。还有,知道他们俩好的人对他们俩的事都保持沉默,这沉默像是否决,像是疑虑,像是哀悼;顶多是叹一口气,像是遗憾,更像在叹息夜里不会出太阳。人们什么都不说,对他们的事不表态。可他甚至希望有人能开他们俩一句玩笑,那也等于是对他们爱情的承认。可是,有些人却在背后把他们俩的事说来说去,似乎是说着一件奇闻。背后的奇闻,意味着不正常,可正是这种背地里的交头接耳、说来说去使他们的爱情变得不正常,像是偷来的,像是滑稽的、畸形的。没有正常的舆论,久了,会使你自己对自己产生怀疑。却有人在不辞辛苦地向她申明利害,替她设想未来,为她画着恐怖的图画。没有谁是坏人。没有谁强迫谁。但舆论最厉害。任何话,说的人多了,就都像真理。唉,偏见!会使本来挺好的爱情变成痛苦的旋涡,它不会直接站出来打翻你的小船,摧毁你的港湾,它没有勇气对抗法律,却有力量在小船四周制造旋涡,使小船在痛苦中自行沉没。爱情应该是幸福的,所以人们才追求,但当爱情被蛮横的偏见压迫得变了形,一排排痛苦的浪头打来,软弱些的船儿的转舵本不该过分谴责。谁愿意忍受那永无休止的折磨呢?然而,此刻偏见又跳出来说:“我说过,你们在一块儿不会幸福!”夸耀它的先见之明:“他们本来就不可能成。看,不出所料吧?”
唉,你还真没有办法反驳它……
……又是那道长满荒草的土岗。细雨蒙蒙。草叶上有一串串水珠。
“世界上的好人很多。”她说。
“当然。”
“我是说,世界上的好姑娘很多。”
“是不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为了这句话,吻他,表情却更苦,“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没事儿。我也不知道……”
……白花花的太阳。高高低低的房子的黑影印在发黏的柏油路面上。不时有几顶耀眼的阳伞从眼前飘过去。卖冰棍的老太太在树荫下吆喝。他们吃了很多冰棍,吃不出味道。
“你能碰到一个好姑娘的。”她说。
“我已经碰到了。”
“你没有。”
“我说了算。这得由我说了算。”
“我其实特别坏。”
“这也得由我说了算!”
“你说了也没用……”
是没用。连法律都没用。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对抗这偏见,能杀死这偏见……
……那山真高,山顶上有一片云,白的,发亮。
“我真想咱们俩一块儿爬上去。在山顶上有一座房子……”
“你将来可以和别人去爬。南方也有山,和那些能爬得上去的人去爬。”
山顶上的云越积越多,慢慢变灰,变黑。那儿大概在下雨。那山真高。
“你将来一定能碰上个好姑娘的,你……”
“是吗?碰上了又怎么样呢?”
“你别这样。我不好。我不值得你爱。”
“不值?昨天有个人跟我说,一块六买了个西瓜,不值。”
她哭了,又说起她父母的病……
他真想说:希特勒也有病,你们要不让他占领全世界,他就得病死。他没说,那样太过分了。他真想说:有个人对你说,把你的脑袋给我吧,否则我就得犯心脏病。你怎么办?你是把脑袋给他呢?还是请他随便到哪儿去歇着?他没说。他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用。他望着山顶上的云,云在变幻着形状。
“我还要回来的。”
但愿如此,他想。
“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碰上一个好姑娘,就把我忘了,行吗?”
“那我可忘不过来。”
她皱着眉头笑了出来,眼睛里还有泪光,去拉他的手:“行吗?”
“行!”
“你糊弄我。”
“要不然,你糊弄我?”
“真的,我跟你说真的。行吗?”
“真的!你真的没有义务给我成个家!我也没有义务让别人给我包办个婚姻!我不是一把需要配套的茶壶,我是人!人!!配四个茶碗也不成套。我想得到的,别人不允许;别人允许的,对不起,我不识好歹!!”
他把她吓坏了。她那张惊慌的脸,也把他吓坏了……
如今,她已经走了好多年了,没有回来。
让偏见去自吹自擂吧!
半夜醒来过的人,都听见他在唱那支歌,一支关于从天上下来一驾马车的歌,想要回到家乡去的歌。
那姑娘到底是走了,没有回来。姑娘留给他的那只鸽子又飞丢了。他当然是得去找。那是只好鸽子,小城里的人们都知道。
让偏见先去得意吧!他想,这并不算完!绝不算完!看着吧!没完!他又想:可怎么个没完法儿呢……